总序
中国有一个漫长的自然农业历史,中国的农民至今还占总人口的绝大多数。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基本上是农业文明。农业文明的基础是乡村的社会生活。在广阔的乡土社会里,以农民为主,加上小手工业者、在乡知识分子和明末清初从农村兴起的各地商人,一起创造了像海洋般深厚瑰丽的乡土文化。庙堂文化、士大夫文化和市井文化,虽然给乡土文化以巨大的影响,但它们的根扎在乡土文化里。比起庙堂文化、士大夫文化和市井文化,乡土文化是最大多数人创造的文化,为最大多数人服务。它最朴实、最真率、最生活化,因此最富有人情味。乡土文化依赖于土地,是一种地域性文化,它不像庙堂文化、士大夫文化和市井文化那样有强烈的趋同性,它千变万化,更丰富多彩。乡土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遗产中至今还没有被充分开发的宝藏,没有乡土文化的中国文化史是残缺不全的,不研究乡土文化就不能真正了解我们这个民族。
乡土建筑是乡土生活的舞台和物质环境,它也是乡土文化最普遍存在的、信息含量最大的组成部分。它的综合度最高,紧密联系着许多其他乡土文化要素或者甚至是它们重要的载体。不研究乡土建筑就不能完整地认识乡土文化。甚至可以说,乡土建筑研究是乡土文化系统研究的基础。
乡土建筑当然也是中国传统建筑最朴实、最真率、最生活化、最富有人情味的一部分。它们不仅有很高的历史文化的认识价值,对建筑工作者来说,还可能有一些直接的借鉴价值。没有乡土建筑的中国建筑史也是残缺不全的。
但是,乡土建筑优秀遗产的价值远远没有被正确而充分地认识。一个物种的灭绝是巨大的损失,一种文化的灭绝岂不是更大的损失?对大熊猫、金丝猴的保护已经是全人类关注的大事,乡土建筑却在以极快的速度、极大的规模被愚昧而专横地破坏着,我们正无可奈何地失去它们。
我们无力回天,但我们决心用全部的精力立即抢救性地做些乡土建筑的研究工作。
我们的乡土建筑研究从聚落着手。这是因为,绝大多数的乡民生活在特定的封建宗法制的社区中,所以,乡土建筑的基本存在方式是形成聚落。和乡民们社会生活的各个侧面相对应,作为它们的物质条件,聚落中的乡土建筑包含着许多种类,有居住建筑、礼制建筑、崇祀建筑、商业建筑、公益建筑,也有文教建筑,等等。每一种建筑都是一个系统。例如,宗庙,有总祠、房祠、支祠、香火堂和祖屋;例如文教建筑,有家塾、义塾、私塾、书院、文馆、文庙、文昌阁、奎星楼、文峰塔、文笔、仕进牌楼、功名桅杆;等等。这些建筑系统在聚落中形成一个有机的大系统,这个大系统规定着聚落的结构,使它成为功能完备的整体,满足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乡民们物质、文化和精神的生活需求,以及社会的制度性需求。打个比方,聚落好比物质的分子,分子是具备了某种物质的全部性质的最小单元,聚落就是社会的这种最小单元,而个体建筑则是构成聚落的原子。个体建筑只有形成聚落才能充分获得它们的意义和价值。聚落失去了个体建筑便不能形成功能和形态齐全的整体。我们因此以完整的聚落作为研究乡土建筑的对象。
乡土生活赋予乡土建筑丰富的文化内涵,我们力求把乡土建筑与乡土生活联系起来研究,因此便是把乡土建筑当做乡土文化的基本部分来研究。聚落的建筑大系统是一个有机整体,我们力求把研究的重点放在聚落的整体上,放在各种建筑与整体的关系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上,放在聚落整体以及它的各个部分与自然环境和历史环境的关系上。乡土文化不是孤立的,它是庙堂文化、士大夫文化、市井文化的共同基础,和它们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乡土生活也不是完全封闭的,它和一个时代整个社会的各个生活领域也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力求在这些关系中研究乡土建筑。例如,明代初年“九边”的乡土建筑随军事形势的张弛而变化,江南和晋中的乡土建筑在明代末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所发生的变化历历可见,等等。聚落是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期里趋向定形的,这个发展过程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容,我们也希望有足够的资料可以让我们对聚落作动态研究。总之,我们的研究方法综合了建筑学、历史学、民俗学、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的各种方法。方法的综合性是由乡土固有的复杂性和外部联系的多方位性决定的。
从一个系列化的研究来说,我们希望选作研究课题的聚落在各个层次上都有类型性的变化:有纯农业村,也有从农业向商业、手工业转化的村;有窑洞村,也有雕梁画栋的村;有山村,也有海滨村;有马头墙参差的,也有吊脚楼错落的;还有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等等。这样才能一步步接近中国乡土建筑的全貌,虽然这个路程非常漫长。在区分乡土聚落在各个层次上的类别和选择典型的时候,我们使用了细致的比较法,就是要找出各个聚落的特征性因子,这些因子相互之间要有可比性,要在聚落内部有本质性,要在类型之间或类型内部有普遍性。
因为我们的研究是抢救性的,所以我们不选已经闻名天下的聚落作研究课题,而去发掘一些默默无闻但很有价值的聚落。这样的选题很难:聚落要发育得成熟一些,建筑类型比较完全,建筑质量好,有家谱、碑铭之类的文献资料。当然聚落还得保存得相当完整,老的没有太大的损坏,新的又没有太多。但是,近半个世纪来许多极精致的或者极有典型性的村子都已经被破坏,而且我们选择的自由度很小,有经费原因,有交通原因,甚至还会遇到一些有意的阻挠。我们只能尽心竭力而已。
因为是丛书,我们尽量避免各本之间的重复,很注意每本的特色。特色首先来自聚落本身,在选题的时候,我们加意留心它们的特色,在研究过程中,我们再加深发掘。其次来自我们的写法,不仅尽可能选取不同的角度和重点,甚至变换文字的体裁风格。有些一般性的概括,我们放在某一本书里,其他几本里就不再反复多写。至于究竟在哪一本书里写,还要看各种条件。条件之一,虽然并不是主要条件,便是篇幅。有一些已经屡屡见于过去的民居调查报告或者研究论文里的描述、分析、议论,例如“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之类,大多读者早就很熟悉,我们便不再嗦。我们追求的是写出每个聚落的特殊性,而不是去把它纳入一般化的模子里。只有写题材的特殊性,才能多少写出一点点中国乡土建筑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所以,挖掘题材的特殊性,是我们着手研究的切入点,必须下比较大的工夫。对类型性特殊性和个体性特殊性的挖掘,也都要靠细致运用比较的方法。
这套丛书里每一本的写作时间都很短,因为我们不敢在一个题材里多耽搁,怕的是这里花工夫精雕细刻,那里已拆毁了多少个极有价值的村子。为了和拆毁比速度,我们只好贪快贪多,抢一个是一个,好在调查研究永远只能嫌少而不会嫌多。工作有点浅简,但我们还是认真地做了工作的,我们绝不草率从事。
虽然我们只能从汪洋大海中取得小小一勺水,但这勺水毕竟带着海洋的全部滋味。希望我们的这套丛书能够引起读者们对乡土建筑的兴趣,有更多的人乐于也来研究它们,进而能有选择地保护其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使它们免于彻底地毁灭。
1998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