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散步的时候看到的是最爱张扬、最显漂亮的花,但并不总是最有趣的花。比方说,谁要停下脚步,思索一种早开的,通常被称作柔毛山柳菊的花种?这种花鲜活的时候与干死之后一样,颜色不变,或长在道旁,或长在贫瘠的地里,几乎无处不在。到5月份,人们就可以见到它了,其貌发白,长满绒毛,它细茎作簇,头戴伞房花絮,蕾状若纸,与周边新生的绿茵坪或杂草形成鲜明比照。它是一个庞大的家族的一员,属于菊科,不以美貌赢人,但它因为许多令人好奇的特征与习性让人发生兴趣。比如说它是雌雄异株的植物,就是说,它的两种性别分别表达在不同的植株上。更让人好奇的是这些植株常常组别分明,相互隔离,就像某些旧式的乡下教堂,——总是把男人和女人群分,在这一边是一群雌性,在数码之外的那一边是一群雄性。辨认雌性,可以看它们苗条纤细优雅的外表,随着季节的推进,可以看它们茁壮成长超过雄性,事实上,与它们的弟兄相比,它们是名副其实的雌性强者。雄蕊植株只长到几英寸高,头呈圆形,与雌株相比,外表相对灰暗,或者斑痕点点,一旦它们的花粉脱落,使命便告完成,不再有进一步的用途,到5月中旬或更早一点,它们花头下垂,花茎萎缩,通常,倒下的宿命就近在眼前了。而另外一个性别,或者说雌株,似乎获得了生命的新的周期,它们盈满强壮,与正在生长的青草一道蹿起,它们的头总保持在青草之上,它们灵敏活跃,在微风中躬身弯腰。它们长锥形的花头透着淡淡的色彩,在它们那里,生命好像满是目的、满是快活。我还发现它们是真正的太阳的慕拜者,它们早晨转东,面向太阳,太阳横空西行,它们时时紧随,直至太阳西沉的时候,它们全都向西鞠躬。另一方面,它们的弟兄们立在地上,僵硬笨拙,就我之所见,这些弟兄们对天空和大气的任何影响都毫无反应,直到弯曲死亡。

另外一件好奇的事是,雌性花株似乎数量要大好多好多,——我应该说,几乎占有十倍的优势。雄性花株是需要探寻的,它们远在他处。曾经在某个季节里,我总是每天都能看见若干群落或片区的雌性花株,长在路边草丛里。我注意过它们怎么成长,怎么面向太阳;我观察过它们多么机敏灵动,多么生机勃勃;我观察过随着6月的来临,在它们乳房状的花头上怎样泛起淡淡的紫色。我在寻找雄性花株,数百码之内,东、南、西几个方位一无所获,在北面的两百英尺之外,我发现了一小部落温顺驯良、体形矮小的雄花株。我在疑惑雌雄花株之间的传粉是通过什么介质发生的,——是昆虫还是风?我在怀疑传粉会不会发生。似乎就没有昆虫来光顾这些花朵,而要依赖风命中这么远距离的目标,肯定是靠不住的,况且是从这么一个角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似乎总有什么途径,生命之粉是要运送的。6月初期,在雄株的花头还在株干的顶端的时候,它们就开始脱去携带着雄花粉的丰茂的冠毛,这样微风可以自由便利地吹拂冠毛,把雄花粉送往四面八方,远近播撒。

风把雄花粉散播广种,起初我对两种性别怎么保持隔离状态,且总是群体聚居颇感费解,直到我想起了在植物课上读到过的内容,原来这种植物属多年生植物,像草莓一样,是靠分杈枝和长匍匐枝蔓延的,这当然可以使它自身就能实现两种性别各归其群。

此外还有一种趣味别样、美艳超群的植物,它是蝰蛇的舌头,或称黄赤莲,是最早开的百合,也是最悦人的百合之一。它的左旋右转的花朵恰到好处地折射出4月的阳光。凡百合,它的球茎是长在地面或是接近地面的,从这个特性上讲,洋葱正好就是这个样子的。但这里有一种百合,其球茎深深地埋在地里,它怎么长到那么深的地方,很值得研究。而植物课上也只是讲,球茎是深深地埋在地里,但没有做出解释。现在看,只有长老了的,或是开了花的百合的球茎深深地埋在地里,幼苗百合的球茎就接近土地表面。幼苗百合只有一片叶子,长老了的,或者开了花的百合,则有两片叶子。如果你在4月初到树林里,去得碰巧正是时候,你会看到这两片叶子紧紧地扭绞在一起,像一个尖利的仪器,穿刺着覆盖在地面上的缠结得很结实的一层枯叶。这两片叶子不是顶破或者掀翻覆在它们上面的土皮,而是像钻头那样将它刺破。

然而长老了的球茎是怎样如此之深地钻入地下呢?一年春天,我把一处旧日的草甸底部的一些球茎给挖掘上来,我必须把不容易割断的纤维质的草皮分开到八英寸的深度,较小的球茎只在地表面之下两英寸,当然它们都是从土壤表面的种子开始生长的。学习植物学的年轻人,或者热爱大自然的人,将从这里找到一个做原创研究的领域。在5月底或6月初,当叶子褪去之后,他如果看到在叶子生长过的地方,出现了奇妙的、环状的、弯弯曲曲的、色气绿中带白的产物,或者叫作根,他需要细心观察这些,它们表面光滑、蚯蚓大小、柔弱脆嫩,两端都扎进地里,一端与老球茎相连,另一端向下钻探并膨大,直到新的球茎初具雏形。我不知道,是不是任何情况下这个母根都要长到地面上来,它为什么就得长成这个样子,都是谜。除非是说,某种意义上,它这是为了获得向下穿钻的更大的力量。关于这个主题,我自己的观察尚不完备,但我认为,在上文里我已经就球茎如何每年向地底下长,且越钻越深,给出了线索。

很遗憾,这个形态优雅、数量丰裕的花却没有一个恰当得体、通俗好听的名字。它是最早开花的百合,具有所有的属于这个花序的优雅之处与迷人之处。它的植物学名叫赤莲,这是派生自希腊语的一个词,意思是红色,这样叫它不很得体,因为这个花种的真正颜色,一种是黄色,另一种是白色。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被给了蝰蛇的舌头这个称谓,也许是因为它的斑斑点点的叶子的缘故,斑斑点点这一特征可能是蛇的表征,尽管它长得根本不像蛇的舌头。小鹿也是浑身斑点,称它为“幼鹿百合”比称它为“蝰蛇的舌头”要好听些。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称是“鲑鳟鱼百合”,最近有人提议给这种植物这样冠名。它盛开在鲑鳟鱼生活的溪水边,叶子斑斑驳驳,像鲑鳟鱼的脊背。“狗牙百合”这个名字可能是受了它的花蕾的形状和颜色的提示,但“紫色”是怎么给加上去的很是费解,因为它跟紫色的特征相去甚远。野生花卉,还有野生鸟类的命名往往没有章法,随意而为,这只是又一个例证。

春天里闲游漫逛,我有时候能遇到这种百合花的黄色品种,形单影只,生长在满布苔藓的石头侧旁,阳光泻满它全身,我就认为它是最漂亮的野生花卉之一。它的两片叶子挺直竖起,像幼鹿的两只耳朵,它的花瓣反曲后卷,这些特征给它塑造出一副时刻警觉、清醒机敏的形象。我从未见过这种百合花的白色品种,据他人讲,加利福尼亚的群山中盛产这个品种。

另有一种常见的野花,我看到它总是在脑海里带着疑问的,是野姜。它为什么总要把它的花隐藏起来呢?它的两片通体长毛、形状像心脏一样的绿色叶子,非常显眼地竖立在岩石上或长满苔藓的石头中间;然而它的一朵奇妙的、像挂铃一样的棕色的花,却隐藏在苔藓或枯叶下面,就好像它过于害羞,不敢面对敞亮的树林里的光。一种植物在这个世界面前最希望展示、最善于利用、最乐意显摆的一样东西就是自己的花,这是一种规矩。然而野姜把这个规矩给颠覆了,它的花是偷着开的,这花不是向上伸展,追逐阳光和空气,而是向下伸展,追逐黑暗和沉默。它没有花冠,只有一个红色的或棕紫色的器官,植物学家们称之为花萼,长得显眼,像个花冠。它的根噙在嘴里的味道正是姜的味道。

从开花的方式来看,对比其他花卉的一般习性,野姜和合苞龙胆算是例外。合苞龙胆不是隐藏它的花,而是它的花冠从来就不绽开,它总是一个一直收缩在一起的花蕾。我此前常想,达尔文已经给我们呈示过,昆虫的造访对植物界是何等的意义重大,但这种龙胆永远没有福分从来访的昆虫那里体验、感受到好处。我曾经摘下过一枝花头,一只大黄蜂强行钻入其中,但它再也没有退出来,这花头就是它的葬身之地。

然而最近时期的观察人员让我相信,大黄蜂确实能成功地进入合拢的花冠,这样就可以传播花粉了。

还有一种奇怪的例外我应该提及,它是金缕梅。除了这个物种,所有的树木花草都在春季开花,金缕梅在秋季开花,就是在它的叶子枯萎掉落的时候,它的花现身了。顺着灌木丛中的小路和树林的缘沿,它所散发出的气味给鼻子的清凉的感觉就像凉水洒到了手上。它为什么在秋天开花,而不是在春天开花,是一个谜。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奇妙的特征,某些迷信的人把它的枝条当作占卜杖,用来指示泉水的源头和贵重金属的埋藏地。

大多数年轻人觉得植物学索然无味。守在学校,守住教科书的说教,它的确乏味,但如果是在田野里或树林里自己学习,你会发现它一年四季,年复一年,源源不断,有所欣喜。找到你的花,然后借助植物学给它命名,名字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弄清楚某个事物叫什么,大有好处,它是知识的起点,是第一步。当我们见到一个让我们感兴趣的生人,我们希望知道他或她的名字。一只飞鸟,一种花卉,一个地方,——我们希望首先知道的是它的名字。名字帮着我们对它分类,名字给了我们一个掌握它的抓手。在一片黑暗横在面前的地方,名字能发出一缕光亮。一旦知道了一个事物的名字,我们似乎就与这个事物建立起了某种关系。

前些天,一次意外变故阻滞了火车,我走下车,顺着河边溜达了一段距离,想找一找野生花卉。我能发现我说不出名字的花卉吗?就在这样徘徊彷徨的时候,一位年轻的英国姑娘也走下了火车,朝我这边走来,边走边一路左来右往采摘花朵。然而这些花都是她所不认识的;花的名字她一个也不知道,她还希望把它们寄回家给她的父亲。她听到这些名字会是多么的满足!对她来讲,她活了这么多年,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些词语,但它们似乎都是充满了含义的。这正是她所需要的,相当于对这些花的介绍,她的兴趣即刻骤增。

“你刚才从水边摘下来的那朵橘黄色花,那是珍珠草。”我说。

“它长得像是珍珠。”她回答道。

“在你们英国没有这样的花,或者是最近才有的;不过我是听说,这种花是从我们国家这边引过去的,眼下在一些英格兰溪流沿线抛头露面了。”

她举起一朵叶子和株干都长满了毛的蓝色花问我:“这是什么?”

“那是牛舌草或称蓝蓟,是来自大洋彼岸的植物,是一种正在以哈得孙河沿岸为家,以卡茨基尔山间的一些哈得孙河的支流为家,正在完全适应于这里生活的植物。它是一种其貌不扬、耐性极好的野草,但你瞧,它的花生着长长的显眼的紫色雄蕊和紫色花冠,是非常漂亮的。”

“这里又有一位来自大西洋对岸的移民。”我接着说,举起一簇白色的小花,每一朵都占据着一个充满了气的棕色小囊,或者说气球,——长在膀胱草上面。“它在我们的一些田野上也极为丰富多见,我想在你们国家肯定见不到这种情形。”她继续着,把花往自己手里塞填,我告诉她每一种花的名字,——红花草,或称草木樨,是一种外来植物;马鞭草(外来);千屈菜(外来);有距啮龙花(外来);蛇头草或称甲鱼头,一种本土植物;还有紫沟酸浆,或称猴子花,也是一种本土植物。这地方很可能长着红花半边莲,但就是眼前不见。我是想让这个诚挚热心的英国姑娘见识一下我们的一种本土野生花卉,这花色彩浓烈异常,姑娘凝望它的时候,会盯到自己泪流满面的地步。

正在那时候,引擎笛声招呼我们都上了火车,不一会儿驶离那地方。

在花与鸟的季节,当一个人搁浅乡下而无所事事的时候,如果他对花鸟有所兴趣,他总能从身边信手拈来他所感兴趣的东西;而如果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可以振作精神,开发一种兴趣。我最近(是在9月)做了一次八十英里的驾车出行,要横穿三个县份的部分地区。看到路旁门类繁多的花卉,驱车长行的乏味感大为降减。首先我的注意力被野生的百里香吸引了,在草甸里,在草滩上,这种花长成星罗棋布的紫色块片,我跳下马车,采集几许。我见蜜蜂在那花上辛勤劳作,于是记起在欧洲大陆的一些地区,这花是一种十分著名的蜜源。很有可能它是从某个花园里逃逸出来的,以前我是从未见过它这个样子在野外生长。沿斯科哈里基尔一线,似成片成块的田地,长着蓝蓟,或称牛舌草,这种植物有多毛的茎秆,迎着太阳看,它们遍泛霜色。

路旁有一种植物,密密麻麻悬吊着一簇簇透着紫色的花蕾或长穗,这是什么花?它的秆高有四英尺,低层的叶子阔大下垂,这种植物的总体效果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成丛成簇的紫色吊挂,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装饰。这是福王草的一种,属于菊科大家族,有时候被称作狮子脚,其花呈奶油色,不十分惹眼,它的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它的成簇下垂的吊挂,样子好像花蕾,但它们是总花苞,是一束束像小块桶板的紫色鳞壳,花是破壳绽出的。

在另外一处多水潮湿、杂草丛生的地方,我瞧见了一种有浓重的蓝色的植物,在我要采摘它的时候,发现它是合苞龙胆,在前文我已提到过,这是一种不会绽开,总是以花蕾为其外形的花卉。这样的四五头蓝色花蕾,每一个都长得像小拇指尖,也有第一个骨节长,它们顶在株头,状若王冠,被拥在绿叶打成的玫瑰花结里。这是比较罕见的花卉之一,也非常有趣,是很值得跳下马车采集一番的。在我的车驶过阿尔斯特县的一处沼泽区域的时候,一种藤本植物吸引了我的注意,在懒洋洋的溪水边上,这种植物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到处蔓延生长,用成群成簇的貌不惊人的白色的花,给灌木覆上厚厚的单调的一层。我不记得我从前曾否见到过,而当我拿回家仔细察看的时候,发现它就是藤本兰草,它的花与兰草的花极为相像,使你会即刻猜想出它们的关系。

任何花若没有名字,对你来讲都依旧多少有几分陌生。名字反映它的族系,反映它与其他花卉的联系,给人的大脑可知可感可掌握的要素。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们,要从植物学课上学会花卉的名字是十分困难的。植物学对他们来说是密封起来的书,描绘花卉的语言他们根本就不懂得,打开书的钥匙也与植物学本身一样让他们费解,实在于他们无补,他们需要的是一把可以开启的钥匙。

这几天内有人将送给我们一本有关野生花卉的手册,借助这样一本手册,我们都将有能力为我们散步途中收集到的那些花卉命名,而无须大费周折去分析它们。在这本书里,我们将得到所有花卉的分类的列表,按颜色分,可罗列出白色花卉、蓝色花卉、黄色花卉、粉红花卉等,同时附以生长地域和开花时节;我们还可以得到芳香花卉、藤本花卉、沼泽花卉、草甸花卉、林木花卉等分类,或者更细一步分类的列表,这样就可以一花在手,便能浏览这多列表,就很有把握地找出它的名字。一旦得到了花名,倘若任凭兴之所至,我们就可以仿效格雷或者伍德,执笔铺笺,对花进行更具技术性的描述。

  1. 凤仙花,原文lady’s-slipper,直译该译为“贵妇拖鞋”,故有这样的叙述。
  2. 罗马时代诗人奥维德曾描绘过,海麦托斯山坡上,植物丰茂,花草芬芳,是蜜蜂繁衍生息的理想之国,盛产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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