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卉札记

我几乎每个季节都要结交至少一种新的花卉。如果一个人不像植物学家那样给自己下达硬性任务,那么要在一处具有相当规模的区域把植物宝藏全部挖掘出来是需要若干年时间的。人总是乐于让自己的花友像其他友人一样轻松自然地走近自己,在某种愉快的时刻相聚,如邂逅于逍遥信步,或接踵擦肩于树下野餐,或结识于垂钓、野营的历险行动。在专一追求大自然的宏大精神的时候得遇奇花异鸟,是一种特别的好运。总之,一个人应该想着要延伸他的植物课而不是停修它。人总喜欢有所保留,留待散步途中观看欣赏。我从来没见过人称卡里普索的兰科花卉,一种黄紫斑驳、朵盘硕大的花,据格雷讲,此花生长在阴冷潮湿的树丛或沼泽里,——很是美丽,很是稀罕。我们知道卡里普索是一位住在沼泽里的仙女,她爱上了尤里西斯,并把他幽禁在自己的岛上长达七年,在尤里西斯离她而去之后,她心驰神往,相思而死。我热切期望她化身为花,掌管一处幽静的沼泽,或在某个丛林深处昏暗的幽谷里,她从苔藓上袅娜升起,把我幽禁至少若干小时。

我借用格雷的手法描述她,为的是如果有读者遇见了她,他们能够意识到自己得见了什么样的世间罕物。在北国寒冷的长满苔藓的沼泽地有望见到她,你会看到一株矮花,有些像凤仙花,就是说边缘鼓胀形如囊袋,花瓣和花萼长得相像,向上挺起,向外舒伸,色彩黄紫相杂,株秆或称花茎高三到五英寸,只一片叶子——一片单薄的有点像心的叶子,叶柄从一个实心的球茎叉出,那就是独居沼泽的仙女,正守候着让侵入她的领地探险的英雄摄走自己的心。

我们知道的好几种无害野花,娇小玲珑,得名于古老的神话传说,这实在有点好笑。因为如此,梭罗最喜爱的一种人称印第安黄瓜根的花,得名于女巫美狄亚,此花被称为“美狄俄拉”,因为它曾被认为具有很不寻常的药用功效,而在人们的观念里,医药跟巫术总存在被混为一谈的倾向。这种花鲜亮美艳,长于装点,成株之后叶叠两级,层分上下。长到离地一英尺或更高一点便见五六片叶子轮生一圈,长成一层,从这一圈继续长出一个枝段,到顶端又是一轮三片叶子围成的一层,娇小、无色、卷曲的花朵,从这顶端的一层上抽射而出,这种植物的总体效果真是修长苗条,优雅端庄。有的时候,也许就是在第一年里,它只长出第一层叶子,那正好是第二年蕊柱借势挺起的平台,它的白色的、空心管一样的根,脆爽鲜嫩,给人鲜明的黄瓜的口感。印第安人是否像我们见到黄瓜那样,把它当作过小菜,随趣食用,我不知道。

还有一种花让一位希腊仙女的芳名得以永久流传,这种花叫阿瑞托莎,是我几年前的夏天的一个新发现。阿瑞托莎是服侍月亮女神狄安娜的一位仙女,仙女洗澡的时候被河神阿尔斐俄斯瞧见了,阿尔斐俄斯疯狂地爱上了她。月亮女神将她变作一股喷泉,为的是教她逃脱河神。我这里说的阿瑞托莎是兰科花卉中最美艳者之一,钟情者们不辞泥稀地松,遍寻各处湿地沼泽追求她,这种花色泽鲜亮,通体粉紫,其长英寸有余,散发着紫罗兰的清香。萼片与花瓣向上长起,在我们该称为花的心脏的蕊柱上方呈拱形合拢,像是一个保护罩。在阿瑞托莎随处可见的马萨诸塞州普利茅斯县,我听人们称它为石柱花。

但我想详细叙述的是我的新近发现,一种生命跟着毁灭的天使的脚步跃起的花卉。在我经常远足的地方,一条铁路要横切其间,随之而来的有一帮帮意大利劳工和一堆堆像山一样的威力无比的粉末等,这一切足以让所有的温文尔雅的女神们彻底销声匿迹。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撼天动地的施工过后,我举步走访一处一半已被炸毁的石壁底下,寻找原本相去不远,曾与石壁毗连的两处巨石。这时我发现在峭壁底下残存的岩石上,悬挂着一种在我们看来是最美丽的簇叶植物攀壁紫堇,状若彩饰。我寻访这种植物为时已久,它纵性铺排,生长在各个角落,柔嫩、精致、清雅,恰与那黑色巨怪造成的毁坏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是那轰击岩石的威力唤起了它的生命。很有可能它的种子在裂隙里、在石缝里,休眠多年,当灾难降临,它们在事物旧秩序的残骸里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土壤,有了新的生命,自由生长。好像为了它们,世界被再造一新。从一定意义上讲真的是这样。它们毫不含糊,恣意生长,郁郁葱葱,从未见过炸药造就的废墟上覆罩着如此纤细精致、如图如画的叶簇。暗白的凝脂颜色的花,散穗状低垂着,成为这一画面的整体效果的点睛之笔。这种植物是攀登惯手,它没有专为攀爬而生的附着枝蔓,它也不曲折蜿蜒,只靠它新生的叶柄。它的叶柄能贴能抓,像小手或像小钩,每一个支藤的尽头都生着许许多多这样的小手,它的花顺势悬垂,状如耳坠,前摇后摆。开花的形状有点儿像心,仔细近瞧,内侧和下面近乎白色,向光的一面呈灰紫色,底部抽褶收起像揉皱的绸布做成的小口袋,从文字意义上讲它们的确是口袋,因为它们凋谢但不掉落,最终变为装满种子的口袋。从7月开始紫堇便开花不息,直到秋天的霜将它们肃杀。

这种植物有一个近亲叫荷包牡丹(别称荷兰人的马裤,也称松鼠的粮仓)。这种花更为常见,也是春天里最艳丽的花卉之一。我常在4月的最后一个星期观察白心荷包牡丹(与花园里养育的红心荷包牡丹有亲缘关系,被称作“荷兰人的马裤”很是滑稽),这是一种喜欢岩石的植物,长在岩架或岩架的残骸之上,就像是在变魔术。当看到血根草开始星星点点点缀蛮荒多石的地区,当听到天空传来第一声燕叫的时候,我们就有望看到荷包牡丹了。再往更北,这种花5月绽放,由于它的根部有一个金黄色的小块茎而被称作“松鼠的粮仓”。散发着百合科植物的芳香,它与这一花科的所有其他花卉不一样,不常在岩石上生长。

我在这同一时节结识的第二位新欢是俏丽型凤仙花。大多数花中贵妇是把拖鞋放在丛林中的沼泽地的,只有无梗的凤仙花妇先把自己的拖鞋放在干燥的地面上,通常是在常绿林下松针铺成的地毯不扎疼她的双脚的地方,过后再走向沼泽。但人们需穿过丛林中许多潮湿污淖的地域才能发现凤仙花中的最娇艳者:俏丽型凤仙花——最娇艳的拖鞋,然而也是最勇敢最强悍的植物,其花硕大而俏丽,白色,向前微透淡紫,其茎高两英尺,叶片茂密,比大熊草更加强悍。我的一位正在钻研植物学的邻居向我通报,在丛林深处的一块稀松的泥炭藓沼泽地里可以找到俏丽型凤仙花,这说明其生长地乃是干涸了的湖塘的髓浆状湖床,那是湖塘的墓葬。在枯湖的边缘,白色的杜鹃花鼓满劲绽放又迅速衰萎,湖中间地带是云杉、黑蜡树、巨型蕨,在低洼的海绵一样的苔藓重厚的湖底长着瓶状叶植物,凤仙花成丛成簇,长得到处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迷人的美景——如此艳丽,如此喜庆,如此盛着假日靓装。它们是从叶簇里升起的一顶顶华丽的女帽吗?或者它们是张开翅膀,胸前露出斑斑紫痕,准备起飞的群群白鸽吗?或者说它们是神话里扬起了帆,在丰茂的野草铺就的海洋上游弋的小船队吗?每当忆起这种场景,类似的意象充塞着我的脑海,却也只能牵强地将其美好与鲜活暗示一二。那修长竖直的白色花萼,在尽其所能,显现这花所拥有的应机而动、随风摇曳的灵态。它的隐秘的领地里,幽暗的光和它新雪一样的纯洁与清鲜也在加深这种印象。那淡淡的紫,活像满溢的葡萄酒,从鼓胀的或囊起的花瓣的缘沿,轻轻沁出雪白的边侧而留下的印痕。

凤仙花是野生花卉中最稀有和最精美的品种之一,它的领地和它的美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晓。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会严守机密,唯恐他们的最爱遭受毁灭的厄运。生活在新英格兰一座大城市里的一位知名的植物学家告诉我,在他居住的区域,凤仙花仅在一个地方可以见到;他还告诉我,据他所知,这个秘密只有三人知道,他们三人小心谨慎地守着这个秘密。

我的一个朋友,一位兰科花卉的热衷者,在6月的一天,乘火车远道赶来,为一睹这种花的风姿。我带他到沼泽边上,像揭开幕布一样掀起了植物的枝蔓,然后说:“看吧。”

“哪里?”他纳闷,顺着昏暗与幽深向远处凝望。

“离你只有六英尺远。”我回答他。

他缩小了自己的视界,脸上涌起了惊异兴奋的神情。十余株结群生长,有的并蒂双开,就在眼前,伸手可及。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景观,对此景观的欣赏与赞许显见于每一个表情,每一个手势,极其心满意足。那个秋天,他赶来把几株移栽到离他很近的一处长满落叶松的沼泽地,这些花在那里茁壮生长、艳丽绽放了好几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还是衰败了。

几乎是在每一个6月,我的朋友依例赶来,就着这兰属花卉中的女王,足享盛宴,大饱眼福。

第一次寻找凤仙花返回的途中,我的帽子凑巧又意外地擦上了一个红眼绿鹃的巢,在丛林的昏黑的树叶稀少的底部,这样的鸟巢隐藏得很是奸巧,这是公开的秘密,因而这一擦引我驻足细瞧。鸟巢悬挂在一个弯曲的小树的树梢上,用了一种发白的材料,造成巢体上各处白斑点点,以至于与树干上斑驳的灰色浑然无界。在光线幽暗的森林底层,如果不花长时间的仔细的观察,是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两片大叶子在鸟巢上方构成了一个罩篷。鸟巢与其说是被遮掩起来,倒不如说是利用光线和阴影,巧选材料和位置,致使它不易被发现。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偶然新遇到一种漂亮的植物,这种植物形状像才在那片土地上出现不久的一种野草,当时我正在一片8月的草地上漫步,猛然间看见在一个小土丘上,一点十分动人的几乎泛红的橘黄色,我知道这个长相的花还没有在那个地域现身过。一经调查,它的确是个新来客,它有约一英尺高的粗糙的满是硬毛的不长叶子的株干,头顶着伞状的花簇,颜色是深橘黄色,很是动人。叶子上开着深深的凹口,长着牙齿,刚毛密布,紧贴地面,密密平铺。整株植物长满毛,不留余地,它们似乎是要紧紧抓牢地面,不愿轻易松手。好烈性的硬毛!第二天在一英里外的另一片地里,我碰巧见着了更多的这样的花。调查中,我发现在那个季节曾经出现过那种植物的一片小天地,或者说在一片我从儿时起就非常熟悉的草地上看到了这样的一个聚居区,它们在7月初一起被连草割倒,但在8月的第一个星期,它们就能跃起并再度开花。我见那个地方跳动着它们的火焰。它们的叶子覆盖它们植根的每英寸地面,一片草叶在那里也生长不得。它们进行的是缓慢的但彻底的占领,它们一英寸接一英寸吞噬着草地。这种植物好像是山柳菊的一种,或者是山柳菊属植物,或者是某种与菊科近亲的物种,但我们的植物学教程里没有提到过。

没过几天,我在十英里以外的一个邻县的边界发现了这种花,很有可能是它的总部,若干年前它就在那个地方抛头露面了。人们以为它是从某个农家的庭院里逃脱出来。它在田地的这里那里成片生长,农民深知其中的危险,像扑灭大火一样与它鏖战。它的种子跟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长着翅膀,不管飞远飞近,总能播种发芽。其花展现的色彩像英国谷粟地里的红罂粟一样亮丽耀眼,对于仲夏的田野它该是一份美丽的收获,然而它会是代价高昂的一份收获,因为它完全霸占了大地。

新英格兰的一些地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仲夏之花,几乎是同等的亮丽耀眼,但可能远没有那么喜好攻击,远没有那么危害严。我是在说瑞克希阿,或称鹿草野牡丹,这是热带植物类的主要的北方种系。我发现毗邻巴扎德海湾的那个县,到8月份鹿草野牡丹特别多见,这种花对我来说是新相识,我要分辨出它来还有些犯疑。它似乎像一种红色的夜来香,花开四瓣,花瓣形状有点儿像心脏,在花蕾中盘绕,叶子上长满刚毛,花萼管延成线状,特征不一而足。但花茎呈方形,叶子两两相对,管状花底呈壶形,花朵一英寸大小,淡紫色,在干燥沙质的土地上大片生长,让沙漠有了艳丽的色彩,也有的长在湿地边缘。我所知道的内陆地区户外生长着的任何花卉,与它相比都会色泽黯然。正如罗宾森先生在关于野外园艺的著述中推荐的那样,当我们打算要改良野外花园的时候,切莫忘了鹿草野牡丹。

相同的花卉生长在海边可能比生长在内地色彩更为亮丽,我认为马萨诸塞州海岸沿线的野玫瑰与我惯常遇见的野玫瑰相比,色更浓重,香更悠远。绒毛绣线菊跟假毛地黄属玫瑰和其他几种植物相类似,色彩要丰富很多。

然而要说动人的颜色,有什么能够超过或赶得上红花半边莲呢?这种花的颜色是散射形的,就好像那颜色发源于燃烧的火炭。看其他花,总能看到其质地或物态构成,但看这种花,目光像是受到了阻隔,到达不了花瓣的表面,看不到它的质地或物态构成,而是停歇在一种稳定的、沉默的辐射点,它不是披上了什么颜色,它本身就是颜色。它通常生长在潮湿、凉爽、阴暗的地方,没有别的什么花与它争高下,那里大范围的阴影恰好需要这样的星星火焰。我们经常能看到它的重影叠姿,它在某处暗淡的池塘里反射的印象强化了这种效果。我从未见过它与薄荷科香蜂草或称蜜蜂花长在一起,那可是唯一的能与它的色彩一争高下的花。再往北走,红花半边莲似乎势衰,香蜂草取而代之,生长的位置与红花半边莲类似,可见于山泉周围,或草甸溪畔,或者在野山湖高阜处的阴凉地闪闪发光。香蜂草株高两英尺或更高,其花外观像一顶红色的阔沿帽。

在英国可见红艳艳的罂粟花装点着绿油油的田野,在这个国度我所见到的唯一能唤起这种记忆的景象,是在8月的哈得孙河下游的沼泽地。那时节,广袤的长满莎草和菖蒲的地方散布着大模大样的湿地锦葵。这是一幕非常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景,——深绿的鸢尾草,或是涌动着波澜的湿地青草,一片连着一片,平坦整齐,每一码都点燃起这多绽开的淡粉色的花,像大块大块燃烧着的炭火受到了微风的扇动。锦葵的颜色不似罂粟那般深,但它的花头要大上许多,有着青春和快乐的色彩。它从欧洲移居而来,然而我们广阔的河谷草场正在完全彻底地变成它的家园。

同一天里当你乘坐火车绕行或者是横穿开阔的沼泽地的时候,锦葵在吸引着你的眼球。黄莲花的生长地与锦葵的生长地类似,其花星罗棋布,状若紫色篝火,它用紫色堆就的大片大片清新鲜亮的色彩,让眼睛在欣喜中陶醉。这花是高秆植物,长成浓密的蕊群花丛,为点缀着锦葵的开阔地带构造一道耀眼的边界。它也是从域外来我们的国土落户的,多年前,首次沿沃尔基尔一带现身,在那周边的农民们,过去常常认为,它的种子最初是经由澳大利亚进口的羊毛带入这个国家并被冲入瓦尔登地区沃尔基尔的,因为那里有一家毛纺厂。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一种欧洲物种,我倒宁愿认为它是在人工栽培的时候散落的结果。如果一个人依照前文已经援引过的罗宾森的著述《野生园》中的建议行事,他是该收集这些植物的种子,将它们播种到沼泽地区和内陆潺潺小溪的沿岸地区,直到我们国家所有的河流的两岸,都因为有这些流光溢彩的异域情趣而华丽起来。

本土植物中占领大片沼泽作为自己的生息之地,并呈现出大范围色彩铺陈的花卉,叫作湿地马利筋,其华丽颇逊于黄花莲,也逊于锦葵,可它依旧是荒野里的文明使者,用自己谦和的紫色点缀许多荒芜的区域。

一个人有时候偶遇某种异乎寻常且引人入胜的场景,似乎意味着对一种熟知的野花的再度发现。我们的耧斗菜不论是在什么时间,也不论是在什么地点,都算得上最是赏心悦目、美冠群芳的花卉之一。然而在某一个春日,我发现一个巨大的长满地衣的石壁上,一处看不到土壤、看不到泥痕的小缝隙里,竟然长出了这种花,——从一堵竖直的岩石壁的表面上的一线黑缝里,一簇绿叶和着一束色彩,喷涌而出,负势挺起,宛若一股喷泉,喷射出的点滴化作火焰般的色彩斑斓的宝石,空悬在灰色的岩石的平面上,舞态蹁跹,——这样的美,美得像魔术师的玄妙,美得冒失莽撞。岩架嵌入石壁,狭窄而小巧,其上绽放着紫堇,其底部松散的卵石丛中,血根草闪闪发光,引人注目,他所呈示的是雪的洁白,而不是铺排张扬的靓丽。

有些花卉受生长区域的限制,需要在每个季节专程探险,想要寻访,往往需深入特别领地。令人垂涎欲滴的藤地莓,激起过人们多少次的森林远足!这花藏身于苔藓丛中,你怎么可以不亲手采摘它而任春光流逝呢!你的日历里有几天是属于藤地莓的,在这几天里,这种蔓生野花明明白白召唤你走进树林,对我而言,我的藤地莓日是在4月的后一半。在湿润的坡地上,在清泉的流经处,草地处处泛绿;农民的犁头翻出了第一道犁沟,獐耳细辛成长到它最漂亮的时刻;血根草团团簇簇,集成鲜亮,到处闪耀,你品味了春天和树林的第一口鲜味,接着又品味第二口鲜味,你的舌头愈加灵敏而不是腻烦。眼下在漫步途中,信手采摘上一把藤地莓,你该酣摄最美味、最惬意的一吸,那正是柔和的早春时节的精华与魂灵,它们孵化着万物,预言一切,唤醒一切。只要你想起这情这景,你就会看到阳光如潮水泻入树林,嗅到从干枯的叶子底下由于受热释放出来的暖烘烘的泥土的气息,听到一年里头一只熊蜂醇美温和的低吟:

灌木林里的浪子

或者听到惯于冒险的蜜蜂精巧的和弦之音,它是在为用空了的蜂房寻找储备。飞来的燕子在树林上空叽叽喳喳叫个不止;率先光顾的棕胁唧鹀把干枯了的树叶闹得沙沙作响;向北迁移的歌鸫——长着灰白色的腮帮的林中隐士,在你前面振翼翻飞、穿梭来往。旅鸫、麻雀、蓝鸣鸟在修筑它们的第一处鸟巢,先期而至的西鲱优哉游哉,沿着哈得孙河逆流而上。当藤地莓亮相的时候,生机盎然的季节在实实在在地涌动。且看成群结队的小伙子、姑娘们向森林征进,采摘野莓!且请他们留心着意,莫让自己贪婪,让花灭绝!在我们的大城镇所能辐射到的范围之内,春天里美艳无比的野生花卉受到毫不怜惜的猎杀。来自城镇的每一伙陌路之人都要劫掠花朵,就像是专心执意要毁灭它们。有一天,在离一个哈得孙沿岸城市约十英里的地方,有六位年轻的妇人登上火车,荷满大束大捆的藤地莓。她们每个人的荷载都足够四十个人用。很显然,她们刚刚完成对树林的一番清洗。那的确是一幕可人的景象,——该粉则粉、该白则白的姑娘们配上该粉则粉、该白则白的花朵!那车厢也于刹那间装满了醉人的香气,——空气中满载着春的呼吸;然而我以为这样放肆地劫掠林地实在可惜。下一伙人可能会同样贪婪,会因为一把花的需要而采摘一抱才算称心如意;直到将来,这花在那些树林里彻底绝迹。

需要进行专门远足才可寻访的另外一种花卉是睡莲。睡莲是一位明星,她在百合花中可以轻易独占鳌头;她在某处池塘或小湖里隐藏起来的黝黑的水面上摇曳。去她的栖息处探险,并把她采摘在手,是夏日采花探险的最高境界。围绕这种探险需要聚集的要素要比任何其他一种探险更多;你要有小船,要带上午饭,要与一个或几个朋友一同前往。你将花费一天的大半时间;将在树林里野餐,在“绿荫下的绿色思绪”里放纵。我跟我的朋友探访睡莲的时候,必须用马车载上小船,穿过一段三英里的距离。我们走过的路被称作“背后的路”,大部分穿林而行。

黑塘湖是百合花生长的地方,湖高出哈得孙河大约一百英尺,一连串长满树的十分险峻的高地把它和哈得孙河隔开,这一串高地中的有一处也许该称之为海麦托斯山,因为在覆满山体的森林里,我看到了大量的野生蜂蜜。一条从黑塘发源的小溪,向北流出两三英里之后,摸索到一处横穿山岩的豁口,就在这个时候,由着它迅速奔向哈得孙河。溪水离开湖后的一路流程是交替的水池和瀑布。流到一处悠长、幽深、平坦的开阔地带,可见真骨鱼、鲈鱼、狗鱼在水底潜游,可见柳兰与王紫萁蕨类植物排布在两侧滩涂之上;然后顺着岩石一个八英尺、十英尺,或许十五英尺的突然一跃,跌向另一片平坦开阔地带,到了这里溪水复又游游荡荡,清闲地沐浴着阳光;就这样,历过一程一路的探险,直至山峦不再,大河在望。

我们沿着这条小溪走,跨过横卧它上面的陋桥,穿过昏暗的铁杉林、松树林,走在灰色的石壁下,走过黑色的水塘旁,而后是泛着泡沫的湍滩或者瀑布,眼眺其貌,耳闻其声,直至闯入那处与湖相连的长条形平缓区域的出口。就在这个地方我们放船入水,逆流泛舟,荡过黑色的湖面,接下来,小船在一半没入水中的树梢间推行,又低头弯腰从倒下的树干底下钻过。这样的树干横溪成桥,成为松鼠和林鼠的便利通道,或者会有另一种情况,当树干没入水面几英尺以下,便迫使小船从它上面擦过。

现在我们穿行在湖面曾经到过的地方,森林的底面跟水面一样平坦,只是高于水面几英寸,即使夏天也不例外。这地面向后平铺半英尺或者更远,直至山石脚下,密集的黑蜡树、红槭树和别的落叶树覆盖着地面,山石峭立,把我们围在里面。我们一路潜行,进入排布有序、密集宁静的树林,闪现在眼前的是何等景致!在有一刻我见一枝百合独秀草地,像童话里的挂铃悬在一处很是偶然的豁口的端头,一束阳光完全泻在花上,在墨绿色的背景的烘托下,它的鲜亮的橘黄的颜色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好像是树林中唯有的一点亮色。紧接着,一只独处的隐士歌鸫的歌送给耳朵的愉悦远胜百合花送给眼睛的愉悦。即刻又听到、看到沼泽雀,一种最为稀有的燕雀,水面上方几英尺处的一个小树杈抱着那只鸟巢,看样子就是它的啦,——样子很像是地上做巢的鸟,把鸟巢造到了树杈上,也有模样相同的四枚斑斑点点的鸟蛋。百合花铺覆在湖的出口处,就在我们可以看到它们的时候,一阵生机勃勃的风像是一直在等候着要给我们惊喜,它横扫下来,让每一片叶子从水面上弹起,亮出它粉红色的底面。是千百只翅膀在抚风振起吗?是无数双手在热烈鼓掌吗?不,那是百合花在摆动,它们金黄色的心,张开朝着太阳;它们柔嫩的白色花瓣,像雪花一样晶莹剔透。真真切切,这是纯洁无瑕、香透肺腑的花。好个花中女王!它的根像黑色的褶皱连连、相貌丑陋的爬行动物,紧贴着水下黏泥,但它的花纯粹、洁白,像一颗星星。它的待绽的花蕾一挺起,透出水面,迎接阳光,实为造化之美妙。经历短暂的花期,它再合闭,慢慢地把自己埋没在黑色的浪波之下,这是这花叫人动情的地方。当它的花茎往下收缩,沉入没有光照的湖底,好让种子成熟的时候,你几乎会推想到它的外表是忧伤、痛惜的。

睡莲是属于早晨的花,午间刚过,它就合闭;但当你摘下了它,带它回家,如果你给它以理想的机会,它依旧感到早晨的太阳在呼唤它,它会冲着太阳绽放。把它的花茎卷起来,放在草坪上的浅草丛中,使太阳可以照射得到,洒足水,到你做好了准备出去散步晨练的时候,它们会落座在湿润的青草上,跟它们落座在波浪上一样妩媚可爱。

比较精美的野生花卉中那些更为稀有、更为惹眼的花之精灵,用它们的个体美丽和个体魅力来取悦我们;其他较为粗野奔放、较为寻常多见的花卉则凭数量众多、不吝张扬而让我们欣喜。我们欣赏的不是一枝独秀,而是百花齐放,就像华兹华斯描述他的金色的水仙花:

一览收得万千入目,

动头扭枝应风起舞。

沼泽里的万寿菊就属于这样的花,在4月的没有叶子的树林里,它能给许多昏暗泥泞的地方布上金色的内衬,或者用新发的金色排成宽带,给一条流过翠绿的草甸的水溪铺上标记。人在散步的时候抬眼一瞥,目光落在桤木底下,或落在远处草色新泛的原野上,那景象好似堆积起来的凝固了的太阳光。

一定程度上讲,野生向日葵也会是同样的景象,它们用发射着光束的鲜亮的脸庞,照亮了许多被淡忘了的草木茂密的篱围角落,或者是杂草丛生的路侧道旁。夜来香是一种粗野奔放、其貌不扬的植物,然而到了晚秋,有多少条不修边幅的河岸是它用最新鲜最优雅的淡黄的颜色涂绘而成!

我们有一种花大量的成群成片生长,但它本身不失其典雅精致、美艳绝伦的本质。我是说茜草,或称矢车菊。到了5月,在我们国家的某些区域,可见这种花连天接地,广阔铺陈;在古旧低洼,耕犁从未触及的草甸底部,它像一种单调的泛蓝或者泛紫的雪层,覆盖着地面,只是这雪层受大风卷裹,不那么均匀。在集丛之中它算不上特别悦目,看上去有点暗淡模糊,它的色彩不够强烈,不够果决,对整个群体产生不了多大效果,但论每一朵单独的花,则气质高贵不凡。

普通的紫罗兰的颜色要明确稳定得多,5月中旬有多少条野草丛生的河岸,让紫罗兰给装扮得绚丽多姿!紫罗兰种类繁多,其香也变化无常,不易捉摸,唯有两种馥郁如一,一种是遍布北方林木间的高柱形加拿大紫罗兰,白色花瓣,底面略微泛紫;第二种是沼泽地区的纤小的白紫罗兰。而有一年夏天,我在树林里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碰上了一片别具风情的紫罗兰,它让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淡雅的清香。拿上一束,其香依稀可辨,而若拿上一枝,则其香气难以觉察。加拿大在紫罗兰常在秋天扬花,这时候它香气浓郁,胜过早先的绽放。我应当牢记提一笔那种典雅纤嫩、人见人爱的花,少叶远志。当你去寻访那浓香馥郁、喜好张扬的红门兰的时候,可能采到它,——就是说,如果你足够幸运,能发现它。它是一种很是羞于见人的花卉,不是在每个树林里都能找到。有一天我们在树林里返来复去,到处找它,——树林里混生着橡树、栗子树、松树、铁杉树,——我们近乎泄气了,忽然间,在一处林中的旧路旁,我们发现了靓丽的一丛。那就像一群纤小的玫瑰紫的蝴蝶,降落在了我们面前的地面上。这种花整体看去,只是始终如一的清新、轻柔,它的叶簇微微泛紫,带着优雅稚嫩的质感。它最有趣的一种特性是,在地下的枝蔓上长着被隐藏起来的雌蕊花柱,它是要使一柱花呈娇艳之美,另一柱花为繁衍之用,这就是少叶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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