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初试锋芒
开元八年(720),李白二十岁,初游成都。
唐代的成都,不仅是益州的首府,而且是剑南道大都督府所在地。剑南道有三十多个州:北接陇右,南下岭南,西邻吐蕃,东至巴渝。岷江从岷山出来,分为内外二江,流经成都平原,好像腰间的两条玉带;峨眉耸峙在成都正南,拔地而起,好像摆在面前的一座屏风。正如晋代左思《蜀都赋》中描写的那样:“带二江之双流,抗峨眉之重阻……沿途所亘,五千余里。”
成都历史的悠久,仅次于长安。秦惠王灭蜀国,使张仪筑成都城,始置蜀郡。秦孝文王以李冰为太守,凿离堆,平水患,而收灌溉之利,于是蜀地沃野千里,号称“天府”。到了汉文帝时,以文翁为太守,开办学校,普及教育,改变了披发文身等蛮夷之风。文化繁荣,比于齐鲁。自是以后,人才辈出:司马相如以他的才华见赏于帝王,扬子云以他的渊博留名于青史,严君平以他的数术竟成为神话人物。
蜀中气候温和,四季有不谢之花,八节有常青之草。山峦间松柏葱郁,川原里绿竹掩映,高大的楠木拂云蔽日,挺拔的棕榈摇曳生风。田间的桑柘和麦苗竞秀,城周的芙蓉与朝霞争辉。到了春天,柳色花光,直可和帝京秦川比美;到了夏天,荔枝龙眼,又富有南国风光;秋天里,桂子飘香千里;冬天里,橘柚在枝头挂着金黄的果实。
这里不仅有奇花异果,而且还有珍禽怪兽。娇小的翡翠,灿烂的锦鸡,婉转的画眉,矫捷的猿猴,甚至还有昆明进贡来的孔雀,安南进贡来的犀、象和猩猩。蜀国始祖望帝的精灵化成的杜鹃鸟,到了暮春季节,总是从午夜叫到天明:“快黄快割,快黄快割……”直叫得口中流血,化为满山红艳艳的杜鹃花。
唐代的长安共有一百余坊,成都也有一百余坊。长安有东市和西市,成都也有东市和西市。成都的西市,又叫少城。少城就是小城,是城中之城。这里是商业和手工业荟萃的地区,大街夹着小巷,大铺连着小摊。货物像山峦一样重重叠叠,花样像星星一样数不胜数。这里不仅可以买到本地的土特产,而且还可以买到从长安、洛阳、金陵、扬州、越州、广州等各大城市来的外路货物。市场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不仅有西蜀的仕女,还有外地甚至西域来的商人。
蜀中所出的锦缎,质地精良,花样繁多,享誉全国,闻名天下。织造锦缎的作坊叫“锦院”,织工聚居的地区叫“锦里”,连濯洗锦缎的江水也叫“锦江”,甚至整个成都也叫“锦城”。
成都的绮丽风光和名胜古迹,李白神往已久。因此从梓州辞别赵蕤以后,特地绕道来游成都。
当李白行至离成都还有四十里的新都地界,刚好碰上礼部尚书苏颋出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到成都上任,经过这里,正在驿亭中休息。李白一听大喜,他想,苏颋不仅是朝廷大员,敕封许国公,而且是当代文章巨擘,和兵部尚书燕国公张说齐名,人称“燕许大手笔”。今日天赐良机,岂能错过?恰好,《明堂》、《大猎》二赋又缮写现成,带在身边,李白便到驿亭投刺求见,并呈上二赋。不一会,便听得一声:“长史大人有请!”李白进得驿亭,只见中坐一人,手里正拿着他的“行卷”[1]。虽然紫章金绶,威仪奕奕,但却威而不猛,庄而可亲。李白行礼已毕,站在一旁。苏颋面带笑容,请他坐下,简单地问了李白几句话以后,便转过身去对他的僚属说:“这个青年,很有才气!你们看他下笔不休,洋洋洒洒,千有余言。通过祭明堂,猎渭滨,将我大唐国威,写得有声有色。”然后又转过身来,对李白说道:“可惜你文采可观,而风骨未成。但只要继续努力,将来必成大器,就可以和贵同乡司马相如齐名了。”李白欠身答道:“多承前辈的鼓励和教诲。但那司马相如只不过写得一手好文章,汉武帝也不过是以俳优蓄之。晚生不才,窃以为大丈夫志在经国济世,进不能为管、葛,退亦当为鲁连。诗文乃余事耳!”苏颋一听,觉得这个器宇轩昂,意气风发的青年人确实与众不同,越发另眼看待。便对李白说:“你既然胸怀大志,更兼才识过人,当今天子励精图治,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待我到任后,就上表推荐。你且到成都馆驿住下,等候消息。”李白大喜过望,没有想到他这匹千里马刚一迈步就遇到了伯乐。
李白本想请苏颋详细指点一下“风骨”的道理。忽见僚属中走出一人,像是从成都前来迎接苏颞到任的官员,说道:“请长史大人进内室休息。”苏颋刚起身进去,李白也正欲告辞,此人却过来将李白叫住,详细地盘问起来。当他发现李白是商人之子,脸上便露出鄙夷神气,说道:“我当你是世家子弟,原来是工商贱民。从前连马也不许你们骑,绸缎也不许你们穿。而今朝廷放宽了禁令,你们居然得寸进尺,径直闯到长史大人驾前来了。益州大都督府本是亲王遥领,长史大人实操其权,所管是整个剑南道的军政大事。你怎敢亵渎大驾,企图侥幸?”一顿呵斥好似当头一棒。当李白回过神来,正要和他辩理,早已被当差的一边一个把他架出了驿亭。李白本想破口大骂,又恐这一来反给人以口实:工商贱民,不知礼法。只好把那三丈怒火压了又压,把那一口恶气吞了又吞。心想:“这狗官不知是个干什么的,好没见识!那辅佐周文王的姜尚,不是朝歌的屠户、渭滨的钓叟么?那辅佐殷高宗的傅说,不是在傅岩之野筑墙的工匠么?那辅佐秦始皇的李斯,不是常常牵着黄犬出上蔡东门的猎户么?那帮助越王勾践复国的范蠡,不是商人们供奉的陶朱公么?……这些为帝王师的人都是工商贱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苏颋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一定会为我作主,我又何必跟这狗官一般见识呢?”想到这里,李白对着驿亭的大门,唾了一口,然后翻身上马,挥了一鞭,直奔成都而去。
李白来到成都,正是仲春二月。成都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虽才二月,已是百花盛开。李白决定游览一番。
他首先登了散花楼。楼在城的东北隅,是隋代的蜀王杨秀所建,高数十丈,金碧辉煌。登上它的最高一层,极目四望,千里景色尽来眼底。那波光粼粼、蜿蜒如带的,就是流向三峡的江水吧?那云海苍茫中岿然耸峙的,就是峨眉的金顶吧?那火光荧荧、雾气蒸腾的,就是火井和盐井吧?那北去的雁群下面,就是亲爱的匡山吧?再望近处,阡陌交错,溪水纵横,菜花如金,麦秀如翠。真是镶金铺玉,如锦似绣!回望城中,千门万户,比屋边甍,车骑杂沓,仕女如云。……李白在楼上足足流连了半日,虽然觉得赏心悦目,但心中毕竟有些不快。因此,在《登锦城散花楼》一诗中,既留下了登览的佳兴,也留下了不快的痕迹。
接着李白又去游览了司马相如的抚琴台、扬子云的草玄堂、严君平买卜处,还去逛了东市和西市。在他最景仰的诸葛亮祠堂更是留连忘返。
光阴荏苒,不觉一月有余,大都督府里却消息杳无。李白去了几次,只见警卫森严,侯门似海,别说长史大人无缘再见,就连府中佐吏也难见上了。
李白本想即返故里,但一转念又去了千里以外的渝州。
正如益州是古时的蜀国,渝州则是古时的巴国。渝州州治巴县是座山城,耸峙在长江和嘉陵江交汇的地方,虽然是个水码头,却远不如成都繁荣。但一位大名鼎鼎的文坛前辈正在渝州刺史任上,这就是李邕。
唐代士人家家案头,必有一部李善所注的《昭明文选》。“《文选》烂,秀才半。”这是当时人们的口头禅。李邕就是李善之子。其人不仅家学渊源,而且有出蓝之誉;不仅学识不凡,而且仗义疏财,广交天下士人。李白不远千里,正是奔他而来。
一到渝州山城,李白便去刺史衙门请求谒见李邕,照例上书,行卷。并将他沿途写的一些学习民间歌谣的新作,置于卷首。满以为他的得意之作必蒙李邕赏识。在所上书中,自然把他的济苍生、安社谡的壮志宏愿,大谈了一通。然后在旅舍中等候佳音。谁知过了十天尚无消息,只好再次“温卷”。又过了几天,却只见到一个小吏。
原来,李邕最擅长的是碑版文字,辞赋也称当行,但很少写诗,对俗歌俚曲尤其不屑一顾。他一展开李白的“行卷”,看到置于卷首的《巴女词》:“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便倒了胃口,竟推过一边,赶写他的皇皇大文《修孔子庙堂碑》去了。及至李白“温卷”,他才想起此事来,怎奈碑文正写在兴头上,便将李白的事交给一个姓宇文的小吏去办。仓促间吩咐道:“下里巴人之曲,桑间濮上之音,怎能登大雅之堂?还说什么济苍生、安社稷?但念他不远千里而来,好歹打发他一些盘费,让他去吧。”一边说着,一边从曲阜孔庙刚送来的润笔酬金中取出少许,连同李白的“行卷”交给了宇文。
宇文倒是热情地接待了李白,他对李白的俗歌俚曲很感兴趣,对李邕的迂腐之见不以然。但对前者爱莫能助,对后者又不敢违抗,只好委委婉婉把李白安慰了一番。除李邕所送程仪外,他自己又送了李白一个纪念品——渝州特产桃竹书筒。
李白接受了宇文所送的纪念品,并赠诗一首,诗曰:
桃竹书筒绮绣文,良工巧妙称绝群。灵心园映三江月,采质叠成五色云。中藏宝诀峨眉去,千里提携长忆君。
李白拒绝了李邕所送的程仪,也赠诗一首,诗曰: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当宇文怀着忐忑的心情把这首诗呈送给李邕,并准备挨一顿训斥时,不料李邕看了竟说道:“喝!初生之犊不畏虎。我不该随便把他打发了。”但接着又说,“他也把世事看得太简单了,让他去闯闯也好。”
[1] 行卷,唐代士林风习,即将自己诗作写成卷轴,呈送州郡长官或文坛前辈,请求推荐给朝廷。数日后再次呈送,称为“温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