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元少年

一 开元少年

“开元之治”如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它的金色的光辉照耀着华夏神州的三山五岳,照耀着大唐王朝的各道诸州,甚至连偏僻的剑南道绵州昌明县青莲乡也在一片晨曦之中。

昌明县[1]是一个四山环绕的小平原,其西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匡山也。从岷山发源的涪江,自北而南,从东边抱着青莲乡;它的支流盘江,则从西边抱着青莲乡。青莲乡就在这山环水抱的平原的中心。

开元初年,青莲乡里来了一位游方道士,打听一个从西域回来的商人,流寓此乡的隐士——李客。乡里人说:“李先生么?盘江边上那个大院子就是他家。”

道士打扮的客人一进门,隐士打扮的主人带着惊喜的神情“啊”了半声,便立刻将他领进内室,又小心翼翼地把门窗关好,两人促膝密谈了好一阵。最后,客人说道:“现在好了,你可以出头露面了。”主人却叹息道:“如今我已年逾半百,还出去干什么?就让人们永远把我当作西域回来的商人,流寓此乡的隐士吧。你不也还是身着道装么?”

正在这时,忽听得隔壁传来一个少年的琅琅书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分明是《庄子·逍遥游》。书声不但清晰流畅,而且高下有致,疾徐中节,读得有滋有味,有感有情。显然是读书的少年完全沉浸在他所读的古代神话中了。

“这是何人?是你的儿子吗?今年多大了?”

“正是我那孽根祸胎。快满十五了。”

“从这书声听来,这孩子不是很好学吗?”

“好学倒是好学,而且已经写作了几百首诗文。他五岁发蒙识字,十岁读完了《诗》、《书》,以后便再不肯在儒家经典上好好下功夫,只爱杂学旁搜。《楚辞》、《庄子》,他百读不厌,可是对举业却一窍不通。”李客一边说,一边从案上取了一本诗文稿递给客人。

客人随手翻到一首《雨后望月》,便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来:

四郊阴霭散,开户半蟾生。万里舒霜合,一条江练横。出时山眼白,高后海心明。为惜如团扇,长吟到五更。

然后点点头,并且赞叹道:“可谓短羽褵褷,已有凤雏态。”又随手翻到一篇《拟恨赋》,又情不自禁地念了其中两段:

若乃项王虎斗,白日争辉。拔山力尽,盖世心违。闻楚歌之四合,知汉卒之重围。帐中剑舞,泣挫雄威。骓兮不逝,喑何归?

昔者屈原既放,迁于湘流。心死旧楚,魂飞长楸。听江风之袅袅,闻岭狖之啾啾。永埋骨于渌水,怨怀王之不收。……

不及念完,就赞叹道:“不亚江淹原作!”然后又说,“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学,何愁日后不能高中?”

李客却叹了一口气:“唉!他偏偏就是不愿走科举这条路。他说‘帖经’全靠死记硬背,算不得学问;‘试帖诗’束缚人的性情,难有佳作。所以,‘进士’一科,尽管别人趋之若鹜,他却不屑一顾。‘明经’、‘有道’等科,就更不在他眼里了。”

正在这时,忽又听得院中呼呼风起。客人正奇怪:“刚才还是红日当空,怎么一下就变天了?李客却笑了一下,走至窗前,推开窗子。客人站起身来,从窗口望出去,原来是一个少年,正在院墙根下几丛竹子附近,练习剑术。只见他齐眉勒着一条大红抹额,身穿一件雪白箭袖,足登一双轻便布靴。面如秋月,眉宇高朗。特别是一双眼睛,尽管隔着十来丈远,也使人感到闪闪有光。其身段之矫健,犹如游龙戏海;动作之敏捷,恰似天马行空。剑术虽不高明,但一招一式,却是气概非凡;功力虽欠深厚,但一往一来,却是顾盼神飞。

喜得客人拍着主人的肩头说:“有子如此,足下此生可以无憾了!”李客却说:“我正为他发愁哩!”说着又将窗户关上,转身拉客人坐下,低声说道:“我自从避居此乡,剑术久废。去年整理旧物,忽见我家祖传‘龙泉’,不觉技痒。但也只敢在月明之夜,人静之时,练上一回。不料被这厮发现,便来纠缠。我不理会,谁知他却躲在那片竹林中偷偷跟我学会了。近年又读了《史记·游侠列传》,一谈起聂政、专诸、朱家、郭解,就佩服得了不得。你说,我怎能不为他发愁?我怕他给我祸上加祸啊!”客人笑道:“所以你说他是孽根祸胎!”接着又说:“当今开元天子,广开贤路,求才如渴。此子既然能文能武,若晓之以大义,广之以见闻,何愁他不走正路?说不定将来出将入相,栋梁之材哩!”李客一听大喜,便握住客人的手说:“那你来得正好!贤弟久跑四外,见多识广,不似我蜗居山乡,孤陋寡闻,正好帮我开导一下这孩子。你就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吧。”说完,便又推开窗户向院中喊道:“阿白,阿白,快来!”

李白出生时,他妈妈梦见长庚入怀,因此他爸爸便给他取名白,字太白。其实,他和一般婴儿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地吃喝拉撒,一样地呱呱而啼。尽管看不出有啥异相,他爸爸还是将早已准备好的桑弧蓬矢挂在堂屋的门上,祝愿他儿子志在四方,不要像他这样窝囊一世。

李白到了三岁时,听见大人讲神仙,他就说月亮是神仙的镜子,他还看见神仙照镜子来。听见大人讲月中有白兔捣药,他就问白兔捣药给谁吃?马上又自问自答:“给我吃哩!蜜蜜甜!”说着还要呷呷嘴。妈妈笑他扯谎撂白,奶妈却说:“我带的娃娃从不扯谎撂白。小孩家多半说起风就是雨,长大懂事了,自然就不会这样‘神说’了。”

但李白一年一年长大,却“神说”如故,甚至更厉害了。十二岁上,爸爸教他读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他就看见了千里以外的云梦大泽,那里的山是什么样,水是什么样,土地是什么样,出产的东西是什么样,说得活灵活现。读了《楚辞》和《庄子》以后,他就更“神”了。当他眺望匡山,常常从暮霭中看见:“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当他漫步江边,又常常从粼粼波光中看见:“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离骚》中上天入地的幻想,《庄子》中翱翔宇宙的神话,更使他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以致他妈妈常埋怨他:“阿白呀,你的心到哪里去了?”他爸爸也奇怪:“这孩子为什么总是恍兮惚兮,神不守舍?”却没想到正是他教给儿子的楚辞、汉赋、诸子百家,使儿子爱好幻想的天性大大地发展起来。

远方来客在青莲乡住了一个月,李白几乎每天不离左右。他既不带他的猎狗上匡山赶野鸡,也不约他的伙伴到涪江边去射大雁,更不下盘江去游泳和摸鱼——这些他平日最喜爱的活动,在这个月中,几乎完全忘记了。远方来客山南海北的见闻,特别是开元天子大猎渭滨的盛况,励精图治的雄心,越发使李白的心长上了翅膀,飞到千里万里以外去了。分明是一堵普普通通的墙壁,上面只不过有一些屋漏痕和苔藓,他却可以看上半天,而且看见了京城长安,看见了东都洛阳,甚至看见天子坐在金殿上向他招手。分明是万籁俱寂的山乡之夜,他却听见了《秦王破阵乐》,听见了六军欢呼声,甚至听见千里万里以外有人在呼唤他。

在远方来客即将离开青莲乡的前夕,一连几天不见人影的李白,突然将一篇洋洋洒洒千有余言的《大猎赋》送到他面前。

客人连看了三遍,不由得将其中一些地方密圈密点起来,并且一边圈点,一边吟诵。当他读到“海宴天空,万方来同。虽秦皇与汉武兮,复何足以争雄?……”口中连称:“奇才!奇才!”又说,“他只不过听我讲了一下,竟然就像他亲眼目睹的一般。这大概就是《文心雕龙》所说的‘神思’之力吧?”李客看罢,虽然口头上说:“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从扬雄、司马相如辞赋脱胎而来。”但心里却也不能不赞叹:“想象之丰富,辞采之纵横,竟欲凌驾扬、马而上!”

最后,在涪江边上,宾主握别时,客人特地叮咛说:“令郎非池中之物。”李客也不得不承认:“青莲乡对于他是太小了!”

于是,李白开始出游附近一些州县,游了绵州州治所在的巴西,又游了龙州州治所在的江油,还游了剑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

开元六年的春天,十八岁的李白,又出游梓州。梓州在绵州东南,坐涪江下水船,不消一日,便可到达。这里并没有通都大邑,也没有名山胜迹,吸引李白来游的,是一个叫赵蕤的人。

赵蕤,字太宾,住在梓州郪县城外的长平山上,人称“赵处士”。他年轻时是一个志在经国济世的人,曾经到过许多地方,还不止一次到东都洛阳去应试。但因屡试不第,便归卧山中,以著书立说自娱。最近,刚完成了他的专谈王霸之学的《长短经》。开元以来,虽然地方推荐,朝廷征召,他却已年过半百,而且多年以来过惯了闲散自在的生活,也就不想出去做官了。于是人们便改称他“赵徵君”。

李白拜见赵蕤之后,才知道这位老师不但学贯古今,而且好击剑任侠,生活也极其有趣。在他的山居中,养着几乎上千只各种各样的鸟。除了会传信的鸽子,会说话的鹦鹉,会唱歌的画眉,会戏水的鸳鸯,会打架的鹌鹑……他还训养了几十只白羽、素冠、赤足、长尾的白鹇,而且给每一只都取了名字。他一叫谁的名字,谁就飞到他掌上来啄食。赵蕤的知识非常丰富,不仅前朝后代人物故事谈起来滔滔不绝;而且天文地理,三教九流,以至麻衣神相,他也无不知晓。李白对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师敬佩得五体投地,赵蕤对这个负有不羁之才的弟子也十分赏识。赵蕤给李白悉心授以《长短经》,而李白也成了赵蕤驯养奇禽的得力助手。更兼闲时击剑为戏,闷时饮酒开怀,两师徒竟成了忘年之交。

赵蕤的《长短经》共有六十三篇,合为十卷。上自“君德”、“臣行”、“王霸”,下至“是非”、“通变”、“相术”,旁及“出军”、“练士”、“教战”……都是博采诸子百家,结合历代史实,针对近世弊政而发。既是治平之道,又是立身之学。虽然其中并无平步青云的诀窍,但李白从中确实学到不少辞章以外的学问。赵蕤的教学方法也和一般学校不同,不是照本宣科,让学生死记硬背,而是师生共同研讨。每日里师生二人,总是少不了纵谈古今盛衰治乱,品评历代杰出人物。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管仲;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的晏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高卧隆中,三顾始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隐居东山,啸傲林泉,起而安天下的谢安;善设奇谋诡计,为世排难解纷,而义不受赏的鲁仲连……更是他们共同仰慕,经常称道的对象。一年下来,这些人的名字和事迹深深印入李白心中,李白越发有了非凡的抱负和盖世的雄心。

怎样才能实现这种雄心和抱负呢?赵蕤又以自己失败的教训现身说法。他对众人趋之若鹜的进士一科,嗤之为“赚人术”。他说:“时人都推重进士一科,谓之‘白衣公卿’。意思是说,凡由进士出身,便有位至公卿的前程。其实即使考上了也远非如此,而考进士之艰难,更是一言难尽。你听说过‘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话么?三十岁考上明经就算老了,五十岁考上进士还算小呢!多少人负有倜傥不羁之才,都为了考进士而把自己束缚起来,兢兢业业,循规蹈矩,焚膏继晷,兀兀穷年,最后老死在考场之中了事。因此曾有人编了这样两句话:‘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你说这考进士是不是‘赚人术’?我就是上了考进士的当,误了一生。”

这一席话听得李白连连称“是”,越发坚定了不走科举一途的决心,便向老师请教科举以外的道路。赵蕤说道:“当今开元天子广开才路,诏命五品以上官吏皆可直接向朝廷荐举贤才。一旦得遇伯乐,便是你大展骥足之期。此外还有制举,制举者,天子以待非常之才也。一旦名闻京师,便是你平步青云之日。至于如何赢得荐举和制举呢?……”不等老师说完,李白便高声答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遍干诸侯,历抵卿相。”于是师徒二人相视而笑,便又痛饮一番。

李白在离开梓州郪县长平山这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大鹏,展开遮天蔽日的翅膀,向着无边无际的太空飞去。


[1] 昌明县,五代以后改为彰明县,解放后与江油县合并,今为四川江油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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