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月,阙也。大阴之精。象形。凡月之属皆从月。”

常说月有色,月光是银白,

然而,明治时期的散文家高山樗牛,

他推定月亮的光是青色,

这是何故?

1

日本有位“月亮诗人”叫明惠上人。他写有著名的月亮诗:

明明的

明明明的

明明的

明明明的

明明的月

黏糊糊的像纳豆般,将人与月交融在一种日式的意象中。这与中国人对月的感觉不同。《红楼梦》中湘云观池中鹤舞,吟出“寒塘渡鹤影”,而一旁的黛玉则对出“冷月葬花魂”。黛玉一不小心将月切换成了葬的一个装置。冷,当然是其属性了。

在日本,月亮女神又名“辉夜姬”。她是日本古老传说《竹取物语》中的主人公,诞生在月亮上,然后落入凡间。一位伐竹老翁有一天在森林的竹芯里,偶然发现了一个只有九厘米高的可爱女孩,全身散发着清辉,便带回抚养。一位月上之人为何降临凡间?据说她在月宫做了坏事(罪)而被罚至凡尘,惩罚期过了便又回归月宫。这位公主在惩罚期内都做了什么呢?她先后拒绝了包括天皇在内的六名贵族的求婚,用禁欲换取了重回月宫的资格。那么从逻辑上看,这位美丽的公主在月宫因性犯罪而被罚的可能性很大。这也恰与粗线条的日本性文化相吻合。因此对日本人来说,“辉夜姬”是他们从孩童时代就熟识的生命体验:凡间是个历劫之地,月宫是个虚幻的圣洁地。

2

日本有“月见”之说。

在日本有这么一句话:月月见,见月之月何其多。但月见之月只能是特定某个月的月,即十五之夜的中秋名月。“名月”这个词,日本人正式使用是在室町时代。江户初期的俳人森川许六,依据对天象的敏感,首先将名月和满月作了俳句季语式的区别。他说:名月仅限八月十五一夜也,明月则四季通运。确实,从历象来说,满月一年有十二回,但八月十五之夜只有一回。

但“月见”亦能生出忧郁与厄运。依据月的阴晴圆缺,生出死生一如的不死观念,因而对月憧憬的同时又生出恐怖,于是在人的精神暗处,住着月的阴影。故日本也有“月忌”的风习,奉劝人们还是不“月见”为好。如日本有“月待”之语。著名民俗学家柳田国男解释道,这里的“待”不是等待月出,而是暗指在神的身边,与神一起过夜。从古风的意义上,“待”(まち)是与“祭祀”(まつり)相近的语言。所以日本人的月见,一开始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赏月之意,而是取其反义。望月是被视为禁忌的。《更级日记》里,丧母的孩子们看着洒下的月光,作者便慌忙用衣袖遮住孩子们的脸。为什么要遮脸?是怕望月给人带来不好的预兆。《源氏物语》的“宿木帖”里也有月见是禁忌之事的说法。这些都是畏惧于月光的魔性。

但这个风习在不知不觉中转变成褒义,月见又成了一种优雅的嗜好。平安中期以后,日本流行阿弥陀净土信仰。阿弥陀如来远渡重洋来到这里,正好与山那头挂着的月亮在形象上有联系重叠的一面。再从日本神道背景来看,神道强调月见中含有咒术之趣。月读命是掌控夜国之神。日本人在月见之时供上团子和芋头,以示对月神的感谢。在京都有月读命神社,表明“月读命”身为月神而以古物神为祀。

京都的桂离宫是日本的名园。这里的“桂”来源于中国的“月桂”传说。与银阁寺再建同年,一六一五年,采用小堀远州等人的设计营造的桂离宫,以月见台为主体,名字中以“月”当头的庭园楼阁随处可见,表现出对“月见”的良苦用心。营造者智仁亲王原本是天皇的候补人选,但他与当时的为政者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闹翻,被驱逐出权力圈。这里有趣的点在于,如果说以月见而著名的银阁寺是将军足利义政权力的象征,那么,这座桂离宫则是智仁亲王为逃避凡间而隐居的场所。一个是权力的象征,一个是隐居的象征。在文化史上,足利义政保护“能”的艺术,让其集大成者世阿弥走向幽玄之美,这是通过银阁寺这个权力的“月见”得到的灵感。智仁亲王则以一个失败者的隐居之眼,通过桂离宫的“月见”体验到幽玄之美。同是月见,其路径不同,心境不同,这是多么显而易见。

以设计师和茶人小堀远州为主导的桂离宫设计者当中,有一部分人还同时参与了日光东照宫的设计。众所周知,日光东照宫是家康的灵庙,是德川家的象征,是胜者的骄傲,当属名副其实的太阳建筑。对照名副其实的月亮建筑桂离宫,对设计者来说,阴阳秉持或许是个重要的平衡支点。这种包含桂离宫月见桥的庭园,成了以后大名建造庭园的范本。作为效忠德川幕府的证明,庭园和月见在这里又成了一种媚俗(上)的仪式。用清高淡远(月见)和空灵幽深(庭园)将自己埋葬的同时,也是对为政者的歌功颂德。所以有日本人说桂离宫是败者的象征,其出处就在这里。真可谓阴阳割昏晓。冈仓天心说,小堀远州这样的茶人,追求“夏日的一群树林,微微可见的海洋,淡淡的夕月”,说的是刚刚觉醒的灵魂虽然还未从过去黑暗的梦境中摆脱出来,但已经沉浸在柔软灵光的甘甜的无意识之中,对彼方天空下的自由充满憧憬。桂离宫弥漫的正是水月镜花般的迷离氛围—“淡淡的夕月”。

3

日本也有月亮之歌。老一代日本人都会唱带着哀调的大正时期的月亮之歌。如诗人野口雨情作词的《十五的月亮》:

十五晚上的月亮啊,一路平安

奶奶得空休息了

十五晚上的月亮啊,我的小妹

出嫁到了乡下了

十五晚上的月亮啊,我的妈妈

我还想要见到她

还有西条八十作词、成田为三作曲的童谣《金丝雀》:

忘记了歌唱的金丝雀啊

停在象牙船的银桨上

漂浮在月夜的大海上

想起了早已忘记的曲子

当然,不能不提《荒城之月》,由土井晚翠作词,二十四岁英年早逝的天才作曲家泷廉太郎作曲。那还是明治三十四年(1901)的事情。荒城之月是一种怎样的月呢?

荒城十五明月夜,四野何凄凉。

月儿依然旧时月,冷冷予清光。


浩渺太空临千古,千古此月光。

人世枯荣与兴亡,瞬息化沧桑。

多么凄凉多么哀愁。荒城之月,曾经的荣华,曾经的富贵,都被远久所毁灭。站在被远久毁灭的遗址上,感叹世上只有月之光月之色千古不变,依然泛着清光。一首天籁般的无常之歌。

而将月作动感捕捉的首推《万叶集》,出现了“飞渡云间之月”、“倾转之月”的诗句。将月作静态捕捉的首推《新古今和歌集》,出现了“月如画,皎皎如水”的咏唱。歌人西行的亮点则在将月定格于向往西方净土的一种美的意识。夜空下,带着祈愿昂首西天,“西行”这个号的由来都具有了象征意味。由此出发,又生出了“雪月花”这一独特的感受:没有一丝云彩的月,才是至高之美,华丽之美。安土桃山时代的琳派绘师喜欢画的“秋月纹样”,意匠化于莳绘装饰、屏风、狂言衣饰之上,就是受惠于这一独特的感受。

当然日本还有经久传世的以月为题材的美术作品。如大正九年(1920)桥口五叶的木版画《神户霄月》,现收藏于东京町田市立国际版画美术馆。大正十五年(1926)上村松园绢本着色画《待月》,现收藏于京都市美术馆。江户时代歌川广重的锦绘《名所江户百景 星月夜》,现收藏于山口县立萩美术馆。明治十八年(1885)月冈芳年的锦绘《月百姿四条纳凉》,亦收藏于山口县立萩美术馆。这都为日本独特的月文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发生在江户时代的一个故事说:一位衣着寒酸的男子,有天路过一群赏月的俳句诗人身边。这帮诗人带着戏弄对他说:你也来一句怎样?那位男子在递来的纸上写上“弦月”二字,周围便一片哄笑:啊呀,今夜是满月啊,果然是门外汉。只见那位男子微微一笑,继续写道:弦月如钩心中盼,今宵满月更待时。这位以非常的智慧完胜对手的男子就是小林一茶。

而在日本历代天皇中,素有“异形之王”[1]之称的后醍醐天皇的望月名句,被视为历代珍品中的珍品:

叶月。长月。夜月。

月的寒夜。

4

望月起伤怀,源于平安歌人大江千里。《古今和歌集》收录了他一首和歌:

长空望月,思绪纷然,悲从中来。

秋色人所与共,只有我不胜其哀。

而天皇家的嫡系子孙在原业平,则开了将失恋与月的惆怅相连的先河。歌人曾经交往的女子突然失踪。次年早春,在梅花开艳、月色撩人的夜晚,歌人重忆起旧情,来到失踪恋人的住所,独自开轩望月,至月西斜,遂咏歌:

月非旧时月,春非去年春,

唯有踽凉影,依然昔日身。

当然历史上还有一位让自己的多个女儿入宫,拥有三代天皇外孙的藤原道长,当权力达到顶峰之际,便假托满月歌唱:

斯世我所知,一如我所思。

皎皎望明月,圆满无缺时。

将权势的辉煌与满月无缺相连,是这位日本天皇家的麻烦制造者的杰作。被藤原道长的谋略剥夺了荣光之座的兄长道隆,其女儿定子是一条天皇的皇后,而侍奉定子的是清少纳言。这位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写道:“月色分外明亮之夜,以牛车渡川。随着牛步过处,水波漾散,月如水晶般碎裂,委实可赏。”

她是在赞美割裂之美,赞美月被割裂之美。满池碎片,满波碎纹。这位宫廷美人是否想与道长的满月论作观念上的对峙呢?

兼好法师的《徒然草》则更直接地将残月的情趣表面化,将枯荣无常与满月残月相连,透出缺憾美的思想。而日本美学的核心概念之一的幽玄,则干脆强调这么一种风情与灵感:薄云笼罩着的月亮,秋霞洒落的红叶。这种风情便是幽玄之姿。

如果说张爱玲对月亮的体验是“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那么写《源氏物语》的紫式部更将自己的心情放了进去:“凉月西沉,夜天如水;寒风掠面,顿感凄凉;草虫乱鸣,催人堕泪。”前者胜在语言的技巧,后者胜在内心的真意。

莫言用“像颜色消退的剪纸一样,凄凄凉凉地挂在天上”来描述月亮,村上春树则用“可怜巴巴的月亮像用旧了的肾脏一样,干瘪瘪地挂在东方天空的一角”来描述。一个是“颜色消退的剪纸”,一个是“用旧了的肾脏”。虽同为东方人,思路有异是肯定的,但是不是村上更胜一筹呢?

5

月有颜色吗?

如果有的话,是白色吗?

明治时期的作家高山樗牛,写有著名的《月夜的美感》的散文。他推定“月亮的光是青色的”。

因为是青色,所以比红、黄等暖色要冷,表现在人的情感上是安慰、寂寞;比黑、白等亮色要可爱,表现在人的心理上是幽邃、深远。

所以,高山在散文中写道:“要之,青所表示的感情是沉静,是安慰,是冥想,在色相上和赤所表示的全然相反。赤是活动之色,烦恼之色,意欲之色。用比喻来说,赤如大鼓之响,青如横笛之音;赤如燃着情欲的男子,青如沉静之女;赤如傲夏的牡丹,青如耐冬的水仙。”

简而言之,青是什么呢?原来,就是“横笛之音”,是“沉静之女”,是“耐冬之水仙”。

曾与冷泉天皇的两位皇子谈过恋爱的和泉式部,在日记里写月光下的私情,说在某个月白风清之夜,坐在屋檐下独自赏月时,亲王派人送了信来:“回想前夜缠绵欢,身随明月西沉叹。”她也想起那个明月如昼的夜晚,便提笔回信:“两人共赏同一月,独自一人望夜天。”后有人评论说,这不就是“沉静之女”的“横笛之音”吗?

《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节则是从缺憾美学出发,认定皎白如洗、一望千里的满月,还不如期盼了一夜甚至数夜,到了天快亮才姗姗来迟的月有意味。兼好法师说,此时的月,略带青苍之色,或为树梢所遮断,或为云雨所隐现,极有韵味。

而松尾芭蕉则将章鱼壶、梦黄粱与天边的一轮夏月相连,那么这夏月又将是什么色呢?[2]

6

一轮明明的月亮,有时竟然与死连在一起。

作家濑户内晴美的散文《月夜》中,便体现出了这种意象。

有一年的中秋之夜,她去嵯峨野赏月。

“月亮升高了,已经照不进池子,寺庙的山坡却披满了银白的月色,山影清晰地印在水面上。划船的游客已经归去,池上遍洒着月亮的清辉,显得幽寂宁静。啊,这就是嵯峨野的月夜啊。今年八月十四的晚上,归途中我顺便回了趟故乡,在姐姐住的德岛红叶山赏月。背后群山延绵不绝,眼前的地形和嵯峨一样,土地一片平坦开阔。那儿的月亮也格外清冷迷人。即使如此,姐姐还是说寂庵的月亮该有多美啊。”

但就在赏月的这天夜晚,“我”接到远房表妹自杀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再次走出院子,继续看月亮。

今宵的明月为何与死相连?寂庵清光辉映的庭院,嵯峨野的月夜,难道给人以死的冲动?清寂的月色有着让人长睡不醒的效用?

“人为离别而相逢,为死亡而生存。”这位女作家得出了人世无常的结论,给人瑟瑟缩缩的感觉。她最后说:带着这番心情,我问天上的月亮。

《源氏物语》首帖“桐壶”里,桐壶帝的挚爱桐壶更衣死去后,悲情一直难以忘怀,便派命妇看望太君。失去女儿的太君,其悲痛不在桐壶帝之下。人死了,宅院也寒风萧瑟,倍感冷落凄凉。紫式部用“此时只有一轮秋月,繁茂的杂草也遮它不住,明亮地照着庭院”,将秋月与凄凉、与死连在了一起。

看来,月色并不总是给人甜美的感觉。在万叶歌人柿本人麻吕的眼里,月也带有死的影子。或者说,月是死而复活的象征。他有著名的诗句“朝霞出东端,顾盼月西沉”。在他的观念中,白昼与黑夜的交替在本质上是西天月正倾。死是其不变性。

7

明治诗人北村透谷在名作《一夕观》中,学中国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的情怀,视太空为“邈邈”,将历史喻为掌中玩转的“醇酒一杯”,于是诞生了“明月姗姗,未及中天。仰望苍穹,众星纷然”的好句子。但写到后来还是不自觉地滑入“幽幽秋草已深,忽闻虫声不绝如缕”的日式情怀。看来,即便是望月或月望,日本人在本质上生出的还是“秋草已深”的悲戚与无常。小说家岛崎藤村从短夜的深邃与空寂,联想到自己等待着的淡淡夏月。他说“夏月的好处在于它不那么过于辉煌”。照理,辉煌有什么不好的呢?但在日本人看来,辉煌的虚幻会遮掩悲情的实质。“月儿出来了。夕阳的余晖尚未从西边的天空消退,月亮就及早放出和深夜里一样的光芒。”永井荷风在《断肠亭日记》中说,这就是虚幻遮掩了真情。

三岛由纪夫在《金阁寺》 中早就断念地说,一双手触及永远,一双手欲伸向人生,这是不可能的事。美的永远存在,阻碍我们的人生。生存中显现的惊鸿一瞥的瞬间美,会倏忽崩溃与灭亡。所以,在三岛的笔下,金阁寺并不总是霞光万丈,令人心生妒忌。月光下的金阁寺生出的悲凉使人有癫狂的冲动,杀人的冲动。“金阁在风声中,夜空下耸立着,和以往一般,内部充满暗郁的气氛。林立的细身木柱在月光的洗礼下,看来如同琴弦一般,金阁就如同巨大而特别的乐器。由于月的位置,使我真的看到今夜这种情景。但是,风儿不断地从这无法鸣响的琴弦间吹过。”而柏木用尽力气的吹奏,仿佛把“池中之月都吹成千万个碎片”。

在学问家和宗教家铃木大拙那里,发现的则是月的无心与禅的无心的合一与一如。作为无心的代表性语言,大拙好用这样一句诗:“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意思是说,竹子的阴影照在石阶上,风吹动后,似乎是在扫除石阶上的尘土。但是竹影扫尘,尘是不会动的。月亮照映潭底,但水上是不留痕迹的。这里表现的是无心的世界。这样的无心,才能达到无我。而能从无心到无我,是禅的极致。月无心留影于水,水无心留月。这在剑道上是心剑合一,在武道上就是生死一如。

8

在日本,有月亮是瘟神之说。

传说新罗东海龙王之子处容,其妻美貌非凡。某个月夜,瘟神趁处容不在家,化成人形潜入处容家,与其妻犯下情事。处容外出回家,发现床上有四只脚,便佯装边歌边舞而退。瘟神面对不争不怒的处容,显出原形而认罪,并发誓,今后只要看到他的画像,就不进那家门。从那个时候开始,人们都将处容的画像贴在家门口,以驱避邪鬼。

而处容边歌边舞的处容歌是:

古都的月明之夜

游玩兴至深夜归

进门看见床上四只脚

两只是我妻子的

另外两只是谁的

原本属于我所有

如今被人盗占

我又能奈何

在月明之夜犯下情事,在月明之夜边歌边舞,月的魔力可见一斑。学者中西进在《远景之歌》中说,新罗的处容歌的内容,在日本的《万叶集》中也能寻觅。如卷十一的第二千三百五十三首:

长谷斋摫下,藏匿吾娇妻。

清辉洒月夜,他人秘栖身。

万叶的月,朗朗辉辉。在如此的月色之下,这个“他人”是谁呢?显然是性侵“吾妻”的情事之主角。月下犯情事,就像在樱花树下犯情事一样。花瓣飘落的景象,令人魂飞魄散,恐惧癫狂。而气氛诡秘的赤铜色的月色,也会令人魂飞魄散,癫狂恐惧。万叶人在三轮山(日本人观念中的神体山)看满月,周围被月色照得如白昼一般,在惊叹这种魔力的同时,月下之人本能的冲动就是边歌边舞,边舞边唱,直至癫狂魂飞,肉体成躯壳。所以在人类的记忆中,月亮就是瘟神。当然松尾芭蕉没有直说月亮是瘟神,而是婉转地说这个瘟神会来敲门:“今夜三井寺,月亮来敲门。”

9

井上靖的话剧《芭蕉通夜舟》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月亮为什么会这么美?大概是因为月亮并不属于谁吧。”正因为并不属于谁,所以这颗有四十五亿岁的月球,谁都有解释权和解读权。

日语中有“胧月”一词,表象若隐若现的春天的月亮;有“星月夜”,表象即使没有月亮也有满天繁星的夜晚;有“更待月”,表象夜深之后升起的月亮;有“寝待月”,表象月亮还未升起,遂躺下等待的优雅;有“立待月”,表象立待可见的月亮,因为总有人想急于观赏那轮满月;有“后之月”,表象阴历九月十三的月与八月十五的一样,同属于娄宿,是赏玩月色的良夜(吉田兼好语)。此外,日本人还有“孤月”“淡月”“青月”“素月”之说,都是把心情代入进去的诗性之说。

在日本,六月也叫水无月、凉暮月、蝉羽月、鸣神月、松风月、夏越月、葵月、常夏月、风待月。七夕月[3]也叫“爱逢月”。按这个月开花的花名,也叫女郎花月、穗见月。因为是旧历秋季的开始,也叫秋初月。

说到“胧月”,在日本,白天称作“霞”的事物,夜晚则称作“胧”。春天的夜晚,能看到伴着薄薄云霞的月色,好像被薄绢遮住一般。这就是“胧”。夜晚寺院传来的钟声,在月色下也称作“胧”。

在江户时代,有“二十六夜待”的说法。应该是十五望月的,二十六望月在时间上肯定是晚了,所以二十六夜待表明自己并不风流。以此为借口,男人们到游廓(青楼)去游玩,如品川游廓在二十六日晚上是最为热闹的。

在日本,澄明之月与清净之心属于互证的“自我同一性”。没有被污染的清净才是日本人的至上价值。史书《大镜》记载有平安时代的大学者菅原道真所咏唱的汉诗《水中月》,其中一段为:

圆似江波初铸镜,映如沙岸半披金。

人皆俯察虽清净,唯恨低头夜漏深。

这里的观月不为乡愁,也没有憎恨之心,而是对清明的再确认。古代日本人的“見る”(观看)行为,带有吸进灵气、清净心灵的意思。所以,清净之月也就是神性之月。所谓观月,是说在观清净之月的同时,自己也获取了心的澄明。与西洋人望月生出狂气不同,也与中国人望月生出乡愁不同,日本人将望月视为灵力和神性,祈望月的澄明净化自己的心灵,强化自己的生命力,从宗教意义上说具有咒术之意。连那位说出“蓬勃我乳房,教君恣意握”的短歌诗人与谢野晶子,对着月色,也不得不收敛春情缭乱的生命,有意味地将“清”与“净”和“月”相连。

出门花遍野,中宵月色清。

樱花今夜月,行人净丽容。

这样来看,月在日本人的观念中,是柔软的、平滑的、感性的、清净的,又是阴性的、寒冷的、潮湿的、澄明的。这是否就是日本人和那轮与死相连的明月间的月文化呢?他们没有那种“一切水印一月,一月印一切水”的禅家思辨,只知道“我的心难以安慰呀,望着那弃老山上的月亮”(《古今和歌集》),只知道“黄昏的月,锅中啼着的田螺”(小林一茶)。或者少许诙谐一点的话,就是“砍下一棵树,看着切口,今晚的月亮”(松尾芭蕉)。


[1]异形指怪异的、奇特的。纲野善彦著有《异形的王权》,书中将后醍醐天皇称作“异形”之力的实践者,倡导复活祭祀。书中记载有一事,后醍醐天皇装作祈祷皇后顺产,实则念咒诅咒镰仓幕府。

[2]松尾芭蕉有俳句“章鱼壶中梦黄粱,天边夏月”。

[3]日本人对阴历七月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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