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女孩

何家女孩

他说不准那是哪一年的事儿,好像是一九六一年。突然,班上一个姓何的女生来找他,说她要退学了。其实他跟那女生素无交往,那时候男女生界限森严,说不上一句悄悄话,何况他俩还吵过嘴。那天晚上就在家门口拐出去的楼道里,昏暗的灯光下,女孩黯然神伤地转过脸,他看出真是来告别的意思。不过,主要是还他一本小人书。有次自修课,他脑袋扎在课桌里偷看《三国演义》连环画,她悄悄走过来一把就给没收了。人家是少先队大队委员,老师不在便是她管着班里纪律。他以为何委员早将没收的小人书上缴老师了,没想到却一直留在她自己手里。她说,到了老师手里你还会没事儿?

这女孩的父亲也在疗养院做事,是人事科的副科长。人事科科长是一老太太,身体不好,平日不大上班,科里的事儿是姓何的一把抓。印象中,何科长整日里板着一张瘦瘦的黑脸,家属区的孩子见了都有些怕怕。他和别的小孩去疗养院打乒乓球,撞上这姓何的,总是被掐着脖子拎出门外。他听母亲说,何科长党性强,凡事讲原则,工作上雷厉风行。何委员退学是由于父亲的缘故,因为正值困难时期,国家搞精简,动员一部分干部职工回乡务农,这何科长就身先士卒辞去了公职。

原先内定的名单上没有何科长。可是一开始谁都不吭声,上面指标压下来,人事部门眼看交不了差。关键时刻何科长的党性发挥作用了。榜样的力量果真力大无穷,他记得,自己父母也赶紧商量是否要迁回山东老家,按老爸的意思回家种地也未尝不可。不过很快就不提这事儿了,因为母亲想不通,母亲说好不容易出来革命了,怎么又要回到封建老窝里去(在老妈看来农村跟封建是画等号的)。那时老妈一门心思要求入党,又怕这事儿不听从组织召唤会影响不好,心里有些不安。何科长临走前上门找母亲谈话,作为党员干部最后一次履行对非党积极分子的职责(何在党内兼着机关支部的什么委员)。两个大人在屋里聊着,他进进出出耳朵里刮进了几句,语重心长的何科长反复强调一个意思:“关键时刻就看出来了,你那个农民意识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所以呀,千万不能放松改造……”

听母亲说,以前院长总爱批评他老爸摆脱不了“一头黄牛二亩地”的农民意识。现在老妈偏不愿回乡当农民,同样闹了个农民意识。那时候他还搞不懂革命队伍里这套话语系统的转换关系,以后自会慢慢明白。

院里搞了一个联欢会,欢送志愿回乡的干部职工。许多家属带着孩子去了,桌上摆了那年头难得一见的糖果和瓜子花生什么的。何科长和老婆戴着大红花并肩坐在台上,姓何的黑脸膛上大放光彩。当时他没注意何家的女孩在不在,只顾嚼着糖果跟别的孩子疯疯闹闹。何科长走的那天本来院里要派车送行,可人家死活不愿意,说不能占公家便宜。结果自己从乡里找来一辆带挂斗的拖拉机,拉上老婆孩子和一堆坛坛罐罐走了。何科长是本地人,老家就在江对面的西桥乡。

那天,听到外面敲锣打鼓,他从家里奔了出去,只见拖拉机晃晃悠悠拐出家属大院,车上何家三口挥手向送行的人们告别。不知怎么的,他突然甩开脚步追了上去,跟着拖拉机跑了好长一段路。跑过江边那棵老银杏树,他看见何委员扒在车斗后栏板上,整个儿把脑袋埋在手臂里。看样子她准是哭了。跑着跑着,他想起何委员说过,到了乡下家里就不让她念书了,村里没有学校。他还想起什么?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跑着跑着,感觉就像电影《白鬃野马》里那匹白色骏马,在四野苍茫中踏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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