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月
疗养院宿舍区建成之前,他家在一处破败的平房里住过一阵。隔壁是一户姓龚的绍兴人,男的是水电工,女的好像是家庭妇女。龚家也有一大堆孩子,他只记得老大是男孩,叫月月,听上去像女孩名字。月月比他大三岁,他们成天混在一起。后来搬进家属新村,两家不在一幢楼里,他还跟着月月玩,许多孩子都跟在月月屁股后头。其实月月绝非人才出众,倒像是有些弱智,说话大舌头,脑袋上还生着瘌痢疮。之所以成为孩子王,主要是会玩耍,玩起来很疯,能玩出各种冒险的绝活儿。
现在说来都是“极限运动”。月月带着他们从大铁桥上往几十米落差的水里跳-没有什么跳水姿势,只是“插蜡烛”那样把身子插入水中。月月喜欢从高处降落的感觉,譬如团紧身子从坡上往下滚,看谁先滚到下边。还有玩跳伞,那回月月就从自家三楼窗台上往下跳。用的是普通油布伞,别人都不敢,只见月月高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握着伞柄纵身而下。那伞到底不管用,半空中就翻成喇叭状,着地时摔得吱哇乱叫。
江边有棵两三人合抱的银杏树,直溜溜足有三四层楼房高,月月问谁能爬上去,没人吱声。仰面看去,树冠以下几乎没有枝杈。月月噌噌噌地爬上去,就像一只壁虎在墙上蹿动,很快钻入浓荫之中。听得树巅上呜里哇啦传来《国际歌》,地上的孩子齐声喝彩,一个劲儿欢呼。可是老半天不见人下来,原来是下不来了。月月在树上开始大哭大喊,下边的孩子一哄而散。后来有人喊来月月的父亲,不知用什么办法才把他弄下来。他知道,月月回去免不了一通暴扁,龚师傅最头痛这儿子顽皮,读书不好。
龚师傅解放前曾在上海学手艺,说一口绍兴腔很重的上海话,虽说大字不识几个,嘴里时不时会蹦出几个洋词儿。比如,阀门叫“万儿”(valve),开关叫“斯威兹”(switch)。毕竟走过大码头,这人见识很广,知道要让儿子学文化而不是学手艺。这是一个未能遂心的愿望,结果儿子小学都没能毕业,也没学任何手艺。月月脑子好像是有点不够用,可是跑进山林野地里,知道的比谁都多。月月瓮声瓮气地跟他说,他最恨他父亲。一边哀叹自己命苦。现在想来有些奇怪,月月竟会用一些夸张的情感字眼。他会说心都碎了。他要反抗,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月月的反抗就是不读书。有时他想:月月究竟是脑子不够用,还是人们常说的“一根筋”?
泅水、摸鱼、攀岩、爬树、采野果子……这些都是月月教会他的,在家庭之外,可以说月月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启蒙者。他还记得最初的一次,月月带他去砍野苋菜,那菜梗有胳膊那么粗,比他们人还高。长满尖刺的野苋菜看上去威风凛凛,有点像是亚利桑那荒漠中的仙人掌,这在他记忆中成了指向不明的符号。月月母亲把苋菜梗洗切后放在缸里腌制,那是龚家每日餐桌上的主菜。那时他们还住平房,腌菜缸就搁在两家后窗下,数日后缸里蠕动着一片蛆虫,他看见龚家女人拿着舀水的木勺细心地把蛆虫撇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