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之恋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程亚楠,是我在淮北一中的同学,“青红”一枚,与我一样是支内家庭出身,但与我不同的是,我家来自上海,她家来自北京。程亚楠也是我正在构思的新书《青红的年代》中一个重要的人物。
程亚楠小学入学早,在我们当中年龄倒数第二。读书那会,每一阶段,每个年级,校花不敢讲,班花她从未落选过。
她的初恋发生在大一,北大的校园里,那是只有我有机会倾听的一段故事。那年她未满17岁,是班上的生活委员。而那位幸运儿是她的同班同学季伟。
八十年代末的校园爱情,清一色是柏拉图式的,曹刿论战,却止步于纸上谈兵,理论远多于实践。而那些可怜的理论,也多来自诗词歌赋、中外名著,几年谈下来,经验为零属正常。在这种局限中,男生若非同时具有眉目传情和鸿雁传书这两大撒手锏,想追女生便是痴心妄想。季伟同学也不例外,两手空空,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头上那顶谁也抢不走的陕西省高考第一的状元帽。
季伟的成功其实很简单,老天在帮他。
季伟爱踢球,踢完球不仅睡得早,且睡得深沉,即使寝室里开联欢会也决然吵不醒他。这一现象令相邻几个寝室的同学倍感震惊。于是,恶作剧接踵而至。室友和邻居们私下商定,待季伟睡下之后,把他搬运到隔壁,与韩雨同学调换床铺。
第二天一觉醒来,所有人都热情地问候他早安,“韩雨,起床啦。”“韩雨,一块打开水去?”
被唤作“韩雨”的季伟像只受惊的小鸟,穿衣照镜,迅即跑回隔壁,见韩雨真身毫不见外地坐在原本属于季伟的床沿上,大家都称呼韩雨为“季伟”。应当说,那天早上大家的戏都很走心,自然贴切,惟妙惟肖,以至于只有季伟一个人陷入恍惚。哪敢想象,人生的某一天,怎么突然就换剧本了呢?
季伟没有洗漱,一路小跑去系里找辅导员。他的叙述错乱、毫无条理,辅导员只听懂了几句。
“我已经不是我了,你明白吗?”“我中邪了呀!”“天啊,撒旦偷走了我的灵魂……”然后他抱头四顾,惊恐万分。从头到尾,他丝毫没有怀疑这是一场恶作剧。这可把辅导员吓坏了,以为他精神失常了。还好,同学们生怕事情闹大,尾随而至,跟辅导员道明了实情。
很快,这件事就在全班传开了,大家都惊异于世上怎会有这么傻的人,以及这种智商怎么能读北大。但也正是这股傻劲引起了亚楠的注意。当身边的女同学小声议论,说季伟是在装疯卖傻找存在感的时候,亚楠听不下去了,坚信那是季伟真实本能的反应,“不信?可以打赌!”亚楠自信而坚决地说。
好了,几个女同学铺摊子赌上了,赌注是一盒谭咏麟最新专辑磁带。
要赌,自然离不开调查取证,她们找到了韩雨,甚至还走访了其他“跑龙套”的同学。最终亚楠不仅赢了,更是由此揭开了季伟的身世。
季伟出身贫寒,农村老家只有不辞辛劳的母亲和姐姐供着他。在跨入大学校门前,季伟没踢过足球,但他一玩就爱上了。球技不咋地,但认真的劲儿不输给任何人。在场上,他可是个不打折扣的劳模,被誉为“兢兢业业的推土机”。
但当亚楠在季伟的床铺下看到那双满是泥泞、破烂不堪的球鞋时,差点没哭出来。于是亚楠改主意了,不仅放弃了战利品,还向几个女同学募资,为季伟买了一双足球鞋。
作为生活委员的亚楠,在大一余下的几个月中,先后为季伟送去床单、凉席和袜子。从那时起,两人经常会在傍晚一起在校园里散步。
大二时,两人有了那么一点点进展,其实也就是牵牵手而已。亚楠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喜欢被他牵着手的感觉,但我又好紧张,害怕有一天会发展到接吻,那该多恶心啊。”
寒假,亚楠回家,毫无防备,把日记本压在了枕头下,没想到偏偏会被她老爸发现并翻看。
得知季伟的存在,亚楠爸爸的暴脾气上来了,翻出女儿的成绩单,指着一门79分的科目痛骂道:“79分!史无前例!奇耻大辱!就为了那个季伟?不知害臊的东西!”对于一个女孩子,这顿骂才真的是奇耻大辱,而绝非79分的成绩。
亚楠爸爸阻止女儿与季伟继续交往,另有一条掷地有声的理由:“你将来是一定要留在北京的,想过没有?你和那小子有未来吗?就算那个臭小子也留北京,就凭他家的情况,爸爸真的不敢设想你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那一整个寒假,连同春节,亚楠过得很不开心,战战兢兢,一边恨老爸,一边窝心。
亚楠跟我讲起这些,是在多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们故意躲开喧闹的酒桌,在宴会包间一隅回忆往昔。时隔多年旧事重提,她的情绪依然难以自持,嘴角被愁容微微牵动。
我说:“真的呀?那时你真的感觉接吻是件很恶心的事儿?不可思议。”
亚楠:“骗你干吗?当时真的啥也不懂。不过这也许正是我老爸最担心的,我比班级同学平均年龄还要小两岁。”
我:“即便如此,你老爸还是太过分了。”
亚楠:“呵呵,过分的还在后头呢。”
开学返校,亚楠把假期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季伟。季伟意气用事,背着亚楠给她老爸去了一封信。
信写得很简单,如实陈述了他与亚楠是如何开始的,并且反复强调三点:一,他们都已长大。二,他们之间是真爱,作为亚楠最敬爱的父亲,不可以如此简单粗暴地干涉他们。三,给鸟儿翅膀镀上金,非但不能让鸟儿飞得更高,反而再也飞不动了。
收到信后,亚楠爸爸十万火急买了火车票去北京,找到了亚楠的班级,后又闹到了系里,弄得亚楠颜面无存。
矛盾已然浮出水面,那时的亚楠几乎铁了心要与老爸抗争到底。可恰在亚楠最需要抗争下去的勇气与力量的节骨眼上,不堪重压的季伟却退缩了。
在一个朗月清风的春夜,季伟跟亚楠提出了分手,理由幼稚至极,“你已经有一门功课退步到80分以下了,再这么下去,我怕你会挂科。”
一边是老爸,一边是季伟,对亚楠当下而言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就这样合谋起来,把她的自尊心一片一片剥落下来,扔得满地狼藉。亚楠爽快地答应了分手,背过身去,躲进没人的角落里哭泣。
1992年,亚楠和季伟毕业了,都留京。亚楠选择读研,季伟参加了工作。他俩的故事并没有画上句号。
亚楠的成长之路应当说是平坦的,七年本硕,中规中矩,研二实习,学以致用,去了中央机关(财政部)。实习期间她很幸运地接触了第一个亚行项目。由于当时能够进行外语沟通的人极少,亚楠的英语口语水平令她脱颖而出。1994年起,亚楠在机关实习,准备论文,并在她获得硕士学位后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尽管在实习前,机关一再强调不留女生。
亚楠在机关里主要做政策研究、基金预算财务管理等工作。其间两次下派挂职,一次是在城区,一次是在县里。锻炼归锻炼,若谈吃苦,那可真有点矫情了,亚楠的路仍旧很平坦。
紧接着,她又以公派访问学者的身份去了美国,就在我们此行即将飞抵的第一站——纽约市,工作、学习、生活了一年。
回国后,亚楠一心扑在工作上,没工夫谈儿女私情。这倒又让亚楠的爸爸犯起愁来,逢人就讲,“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乱来,唉!这真是丝丝白发儿女债啊。”
应当说,为人父母的,大多喜欢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规划儿女的人生,他们当年是怎样的节奏,当下也会要求儿女毫无偏差地去复制。可这时的亚楠,在成熟、理智之余,更添了几分睿智和犀利,一句话就噎得老爸哑口无言。
她说:“爸,您虽然生下了我,但您根本不了解我,更不懂爱情,它不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不会在您认为最恰当的时候如愿而至,也不能因为您觉得它不合时宜就一棒打死,它是一种缘分,懂吗?它的来来去去不受我的支使,更不受您的控制。也许直到今天您还可以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但您无论如何也无法强迫别人家的孩子来爱您的女儿。”
其实这话夸张了,亚楠的老爸当然不会知晓,自亚楠与季伟分手起,追求者始终排着队。
98年,26岁的亚楠晋级为中层干部,属技术性干部,再次被下派到基层挂职,这一回是市级政府。此后几年,机关建立了三百六十度考核制度。亚楠每逢考试,成绩都相当出色,可偏偏在测评环节屡屡出问题。所谓测评,就是由别人来评她。
有一次,领导找她谈心,只给了她意味深长的一句话:“面对你,下级有压力可以理解,但平级也有压力,这需要思考。”
当晚回到家,亚楠对着镜子,拨开刘海,找前几天刚刚发现的一根白头发。她在心里琢磨,平级的压力究竟来自何方?当她关上床头灯的一刻,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的工作效率实在太高了,但由于角色所限,不能要求系统来迁就个体,尽管她所投入的热情是十分感人的。
亚楠终于明白,毕竟,机关单位并非实现个人抱负的理想之地,在这里谈奋斗,无异于扑腾在浴池里却做着游泳冠军梦。在这里,大家都是同一部大机器上的螺丝帽,机器的背后是一套既定规则,早已被设计好了,不能为了一个螺丝帽而转得更快。
那一年,正值我返城。我刚到上海没多久,就听说亚楠在北京出了事,她家被洗劫一空。那时,亚楠还住在单位分配的筒子楼里,相邻几户的门锁全被撬了,邻居报了案。时隔不久,一老一少两位警察上门,亚楠一见,失声惊呼,“王学军!”
亚楠没有认错人,那位年轻警察的确就是王学军,瘦高个,浓眉大眼,是我和亚楠的中学同学,和亚楠一样也是北京支内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