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平静的夜晚

从未平静的夜晚

邸玉超

夜晚的平静是人的主观臆想。夜晚从来没有平静过,不要说大的动物,小的昆虫,就是那些种类繁多的植物,也喜欢在夜色下窃窃私语,即使那些看似没有生命的风啊、云啊、月啊,也在每一个夜晚出没着,做着她们本分的事情。

我们生活的世界没有两个相同的夜晚,夜晚的不同各有因素。1927年7月,清华园的一个夜晚因为朱自清而变得与众不同。那是一个月圆的夜晚,朱自清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月光下的荷塘该是怎样一番风致呢?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可以想象却又难以捉摸,便具有了吸引力。)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让人想起宋代词人蒋捷的《风莲》词,以裙喻荷,不新,但摇曳。)

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本来挺俗的譬喻,因了“袅娜”与“羞涩”的传神,便也将就了。)

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此句绝妙,有逶迤态,有荡漾感。正应了杨振声所言:“引领读者自迩以致远,自卑以升高。”)

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

(是风踮着脚尖跑过去了吧?)

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这样的荷塘景致本是可以让人心静如水,遗世独立的。)

荷塘如此美,那月色呢?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

(一“泻”字,让月光有了流动;一“浮”字,让雾有了透明。)

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月色的细腻感、朦胧感全出来了。)

淡淡的云从明月上移过,仿佛小睡;月光从树叶间洒下来,在荷叶上画上斑驳的倩影。

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如此美妙的清华园的夜晚,若真的从哪个橘黄的窗子里传来小提琴的名曲,得醉倒多少人啊!)

然而,这样美的夜色也只能让朱自清获得片刻的宁静,在那个风雨如磐的年代,作为知识分子的他,心绪怎能平静下来呢?因此,朱自清由采莲的旧俗惦记着江南了,江南是他的故乡。也许,只有故乡这个温馨的港湾才能让人的心灵得以停泊;只有家这个暖巢才好让人安稳酣眠。

以上是我读朱自清散文名篇《荷塘月色》的笔记。

关于散文,朱自清在《背影》自序中说:“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得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说得朴素而实在,和他的人一样本真。朱自清的散文温厚细致、平淡自然,似清风、若清水,感情真挚浓厚而有节制,如《背影》;有时又浓墨重彩,瑰丽华美,如《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的散文是文人散文,与文人画一样,是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的综合展示,作品有高品格、高品质。我以为,在现代散文家中,朱自清先生是独树一帜的大家,几乎无人能与之比肩。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朱自清先生逝世三十周年时,清华大学为了纪念他,把水木清华荷花池东岸的迤东亭改名为“自清亭”,表达了人们对他完美人格的敬仰。与“自清亭”毗邻而立、朝夕相处的是附近小山坡上纪念闻一多先生的“闻亭”。朱自清和闻一多,都是毛泽东赞颂的“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的爱国知识分子。朱自清青年时代曾参加过五四运动,也曾目睹血腥,写下《执政府大屠杀记》,朱先生不仅是有气节的文人,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出淤泥而不染,处浑浊而自清。这是荷的品质,亦是朱先生的品质。

国画大师张大千擅写荷,早年曾画一幅《荷塘月色图》。张大千才情高绝,每有激情喷发,即作大画。《荷塘月色图》为手卷,纵四十六厘米,横六百二十二厘米,由丈二匹纸四开后两张对接而成,堪称皇皇巨制。画从左端起笔,一路铺陈,荷花欣然绽放,荷叶摇曳多姿,荷塘水雾迷蒙,淡淡的月光如梦如幻。一股清风拂来,清香满池。画上题诗一首:

波翻太液接银潢,

闲看疏星曲槛凉。

可忆江南好风景,

女儿争贴额边黄。

诗书画三位一体是中国传统文人的身份识别符码,深得文人画浸染的张大千自然也不例外。一卷荷花,绘出了张大千的淋漓兴致,脱口吟诗,脑海里想象的竟然是额边描黄的江南女子。在此处,张大千与朱自清两位大师不谋而合。

因为我们人静下来,夜晚才显得安静;因为我们的心宁静了,才会看到夜晚的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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