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磨难转换成爱

把磨难转换成爱

曹磊

所谓的好日子应该就是这样吧:夫妻两个人感情好,都有一份收入不多却稳定的工作,生活不能说宽裕,但是也不紧巴,孩子健康可爱调皮,每年全家出去旅行一次。平淡普通的生活一眼可以望到老远,能看见孩子一天天长大直到离开家,夫妻俩慢慢老了守在一起。这样的生活让曹磊特别满足而且有无穷的动力,为了孩子为了家,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可是突然,水龙头拧上了,细水长流的日子戛然而止。35岁的曹磊被确诊得上了急性白血病,这个强壮的男人一下就被击倒在地,筋骨气血仿佛一夜之间都被抽走。医生说病很凶险,四个月的化疗疗程结束后应该马上进行骨髓移植,如果过了这个最佳时机,后果难料。

救命的骨髓从哪来?一个是直系亲属,一个是骨髓库。首选兄弟姐妹,曹磊没有,父母早已经过了50岁的上限,儿子还小,只有8岁,而且体重也没有达到与他成比例的90斤,只能等待骨髓库里去配型。

化疗三个月的时候来了消息,找到了八九个初步配型合适的,可是几天过后,进一步的验证都失败了,骨髓库里没有跟他配得上的骨髓。曹磊的心跟着传来的消息忽上忽下,他的命现在在老天爷手里,他只有旁边看的份儿。配型失败,他的心凉了,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心里已经放弃,无路可走了。

第三个月化疗结束回家,妻子说:要不,用孩子的吧。曹磊想都没想,说:不。妻子哭了,说:要不先让孩子去化验一下试试?曹磊不是没想过,可是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刚冒出一个尖儿的时候他就赶紧按回去了,去想这种可能性曹磊觉得都是愧疚,怎么可能让好端端的儿子为自己去动刀挨针呢?绝不可能。

躺在病床上,曹磊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妻子会提出来这个选择。如果说还有哪个人比他还疼儿子,也就是她了。他曾经闪过用儿子骨髓的念头,但是他想到妻子也许会不答应,她也许会说他自私。他是个男人,是个父亲,是来保护他们的,他不会因为自己贪生,让他们去疼。只是,他想知道:为什么妻子会提出来呢?

妻子像个小老太婆一样在他耳边没完没了地唠叨,让孩子去试试。这让他心烦,更让他心安,因为这个女人竟然舍得儿子去救他。作为男人,身体糟到这个地步,只有家能在他心里没边没沿的绝望无奈中让他落个脚。他问她为什么,她看着他,眼泪哗哗往下掉:“因为你在,咱们才叫家。”

他同意了。

张琳

医生告诉她的,比告诉曹磊的,要直接。医生说,他的病就是看能不能配到骨髓,半年以内配不到,怕是活不过几个月。

等待骨髓库消息的三个月,张琳经常睡不着觉,她虽然抱着无限希望,但心里是现实的,总觉得希望不大。果然也就是这样。她马上想到了儿子,没别的办法了,孩子是唯一的选择。

平时看起来没主意的一个女人,在一切都乱了套的关键当口,清晰冷静,有条不紊地在混乱中安排着没了方向的生活。

她心里知道糟糕的现状,但是要骗丈夫,告诉他情况没那么坏,只要你有信心,没准就能好。她告诉他骨髓库已经找到八九个配型备选,而实际情况是只有两个。我问她:“这八九个跟两个有什么区别,为什么瞒着他?”张琳说:“我要让他有希望,八九个就说明他配型成功的希望大,他就有信心往下走。”

张琳的命运要比别人多些波折,19岁没了母亲,父亲几年前也去世,独生女的她孤零零地没了根,丈夫和孩子就是她全部的情感寄托,这个温暖的家就是她的命。在一次又一次巨大的变动面前,她没处可躲,是生活活生生地把不爱说话、凡事不爱往前凑的一个姑娘锻炼成了独挑大梁的坚强女人。

她曾经以为她和命运之间的交易已经结束了:生活把她的父母早早带走,还给她一个体贴的丈夫。丈夫在生病以前就是她的盔甲,一切不想面对的都让他去抵挡,给她拢出一个小窝,让她在里面暖暖和和地相夫教子。可是命运怎么就不放过她,安心日子才过了几天,就一下把这个窝扒拉到了地上。她丈夫恐怕是再也不能为她遮风挡雨了,接下去的生活,都要由她自己去收拾。

骗了丈夫让他宽心,却骗不了自己。硬撑着在丈夫面前笑,可是回到家就是放声大哭。但哭也不能哭久,孩子和公婆要到家了,得赶紧恢复常态。

跟她丈夫一样,最开始她也被用儿子骨髓这个想法烫了一下,赶紧缩了回来。可是跟曹磊不同的是,她在走投无路时又转回来,仔细往下想该怎么操作。

她矛盾极了,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要延续丈夫的生命,就要让儿子遭罪。她一趟一趟地往医院跑,一遍一遍地问医生:孩子这么小,如果为爸爸捐骨髓,会不会给他带来伤害?她也害怕,为了丈夫的现在,搭上儿子的将来。医生并没有对移植后曹磊的情况做出明确判断,可是理论上能保证儿子的身体不会有问题。

她也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万一儿子受了罪,丈夫还是没有起色怎么办?如果不让儿子去捐骨髓行不行?

如果儿子不捐,曹磊就没救了,再活上几个月;如果儿子捐,曹磊不见得一定能好,但是就有了好的希望。如果儿子身体上不受罪,爸爸眼见着就没有了;如果让儿子去经历一系列的救治,他能在相对长的时间里是一个有爸爸的孩子。

其实绕来绕去,就是一个简单的道理,让孩子去救爸爸,父母自己这一关能不能过。想来也真是的,如果是孩子需要父母的骨髓,顺理成章,父母犹豫才是自私,可是如果方向调过来,让孩子去捐反倒成了父母自私。

自私就自私吧,希望孩子能理解,救下爸爸,是希望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男孩子的成长不能缺了父爱,如果不让孩子去捐骨髓,反倒不是爱。爱,就是付出。只是孩子小了点,对他有点早。

她带着孩子去医院做了初步的抽血检查,能配上,她心里就有数了。

然后她去跟丈夫说了她的想法。

说实在的,从妻子的角度来说,她真怕丈夫不答应,她想让他活,多一天也好。可是从母亲的眼睛去打量他的决定,又有点担心他马上答应,她也怕见到他的自私。你说矛盾不矛盾?

曹磊一口回绝。张琳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暖意,她找的这个男人没错。但感动推上来的泪水又因为他的拒绝而流了下来:你不答应不接受你怎么活下去?我们这个家怎么能维持?在丈夫回绝了无数次以后,她说了一句话:“你在,咱们才叫一个家。”

鹏鹏

有天晚上,鹏鹏下学回到家里,妈妈把他叫到身边,用跟以往不一样的神情看着他。他有点紧张,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今天上学有没有淘气,会不会是老师找妈妈谈话了。妈妈用跟大人谈话一般的语气说:“鹏鹏,爸爸病了,你知道,现在只有你能救爸爸,你的血跟爸爸的血一样。”孩子接下去没有问任何问题,比如要不要打针,会不会很疼,或者怎么用我的血,只是想了想,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医院?”

事后,我问这个8岁的小男孩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长着一张标准淘气小男孩的脸,圆圆的脸蛋,一双笑眼,机灵的眼神,讨人喜欢。他抬起眉毛,用一种不解的表情,回答说:“他是我爸爸,我的命是他给的,他病了,我也可以给他呀。”

孩子是一夜之间变懂事的。他是个调皮鬼,从幼儿园开始就被老师叫成“混世魔王”。上着课,人不见了,原来趁老师不注意溜到操场上去玩玩具。被逮住时说,因为下课人多他玩不上,现在来人少。不仅自己玩,还带着小朋友们一起来玩,能影响一片。上了小学被罚站是家常便饭,因为上课玩、说话、不认真听讲,回家以后跟妈妈说,他在课堂的几乎每个角落都站遍了,下一步就是站到课堂外了,听得妈妈一个巴掌呼在了他的小屁股上,打完他还冲他妈笑。

就是这个小孩,听懂了妈妈的话。从那以后,他就变了。

妈妈跟他说,要多吃饭,要赶紧把体重从70斤涨到90斤,这样就能给爸爸捐骨髓了。鹏鹏从小就有个毛病,吃多一点就要吐。平日里他用这个办法治爸爸妈妈,挑食,一治一个准。可是自从妈妈说了这句话,他就开始多吃,吃吐了,过一会儿再吃。他得赶紧吃胖了救爸爸。

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看着孩子撑得吐,回来再吃,她的心像被搅拌机翻滚,一会儿皱着,一会儿揉开,不知道是好受还是难受。

备血的过程一共三次,一次比一次时间长,一次比一次血量多。几个小时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等着血液从身体里到机器里进行大循环。出得快进得慢,孩子的脸色明显蜡黄,精神也没了。可是孩子一声没出。他知道,他哭他叫,妈妈也会哭。他不想让妈妈哭。

远远没有完,接下去还要吃药打针增加肌体的白细胞,这个过程就是让身体自己不断打破平衡,带来的影响就是持续低发烧。然后还要抽造血干细胞。

在漫长的煎熬过后,终于等到了孩子进手术室,抽脊髓血。

手术那天,孩子是自己走进手术室的。他跟他妈妈说他不害怕,还笑。我问他:“你真不怕啊?”他摇摇头,说不害怕。我说:“我不相信,阿姨去医院都害怕,你进手术室不害怕?里面又是手术刀又是要扎针的。”孩子低下头,玩着手指头,说:“害怕,但是我不想让妈妈看见我害怕,因为我好不容易吃胖能去救爸爸了,我不能害怕。”

张琳

看着儿子那么小的一个背影自己走进手术室,回头还冲自己笑笑,挥挥手,张琳心里只有后悔。她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不应该用孩子。她觉得她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亏欠孩子的太多了。

她觉得自己真冷酷。儿子每天在饭桌前,已经吃饱了还继续吃,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接下去要吐了,但是她没阻止。她的话就在嘴里,都已经在牙齿上了,一张嘴“别吃了”就会弹出去,但是她没说。她想救丈夫,眼前的这个小人儿就是曹磊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她没说,把话咽下去了。那一刻,她是想救自己丈夫的女人。

看着他撑吐,她这才慌慌张张给儿子找水漱口,摩挲他。看着孩子被呕吐憋得满眼都是泪,她想说“咱们不吃了鹏鹏,不难受了”,可是她不敢张口,因为那就意味着放弃,眼睁睁着看着自己的丈夫越走越远。她仍然没说话,但是她在经受撕心裂肺,母亲和妻子,这两个角色怎么会对立到这种地步?

孩子吐完了,坐了一会儿,歇歇,那时儿子说了一句话,“妈妈,我还没饱”,又回到饭桌上接着再吃。她不能张嘴,因为她的心仿佛飞机在高空遇到气流剧烈颠簸,一张嘴就会被颠出来。她不敢去面对的一个事实,是儿子被她当成了救命的药,她现在做的,是填鸭一般给孩子催肥,让孩子成为合格的药。那不应该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呀。可是,孩子是不懂事,还是太懂事?他没说难受,没说不吃,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他知道爸爸妈妈在使用他吗?他知道他这么难受是爸爸妈妈故意的吗?她心里羞愧极了,可是仍然没有说话,没有劝孩子别再吃了。谁不知道呕吐过后五脏六腑都倒了个,难受得怎么可能想吃饭?可是她竟然没劝孩子别再吃了。整个过程,她没说一句话,没法说,因为要说的太多太矛盾,她心疼孩子,可是就是这么个心疼法?

张琳眼睛牢牢地盯着孩子一个人往手术室走,直到看不见。扯平了,丈夫孩子都在里面了,此时站在外面的她,既是母亲,又是妻子。为了儿子,对不住丈夫,为了丈夫,对不住儿子,总是觉得亏欠对方一点。好了,现在是一半一半,都躺在手术床上。

那一刻,张琳有种特别奇妙的感觉,既被现实压得喘不上气,又突然间什么负担也没有了,轻得飘到了天上。

她想起儿子终于到了92斤可以给爸爸捐骨髓的那一天兴奋的样子,老远就冲他嚷:“妈妈,我过了90斤啦,可以救爸爸啦。”她想到有一次,她回家哭完了眼睛红肿,被儿子放学回家发现,于是孩子就缠着她给她说学校里好玩的事,还给她跳舞,浑身的小胖肉一墩一墩果冻似的颤悠,为了让妈妈露出笑脸。她想起孩子这几个月不上学,在医院遭的那些罪,却一滴眼泪都没掉……生活待我不薄,她跟自己说,给我好丈夫,还给我这么好的儿子。

手术室外,是漫长的等待。

张琳有点恍惚了。整件事情给她带来的起伏太大,命运一拨拉就掀翻了他们苦心经营的窝,她灰心丧气到了极点。但是在不得不一点点去收拾的过程中,命运又不断地给她惊喜,让她发现平常生活中不会轻易发现的无价珍宝:儿子远远超出年龄的懂事和沉稳,丈夫对自己和家强烈的爱和依恋。

越收拾,她的心越宁静。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吧,不会给你风平浪静,可如果有一条船,船上的三个人能抱成一团,彼此给予温暖和力量,能在惊涛骇浪中找到平稳,一个浪头一个浪头地过,不也是一种过法吗?过一关感情不就更深一层吗?

张琳长相并不出众,鹅蛋脸型,细长的眼睛,脸上的皮肤有点黑,脸颊和额头上还有痘痘,乌黑的头发绑成马尾,细长的个子。她说话行事很有教养。采访的时候,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控制不住的时候眼泪是静悄悄地流下来,没有放大悲伤,而是收紧。让人疼爱,而不是让人可怜。女人是这样,在大变化面前,越沉静越自制就越能呈现勾勒出平时藏得很深的美。张琳就是如此。第一眼看上去她太平常了,没有值得人注意的地方。可是她一讲话,柔声细语,表述时眉眼平静,却清清楚楚能听见她内心的风暴。那种冷静沉着的讲述,越听越让人对她尊重。

曹磊

9岁孩子的造血干细胞表现出来的活力,让曹磊的身体在第九天就可以生长自己的造血干细胞,而一般情况是要等到第十四天才渐渐长出。旺盛的活力,让曹磊恢复得特别好。

刚做完移植时,鹏鹏到病房来看爸爸,隔着玻璃,孩子问:“爸爸你疼吗?”虽然得了这么大的病,但是曹磊人前从来没哭过。孩子的话一出,他哭了。医生说,从自身再次造血开始,他身体免疫力完全就是一个新生婴儿的状况,也就是说,他重生了。他给了生命的儿子,如今还了他一条命。

他自己经过了什么检查和治疗,这当中是怎样的疼,他清清楚楚,所以他心里有点怕,不愿意去面对儿子为了他捐赠而要经过同样的步骤。妻子没说,他也没问。他在心里猜测着,儿子会不会做这个,会不会做那个抽血。其实他明白,他想到的儿子都要去做的,只是他病了以后,心也弱了,他受不了儿子真去做了。

曹磊本来就话少,病后话就更少了。转眼之间自己从一个家的顶梁柱到连生活起居都要人照顾,他心里从不认,到承认,再到接受,这中间的煎熬把他磨得不想说话,也不想以后的事了,还能怎么样呢?可是儿子这么小,为他做了那么多,还有妻子,平时什么都要靠他的一个女孩子,转眼今天里外都要靠她。他不能放弃,他必须得用力,配得上他们的付出。

他跟我说,现在他要做的,是好好地、小心翼翼地活着,别病。活过这五年,如果没有其他病症,五年以后这个白血病就能慢慢恢复了。到时候,再出去工作。

儿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曹磊心里明镜一般。但是当我问到,有没有想怎么报答时,曹磊戴着口罩的面孔生动起来,说:“以后他再犯错误,我给他说好话。”

张琳

张琳心里一直在想,如果重新让她选择,她会不会改变。

手术后的丈夫每天等着捐了骨髓的儿子放学回家一起吃饭,吃过饭后爷俩拿出象棋杀上一盘,儿子出了臭棋,丈夫手把手去教应该怎么摆。家里橘黄色的灯光笼罩着两个趴在棋盘上的脑袋。

张琳站在厨房里看着这两个亲人。多么简单的生活,得到却又是多么不易。失而复得,让她觉得每时每刻都宝贵。

她觉得自己做对了。当初她的想法是,男孩子成长不能没有爸爸的榜样。但是儿子所做的一切,又让他们做父母的知道,孩子也能为父母付出,爱和付出并不是一条单向街。虽然一家三口都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难,但是值得,保全了一个家,更知道了一个人可以为爱和责任拿出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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