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妈妈的赌博

未婚妈妈的赌博

从一开始把四个月大的孩子遗弃在医院,她就开始了这次赌博的计划。这是一次巨大的冒险,赌注是孩子,赌的是孩子的命运,下注的人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她并不怎么负责地未婚生下了孩子,不久就发现婴儿是先天性脊柱裂,在倾尽所有之后孩子仍然不见好转,此时两个自己还没有长大却已经成为父母的年轻人走投无路。

年轻的母亲叫利霞。这个时候,母性的本能让没怎么读过书的她调动了所有对这个社会的认识储备,构思出来一个既简单无知却又绝对切中要害的计划:把孩子遗弃在医院,让她被医护人员发现,然后进行治疗。医院总不可能对自己眼皮底下的病孩子见死不救吧?与此同时,利用媒体对遗弃这件事本身进行传播,让社会上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并引发他们的同情心,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来帮助这个孩子渡过难关。

如果不是记者这个职业,恐怕我永远都不会结识一些生活在边缘的人。

利霞26岁,家在河南焦作修武县方庄镇。她的家境不错,姐姐在沿海大城市的法院工作,弟弟也在那边教书,父母是退休职工,是户体面人家。可她却不像她的手足姐弟一样安心读书,而是早早地去外面闯荡,当上一个收银员,拿着一月两三千的收入,按照她自己的心思选择着生活。后来,她和一个姓卜的在当地KTV做服务员的小伙子好上了,处了一段时间决定结婚。但是两人之间有太多的不合适:她是城镇户口,他是农村的;她26岁,他23岁;她信基督教,他信佛教……这些不同拿出任何一个都够两个家庭纠结一番,更何况他们全遇到了。

两家为了拆散他们纷纷使出了杀手锏:女方的妈妈明确表态就此脱离母女关系,自此后你的一切与我无关;男方家干脆就藏起户口本,你们没了法律文件别想领证。可是,家长的这些法子就像激将法,大大刺激了利霞的斗志,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偏要和小卜结婚,而且还要把肚子里刚怀上不久的孩子生下来!

六个月的时候孕检显示,胎儿是先天性脊柱裂,两种可能:一种是生下来马上做手术,能基本解决问题;另一种就是个无底洞,痛苦和治疗将会伴随孩子和家庭漫漫人生。医生建议她慎重考虑。处在亢奋作战状态的利霞已经不大用理智考虑问题,她用斗志鼓励自己,一定是前一种可能,后面那种事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性格即命运,无知即力量,它们在利霞之后的选择中一再出现,一步一步把这个任性固执、不计后果的姑娘推向绝路。此时的利霞哪里能想到,大麻烦的种子已经埋下。

孩子生下来了。手术比较成功,但需要在重症监护室留观一个月,一天1500元的费用像山一样沉重,利霞让孩子勉强住到第八天,说什么也住不下去了。出院应该没事吧,对病情一窍不通的利霞做了一个对危险视而不见的决定:她用她的无知过滤掉危险的信息,安慰自己孩子一准能好起来。其实,病魔从未远离她的婴儿,并在伺机袭击她。出院的第二天,孩子就开始39℃高烧持续不退,再次送进医院已经脑积水。从此,孩子就一直没怎么离开过医院手术、治疗,四个月时间流水般花去十几万元。

从怀孕开始,利霞就不上班了,孩子这一病,医药费就靠四下与亲戚朋友借。两家的家长也真是说到做到,没有提供任何帮助,当初她任性种下的大麻烦,开始伴随着她重病的女儿一起成长。

利霞去申请新农合报销,人家问她要孩子的出生证明和户口,她傻眼了,有结婚证才能有这些,而她就是跟家里赌这口不让结婚非结的气。这就意味着她必须掉回头去面对那个必定要跨过的关卡。她这边还好说,反正母女不做了,户口拿出来,但男方那边仍旧不给户口。在这个过程中,利霞也渐渐了解到即便是孩子上了户口,也享受不到新农合的福利,因为国家的农村合作医疗是针对农业户口,而利霞是城镇户口,子随母,整个福利网覆盖不了利霞母女。

这条路走不通,她又去找各种慈善机构,人家说你孩子没户口实在没办法。找两边父母,自己父母说我们已经给你四下借了十几万,实在借不出来了,男方家庭更是根本不回应。走投无路,她想道:如果把孩子扔在郑州最好的医院呢?医院肯定不差这点儿钱会给孩子做手术。

采访时我问她:“如果大家都这么想都往医院送,医院也管不了怎么办?如果这样,跟在你怀里咽气相比不是更冷酷吗?”她低头避开我,在想怎么回答,然后抬起头来说:“我想在医院怎么都会有人管的。”她知道这是在赌博,但一错再错到这个境地,恐怕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2014年2月16日,春节刚过不久,利霞坐车从焦作到了郑州,把孩子放在了郑州大学第三附属医院休息大厅的座位上。她在心里跟孩子说,不是妈妈不要你,妈妈这样做是在救你。之后,她留下一封信,大意是知道把孩子抛弃了很可耻,但是她遇到的实际情况已经无法解决,所以希望好心人救救孩子,如果可以救活,她愿意去领回来。她的这套逻辑听上去不怎么讲道理,把自己作为母亲应当承担的责任推给别人,孩子的病治好了以后再续上。可是,如果设身处地替她想,除了这么干,她还有什么路好走?

我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我走到这一步也会这样?

一步三回头,利霞说她还没走出医院大门,就看到已经有人过去看小孩了。在医院附近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给医院打了电话,结果被告知孩子已经送到了福利院。这是她没想到的。找到福利院时,孩子已经被送到福利院定点的中心医院。跟孩子分别以后才知道母女根本无法离开,而一旦送进福利院拿不出有效证明就接不走孩子。求助媒体成了利霞最后的救命稻草。

媒体报道之后,郑州大学第三附属医院收治了病重的孩子。医护还捐出将近两万块钱给利霞,可是孩子的病要分期治疗,这只是第一步,接下去的第二阶段手术费用更大。利霞只能走一步想一步,先渡过眼下难关,等到下一步再说下一步的事。我采访她的时候是孩子刚刚做完手术的那几天,小小的躯体却顶着一颗那么大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涣散,脑袋上贴着各种医用胶布,身上还挂着一个导尿袋,不到一岁的孩子遭了多大的罪。

采访完我就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生,采访她干什么?但是,采访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却经常想起这个任性、莽撞、不计后果、不负责任的年轻人,在零敲碎打地琢磨她的过程中,我渐渐想明白了,她的经历绝对是个反面教材,可以提醒准备叛逆家庭的年轻人,而她混乱无知的经历也在测试考验着社会的救助观念和救助体系。

利霞情窦初开时遇到一个小伙子,觉得爱得要死要活就要在一起,丝毫不去考虑双方各方面巨大的差异,尤其是宗教的不同。她觉得爱情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有你有我就全齐了,什么差异不差异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不是说不可以,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问题是你的能力能不能支撑你的选择。一个收银员与一个KTV服务员的结合,受到各自家庭的强力抵制,没有充裕的经济收入,理智的做法是等爱情这股劲儿小了两个人就渐渐散了。而利霞非要用任性和执拗去验证一个早被看清的糟糕结果,连带着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和两家人付出了那么沉重的代价。她倒是一句话就解释了:“我当时没想到。”她没想到,但是娄子已经捅了。

对这么一个没头脑、没人生经验的年轻妈妈和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孩子,怎么办?要不要帮她,要怎么帮她?双方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家,即便是接受了两个年轻人既成的事实,恐怕也无能为力,不大可能拿出巨额的医疗费用,家人只能给他们情感上的支持。新农合可以给新生儿报销一部分费用,但是由于两人没有结婚,所以也起不了作用。民政和慈善机构也是如此。至此,社会编织的保障网并没有接住她,而接下去不管是她把孩子遗弃在医院,还是打苦情牌求助媒体得到好心人捐款,都具有不确定性,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赌博。

当然,是利霞自己的原因才最终走入困境,但是我们不会再责备利霞了,事已至此,对于已经犯了错的年轻人,不能再把她往绝路上推。怎么救助她病入膏肓的孩子,这才是最大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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