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宰相书◎

◎上宰相书◎

韩愈曾评价柳宗元“不自贵重”,责备他热衷名利。然而通过这篇文章可以看出,韩愈本人也曾求仕心切,同样有过躁动的官场恶习。司马光对此颇有微词:“夫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士贫贱然后见其志……观其文,知其志,其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如此……”但是平心而论,像韩愈这样作书自荐以求功名者,在当时并不鲜见。况且此文并无肉麻的吹捧和狂妄的自诩,写来落落大方,一本正经。文章首先很自然地引用《诗经》,又转而引用《孟子》,似乎与正文并无联系;写到中间,便迅疾转到论述君相身上,笔势跳跃不同寻常;接着又开始自然地叙写自己的文学与遭遇,好像再次与正文脱节;而结尾处作者以寥寥数语又论及君相,并将山林之士与自己夹杂来写,顺便照应了《诗经》《孟子》。笔力相当畅快,结构相当巧妙。写此文时韩愈二十八岁,虽然才华横溢,但终究是青年气盛,文字稍欠裁炼,不如晚年文章凝练老辣。

《孟子》书影

【原文】

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阁下:

《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也。其三章曰:“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说者曰:“百朋”,多之之辞也。言君子既长育人材,又当爵命之,赐之厚禄,以宠贵之云尔。其卒章曰:“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说者曰:载,载也。沉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材,无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沉皆载之云尔。“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于人也,既长育之,又当爵命宠贵之,而于其才无所遗焉。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王天下不与存焉。其一曰:“乐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贤士之所极言至论,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则孰能长育天下之人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才,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幸今天下无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职,钱谷甲兵之问,不至于庙堂。论道经邦之暇,舍此宜无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居穷守约,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教化,妖淫谀佞诪张之说,无所出于其中。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虽不足当诗人、孟子之谓,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

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于自弃,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宁往告焉,若不得志,则命也。其亦行矣!

《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是皆与善之辞也。抑又闻古之人有自进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之谓也。抑又闻上之设官制禄,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贵其身也,盖将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诚,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没于利而荣于名也,盖将推己之所余,以济其不足者耳。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苟以是而为心,则上之道不必难其下,下之道不必难其上。可举而举焉,不必让其自举也;可进而进焉,不必廉于自进也。

抑又闻上之化下,得其道,则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主上感伤山林之士有逸遗者,屡诏内外之臣,旁求于四海,而其至者盖阙焉。岂其无人乎哉?亦见国家不以非常之道礼之而不来耳。彼之处隐就闲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于人乎哉?今所以恶衣食,穷体肤,麋鹿之与处,猿狖之与居,固自以其不能与时从顺俯仰,故甘心自绝而不悔焉。而方闻国家之仕进者,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策,不繇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其影响昧昧,惟恐闻于人也。今若闻有以书进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荐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书于四方。枯槁沉溺魁闳宽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动其心,峨峨焉缨其冠,于于焉而来矣。此所谓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者也,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者也。

伏惟览《诗》《书》《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

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文,辄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干渎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译文】

贞元十一年(795年)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谦恭地伏在光范门下,两次拜礼,向宰相阁下敬献文章:

《毛诗》序中说道:“茂盛的莪草,是人乐于培育的。君子能够培养孕育人才,那么天下人会对此觉得开心。”那首诗说:“茂盛的莪草,在那片丘陵上。君子看到它以后,喜欢它,觉得它有美好的形态。”郑玄解释说:菁菁,茂盛。莪,小草。阿,大的山陵。这是说君子可以培养孕育人才,就像大丘陵使小草生长孕育一样,能够让它长得很繁茂。“君子看到它以后,喜欢它,觉得它有美好的形态”之类的话,是天下人用来赞美它的。诗的第三章说:“君子见到我以后,赏赐给我很多财物。”郑玄解释说:“百朋”是形容赐的东西多,这是说君子既然能够培养孕育人才,就应该再任命他官职爵位,赏赐给他丰裕的俸禄来宠爱重视他。诗的最后一章说:“在水面上航行的杨木船,或深或浅,君子看到我以后,我的心就很美妙了。”郑玄解释说:载,指装载。沉浮,指东西。这是说君子对于人才,没有不使用的,就像船对于货物一样,不管是浮是沉都要装载它。“君子看到我以后,我的心就很美好了”之类的话,是说如果君子这样做的话,天下人的心都会变美好。君子对于人才,培养孕育以后,应该再任命他官职爵位来宠爱重视他,这样一来使他的才华展露无遗。孟子说:“君子有三种情趣,统治天下的时候就没有共存的了。”其中之一是说:“喜欢得到天下的杰出人才来哺育教化他。”这都是圣贤之人最合乎常理的论断,从古到今应当效法的原则。既然这样,那么谁能够培养孕育天下的人才呢?难道不是我们的皇上和宰相吗?谁能够教育天下的杰出人才呢?难道不是我们的皇上和宰相吗?幸而现在天下太平,大大小小的官员,各自坚守自己的职责,有关财物、收成、征战的问题,不需要拿到庙堂上讨论。讲到治国的闲暇,除了培养教育人才以外,应当没有比这更大的事情了。

孔子删述六经图

现在有人长到二十八岁了,名字没有列在农民、工人、商家的户籍中,他的事业就是读书、写文章称颂尧舜之道,鸡一叫就起床,勤勤恳恳、不求名利。他读的都是圣人的书,杨朱、墨子、佛教、道教之类的学术,没有进入他思想的。他写的东西都遵循六经的主旨,排除邪说、归于正统,分辨时下习俗混乱不清的东西,在贫穷的环境中生活仍然守礼,也偶尔会有感激或怨恨之类奇怪的言辞,以它们为求得天下人理解的工具,也不与教化相违背,妖邪谀媚狂妄的说法没有在言辞中出现的。四次在礼部应试,只成功了一次,三次被吏部选拔但没有成就。九品官的位置只能看着,一亩大的房子也只能想着。四海之中没有可以作归宿的地方,饥饿但没有东西吃,也没有衣服御寒,虽接近死亡而意志愈加坚定,已经得到官职的人争相嘲笑他,他一时间想要丢弃旧习的圣贤之书而另谋新出路,求老农民老园丁做老师。为自己志向的变化而悲伤,半夜里涕泪交流。尽管他不够拿《诗经》与孟子的话来自比,但假如培养孕育他使他成才,也会成功;教育他使他成长,也会成功。

又听说古代的君子辅助他的君王,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得到他应得的位置,就仿佛是自己把他推到水沟里一样。现在有人七岁就学圣人的道理来修养自身,并且积累了二十年,但却不得不毁于一旦,这也是没有得到他应得的位置啊!仔细想想,现在有仁德的人官居高位,假如不去向他通报一声就离去,这是甘于自暴自弃,而不用古代君子的方式来对待我们的宰相,那可以吗?我宁可去禀告他,如果不得志,那是命。我当归隐田园。

《洪范》中说:“凡是那些平民百姓,有智谋的、有作为的、有操行的,你要记着他们。对于那些既无大善,又无恶行的人,他们也应该受皇上的任用。他们流露出感激的神态,表示说:‘我一定喜好德行,你就封赐爵禄给我’。”这都是与人为善的训诫。又听说古代有自己推荐自己的人,君子不谢绝他,这就是表示说:“我一定喜好德行,你就封赐爵禄给我。”又听说上面安排官爵俸禄,必须要找到合适的人把它交给他,我不是仅仅羡慕那些财物可以使我富贵,而是想用那些职能来治理我无权治理的事,用那些清楚的东西来梳理不明白的东西。下面修养自身、行事正直、一定要求得俸禄居官的人,不仅仅是被利益诱惑而求名声,而是想发挥自己的余力让社会更完善。既然这样,那么上面寻找官员、下面追求官位,取他们相互追求的交点就可以把他们的目标统一在一块儿了。如果拿这个作为出发点,那么上面的不会为难下面的,下面的也不会为难上面的。可以举荐就举荐,不必求全他自荐;可以进荐就进荐,回避自荐是不必要的。

还听说上面教化民众,如果规律已被掌握,那么奖励不必给全天下人而全天下人都会跟从,依顺人想做的事情推行它,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现在天下人不从吏部挑选而当官的几乎没有,皇上伤感在隐居山林的人当中有散失遗漏的人才,几次诏谕内外的臣子到全国各地用各种方式寻求,但来的人还是很少。这样的人难道没有吗?那是因为见到国家不用特别的方式来礼遇他所以不来罢了。那些隐居闲散的人也是人!他耳目鼻口想得到的东西,心里所喜欢的东西,身体安乐的地方,难道会和普通人不同吗?现在之所以穿旧衣、吃粗粮,和麋鹿共处,与猿猴同居,是因为自己本来就不能去顺应时尚,所以心甘情愿断绝仕途而不后悔。而且刚刚听说国家考官职的人,一定要被州县举荐,然后上调到礼部、吏部,考骈文的对仗、音律的高低、形式的齐整,符合规定的人,才能够进入下士的行列中。即使有教化百姓的方法、安定边疆的谋划,不遵照这个途径,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他又担心进的山还不深,入的林还不密,躲得无影无踪。悄无声息,担心被人发现。现在好像听说有用书信进献给宰相而求官的人,宰相不认为他羞耻,举荐给皇上,任命他爵位,向全国公布他献上的文章。隐居山林默默无闻而志向高远、心胸宽广的人,一定都将会有所心动,庄重地戴上帽子,悠然自得地前来进书。这就是所谓奖赏不必给全天下人而全天下人都会跟从的情况,这就是所谓顺从人的想法来推行政令的情况。

我领受《诗》《书》《孟子》的教诲,思考培养人才、赏赐禄位的途径,考证古代君子辅佐君王的方式,把自己进献和举荐的错误忘掉;考虑到设置官爵俸禄的原因,是为了吸引山林间散失遗漏的人才,让天下流落的人才都知道以何处为归宿。

于是,我抱着侥幸心理将以前写过的文章摘抄了几篇不错的在别的纸上,希望您不怕麻烦看一看。冒犯您了,我伏地等着领罪。韩愈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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