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

◎原道◎

道教是李唐王朝的国教,中唐时期,统治阶级又崇尚佛教,佛道盛行,儒学衰落,固有的封建秩序受到冲击,大唐帝国出现了思想危机,这对帝国的长治久安极为不利。作为儒学忠实的拥护者、卫道者和“道统”的继承者,韩愈深感只有大力提倡忠君孝亲的孔孟之道,才能有效地制止犯上作乱的发生,巩固中央政权,于是毅然地举起了复兴儒学的旗帜。

韩愈在文中鲜明地提出了“道统”的观念,主张尊孔孟,排异端,认为只有儒家学说才符合封建社会的利益。指出佛教和道教学说无视社会现实,无视国家的安定团结,扰乱了封建的等级秩序;大兴佛寺道观、供养僧侣更加重了人民的负担,造成了社会的贫困;坚决主张毁灭佛道两家的学说并禁止他们的活动:“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韩愈借儒家“道统”排斥佛老,这本是为了维护李唐王朝的统治,无可厚非,但将佛老指斥为异端,主张将其彻底毁弃,这并不符合人类文化传承的原则。

【原文】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此图描绘唐玄宗李隆基与神话传说中的八仙之一张果老相见的传奇故事,事出《明皇杂录》。唐玄宗相貌魁伟,身着黄袍,坐圈椅上,侍者五人立于左右。与玄宗对坐者为张果老,他白髯高冠,身着紫衣,面带笑容,正在向玄宗讲道。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译文】

广泛地对群众施行仁爱,就叫作仁;实行适合于仁的行为,就叫作义;遵循仁义的要求并实施它,就叫作道;内心充满仁义之念而不需要外界的赋予,就叫作德。仁和义是肯定的有实在内容的,道和德是假定的没有实际内容的。因此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有凶险之德和吉祥之德。老子把仁义看得很渺小,并非诽谤仁义,而是他的见识短浅。就如同坐在井里看天却说天小一样,实际上并不是天小啊。他把小恩小惠看作仁,把谨小慎微看成义,因而,他小看仁义是当然的了。他说的道,是指他的道,并非我说的道。他说的德,是说他的德,并非我说的德。凡是我说的道德,是体现仁和义的标准,是天下的公论。老子说的道德,是抽掉仁和义的具体内容来说的,是他一家之言。

焚书坑儒图

自从周道衰微,孔子死后,秦时焚书坑儒,汉朝盛行黄、老之学,晋、魏、梁、隋之间盛行佛教。那些讲道德仁义的人,不是加入杨朱学派,就是加入墨翟学派;不是加入道教,就是加入佛教。加入那一家,必定会排除这一家。加入那一家就以那一家为主,反对这一家就以这一家为奴;加入那一家就加以附和,反对这一家就加以诋毁。唉!后代的人如果想听听仁义道德的学说,到底该听从哪一家的说法呢?道教徒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学生。”佛教徒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学生。”信奉孔子学说的人听惯了那些说法,乐于接受它们荒诞的言论而且轻视自己,也附和着说:“我们的老师也曾经向他们学习过。”不仅在嘴里说这种话,而且还把它写在书上。唉!后代的人虽然想学习仁义道德的学说,可是到哪里去寻求它呢?人们喜欢新奇的思想实在是太严重了,不探究它的本源,不探寻它的结果,只想听新奇的说法。

古代的民众有四类,现在的民众有六类。古代负责教化的人只占其中之一,如今负责教化的人要占其中之三。现在务农的只有一家,吃粮食的却有六家;从事手工业的只有一家,用器具的却有六家;做生意的只有一家,需要供应财物的却有六家。怎么能不使百姓贫困而去盗窃呢?

远古的时候,人民遇到的灾害太多了。有圣人出来,这才把相互生存、相互供养的方法教给人们,做人民的君主,充任老师,赶跑那些虫、蛇、禽、兽,让人们定居在中原地区。冷了就教他们做衣服;饿了就教人们种庄稼;睡在树上可能掉下来,住在洞里容易生毛病,这就教人们造房屋。设立工匠来供给人们用具,设立商贩来互通人们之间的有无,发明医药来挽救人们生命以防因病早死,定出葬埋祭祀等制度来增加人们之间的恩爱,制定礼节来规范社会的秩序,创造音乐来排解人们的烦闷,制定政令来约束人们的懒惰,设立刑法来除去人们之中的强徒。为了防止相互欺骗,就给人们制定符玺、斗斛、权衡来使人们遵行;为了防止互相掠夺,就教人们学习修筑城墙、制造武器来保护自己。灾害即将发生,就提醒人们事先做好准备;祸患将要发生,就给人们做好预防。现在道家却说:“倘若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终止。倘若打破了斗斛,折断了秤杆,百姓就不会争夺。”唉!那只是没有好好想一想罢了!如果古时候没有圣人,那么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人类没有羽毛鳞甲来抵御严寒酷暑,没有爪牙来争夺食物啊!

因此,君王是发号施令的,臣子是执行君王的命令来推行给人民的,人民是生产粟米麻丝、制作器具、从事商业使财物流通,侍奉那些统治集团的。君主不发令,就放弃了做君主的职权;臣子不执行君主的命令来推行给人民,就丧失了臣子的职责;人民不生产粟米麻丝,制作器具,交换财物来侍奉那些上层人物,就要受到惩处。如今他们主张:“必须抛弃你们的君臣,撇开你们的父子,禁止你们的相生相养的办法。”以此来求得所谓清静和寂灭的境界。唉!他们也幸亏出现在三代以后,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等圣人所贬斥;他们也不幸没有出现在三代以前,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等圣人所纠正。

帝和王,他们的称号虽然不同,但他们能成为圣人的缘由却是一样的。夏季穿葛布衣裳,冬季穿皮毛衣服,口渴就喝水,肚子饿就吃饭,这些事情虽然不同,但被称为明智的缘故却是一样的。如今道家却说:“为什么不学习上古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好比指责冬天穿皮毛衣服的人说:“你为什么不穿简便的葛布衣服呢?”指责肚子饿了吃饭的人说:“你为什么不做喝水那样简便的事情呢?”《礼记·大学》篇说:“古时候想在天下弘扬完美德行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国家;想治理好他的国家的人,一定要先整治好他的家庭;想整治好他的家庭的人,一定要先修养他的身心;想修养他的身心的人,一定要先端正他的思想;想端正他的思想的人,一定要先使他的念头诚实。”那么,古时候所说的端正思想而又诚心诚意的人,是会有所作为的。如今所谓的修养身心,却是要摒弃天下国家,灭绝天理人伦。做儿子的不把他的父亲当作父亲,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主当作君主,做百姓的却不做他应该做的事情。孔子撰写《春秋》时,诸侯中有用夷狄礼节的,就把他当作夷狄;夷狄中有用中原礼节的,就把他当作中原国家。《论语》说:“夷狄有君主,还不如中原的各诸侯国没有君主。”《诗经》说:“抗拒夷狄,惩戒荆舒。”如今却拿夷狄的礼法,放在先王的教化上面,那不是几乎全都变成夷狄了吗?

我所说的先王的教化究竟有什么内容呢?广泛地爱大众叫作仁;实行适合实际的仁叫作义;遵循仁义的要求并实现它叫作道;内心充满仁义之念,而不需要外界的赋予,这就叫作德。它的典籍有《诗经》《尚书》《易经》《春秋》;它的准则有礼仪、音乐、刑法、政治;它的民众有士人、农民、工匠、商人四类;它的名分有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人民穿的有麻布、丝绸两类;人民的住房有宫、室两种;人民吃的是粟、米、果、蔬、鱼、肉。它作为道理是容易懂的,它作为教化是容易实行的。因此,用它治身,就和顺而吉祥;用它对待别人,就仁爱而公正;用它来修养身心,就和平而舒畅;用它治理天下国家,就没有什么地方不适当。所以,活着就能享受正常的人情,死后就能得到应有的待遇;祭天就能使天神下降,祭祖宗就能使祖宗享受。有人会问:“这种道究竟是什么道?”回答说:“这是我说的道,不是前面说的老子和佛家的道。唐尧将这传给虞舜,虞舜将这传给夏禹,夏禹将这传给商汤,商汤将这传给周文王、武王和周公,周文王、武王和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了,却没有可传的人。荀况和扬雄,选取得不精确,阐说得不详细。从周公以上,都是在上面做君主的人,所以王道的措施能够顺利实行;从周公以下,都是在下面当臣子的人,因此仁义之说能长久流传。”既然如此,那么,怎样做才可以呢?我认为:“佛老的邪说不堵塞,圣人的道就不会流传;佛老的邪说不制止,圣人的道就不会通行。应当使和尚、道士还俗,烧毁佛老的书籍,把寺观改建成民房,阐明先王之道以诱导他们。让鳏夫、寡妇、孤儿、孤老、残废人和病人都得到抚养。如果做到这样,那大概就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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