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韩道国夫妇登场

我们讲过,长篇小说一定要开枝散叶,要有新的人物、新的情节进来。第三十回中,西门庆家里添了一个儿子——西门官哥。由于这个人物的出现,引发了很多新的故事。再者,西门庆当官了,这不仅让我们看到官场的形形色色,也打开了商场和欢场的新局面。

西门庆这样一个地方恶霸去当副提刑,本身就充满了讽刺性。官场上送往迎来,他接待过蔡状元、宋御史,还有六黄太尉——一个宦官,等等。官场中还有宦官存在,这是朝政腐败的一部分原因。

因为做了官,西门庆在商场上也进行了扩张。在此之前,他最重要的生意是一家生药铺;后来开了一家印子铺,一方面是当铺,同时也放高利贷;再后来,又开了一家绒线铺。绒线铺开张后,引出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韩道国。

欢场就更热闹了。除了家中这群妻妾互相咬群之外,李桂姐已经渐渐失宠了,西门庆的新欢是郑爱月儿。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偷情对象是王六儿,她是韩道国的老婆,长得又高,又黑,又丑。在潘金莲眼中,就是一个“大摔瓜”,却是西门庆的新宠。对于和外面女人的露水情缘,西门庆通常几两碎银子、一件衣服便打发了,但他在王六儿身上撒了相当多的钱。韩道国完全是将王六儿和西门庆的关系当作事业来经营的,两人还会商量下一步对策,也算是一对奇人了。

四个层面的韩道国

西门庆当官之后,在商场上也要开始大赚了。刚好有一个商人急着脱手一批丝线,应伯爵便将韩道国介绍给了西门庆。

月娘便问:“你昨日早辰使他往那里去,那咱才来?”西门庆便告说:“应二哥认的湖州一个客人何官儿,门外店里堆着五百两丝线,急等着要起身家去,来对我说,要拆些发脱。我只许他四百五十两银子。昨日使他同来保拿了两锭大银子作样银,已是成了来了,约下今日兑银子去。我想来,狮子街房子空闲,打开门面两间,倒好收拾开个绒线铺子。搭个伙计。况来保已是郓王府认纳官钱,教他与伙计在那里,又看了房儿,又做了买卖。”(第三十三回)

应伯爵是西门庆身边很得力的助手,千万不要把他等闲视之。西门庆最后杀价到四百二十两,应伯爵从中私下三十两,又从三十两中拿了九两和来保对分。也就是说,在这笔买卖里,应伯爵一共赚了二十五点五两。而有了这批绒线之后,西门庆打算新开一家绒线铺,选了狮子街楼下两间门面——大家可以回想一下仇英《清明上河图》中临街店铺的样子。新店铺需要伙计,牵线搭桥本是应伯爵的拿手事,他推荐了韩道国。

第三十三回从四个层面介绍了韩道国。

西门庆道:“应二哥说,他有一相识姓韩,原是绒线行,如今没本钱,闲在家里。说写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举。改日领他来见我,写立合同。”

这是第一层,是保人(推荐人)应伯爵说的,核心在“写算皆精,行止端正”。

第二层就要由雇主来看了。应伯爵带韩道国来见西门庆,随后的描写即雇主对他的第一印象。

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相貌堂堂,满面春风,一团和气。

看起来还不错,“西门庆即日与他写立合同”。

第三层是社会风评,即市井传说中韩道国的形象。

且说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韩名道国,字希尧,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郓王府做校尉。见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因此街上人见他是般说谎,顺口叫他做韩道国。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财帛从容,新做了几件虼蚫皮,在街上虚飘说诈,掇着肩膊儿就摇摆起来。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只叫他做“韩一摇”。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身上有个女孩儿,嫡亲三口儿度日。他兄弟韩二,名二捣鬼,是个耍手的捣子,在外另住。旧与这妇人有奸,要便赶韩道国不在家,铺中上宿,他便时常走来与妇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

韩道国的老婆即王六儿,这里就有影射了。前面我们讲过的宋惠莲,原名宋金莲,与潘金莲的同构性高,在二人的争斗中死得很惨。王六儿“排行六姐”,潘金莲也是六姐,相当于又一个小潘金莲出现了。她和韩道国的兄弟韩二捣鬼有染,在街坊间并不是秘密。

介绍人讲了,雇主看了,街头巷尾议论了,第四层就要由韩道国本人亲自走上舞台,现身说法了。八月中旬的一天,韩二捣鬼趁韩道国不在,喝多了酒,来找王六儿寻欢,结果被众人捉奸,“男妇二人拴做一处”。另一边,韩道国当天正好不用值班,“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细网巾圈,玄色段子履鞋,清水绒袜儿。摇着扇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走着。但遇着人,或坐或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多有画面感,我们仿佛已经看到韩道国走过来了。这时,他遇到了两个熟人——张二哥和白四哥。

张好问便道:“韩老兄,连日少见,闻得恭喜在西门大官府上,开宝铺做买卖。我等缺礼失贺,休怪休怪!”一面让他坐下。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仗赖列位馀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白汝谎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做,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赀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第三十三回)

这些话大家会不会觉得很熟悉?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讽刺文学《儒林外史》中净是这样的文字,明明要讽刺人,偏不带脏话,让当事人用自夸的方式讲出来,一点儿不脸红,还流利得很,但读者总能会意这是个无耻之徒。看到这一段,我们恍然大悟,原来《金瓶梅》还是《儒林外史》的上游。

韩道国的这番自夸,概括一下便是西门庆没有自己是不行的。不过,最有趣的是这几句:“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虽然“不可对兄说”,但读者马上就会知道,他和西门庆果然是“通家”——西门庆不和他计较,却没少和他老婆王六儿“计较”,而且一点都不用忌惮被他知道。种种不堪的事体,由当事者亲自道来,更有戏剧性和讽刺性。

他还把自己和生药铺的老伙计傅自新相比较。他们都是西门庆的员工,而非家仆,所以不住在西门府里。傅自新每个月的薪水只有二两银子,但他算是西门庆家的伙计里最老实的。韩道国作为一名新进员工,强调自己已经压过了老员工傅自新,自称“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这又是一处大大的讽刺。西门庆刚死,韩道国就拐走了他一千两银子。

至此,推荐人、雇主、群众和本人都向读者呈现了各自眼中的韩道国,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了。有意思的是,这四个说法都是真的。韩道国能写会算,能言善道,本就相貌堂堂,再有“阿玛尼”上身,一定更好看了。像我们讲过的,写实主义文学最难得的地方就在于,作者不加入主观视角,只是躲在故事背后尽量呈现客观,比如推荐人说的话、老板看到的样子、社会的风评,以及人物的自我认知。可惜的是,崇祯本中把这些都删掉了,只留一句断语——“西门庆新搭了绒线铺的伙计,也不是一个好东西”,少了多角度呈现,成了作者对人物好坏的自说自话;而少了韩道国本人那些埋下伏线的话语,在叙事结构上也就略逊一筹。

而韩道国的故事,就是从王六儿和韩二捣鬼被捉奸这一幕开始的。这个故事一出来,我们套一句《金瓶梅》里面的话——“蝗虫蚂蚱一例”,情节都连起来了。韩道国也好,王六儿也好,韩二捣鬼也好,原来都是一路货色。由这个角度来介绍这对夫妻,是《金瓶梅》独出心裁的地方。

应伯爵的能耐

韩道国正在自鸣得意,却有好事者来提醒他了。

刚说在闹热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叫道:“韩大哥,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教我铺子里寻你不着。”拉到僻静处告他说:“你家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儿,拴到铺里,明早要解县见官去。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这韩道国听了,大惊失色,口中只咂嘴,下边顿足,就要翅走。被张好问叫道:“韩老兄,你话还未尽,如何就去了?”这韩道国举手道:“学生家有小事,不及奉陪。”慌忙而去。(第三十三回)

我们又要见到应伯爵了。他先是给西门庆介绍了一桩生意,接着给西门庆介绍了韩道国这个人,再来就韩道国家后院起火了。这时的韩道国毕竟是新伙计,和西门庆不熟,于是他必须找应伯爵来“乔”一下。

韩道国是在妓院里找到应伯爵的,对方正和湖州何蛮子的兄弟何二蛮子一起玩乐。当时的帮闲不能只跟一个主子,那样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应伯爵手上有好几张“饭票”,才能每天吃香喝辣。因韩道国是他举荐的,所以他必须替此人摆平事端。“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擅长乔事情的应伯爵,随即施展了自己的能耐。

两人一同去见西门庆,应伯爵从中说合,拜托西门庆将王六儿和韩二捣鬼放了,并捉拿了参与捉奸的几个人。西门庆刚刚当上官,只是一个副提刑,相当于清河县“公安局”的“副局长”,“正局长”夏提刑却要看他脸色。因为夏提刑出身行伍,没什么钱,而西门庆家有的是钱,有钱便是大爷。审理这件事的时候,西门庆完全是僭越长官,不待夏提刑开口,就先说话了。

因捉奸而被审的四个人,名字很有趣,分别是车淡、管世宽、游守和郝贤。“车淡”就是扯淡,“管世宽”就是管得太多、太宽,“游守”“郝贤”合起来自然是游手好闲。这几个名字和《红楼梦》中的“詹光”“单聘仁”“钱华”有异曲同工之妙。车淡、管世宽、游守和郝贤先被狠狠打了一顿,然后被关起来了。家属为救人而奔波,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找应伯爵,便凑了四十两银子去托付他。

应伯爵的娘子这时就有疑问了——其实读者也会纳闷吧:“你既替韩伙计出力,摆布这起人,如何又揽下这银子,反替他说方便,不惹韩伙计怪?”是应伯爵叫西门庆放了王六儿和韩二捣鬼,抓了四个参与捉奸的人,现在他有什么办法,让西门庆将这四个人放了呢?但这难不倒应伯爵,他找了给西门庆管书房的书童。

书童这个角色有点像《红楼梦》里的门子,以前的大户家或衙门里面都会有这么一个小人物,人虽小,但是知道的官场的事情很多,应对进退、书写公文也在行。书童是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男孩子,在西门庆跟前算是一个红人。

应伯爵本打算分十五两给书童,对方说不够,他便加了五两。书童用其中的一两半买了鸡鸭鱼肉,送到李瓶儿房里,准备假托花子虚的哥哥花大舅的名义,把捉奸的四人救出来。——这里又有一笔糊涂账,花子虚的哥哥,此时已经是李瓶儿的娘家人了。现下李瓶儿是受宠的妾,容易打动西门庆;花大舅和西门庆家又很少来往,事情基本不会穿帮。这类人真是聪明到不行,事情的远近、轻重,都算清楚了。

书童向李瓶儿讲自己的计策,外面都打理好了,公文也写好了,到时候西门庆问起来,只要她说是花大舅托人来拜托自己就可以。这个办法果然奏效,同时也证明应伯爵的路子走对了。四个人被放出来,应伯爵又赚了二十两,而且韩道国、韩二捣鬼都欠了他的人情。这就是应伯爵的本领。

西门庆初见王六儿

这是八月中旬的事情,王六儿已经出场,但还没有加入西门庆家的战局。

京城太师府的翟管家,央西门庆“替他寻个女子。不拘贫富,不限财礼,只要好的,他要图生长”,即生儿育女。西门庆对这件事并不积极,还是月娘在旁边说,既然答应人家,就应该赶快去办。媒婆冯妈妈受西门庆之托,找来找去,选中了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女儿韩爱姐。借着这个机会,九月中旬,西门庆便到韩道国家观瞧,一下子和王六儿对上了眼。

西门庆道:“你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柜等件,都是我这里替他办备,还与他二十两财礼。教他家止备女孩儿的鞋脚就是了。临期还叫他老子送他往东京去。比不的与他做房里人,翟管家要图他生长,做娘子。难得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个大富贵。”冯妈妈问道:“他那里请问你老人家,几时过去相看,好预备。”西门庆道:“既是他应允了,我明日就过去看看罢。他那里再三有书来,要的急。就对他说,休教他预备什么,我只吃钟清茶就起身。”冯妈妈道:“爷爷,你老人家上门儿,怪人家!就是虽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儿。伙计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来了。”西门庆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冯妈妈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说。”一面先到韩道国家,对他浑家王六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宅内老爹看了你家孩子的帖儿,甚喜不尽。说来,不教你这里费一丝儿东西,一应妆奁陪送,都是宅内管,还与你二十两银子财礼。只教你家与孩儿做些生活鞋脚儿就是了。到明日,还教你官儿送到那里。难得你家姐姐,一年半载有了喜事,你一家子都是造化的了,不愁个大富贵。明日他老人家衙门中散了,就过来相看。教你一些儿休预备,他也不坐,只吃一钟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儿道:“真个?妈妈子休要说谎。”冯妈妈道:“你当家不恁的说,我来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儿,家中人来人去,通不断头的。”妇人听言,安排了些酒食,与婆子吃了,打发去了。明日早来伺候。到晚,韩道国来家,妇人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果仁,顿下好茶,等候西门庆来。冯妈妈先来撺掇。

西门庆衙门中散了,到家换了便衣靖巾,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两个跟随,径来韩道国家,下马进去。冯妈妈连忙请入里面坐了。良久,王六儿引着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见他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段红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的两只脚儿,穿着老鸦缎子羊皮金云头鞋儿。生的长跳身材,紫膅色瓜子脸,描的水鬓长长的。正是:未知就里何如,先看他妆色油样。但见:

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纤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卓文君。

西门庆见了,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口中不说,心内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又见他女孩儿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儿生的这般模样,女儿有个不好的。”(第三十七回)

前后差别多大,本来西门庆想的是“好吧,那我就去看一眼,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我喝了茶就走人”,此番一见,却“心摇目荡,不能定止”。至于王六儿有什么好,何以让西门庆迷成这样,月娘不懂,潘金莲更不懂,读者大概也不懂。别急,后面我们会讲到这两人难解难分到底是为什么。

潘金莲怀嫉惊儿

这一章的故事发生时,西门庆做官不久,又赶上李瓶儿的孩子满月,连续几日大宴宾客。大家都很忙,李瓶儿和玉箫等人在拣泡螺,月娘也在和丫鬟一起准备菜肴。官哥儿刚刚满月,头还是软的,经不起大动作,潘金莲硬把孩子从奶妈如意儿手里抱过来,从李瓶儿的房间一直抱到厨房,而且举得高高的。此举几乎注定了官哥儿的早夭,他总共活了一岁零两个月。

月娘看到潘金莲的举动,马上制止,并让李瓶儿将孩子带回去。

谁知睡下不多时,那孩子就有些睡梦中惊哭,半夜发寒潮热起来。奶子喂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儿慌了。

且说西门庆前边席散,打发四个唱的出门,月娘与了李桂姐一套重绡绒金衣服,二两银子。不必细说。西门庆晚夕到李瓶儿房里看孩儿,因见孩儿只顾哭,便问怎么的。李瓶儿亦不题起金莲抱他后边去一节,只说道:“不知怎的,睡了起来这等哭,奶也不吃。”西门庆道:“你好好拍他睡。”因骂如意儿:“不好生看哥儿,管何事,唬了他。”走过后边对月娘说。月娘就知金莲抱出来唬了他,就一字没得对西门庆说,只说:“我明日叫刘婆子看他看。”(第三十二回)

我们现在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李瓶儿不说,月娘也不说。我们不是常常讲“为母则强”吗?而且李瓶儿对花子虚、对蒋竹山多狠,现在怎么就变成一个如此温柔婉约的人了?有的学者认为这种现象是角色错乱,是作者的失败,但我觉得有必要更深入地探讨一个女人的心事。

李瓶儿现在有夫有子,而且丈夫如此疼爱她,令她觉得自己终身有靠,故而得饶人处且饶人。有时候,一个人对其他人宽容,是因为觉得自己比对方优越,犯不着和对方一般见识。薛宝钗对林黛玉好,大概也就是出于这种“有恃无恐”的心态。但正是“终身有靠”的想法令她失去了警惕性,使得官哥儿最后被潘金莲的雪狮子猫惊吓并死去。

另外,我们从文学的角度来分析,也很有趣。《金瓶梅》的作者或许想告诉我们,淫妇不一定是穷凶极恶的坏人。李瓶儿也许特别好色,但她的个性是温柔敦厚的。当初的花子虚和蒋竹山都不能满足她,几经波折嫁给西门庆之后,两人有情有爱有欲,她满足了,所以愿意息事宁人。但是,谁能预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李瓶儿可以用强悍的方式保护儿子,也可以用温柔的方式退让。她的一念之差,却成了官哥儿和她自己命运的关键转折点。

李瓶儿进门之后,月娘对她算是不错的。官哥儿在名义上也是她的儿子,如果健康长大,将来做了官,母亲受封赏,也有她的好处。但是,她也没有对西门庆讲这件事,这里又有很微妙的心理背景。此时的月娘已经怀孕了,如果顺利,她今后会有自己的孩子,对“别人的孩子”官哥儿,难免就隔阂了。再者,李瓶儿是官哥儿的生母,她自己都不说,月娘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李瓶儿进来之后,抢了不少风头,月娘人再好,也难免会嫉妒和担忧。诸位还记得吗?李瓶儿进门三日大摆筵席的时候,月娘看到自己的哥哥就哭了,她也有自己的压力。她会觉得李瓶儿已经够受宠了,无须自己替她张罗、争取。月娘在这件事上的沉默,等于将官哥儿早夭的悲剧命运又推了一把。

在和宋惠莲的对决中,潘金莲大获全胜。这次她只是试试看,如果引起轩然大波,没关系,反正家里在请客,西门庆又刚做官,她大概也不会受到很大惩罚。出乎意料的是,事情很顺利,根本没人提起她的所作所为。关起门来,潘金莲大概会笑得很开心,她像得到鼓励一样,将要进一步行动。大家看看对应这部分内容的绣像(图1),看看每个人的表现,可以体会很多事情。

《金瓶梅》中的饮食文化和民俗节庆

现在我们来看看《金瓶梅》中展现出的饮食文化和民俗节庆。看看四百多年前明朝的生活起居的第一手资料,看看当时人吃什么、喝什么、住什么,是很有趣的事情。

《金瓶梅》中出现了两次结婚的场面,第一次在第七回,第二次在第九十一回,主人公刚好都是孟玉楼。孟玉楼的第一个丈夫是开染坊的;第二个丈夫是西门庆;第三个丈夫是李知县的公子李衙内,长得好看,而且是两情相悦。她可以说是越嫁越好,正应了“威媚兼全财命有,终主刑夫两有馀”。

丧事写了三次——官哥儿、李瓶儿和西门庆,当然整个故事中不止死了三个人。其中,李瓶儿之死是着墨最多的,从临死那天写到七七,一共四十九天。李瓶儿丧礼的场面堪称盛大,与后来西门庆死时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这正应了民俗专家郭立诚引用过的那句老话:“太太死,满街白;老爷死,没人抬。”——太太死的时候,如果老爷还在,丧礼通常会非常隆重;而老爷死的时候,树倒猢狲散,连抬棺材的人可能都凑不齐了。

清明节也写了三次。第二十五回,主要写清明节荡秋千的习俗。第四十八回,正是西门庆风头最盛之时,所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于是他大修祖坟,并郑重祭扫。西门庆要带上官哥儿,月娘反对:“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坟上去罢。一来还不曾过一周;二者,刘婆子说这孩子卤门还未长满,胆儿小。这一到坟上,路远,只怕唬着他。依着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冯在家,和他做伴儿。只教他娘母子一个去罢。”西门庆回道:“比来为何?他娘儿两个不到坟前与祖宗磕个头儿去!”——扫墓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告诉列祖列宗,自己有儿子了,怎么可以不让他去?结果,祭扫时,官哥儿又被吓到了。第八十九回的清明节是和第四十八回相呼应的。西门庆死在第七十九回,第八十九回中,新寡的吴月娘去给他上坟。这一年清明节的冷清,反映了西门府的起落。

此外,端午节写了一次,在第六回,不过重点在记事。潘金莲当时还住在旧家,西门庆溜去与她相会。中秋节正好是吴月娘的生日,故事中描写的通常是月娘过生日的情景,写了三次。

元宵节是写得最多的,一共四次。从李瓶儿入门之前,到金、瓶、梅聚齐,到家势最盛,再到盛极后的迅速衰败,每一年的元宵节都各有重点所在。

《金瓶梅》中的家常食物,是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

第二十二回中,应伯爵与西门庆约好去帮人送殡,让西门庆在家等他一起吃早饭。

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顿烂: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厢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西门庆陪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壶里还剩下上半壶酒,分付小厮画童儿,连桌儿抬下去,厢房内与李铭吃。

当天是腊月初八,放了各色果仁的稀饭分明就是腊八粥。四样炖烂,都是要花时间烹饪的。现在满街都是快炒,花个十几元就能来一份;我们五点半下班到家,六点就可以开出四菜一汤,随便炒炒就好。但在《金瓶梅》成书的年代,快炒是社会底层的人吃的东西,富贵人家要吃炖烂。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请客,或者过五月十三城隍爷生日大祭拜,一定会有一道工序繁复的排骨。先腌排骨,再炸,炸好后在排骨上面垫实萝卜或者芋头,上锅蒸。要蒸一两个小时,蒸到骨酥肉烂,倒扣出来,淋上芡汁。还有一道香酥鸭,也要先腌,再上蒸笼去蒸,蒸到烂熟,下油锅炸,炸好马上趁热出菜。鸭皮香、酥、脆,但是用筷子划开,里面的肉丰腴软烂。这两道菜和西门家餐桌上的炖烂一样,都是“工夫菜”,要花费大量时间。西门庆家早饭就有炖烂吃,表示他家厨房二十四小时有人在,可以供应这种耗时耗力的食物。

李瓶儿进西门府后的第一餐,桌子上也有炖烂。

两个睡到次日饭时,李瓶儿恰待起来临镜梳头,只见迎春后边拿将来四小碟甜酱瓜茄,细巧菜蔬,一瓯顿烂鸽子雏儿,一瓯黄韭乳饼,并醋烧白菜,一碟火薰肉,一碟红糟鲥鱼,两银厢瓯儿白生生软香稻粳米饭儿,两双牙箸。妇人先漱了口,陪西门庆吃了上半盏儿。(第二十回)

书中特意将李瓶儿和西门庆新婚次日第一餐的菜式记一笔,或许也是在呼应潘金莲进门后为了一顿早饭激西门庆打孙雪娥的情节。潘金莲娶进来,早饭都不得安生;李瓶儿娶进来,早饭和平落幕。李瓶儿和西门庆吃饭时,潘金莲就守在外面,准备向大官人讨要银首饰。《金瓶梅》读得越多,越觉得它结构紧凑、叙事技巧高超,仅仅因为几个画面就让它背上“淫书”“禁书”的名声,实在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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