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丧嫁娶

婚丧嫁娶

羯羊圈村一户人家儿子结婚了,次年生了一个儿子,村子当中会有人去看,主要是看孩子,连声夸小孩子长得俏(俊美的意思),说这孩子额头大,耳朵也大,将来肯定有出息。还有一些不去,这些人肯定与主人家有怨隙——仇恨是最大的隔膜,也是柄双刃剑,但存在了,就必须记着,寻机会把丢掉的找回来——不但不去,还背地骂:他娘的,还生了个小子,老天爷眼瞎(村人念xie,也是4声)了!

远处的亲戚闻听风信儿,总会来看看,当地人说“眊”,生病了去看叫眊,生了孩子也叫眊。方言说:姑家的儿媳妇生了,啥时候去眊眊。来眊的亲戚大都买了吃的带来,血缘近的还要给孩子扯上一块布或者买一身衣服(主要以关系远近和被眊者的地位身份为依据),血缘较远,但情分上一定要去的,就带些吃的东西去——以前都用木头升子端了自己的白面,最多再拿些鸡蛋。现在有了方便面,去眊人时,买上一箱两箱,拿着也体面。

要是去看老人,尤其是生病的,主要是拿鸡蛋、饼干、方便面和牛奶。这些年,乡里的小卖部多了,各种货物也多,方便面大都是本地产的,牛奶什么牌子都有,名牌的要多几块钱。乡里人总是说,钱就是一毛一毛省出来的,花起来格外小心,能省绝对要省——等到人家儿子满月,忙得没顾上去的一定要去的亲戚,到了人家家里,还得说个好听话——“俺家那堆事儿啊,叫人头疼死。早就说来眊眊大人孩子的,总是走不开。”主人家听了,知道是啥意思,赶紧笑脸回答说:恁忙嗳,孩子大人都好,还费那个心来眊啥嗳?

没过多少天,南窑村一个老人死了,儿子儿媳披麻戴孝,头上戴着四角形的白帽子,鞋面缝了白布,全身缟素;女儿也是。孙子们则只是戴一顶四角白帽子,上身穿白衣服。侄儿侄女儿则头上只缠一条白布。老人去世的第二天,穿好衣服,把棺材抬出来,就近找个开阔地方,搭一个灵棚(一般是租来的,上有各种绘像,大都是歌颂老人功绩或者表现极乐情境的),孝子贤孙按次序跪在灵柩前面,放声大哭,或者嘤嘤唧唧。儿媳妇一般不会真哭,但必须要哭出来,不然的话,村人就会耻笑她不孝顺。

不管再不孝顺的儿媳妇,生前曾把公婆打骂得抬不起来头,这时候也都是一脸悲伤,哭声震天,比亲闺女还悲伤。

管事的人大都是本家族的年长者,这些人经历事多,知道该怎么处理。先是找了一帮人,通知亡者在外的闺女和儿孙,再请了阴阳先生,按老人死的时辰,确定下葬的具体时间。还差人到小卖部买了香烟,给每个前来帮忙的人发一盒。中午吃捞饭(小米干饭),就咸菜,或者土豆炒白菜。晚上吃面条,白水煮的,没有一点味道。

这些年,大致是生活水平高了,丧事也丰盛起来,要是夏天,帮忙的人必须喝啤酒,冬天则白酒。起灵的时候,几个大汉把棺材绑了,再用长木杆“嘿呦”一声抬起来——有路的放在拖拉机上,没路大家就轮流抬到坟地里。这时候,孝子贤孙们放声大哭,跟着黑色或者红色的棺材,一路走,一路哭号。到坟地,由长子摔掉瓦盆,再填上第一铁锨土——这时候,哭声戛然而止。村人讲究说:这时候要哭,就会把自己也埋进去。

这个讲究很有意思,一方面,有体恤孝子贤孙的人情味;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了人性当中虚伪的部分。大致是从16年前开始,每逢丧事,当晚或者次晚,死者家属总要放一场电影(以前有钱人请戏班子唱几台,以示孝敬。现在仍然还有,但大都被电影代替了)。丧事一过,孝子还得带上吃食,到亲戚家走一趟,这叫“谢孝”,报答亲戚们去参加丧事的深情厚谊。

死的要是年轻人,未婚,不办丧事,趁夜埋葬,而且还不能入祖坟,需要买回一个合适的早夭女性尸骨,方可名正言顺地与家族其他亡者同列;若死者是黄花闺女,则另寻一处,不挖坑,用石头把棺材砌起来,再用水泥浇铸缝隙——因为早夭的男性多(疾病,大多数是在煤矿铁矿事故当中丧生的),为了安全起见吧。近些年来,早夭女性尸骨大受欢迎,价格从几百元飙升到一万多块钱。有的实在买不到,偶尔遇到合适的,打听实了,还会趁夜偷回。

冬天一到,四处可见说媒的人,儿子到找对象年龄的家长凑到一起,说的最多的是去哪儿给儿子说个媳妇,心里把附近村庄所有适龄闺女盘算一遍,认为有可能的,不管有人说没人说,总要去“探探口”,要是女方大人有意思,就找了合适的媒人,以最快的速度“下手”,生怕一闪眼就被别人家抢跑了。闺女们一般自己不做主,全凭大人拿主意,说好就好,说不好就不好。

只有少数闺女有自己的主意,嫁谁不嫁谁心里有谱儿,也有耐不住大人威逼利诱的,心里再不情愿,也得顺着父母意思。讲好了财礼钱(二十世纪八十年初为几千元,九十年代3万元,现在最高要到10万元),双方没啥大的分歧,媒人就带了女婿来,安排两人见上一面。男方家就会拿出两块红枕巾,包了数目不等的钱,递给女方,女方接了,就算订婚了。这是太行山南麓村庄通行的订婚仪式,俗称“递手巾。”

这样一来,别的人家就不再张口了,有时候提起来,也只能说:“人家有主儿了。”觉得不错的会叹息一声,后悔自己说得迟了。

附近村庄每年都有庙会,两天前,男方家就送了钱去,随行就市,多少不等;算上蝉房、河浦、水墨头、白塔、渡口的几个庙会,一年下来,少说也得几千元给女方,还不算在早就说好的财礼钱中——这样拖几年,再少也得白给女方上万元。但只要结婚了,成了自家人,这钱就再不用给了。为了省钱,订婚没半年,男方家就差了媒人去对女方大人说:早点把俩孩子的事儿办了吧。

女方家要是不满意,有退婚或者再多要点财礼钱的想法,就会想方设法拖延,男方家着急,只要还能承受,就咬牙给,但也不能不还价,实在讲不下去了,背地骂得热火朝天,但脸上还得挂上笑容。我记得,大表哥结婚时候,总共花了一千多块,那是1978年;1980年,二表哥结婚,花了四千多元;2001年,小姨家的表弟结婚,乱七八糟加起来,花了六万多元,其中,四万元是净给女方家的。

说好了日子,男方家早早布置了新房,买了酒菜,结婚那天,锣鼓铿锵,鞭炮齐鸣,高音喇叭在树上或者房顶上对着山坡乱喊。亲戚们早早就来到了,同村人也早早来了,昔日即使门可罗雀的人家,此时也人头攒动。车早就在那里等着了,头上玻璃上都是红花囍字,小车准备迎接新娘,大车承载娘家人。还有一辆卡车,几个人站在车厢里,一路放炮。到女方家,先吃饭,娘家人故意把闺女所在的房间门插上,男方家人递上钱来,才给开门,允许把新娘接走——以前来回没路,新娘大都乘坐毛驴,近一点的自己走;再后来坐拖拉机、三轮车,现在是小车(从北京吉普、天津夏利、上海桑塔纳到广州本田)。

男方家人山人海,吃了喝了,亲戚们不能白吃,得留下贺礼——舅舅给的最多,其次是姨和姑姑,以前几十块钱后来几百,现在好像是一千元。大人吃饭,孩子们围着新娘转,叫嫂子的闹洞房,最常见的游戏是捉了新娘手脚,提起来,把她屁股往墙上或者其他地方蹾,俗称“打油蹾”。夜里,要放电影,邻村的好友还会来送贺礼。客人散尽,才是新郎新娘时间——第一夜不能插门儿,还得在窗下放一把扫帚(我至今不知道是啥讲究)。有调皮的小叔子会提前钻到床下——第二天出来,四处宣扬新娘新郎做爱的细节和动静。

婚后三天,娘家人来了,再吃喝一顿,把闺女接回家——这里面一个明确的理由是“叫四日(日,方言喜欢读成平舌音,‘意’音)”,就是娘家人,主要是父母、姑姑、姨姨之类的亲戚来到闺女家,吃喝一顿,再把闺女接回去住几天的意思。隐晦的则是:怕初次尝到甜头的两个年轻人不知轻重,索要没有分寸,伤了身体,采取这样一个规矩,把他们分开一段时间。这应当说是石盆村人婚娶的最后一道仪式。

几天之后,新郎再把新娘接回自己家,两个人就真正成为夫妻了。他们也知道,性爱只是其中一部分,再过些日子,如果没啥差错,就要有孩子了——生计问题占据了两个人生活的头等位置。

谁家也没专门堆着钱给儿子结婚,除了家境特好的,大都有借债,作为当事人和受益人,儿子(当然还有儿媳)必须承担——有的儿媳不愿意,和公婆争执甚至吵闹;有的儿媳聪明,知道从男方家给自己父母的财礼钱当中要一部分留在自己手里——乡亲们说:钱是硬通货,一分钱逼死英雄汉,这也算是乡间朴素而残酷的生存经验总结。

还有一个习惯是:婚娶大都在冬天进行,一来食物不易变质,二来相对清闲。但老人过世或者年轻人夭亡,都不是自己可以说了算的——随时都可能发生。

我还在乡村的时候,先后经历了祖父的死、二表哥的自杀、邻村的一些正常和非正常死亡事件;也参与了几场婚娶——往石盆村送了表姐,从花木村迎接了三表嫂,还有村里的几个堂哥堂姐。年幼时,每逢他人婚娶,总是跟着瞎兴奋;稍大一点儿后,也梦想着有一天能像他们一样,用锣鼓和鞭炮,轿车和火红的绸缎,笑脸和内心,迎回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娘——但十多年过去了,直到我离开的那年,也没有实现这个梦想。

又很多年过去了,村庄还在原来的地方,山川巍峨,草木枯荣——而夜夜狼嚎早已不见,一茬茬的人方言雷同,面孔如一,风俗照旧,脾性不改——在偌大的世界当中,那么大的地方,那么些人,在庞大的世事和时间当中,一点点成长,一点点深陷,无论怎样的姿态,也都不过一个个的瞬间——截至现在,我想,除了我,似乎再也没有人这样隆重说出它们的脾性和姓名,过往和现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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