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诗选》(1978年版)序
臧克家
从1933、1934年诗集《烙印》、《罪恶的黑手》相继问世到现在,四十几年已经过去了。如果从开始学着涂鸦算起,还得推上去十个年头。这中间,我亲身经历了新旧军阀野蛮黑暗的重压与频繁惨酷的内战;轰轰烈烈的武汉大革命及其失败;蒋介石长期的反动统治;光耀史册、气壮河岳的抗日战争;终于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之下,艰苦奋斗、流血牺牲,推倒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进入了伟大的社会主义时代。
这几十年的岁月,真是雷轰电击,石破天惊!朝霞万道,不足以喻共产党的光辉;大海翻腾,不足以喻斗争的浪潮;血流成河,不足以喻牺牲的壮烈;万紫千红、赏心夺目,不足以喻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宏伟灿烂图景。
今天,当我执笔为这本《诗选》写序言的时候,真是心潮起落、感慨万端!我以七十三岁的年龄,可以作这些峥嵘岁月的见证人。一幕又一幕的时代风云从我心的荧光屏上卷过。我,心情激动;也觉得惭愧!作为一个诗歌创作者,呕心沥血,长年苦吟,诗集出版了一大堆,试问,从中能窥见一点大时代雄伟壮烈的影子吗?从中能听到一点呼号振奋的声音吗?
我只能如此回答:有一点点的影子,但那影子不够明朗;如果说有一点点声音,但那声音未免微弱。
不是亲身参加革命长征的行列,无法绘出《长征画集》那样动人的画史。
不是作为一个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冲锋陷阵、振臂高呼的战士,是难以在作品中留下震响诗页、鼓舞人心的宏声的。
这是革命斗争与创作实践关系的铁的规律。这是不能抗违的,不允许作假的。
我出生在胶东半岛的一个县份里。这里,土地大量集中,封建势力浓重。富贵之家,优游卒岁,阡陌连云,仓库如山;穷苦农民,勤劳终年,冬不见棉,糠菜度日。我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和乡村的穷孩子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地混在一起。农民生活的种种惨状,摧伤了我幼小的心灵,使我对童年的伴侣,对这些朴实勤劳、聪明能干的农民,大抱不平,深表同情。
这段生活经历,感受极深刻,终生不能忘记,成为我后来写作的基础。当我用痛苦的诗篇去描绘、反映这些命运悲惨的农民的时候,确乎是含着同情的热泪,蘸着浓厚的感情的;也表露了对封建社会、新旧军阀统治的愤懑控诉之情。但是,我过多地写了他们受压迫、受剥削的悲惨一方面,并没有指出一条明路,鼓舞他们挺身而起,参加战斗,去争取解放,虽然有些诗篇也有一条暗示性的“光明尾巴”。“星星之火”,在当时我的心中是闪亮的,但绝没想到它会“燎原”。思想性不强,这就减却了作品的时代意义。
我从青少年时代,就接触了古典诗歌,对民歌也很喜爱。入了大学,读中文系,跟闻一多先生学诗,对古典诗歌的兴趣也就越来越浓厚了。虽然我写的是新诗,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我向古典诗歌和一多先生的《死水》学习(显然,一多先生的作品受到古典诗歌不少的影响),刻苦努力地学习那种精炼、含蓄、真实、朴素的表现风格。
1937年卢沟桥一声炮响,给受压迫、受侵略、忍辱含垢的中华民族,轰出了一个崭新的生面。它像一阵狂飚,把郁闷窒息的空气一扫而空。我揩干了悲愤的山河泪,热情奔腾地参加到抗战的行列中去。诗句,像地下水找到了一个喷口。我引吭高歌:“诗人们呵!请放开你们的喉咙, 除了高唱战歌,你们的诗句将哑然无声!”
眼界放宽了,生活圈子扩大了,由于客观、主观条件的限制,对轰轰烈烈的斗争生活并没有真正深厚的体验。写得倒不少,可留下来的并不甚多。从形式方面看,比较宽畅了一点,但多少也失去了过去的谨严。
1942年秋,到了国民党反动统治的中心——雾重庆。白色恐怖如同白色的浓雾,令人透不过气。民不聊生,万众切齿。作为一个职业作家,过着“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的艰苦生活。在这期间,读到毛主席的一些著作,1945年9月间,第一次见到毛主席,心潮澎湃,心扉大开。光明与黑暗对比是如此鲜明。怀着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愤怒情绪,在抗战胜利前后,写下了为数不少的讽刺诗篇,出版了《宝贝儿》、《生命的零度》等诗集。
1949年春,我奔到了刚刚解放的北京(那时还叫北平)。从地域上讲,从一个旧的世界踏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从时间上讲,从一个旧的时代跨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一切都光华耀眼,新鲜动人。兴奋激动,有如从黑暗地狱中走出来,置身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10月,为了纪念鲁迅先生逝世有感,写了《有的人》这首颇受人喜爱的诗。
由于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浮在上面,没有深入火热的斗争生活,到创作的唯一源泉中去改造思想,体验生活,虽然经历了多次革命运动,受到教育、锻炼,有所前进;但面对蒸蒸日上、一日千里的革命和建设的伟大形势,总感觉步子蹒跚。这些年来,也写了不少的诗,触于目,动于心,很想对瑰伟的现实有所表现,用笔头参加斗争,但它并没有起到应该起到的作用。
青岛是我旧游之地,解放前,德、日、美帝国主义把它作为俎上肉,你争我夺,用军舰的铁索,锁住了它的咽喉,接踵而来的是国民党的反动统治。我在这个美丽受污的小岛上生活了达五年之久,在悲愤窒息中,写下了《烙印》、《罪恶的黑手》里边那样一些令人读了痛苦而又愤懑的诗篇。解放后,1956年我重游故地,满怀自豪的情感,写了《海滨杂诗》,表现了我同大海一样自由舒畅的呼吸。
1959年,因重病住院,时间相当长,对于医生和病人、病人与病人之间,亲切照顾、相互关怀的新型关系,有了较为深切的体会,写了《凯旋》这组表现这种题材的诗。
过去,有一种流传的说法,写诗是青年人的事。人一过中年,就成为散文型的人了,便应该“收拾铅华归少作”,因为性灵丧失,“江淹才尽”了。这当然是十分荒谬的。
这本《诗选》,是我过去作品的结集,但它不是我写作的结束。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精神常青,诗句也常青。战斗生活不尽,“才”永远是不会尽的。我想用自己几年前的两个旧句,来给这个选集的序言作结:
“年景虽云暮,霞光犹灿然。”
1978年4月1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