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星河

汴京的星河

孩提时,有许多美丽的憧憬、天真的梦想。当这些憧憬过于热切、梦幻过于频繁时,竟有点真假难辨,把原来十分虚幻的情景,也视为有朝一日终会遂愿的现实了。

那时,我最喜欢看天上的星河。夏夜仰望那缀满星星的夜空,我会几个小时地坐对发痴,小脑瓜里盘旋着关于星星月亮的种种神话传说。那时,我总相信月宫里的嫦娥,早晚有一天会从那影影绰绰的桂花树下飘飘走出,而那璀璨的星星呢?一定是那些调皮的小仙女随意抛洒的宝石珠贝。那时,我很想飞上天去,抓住天幕的一角轻轻一抖,让这些明亮耀眼的“珠宝”纷纷飞落下来,穿过云端,落到人间,直落到我故乡的芳草地……是呵,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老是只能在故乡的小河中,看见它们那瑰丽无比的倒影……

傻念头想过万万千千,荒唐梦做了许许多多,我却从不以为可笑,倒觉得这些记忆,永远像蜜汁一样醇甜。

大概就因为这颗童心未泯的心吧,一些别人认为不算稀奇的事,我却总要兴奋得大喊大叫。

现在,我就又想叫喊了:最近,我真的看见了天上落下的星河——那明亮得耀眼的珠宝。

那是在汴京——开封。这个赫赫有名的宋代都城汴梁城,果真又一次牵下了天上的星河。

身居中原二十年,我却未曾造访过开封。我只是在宋人话本中得识过汴梁的盛世繁华,只是在《东京梦华录》和北宋文人的诗词中,揣想过东京的灯宵月夕。因此,这次能亲睹这有悠久历史的元宵灯会,便觉得十分新奇和庆幸。

素享盛誉的汴京,果然不负人愿。在月华皎皎的元宵节,它再次以花光满路、千门如昼的姿颜,呈现了它非同寻常的辉煌。

不是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客言辞夸大,我总觉得在汴京看灯会,别有一番意趣;在灯会中看汴京,则别有一番别处难得一见的古城神韵和风光。

这种独特的新奇有趣的感觉缘何而来?是因了那些盏灯,也因了那看灯的人,还因了那挂灯的街。

先说那街。

几日逗留,我没来得及把这个古城的大街小巷都走个遍,就落脚的这条街,我已发觉了一种古今相映的对比情趣。

这条街的道路并不宽,路这厢,无一例外地随着城市现代文明清风的吹拂,高高耸立起一幢幢四层五层的楼房,楼房的阳台上,也都依依排出几盆经霜耐寒的花草,开封街道树木稀少,因此,这几盆花草,就很有争妍斗俏的盎盎春趣。路那厢呢,则清一色是旧式的翘檐砖房,屋宇虽不高朗,但大多是保留了明清建筑风格的木柱、木门、木栅栏,特别是那雕镂朱漆的木窗棂,很能让人想起“狮子楼”,想起白话小说中所写的布衣小帽的“市井人家”,甚至连门口那长垂的竹帘儿一动,你都会蓦然一惊:是要走出一位肩搭长巾、抹了点白粉的“酒保”,还是珠钗满头、罗裙曳地的“女娇娃”?

且说那人。

也许正月是“闲月”吧,不大的汴京城竟拥集了这么多的“闲人”。

紧挨着相国寺的小商品市场,设在一条长而又长的窄巷内,天天人头攒动,熙来攘往,那琳琅满目的小摊和形形色色的顾客,还真像升平鼎盛的北宋“相国寺万姓交易”的盛况呢!那儿,摆着那么多卖各色小吃的食摊,香气四溢,烟雾腾腾,碗盏叮咚,吆声大作。那个素享盛名的“第一楼”,更是整日顾客盈门,座无虚席,这一切,不也大有以时令小吃闻名天下的汴京城遗风吗?但是,我晓得,这盛况,这胜景,前些年肯定是没有的,假如没有新经济政策带来的春风,一向落后的豫东农民,能这样衣帽鲜亮亮、脸上油光光地率领举家老小来开封大饱眼福和口福吗?

今年,到开封游逛的人特别多,游逛的最主要目的,就是来观灯。

再说那灯。

我们抵达之时,虽是正午,却见鼓楼、龙亭这些主要街区,俱已“东风夜放花千树”了。

说也怪,越盼淡月胧明,偏偏日落迟迟,待挨得黄昏近,笑语喧,好心的店家却又劝阻道:此时去观灯,保准你们挨都挨不到跟前!

纵然心急难耐,也只好耐下心来,远远地站在门口,放眼眺望长街,果然是人潮滚滚,黑压压一片。虽未亲临,可是一阵阵传来的欢声笑浪,越发教人心痒难耐。

好不容易等到了“灯火阑珊”时。哦,这话也许不算准确——已是夜露生凉月横中天了,兴致浓浓的观灯人,还是一簇簇一队队的蜂拥不绝。而现在的灯,一律用电灯泡取代了蜡烛,自然是燃到天明也不会灭的。不过,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挨到了可以挤上去的份儿了。

汴京城名不虚传,而汴京人也果然有奇术异能!你看那一盏盏巧夺天工的彩灯,真是收尽了祥云五色荧煌炫转,那千百盏争奇斗俏的灯,一一在当街密密地排列开来,交相辉映,彩光四射。近近地看,真是千姿百态,大放光华,直教人眼花缭乱;远远地望,只见高高低低,五颜六色,飞旋流转闪闪烁烁,说它是银河垂地,一点儿也不夸张。不信的话,此时你抬头望天,平日如练的素月,也悄然失色,端端的消淡了许多光华。

古人观灯,只能欣赏那奇巧百端的扎灯技艺,点的是蜡烛,糊的是绢纸,纵然天工巧夺,也难经风吹雪打;如今的灯,有了科学技术辅佐,自然更加明亮,你看那象征四个现代化的腾跃而起的奔马浑身通亮,那纵马奔驰的勇士目光如炬,不就仰仗了一颗颗大电珠吗?你看那极为有趣的能与人“对话”的机器娃娃,不也靠的是电子声控吗?最最惹人喜爱的“七品芝麻官”,如果不是电气机械的帮忙,那只滚烫烫的小茶壶,就绝对送不到他嘴边,那把大书“为民做主”的大扇子,他也难挥摇自如啊!

呵,怪不得,所有的看灯人都不恋恋于那些只有光色、只亮不转的小灯,却围着以上那些巨大的、既有传统技巧又有现代化象征的新鲜有趣的大转灯,竟密匝匝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点儿不错,尽管观灯是古老传统,但人,毕竟是20世纪80年代的人,现代人最仰慕的还是科学技术、现代文明啊!

兴尽欲归时,在长街的拐角处,却又见到了一幅让我怦然心动的景象——一间小木楼的门窗呀的一声启开,一根长竿软软地伸出来,竹竿头上,滴溜溜地悬了一盏八角宫灯,那宫灯虽小,却玲珑剔透,做工也极精致细巧。一时间,我没看清灯壁上那悠悠旋转的花卉图样,只觉得像飘过去一簇飞花、一团流云……显然,这不属于大街上那些为比赛为灯展而扎的灯,而灯的主人,偏偏独出心裁地制作了它,又悄悄地挂出来供行人观赏,恐怕不只是为了传达心中那不尽的欢乐和无限的诗情吧?

我看得呆了,循了那挑灯的手望去,恍恍的灯影下,只见是一个穿猩红色衣衫的姑娘,许是那衣衫太红,那灯光太朦胧了,我看不清姑娘的眉眼儿,只见她那笑盈盈的脸蛋儿,被身上那件红衫、手中的那盏红灯,映照成了一团艳艳的红云……

那红云,那灯影,久久地晃在我的眼前,直伴着我进入梦境。

午夜,我果然重温了少年时的梦——我见那闪闪烁烁的星星,都从天河里飞溅下来,变成了“灯雨”,洒落在汴京城……

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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