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序《金三角夜话》

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序《金三角夜话》

强建才说的是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强建才说的老百姓的故事很苦涩。

陈年这个写字匠在那个困难年代比孔乙己还孔乙己地潦倒;耀老汉遵从祖训一心培育儿子读书成才所遭遇的不公道以及他对这不公道的无力的愤懑;民办教师刘光在淘金潮中的心路历程以及在实际操作中突然咽气,作为教唆者的他的老婆到主那里去寻求灵魂安宁的无奈;秋菊的凄惨爱情;苍凉的卖豆腐老汉盼叔向懒汉刘五讲的关于黑蛋的苍凉故事;理发匠人王贵淋漓尽致表演的拍马屁丑剧;王虎被淘金潮激起的愚蠢的疯狂;为妻子的工作调动这个无名姓的他去给局长送礼时的瞬间尴尬;村民王二的叫男人和女人都反胃的怯懦猥琐低三下四的卑贱;刘力发财弃妻时的无情寡义、破产寻妻时的愧悔交加,等等。这里没有壮烈情怀,没有激扬文字,没有花红树绿,没有山青天蓝。有的只是庸常生活庸常心理卑俗情感。只有这些灰色的色块,这些灰色色块只能给人以苦涩的印象。灰色色块苦涩印象当然不能给人以愉快的感受。“难道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吗?”虽不愉快,你还不能提出如此的问题去责问作者。强建才所讲述的这些生活故事的确是一种存在,一种生存状态,是一些人的实实在在的生活。作者将这种存在诉诸社会,意在引起疗救的注意呢,还是不吐不快在诉说他自己的忧虑与感伤呢?

且不说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些老祖宗的传统美德尚且守不住,庸常卑俗的人们啊,将何以对祖先?对这种灰色色块,不能回避,不能视而不见,不能逃离,不能抹杀,而只能面对它的存在,这就恰恰印证了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不断提高人的素质是何等重要的任务,要经过怎样不懈的努力啊。

英雄的时代果真结束了吗?生活中不断涌现的英雄不断地给这问题以响亮的回答。不只是庸常卑俗,英雄尚在人间。赤橙黄绿青蓝紫,大自然的色调是丰富多彩斑驳复杂的,社会生活也是如此。以为我们的生活里只是灰色色块,这是一种色盲症。凡是睁开两眼看世界的人,都会看到另外的颜色。强建才是睁着两眼的,他看到了另外的颜色。也是处处有芳草。他描述了一个历经磨难坎坷的乡村女人柳枝将金佛献给国家的无私行为;他描述了一个退休干部荣老头临终前将节衣缩食节省下来的五百元钱捐献给国家以支持申办奥运的拳拳之心;他描述了一个挨过饿如今发了财的乡村青年富贵想办一个乞丐饭店的愿望,等等。他所描述的这几个人物,虽称不上是什么英雄,但他们的行为和愿望却是美好的,甚至是高尚的,是与灰色迥然不同的另一种色调。这种色调会唤起人们一种大的愿望,想去追寻生命中那种叫作意义的神圣东西。至于效果如何当然取决于艺术魅力如何。另当别论。

这本集子里的小说,据作者自己说处女作为《富老头》,这是十多年前的习作,的确表明了作者艺术上的稚嫩。人人都是从穿开裆裤过来的,不可嘲笑童年。《啊,母亲》等篇,反映了作者艺术上日渐练达的进程,这些小说状物写人布局谋篇操作熟练运用自如。我猜想如果作者如今再来处理《富老头》这样的题材,就可能不再写正剧或者会写成如《王贵轶事》这样的喜剧,阅读效果就会两样了。

结构也有拖沓的,《阴差阳错》写村民王二的怯懦窝囊卑贱确是精彩,又冒出了个王二的女儿与王二向之卑躬屈膝的刘金晚的儿子原是私订终身的情人这一结尾,就显得突兀和多余。该打住时须打住。不打住就变成了个一般的离奇故事,反而冲淡了成功的精彩的性格刻画。《菜篮》里的退休干部荣老头临终前的捐献显得突兀。《金佛梦》偏重故事的传奇性,对柳枝的献金佛少了必要的令人信服的心理铺垫。《沙丘》中退休干部郑连中——傅连中的转变缺少过渡。这后三者怕不仅是谋篇布局的结构问题,恐是作者对所要表现的人物没有吃透、认识没有到位。这当然会影响到作品的艺术效果。

小说是语言构筑起来的。一般说,作者的叙述语言、人物语言能相当生动地传达情境表达心境,特别注意了运用群众语言,既有地域色彩又不生僻难懂,是相当成功的。例证可以举出许多,那就要占去许多篇幅,且省略了。也有败笔,如《拜头香》中卖豆腐老汉盼叔向懒汉刘五讲故事,一不小心冒出来:“心中编好了许多渴望的梦,精神也有了坚实的依托……一颗心都荡漾出来了。”这样的语言显然不是卖豆腐老汉的。语言与角色的错位,就产生叫人啼笑皆非的荒诞。

作者的家乡灵宝我去过,小秦岭的余脉,为河南省最西面的一个县,如今改为市了,与陕西省交界,北靠黄河,黄土肥沃,盛产棉花苹果枣,老子路过的函谷关就在县境。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六十年代中期曾在灵宝一个靠着黄河的村庄看过县眉户剧团演出的《小二黑结婚》,如今想起来那眉户调还仿佛依旧萦绕在耳旁心间,依旧使人迷醉不已。我就希望强建才的小说里也多一点眉户调那种迷醉人的韵味和力量。九十年代初去灵宝看过几处金矿,印证了听说过的遍地是黄金以及淘金潮中的种种故事的传言。就觉得强建才的小说应当更加丰富多彩复杂。他的两三篇小说触及淘金潮中的某些侧面,但就已出现的一两个在淘金潮中暴发的人物看,还显得平面简单,作者的笔锋还未深入到人物的精神和心理更深的层面上。又有眉户调样的叫人迷醉的韵味,又有强建才称之为金三角的热闹喧嚣,想来那小说就会更加好看了。

强建才曾来家中小坐,叙谈中我注意倾听和观察他,觉得这个从金三角来的黑瘦的操着浓重乡音的年轻人在文学中“淘金”的精神是很执着的。这在文学受到冷落的如今,这年轻人又处在繁华的金三角,却仍迷恋于爬格子的事业,实在是难能可贵。且等着看他更加好看的小说。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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