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纤纤柳枝失奈何

第五章 纤纤柳枝失奈何

柳枝在义山情感世界中是一道偶然出现的虹,他惊异于她的美,醉心于她的热烈,只是等到再次抬头仰望时,她已倏忽不见。

也许,惆怅的美才会叫人难以忘怀。

崔戎病逝后,义山从兖州回到洛阳。此时,他正当二十出头的年纪,虽已经历许多曲折,却是挡不住的年少英俊,才气逼人。

洛阳城是义山的第二故乡。多年前他像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带着弟弟羲叟随母迁居洛阳,在东甸舂谷卖米、替人抄书勉强度日。重回洛阳,他已在外漂泊数年,没有多大业绩,但已几入幕府,见识了一些达官贵人,也结识了一些知交友人。快乐有过,失意有过,这一切已成为他成长必需的营养,使他成熟和坚定。

有着些许的沧桑、英俊又才华出众的男子,让女子芳心暗许不是多难的事情。

柳枝就是那个怀春的女子。

义山有个堂兄叫李让山,家住洛阳城。义山当年以《才论》《圣论》名满洛阳,最后竟被令狐大人招入幕府,堂兄让山很是引以为荣。

这一天正是春日迟迟,花香馥郁,浓荫匝地。让山外出骑马归来,下马时见蜂飞蝶绕,满眼春光明媚,于是忽然兴起,随口吟出义山《燕台诗》中的第一首《春》: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说实话,义山的《燕台诗四首》与那些著名的《无题》诗一样,内容扑朔迷离,至今仍是一个谜。但《燕台诗四首》的春、夏、秋、冬应是写尽了四季的特点,并融合了美好惆怅的情感色彩,似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恋情,美艳,却又令人幽怨魂断。因此,在诗中读情读景都不为过。

让山正沉醉在义山的春日诗情中,彼时一个女子立在南边的柳树下,竟听得呆了。让山诵完,女子回过神来,向着让山急切地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循声望去,见是邻居家的女孩柳枝。在她身侧,几行柳树枝叶披拂,微风掠过,扬起柳梢和她额前的发丝。在这暖意微醺的春光里,她像走入画中的女子,裙裾曳地,衣带飘飞,艳若夭桃。

让山听柳枝相问,颇有几分得意,据实相告说作者正是自己的堂弟李商隐。柳枝听此言,不假思索地绾起衣裙罗带,劈手撕下,将断带绾成结,交给让山说:“请替奴家转赠李商隐,就说奴家向他乞诗,请他将诗稿题在裙带上。”

如果义山没有杜撰,这样的女子,无论在历史的哪一段河流中都是鲜亮的一抹红,让人过眼不忘。义山后来在《柳枝五首·并序》中回忆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时,还是有惊艳赞叹的语气。彼时那个女子果敢的举动,让多少忸怩作态的女性顿然失色。

这样的女子由不得不让人萦怀,义山肯定是心有所动,在让山的叙述中,他轻易得知了柳枝的更多景况。

柳枝生于商贾之家,虽有兄弟数人,但因为母亲对她的偏爱,日子倒也过得殷实快乐。自从某日父亲行舟湖上,遇风浪溺水而亡后,她的性格便起了变化。也许对父亲的怀念占据了太多时光,柳枝此后再无心脂粉,整日只是操琴调弦,曲调幽怨凄婉,尽是海天风涛之声。听这样悲切的曲子久了,邻里便猜测她是醉酒后梦见神异之物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因此尽管十七岁的柳枝如初开的桃花般明艳动人,却一直无人说媒聘娶。

义山本是个多情之人,听完让山的描述,心中顿生怜惜之叹。

第二日,义山牵马走出巷道,却见迎面一个梳少女双髻的女子立在不远处的窗扇下,向他盈盈笑着,眼如点漆,纤柔温润,花窗半开,人面相映,义山心间似有热流袭过,心内忽有灵犀:想必这女子正是让山昨日说起的柳枝姑娘。

在柳枝心底,眼前这位少年是那样姿仪秀伟,卓尔不群。原本他的诗已让她怦然心动,何况他又是这样的清秀英俊。虽然装着不动声色地盈盈笑着,但她的心已如撞鹿。她强压慌乱,向那个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少年说:“三天后,奴家将去河边浣洗罗裙,彼时,奴家会焚起香炉,与郎君相会。”

义山在《柳枝五首》序中这样记录当时情景:

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障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

“以博山香待”,让我想起乐府诗集《清商曲辞·西曲歌》中的《杨叛儿》: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

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这首民歌有个香艳动人的典故。话说南朝萧齐年间,有个守寡的太后爱上了女巫的儿子杨旻,这杨旻自小生长宫中,英姿勃发,帅气逼人。后来太后与杨旻情事暴露,宫外就有童谣传出:“杨婆儿,共戏来所欢!”“杨婆儿”被误传为“杨叛儿”,便有了以《杨叛儿》为题的民歌。

“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千古以来都被解作香艳性事。沉水香是一种名贵的香料,博山炉是一种用以熏香的炉子,填香入炉,欢爱沉醉,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春情春意。

柳枝说:“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义山当然懂得。这样大胆的表白要么让人反感害怕,要么让人欢愉感动。但唐朝是个开放的国度,在特定的背景和文化氛围中,话从柳枝口中说出,只会让义山心动,况且她是他的超级粉丝,又是那么热烈地爱慕着他。

按说,这是一段求之不得的艳遇。一个美丽的女子,有吹叶嚼蕊般的容颜,又能调丝擪管作幽忆怨断之音,可谓才貌双全,非寻常女子可比。可偏偏这段艳遇却无果而终。

三天对于爱着的人来说,是个漫长的时间概念。恰在此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之前与义山约好一同去往京师长安的朋友,忽然恶作剧地偷走义山的行李衣装,提早一步先行离开了!在那个没有电话没有汽车,通讯极度艰难的朝代,失去了入京的行李或拜谒文书,就等于丢失了入关通牒,况且茫茫人海,一旦走失,又何处去找寻友人的踪迹?虽然与柳枝的约期临近,义山权衡再三后还是紧随友人的脚步去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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