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第一天

大卫家中

周二上课前

在起居室里下国际象棋

他的狗在地毯上轻轻地走来走去

1996年3月5日

你刚刚说,我们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我想要明确一点,如果我五分钟之后让你别加入一些内容,你就不必加入了”。

鉴于我最近的疲惫程度,以及被我搞砸的事情的数量,只有这样做我才不会疯掉。

(雄蜂——他有两条狗——正在大卫坐的椅子上嚼着东西。因为粉丝,他有一个未公开的电话号码。)

我不知道“粉丝”这个词是否恰当……

(他看了看书架……拿出一个棋盘来,急切地想要杀一盘。于是我们便下起了国际象棋。)

我觉得,我在二十五岁时,还是想要粉丝来关注我的。但是……现在我不在意这些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为这本书而自豪,很开心这本书能引起人们的关注。但问题是,第一,这让我感到不适;第二,这对我有害,因为这会让我在写作时拥有一种自我意识。而我的自我意识已经够强的了。噢,真是的!这让我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调整好状态。我真的不知道现在做的这些事会有怎样的结果。好吧,×!(他看了看棋盘。)

利特尔&布朗出版社同时向我买了精装书和平装书的版权。我觉得,如果我提前拿了下一站宣传的报酬,或许我会赚得更多,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所以……

(他对将要出版的几部小说的稿酬不感兴趣,我的朋友们都说这是最明智的举动。我谈起了我自己的朋友——他也认识这些人——他们在为那些成功的书做宣传时,会同时把协议搞定。)

那太难以置信了。我已经签下了合同,合同上规定要等到某些事做完之后,我才能拿到钱。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被耍了。(语调缓慢,带着南方的口音)我之前就被坑过钱,我就是没办法应付这种事。

对于这本书,我别无选择,已经被赶鸭子上了架。我还有很多研究要去做,确确实实无法一边教书一边做宣传。所以我决定认命,硬着头皮去做。但是,如果我没有报酬可拿的话,那么宣传、签售这些事说不定会更有趣些。

(他打开了当地大学电台播送的流行音乐广播。我好久没有听到这首歌了,INXS乐队的《唯一的一件事》。大卫点了点头,随后说他喜欢他们那首《不要改变》。)

你要知道,我二十多岁时过得非常糟糕。我当时想,噢,不,我可是天才作家,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该是具有创造性的,等等,随后我度过了三四年相当幻灭和苦闷的时光。那段时光对我而言价值千金,再也回不去了。我知道,这种想法听起来有种盲目乐观或者自命不凡的感觉,但事实确实如此。

我当时二十八岁,这个年龄意味着不会在书写出来之前拿到预付款。就我而言,那些钱浪费得很值。

你周围的人意识到你的名声了吗?

我觉得研究生们多少有点儿感觉吧。

他们肯定会密切关注吧?

在我看来,中西部的孩子不同于东海岸的孩子。《时代周刊》和《新闻周刊》在这里简直随处可见。所以,我觉得他们多少知道一点儿。每当他们在班上谈起这件事时,我都会变得有点儿凶,以此来吓唬他们,让他们作罢。

为什么?

因为名声对他们来说是有毒的,对我也一样。课堂是我用来……嗯……我去那里是学习的,不是去谈我的作品的。而我在那里……当我教课时,我在那里就是一个读者,不是一个作家。越是……我在那里越是,嗯,越是摆出一副作家的架势来,就越会让人感到不快……

创意写作研讨班上有一种古怪的花招,老师总会变着法儿教你如何……按照他们的方法去写作。这就是请那些知名或者最受人尊敬的作家(“桌家”来包装这些课程的原因。仿佛作家当得多好,老师就能当得多好,仿佛这两者之间有必然的联系一样。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倒是觉得,我认识的许多非常优秀的作家,当起老师来却异常差劲,反之亦然。我认为教书……这么说吧,教书一直对我的写作大有助益……所以,也许我并不会再那么想了。但是,作家通常喜欢尽可能地把他们自己的时间保留下来。

(他一边下棋,嘴里一边哼着歌。他的棋艺算不上出众,哼起歌来却非常带劲。)

好吧,那步棋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对吗?

见鬼。好了,我们各自再走一步棋就得出发了。我得去刷牙。

我接受这份工作是为了医疗保险。(伊利诺伊州立大学)

[浴室柜:里面有多支“洁宝”牌牙膏。(他抽烟。)

两条狗:雄蜂是一条“路边领来的狗,有一次我们在慢跑时,它出现了”,他们就把它带回了家。]

我有种古怪的感觉,仿佛在说:“我这一生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还不如去奥什科什卖保险算了。”(我们当时正在谈论约翰·巴斯以及另一些陷入困境的作家。突然有种“不是当作家的料”的感觉,这是他在写作《无尽的玩笑》之前的焦虑。)我觉得许多作家都会遇到这种情况。

(他曾就读于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爱德华·艾比

那时在那里教书……罗伯特·鲍斯威尔 对他的帮助最大……)

我那时候深受巴斯的影响,竟意识到这件事 会有点儿怪诞。(他解释了他不能去,并最终也没有去霍普金斯大学读研究生的缘由。他在他的第二本书中写出的最长一段文字就是模仿巴斯写的。)

◆◆◆

去上课途中

在我租来的庞蒂亚克车里

事情是这样的,你将不得不闲坐在那里,甚至都不能待在办公室里,因为我将不得不冲许多人大声嚷嚷。我长话短说,仅仅因为我们早上五点就得起床。麻烦的地方在于,我已经两周没有看到那些可怜的孩子了,而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来讨论。(他对他所有的表现都很敏感。)作为老师,我平时的课要比今天教得好,我发誓。

就像举办朗读会那样?

不。

你读得很棒。

谢谢。高塔书店那次读书会我不是特别开心。我事先特别紧张,而紧张的感觉又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觉得那篇东西我读得不怎么响亮入耳,我觉得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个疯子。主要是因为我当时正在做一件被他们吹上了天的事。我每年都会在大学里举办一到两次读书会。我做十件事情,他们会把其中五件事吹上天。

我在高塔书店还读了一些(“一且”)不同的东西,只是因为来自SPIN杂志的那位无比迷人的美女也在那里,她对同样的东西只会听一次,所以我弄巧成拙了。(他笑了起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大卫在KGB酒吧——一家位于下曼哈顿区,以勃列日涅夫和《真理报》为主题的酒吧——朗读作品时,作家伊丽莎白·沃策尔 也在现场。她站在最前排。原来我们都认识伊丽莎白。)

我不知道伊丽莎白是如何——丽兹通过只有她能办到的方法,搞到了屋子里的最佳位置。啊,她真不错。她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当你十八岁时,你会意识到——我们仍有一部分自我想要成为总统,也会有一部分自我想要依照我们各自的性取向,去和每一个尤物上床。我的意思是说,你知道……只是,我觉得她应该更——她一直抑郁,此事绝非偶然。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把所有的怪东西都投射到了她身上……

◆◆◆

大卫的课堂

课程:“进阶散文写作”

(大卫不想录音,只宜做笔记。)

日光灯、课桌、钢质废纸篓、鞋子的味道、汗衫的味道、墙上挂着的钟、一张大卫不常坐在后面的大讲台。共有十五个学生。女生就像坐在保守的犹太教堂里一样,与男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大卫穿着费莱牌皮靴,头戴蓝色的头巾,手上拿着无糖百事可乐。

大卫这周发现了一些初学写作者犯的离谱的错误。

大卫:在开始上课之前,我们先来玩会儿“语法摇滚”

他们笑了起来。他是你期盼的那种理想中的教授:启人心智的作家,举的例子紧跟时代,迷人、有趣又严谨。

学生们还了解到了另一件事:他们这位戴头巾的老师,在过去几周里一下子变成了名人。他们多多少少想要来确认一下。

学生一:出名的滋味爽吗?

大卫:(脸红着笑了笑)再让我爽两分钟。

后排的一个学生突然说:《无尽的玩笑》中的一个人物——霍拉旭,我觉得他就是我身边的人……

大卫:好吧,你可以有一个参照人物。

大家对他在媒体上的表现进行了一番闲谈。这让人兴奋——这个房间和这个班级的一部分隐私突然得以公之于众了。

学生二,女性:我爱《部落》杂志对你办公室的描述。

学生三,女性:你待在迪克·维塔勒和希拉里·克林顿旁边时会感到紧张吗?

大卫说他坐飞机时会非常紧张,脑袋里会不断勾勒出诸如坟墓之类的场景。

学生四:只要把意大利辣香肠和蘑菇放在我的墓碑上就好了。(一则有关外卖和杂货店比萨饼的玩笑。)

大卫:这样的俏皮话非常好。

他们又聊起了杂志给他拍的照片。大卫的脸更红了。

大卫:我不认为,我不认为——你们可以看看我咧嘴笑的样子。我当时想:“真的吗?那个人就是我?”

大卫把手伸到两个废纸篓里翻找,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杯来,把他的嚼烟放了进去,一边还喝着无糖百事可乐。

课堂的话题从讨论名人猛然变得极为正经。

大卫:下周是办公室答疑时间。你们说不定得在走廊里候上一会儿,所以不妨少带点儿阅读材料来。

他开始点评学生写的故事。

大卫:(给出一些非常感性的建议。写小说要做很多工作,你得记录下十二种不同的东西——角色、情节、声音、速度等。)但是,你在前八页需要做的事是,确保读者在读这八页内容的时候,不会想把书丢到墙上去。

他在教室里走动,快乐而充满活力。某一刻,在思考问题时,他甚至迅速做了一个下蹲动作。学生们大笑,他们是真的喜欢他。

大卫:我知道——我真的很兴奋,兴奋得蹲下来了。

第一则故事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写的,她长着一张罗姗娜·阿奎特 般的嘴。大卫在评点故事时,总会引用电视节目的例子:“我不得不说,这则故事有点儿像山姆和戴安的经历,或者《当哈利遇到莎莉》。”

教室里的日光灯时明时暗,无声地闪烁着。大卫抬头看了看。

一则他喜欢的故事:放得很开,但是需要收一收。“这故事就像一个朝着我们呕吐的脑袋……”

一则他不那么喜欢的故事:“这只是一篇校园爱情故事。我得告诉你,

普通人对这则故事可能没多少兴趣……”

大卫现在来到了讲台边。每当故事和讨论的话题让他感到兴奋时,他就会上下点头。

此刻被讨论的作品来自一个朋克打扮的小伙子,他留着莫西干头,戴着银黄色相间的颈圈。

大卫:创作一个鲜活的叙事者真的很难,相信我。

学生们:要怎么做?

大卫给出了一个让人发笑的建议,学生们都大笑起来。

大卫:你们若想让笔下的叙事者有趣且睿智,就得让他时不时地说些有趣且睿智的话。

他说错了一句话,随后迅速说了句:“脑子短路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稳住身子:“不好意思,我要打嗝了。”他的讲解一语中的,优雅得体:阿斯泰尔般的优质教学。

他点评校园爱情故事:“创意写作教授最害怕看到的句子是:他们的目光越过酒吧里的酒桶相遇了……”

写作的要点在于将私人的兴趣从大众娱乐中区别出来。有个辅助方法:你们对自我的关注应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但是,“我觉得我三十四岁时比二十三岁时更关注自己的事。因为我感觉,如果这件事是我所感兴趣的,我就会不假思索地认为你们也会对它感兴趣。我可以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告诉你们我去商店的路上遇到的事,但是或许这些事对你们来说并不如我所感到的那样有趣”。

下课时,他再次提醒学生。合上笔记本,把书包从地上拎到课桌上,在吵吵嚷嚷的噪声中,孩子们站起身来。这周的两节课上完了。

大卫:永远别——不要写这样的句子:“他们的眼神越过酒桶相遇了……”并且记住,“对我而言有趣的东西,你们也许并不觉得有趣。”

课后,他依旧沉浸在兴奋的情绪之中。他给我端来了一杯水。大卫:若没有来旁听,你会在哪里?

我希望这个杯子不是装嚼烟的那个。

◆◆◆

伊利诺伊州立大学的走廊

课后与同事聊天

(“很成功吗?”同事询问关于《无尽的玩笑》的宣传之旅。)

没人朝我扔蔬菜,所以我觉得还算成功吧。

我靠它赚了一笔钱,够我花上几年了,所以还不错。

◆◆◆

取车途中

我总要回过头去把写的东西再弄一遍。(整整两部小说的草稿,他全都是手写的。)这本书的最后一版草稿我是用电脑打的,仅仅因为我需要用它来做笔记,我需要来来回回地看。

◆◆◆

晚餐

摩尼卡尔比萨店

布卢明顿

你能在这里抽烟吧?我看到这里有烟灰缸。(餐厅正在播放的背景音乐:休伊·刘易斯的《摇滚之心》。大卫:“对我来说,《我想要一剂新药》可以说是20世纪80年代的赞歌。”)

我觉得你得再开大概十万英里,到那里的镇上才能抽上烟。

我写《系统的笤帚》时非常年轻。我的意思是说,那部小说的第一稿是我大学时期的毕业论文。其中有些部分我觉得还不错。但是它——我退缩了。即便在签售会上,当人们把书拿给我签名的时候,我依旧觉得,它是年轻赶时髦的玩意儿,如果这么说不算是在为之开脱的话……也许你太年轻了,无法从中受益,因为那的的确确像80年代中期的产物。

那些平装本吗?

他们也做了足够多的精装本,所以他们可以……

寄给杰伊·麦克伦尼

是的……再把论文拿出来出版对我来说是件古怪的事,因为这和小说完全不同。

看到你能从发表最初那本书成长为现在的样子真不错

是的,不错。

你是全国最受人热议的作家。

(听我自己这么说,真让人尴尬。)

受热议和受欢迎有明显的区别——我对待此事真的更为理智了。《无尽的玩笑》有些部分还是不错的。但是我也意识到,这是一本难啃的大部头。这本书是否真的那么好,要过几年才知道。总之,整本书的许多部分是不错的,我挺想靠这本书去找人上几次床,当然这样的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在这次巡回宣传中,我就没有和别人上床。有关名声的事是很有趣的,尽管我本来会很愿意在这趟旅程中找个人上床,还是没有去践行。

摇滚明星、体育明星会那样做,我不觉得厄普代克、罗斯,或者巴斯 会那样做。

只是因为你这篇报道会刊登在《滚石》杂志上,我才不会为此感到担心。因为我知道,整个采访会是轻松活泼的。但是,嗯,我还是会有些——因为明摆着,比如说,人们出名之后,当他们在朗读作品或者干别的什么事情时,就会有些飘飘然。然而,对我来说,我并不想采取任何行动。我不想硬着头皮说:“你想回酒店吗?”我希望她们能说:“我要回酒店了。你住在哪家酒店?”但没人这么做。

空中铁匠乐队就有这样的待遇,但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在阿巴·埃班身上。

我觉得,羞涩和自傲通常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的情况更倾向于,我无法忍受自己看上去像是在很积极地拿名声去进行性交易。即便当然——我会很乐意这样去做。

那样做是对你作品本身的背叛?

啊——我们得想想……

你曾认为这样的事一定会发生吗?

没有,不过我曾有过这样的幻想。这些幻想都是关于……这很古怪,因为我对大多数有关名望的事并不会上心。但是,我的确想过:“也许在这趟旅途中,我可以找个人上床。”嗯,没错。这会是对我作品本身的背叛,你说得没错。回想起来,还好我没有那样做。本质上来说,这样做或许会让我变得孤独。因为这些事本来就不该和我有关系,本来就该……(“孤独”这个词,他用得颇为频繁。)

除非,如果她们这么做是为了了解你的作品,而这部作品又是非常私人的,这样一来,她们这么做就属于对你的深入了解,拿它做交易也就成了与你相遇的另一种方式……

没错,我也同意这一点。我觉得,如果这篇报道的多数内容都是你说的话,那它将会非常精彩。老兄,你可以知无不言。你不会让我难堪。

我认为我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采访者。这种技巧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因为,即便没那么明显,我依旧能够看出来,其中还是包含着某些策略。

并非如此。我施展的策略就是了解你的真实情况。你的宣传之旅,两星期?三星期?

我看着那份行程安排表,发现有趣的地方在于——“你身边会有一个地陪。这个人会来接你”。当我看到“地陪”这个词时,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幅类似艺伎的图景。这个人会带你去发布会,跟在你后面,把你累得喘不过气来。另外,当然,这些所谓的地陪,结果都是些健壮的爱尔兰人,你知道吧,都四十岁左右。在你去发布会之前,他们会把采访者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所以整件事令人感到有点儿搞笑。

我曾遇到过两个五十多岁的地陪。有个家住波士顿的女士,我觉得她有点儿想收养我的意思。她非常酷,在波士顿出生,在波士顿长大。——你得把那个小玩意儿按起来。(我当时无法点燃打火机。)能遇到一个和我一样有这种点火的苦恼的人,感觉真不错。

所以,这篇报道打算写些什么?你一直在说:“这不是这篇报道想写的。”那你想写什么?詹恩想要怎样的文章?

(他很警觉,想要了解和转变我靠近他的方式。比如他谈论上述有关“性”的话题时的虚晃一枪,比如在下国际象棋时,他每走一步都在观察我的反应。)

一夜成名是什么感觉——你记得拜伦写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的诗句吗,“一觉醒来,业已成名”?

是这样的吗?好吧。只不过,这本书出版于两周半之前,而读懂这本书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所以,在这之前,无论名声实际上是什么,暂时也只是那些天花乱坠的广告宣传而已。你来这里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有关这本书的闲言碎语。我的意思是说,你是《滚石》杂志派来的大使。所以,我想我对拜伦所说的那种喜悦毫无感觉。如果两年后,有一个读过这本书三遍的家伙跑到我面前说“这本书太他妈棒了”,那么我会浑身冒汗。我会因此与别人上床。肤浅的事。我会因为这个与别人上床。这事儿现在似乎不太可能(“肯能”)会发生。这意味着,对我来说,你知道,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真实。

(他把我当成了某种喜欢“遮掩”的人:羞涩,当发现需要掩饰时,会迅速地微笑一下,然后抽根烟继续掩饰下去。

我现在知道了,他这样说话是他的一种方式,他这是在猜测人们想要什么,猜测我想要什么。他也是那种试图察言观色的人。这种人通常想要独自待着,从工作的地方回到私人的房间,穿过起居室,沿途将人们推开。)

你怎么看待金钱?

当我们下棋的时候,我对你说起过的东西?我没有赚钱方面的烦恼。我已经不再有我二十岁时的那种感觉了,那种压力感,那种想要得到远超于这个世界所能给予的一切的奢望。一旦拿到预付款,这种压力就会回到我身上。而我不想承受这种压力。有一种真实的感觉——当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种乐在其中的感觉。嗯,教书有一点是很不错的,我感觉它就是我的营生。而我去宣传书——如果我能赚到什么钱,那这些钱都属于外快。

这么说倒不是标榜我自己是一个伟人,认为钱是万恶之源,只是因为我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了。我发现我脑中有一些固定思维让我痛苦不堪,而另一些固定思维则会让我感到的痛苦少一些。我只是,嗯,如果我现在收下预付款,也许真的可能会赚一大笔钱。如果结局证明这是一个发财的机会,而我现在将错过这个机会,那我肠子都会悔青。不过,如果我真的收下这笔钱,我就会给自己招惹一大堆麻烦。我只是——那种痛楚,那种痛楚,我害怕那种痛楚远超于我对钱的需要。正因如此,我不会拿预付款。

[我是这样看待这件事的:他出门旅行,为了保护自己,会去做一些短期内不得不做的事情,以便拖长目标的实现过程,这样做就可以不受情感上的波动。这就是他作品的原动力、张力和馈赠:不受情感波动,不被蒙上污垢。这是一个敏感的人的故事,尽管现在与之周旋,你也得做好展现出肮脏、色情的(“我会因此与别人上床”)一面的准备。整件事都与他试图约束自己,试图营造一个他能安然处之、正常运作的短暂自我有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做的可控范围非常狭窄。]

仍然有一些海外销售途径,不同的市场,等等。

海外销售,我靠《女孩》在日本赚了两千美元。

这完全是两码事。别和我装无辜。

我玩过许多把戏,但我不会和你玩“装无辜”的把戏,我也没有装无辜。我写的这本书……嗯,我习惯于……嗯,习惯了不会赚到很多钱。如果我能靠海外销售赚一大笔钱,我会很开心的。但至今还没有人告诉我有这种迹象。

电影版权销售呢?或许无法拍成电影……

知道我永远不用看到电影成品本身,这也许会让我拿钱拿得更心安理得一些。除非它是那种时长长达四十八个小时的沃霍尔式的东西,那种看的时候得带一根导尿管进剧院的实验作品。不过,当然了,你也无法靠那种东西赚到钱。不,我会拿上这笔钱,然后躲到山里去。因为,不,那样做没有让我付出任何内心的代价。

(他是一个重塑过自我的人,曾训练他自己杜绝最基本的渴求。结果,电影版权在六个月之后卖了出去。)

经纪人——邦妮——想让你做一个头脑冷静的人。

弄清你说的是不是对的会很有趣。我不会干坐在这里,然后说——你这是在怂恿我起誓——“我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做什么什么”。如果我这样做了,就会变成一个懦夫。但是,我会感到非常惊讶。

(依旧是下国际象棋的套路,仿佛我正在诱骗他贸然地进行王车易位。)

我没有在怂恿你做任何事情……

如果他们说:“这是预付款,你下半辈子也不用愁,能否拿到这本书,我们不在乎。”那我就会收下这笔钱。我不会在有交稿期限的情况下接受它。

但是万一呢

拭目以待吧。

五年之后呢?

拭目以待吧。

在美国国家公共电台那次节目中,你曾说自己是“一个非常羞涩,同时又极度自我的人”?

我想我说的是“也是个表现狂”。

还是个“表现狂”?

是的。

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觉得害羞本质上意味着一定程度的自我沉迷,以至很难与别人相处。比如,如果我和你出去玩,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喜欢你,因为我会非常在意你是否喜欢我。这会让人压力倍增,感到非常不快,等等。我体内有上述那种羞涩的成分。

但同时,我的意思是说,这有点儿像患有广场恐惧症的偷窃狂的感觉。同时,我认为大多数——如果你不同意,可以打断我,因为你是我的同行——写作的人,其创作动机中的某一部分似乎会将他们自己的形象和感悟加诸别人身上。即便他们是在写一些——你知道,一些他们并不那么期待别人会花钱来读的东西,他们还是会抱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自傲感。所以,你最终会成为这样,嗯……我觉得,那些没有羞涩感的表现狂最终都会变成表演者,最终都会靠在别人面前直接展现自己来谋生。

(他朝桌子底下看去,我在桌底晃着脚。)你是个容易紧张的人,是不是?(我停了下来。)那些羞涩的表现狂则会找许多其他的方式来表现自己。我可以想象,电影导演用的就是类似的方式,尽管在制作电影时,导演不得不与由其他人员组成的团队密切接触。不过,在一定程度上,我说得可能并不正确,因为我是在谈论自己,也许还包括我熟知的其他五六位作家。你知道吧?

(我觉得,他所说的还包括他今年写的有关大卫·林奇 的报道。)

约翰·厄普代克曾说:“羞涩,一种想要奴役别人灵魂的狂野欲望……”

但还须补充的是,羞涩可以提供一些滋养,助你成为小说作家。比如,对我而言,羞涩的一部分功能在于,它能让我轻松地思考——你想要什么?这对你会产生怎样的影响?等等。你知道吗?这是一种头脑中的国际象棋。在人际交往的时候,它会让事情变得非常复杂,但是用在写作上,当我细细琢磨你正在做的这件事时——写作中没有根据的句子非常少,你不但得搞明白这些句子你读起来、听起来是什么样的,还得似真似幻地表达出陌生人的意识。所以我觉得这就会有一种精神分裂的感觉,会让你无法轻松地与现实中的人们交流。对于作家来说就是这样。但它确实非常管用。

我之所以会觉得我很难应付采访这些事情,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我不太和人交往,这么说倒不意味着我没有时间。我只是觉得,这更像是一台你可以开开关关的机器。一想到我坐在那里,完全沦陷于这篇报道最终会呈现出什么样子、你对我有什么印象、我又该如何处理等问题,我就会感到精疲力竭,以至于不想接受采访了。古怪的地方在于——接受采访的过程会启动那台机器。只不过,我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对吗?我现在得设法操控它,同时相信你,相信你会——当你在写的时候——顾忌这篇报道呈现给读者的样貌,并且读者到时也会善待这一切的。所以,有三样东西真的蛮有趣的——写作,与别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互动,以及类似这样的采访。

我很乐意像你们来写有关我的报道那样去写一份有关你们的报道。这会过于后现代主义和讨巧,以至难以为之,但也会很有趣。这样做我就可以夺回一些主动权。因为,如果你想要——在允许的范围内,你不能说些我会在测谎仪前否认的赤裸裸的谎言,但是如果你想要,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依据你的意愿进行必要的编撰,而那对我来说是非常不安的。因为我希望能够对我将要呈现出来的形象进行审视、塑造和掌控。也许这就是作者都是非常糟糕的记者的原因吧。

真的吗?

或者,当报道最终刊登出来的时候,我敢说他们常常会感到不安。

比如斯特莱特菲尔德(指的是作家大卫·斯特莱特菲尔德曾认为,《细节》杂志的那篇内容刊登出来之后,我就会和他绝交。

那么,接受采访有什么好处呢?

我会如实告诉你好处是什么。利特尔&布朗出版社费尽心思来运作这本书,我非常感激,并且我真的很喜欢迈克尔·皮奇,我想让这本书合他们的心意。我也——我不是布卢明顿的圣人(这是我之前在电话里提起的一个术语,他还记得)。我想让他们买下我接下来写的书。所以,我想,我正在玩一场微妙的游戏——“我不想成为一个浑蛋,但是我也不会把自己给卖了”。他们还要求我做两三件别的事情,但那些事在我看来实难为之。我拒绝了那些事,但他们又给我派了几件我愿意做的事,这就像游走在边界线上。

因为这类——你人挺好的,但是采访这类事情对我真的有害,它让我有自我意识。我感到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暴露的东西越多,作为一个作家受到的伤害就越大。但是我没有拒绝这次采访,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拒绝其他更有害的采访了。这就是我的想法。在此之后,我想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你为什么会将它当成有害的自我意识?

如果完成这个采访之后有人找我上床,如果《滚石》杂志的读者……

我肯定你会收到信件的。

他们会来拍七十张照片,还会拍一张《细节》杂志那种风格的照片。你长得很好看。我们应该让他们来拍你,然后说你就是我。这样就会有人来找我上床,你也会……

(他又在向我献殷勤。)

有关我的照片已经拍了一大堆,大多数拍得都很糟糕。我是这么认为的。或者我看上去就是那个样子。那倒是件好事。我可以去找我的朋友,说:“我看上去不是那个样子的,是不是?”然后他们会说:“不是那样的。”但现在,是不是真的……

但是,自我意识对你也是有帮助的?

这就像别的所有事情一样:一件事从某个特定角度来看就是真的有好处的。但情况是——我应了这次采访之后,这个叫大卫的人登上了《滚石》杂志。我现在正在学习怎么写短篇小说——“噢,不,这个登上《滚石》杂志的人写的短篇小说就这水平吗?”(这就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发生的事:他的恐慌。)那种——这是良好的自我意识。此外,还有有害的、麻痹的、被通灵的贝都因人强暴了的自我意识。

这些事情——担心我现在身在何处、我现在是谁;我去年的女友是否更适合我,所以也许我那时候写得更好?我周围的这些角色能帮我更好地定位自己,更好地规划我的生活吗?这些都会消失的。

然而这是一种更为强烈、更为危险的自我意识。但是你说得没错,我的大脑就是那样工作的,而且我很乐意将某件事诸多可能的途径一一扫除。并且你能看到,我并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作家,我没有说要拒绝做这种事,我只是对此抱有谨慎的态度。而我最害怕的是,我会喜欢上做这种事情。那样的话,我就会成为那种招人厌的人:“嘿,又要举办图书出版聚会了,这个大卫又把自己的样子印在照片上了。”那样还不如死了算了。那样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只是——因为我不想以那种形象示人。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那很——好吧,你想以那种形象示人吗?你倒是说说你会有什么感觉,先听听你的看法,我就知道要怎么来解释我的感觉了。

这样一来,你的满足感就来源于谈论你的作品,来源于像一个作家那样行事,而不是来源于作品本身。这么做非常矛盾,你获得的满足感或许不会那么强。

是的。你说得很好。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一个人到处说“我是个作家,我是个作家,我是个作家”更荒诞不经的事了。这非常微妙。我不介意登上《滚石》杂志,但是我不想成为一个为了登上《滚石》杂志而登上《滚石》杂志的人。

整件事就是后现代主义之舞。所以我担心——我真的没有那么真诚正直,因为我真正担心的是,我看起来会像那些出没于各种聚会的人。现在看来,对我来说,成为那样的人和成为不想要那些东西的人之间的区别还不够清晰。

但是我确实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起细细思考利普斯基先生是否会来拜访我,以及我到时候要重点说些什么,我倒是更愿意从作品中获得满足感,这样一来,我就会写得更好,活得更开心,也更为理智。你懂我的意思吗?那么,我又为什么要让自己身陷困境呢?好吧,对于利特尔&布朗出版社来说,这是件好事,而我欠利特尔&布朗出版社一份人情,这就是原因。

当然,我身上有一小部分自我是喜欢这种事情的,但是这一小部分自我没有掌控权。

不过,这一小部分自我可能会变得非常贪婪?

这就是我最大的恐惧。如果几年之后,你看到我作为嘉宾出现在游戏节目里,我们就知道答案了。

(服务员上前。托盘很大很重,装满了中西部食物。“四片香肠、一份奶酪、两份沙拉、蘸酱、六份面包棒,还有饼干、两份无糖可乐。要是你们想再来点儿饼干,喊我就是了。好吗?”)

好极了。请问,能不能给我们来一张大点儿的桌子?我开玩笑的。

我有个朋友和我开过这样一个玩笑,说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具有后现代主义的感官性。

头脑中的那一部分能被证明是贪婪的吗?

你有这方面的经历?

没有。但是我知道有这种情况。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曾经,你还是万千踌躇满志的在校研究生中的一员,而现在你已经出版了几本书,它激活了你身上的那一部分。而你无法将这一部分清除掉,但是你多少能够达到与之和解的地步。当你达到这一步之后,它就不会掌控你。我见过许多被它掌控的人,而它就那样……它将你生吞活剥。谁会愿意成为那样的人?

但是,很多才华不及你的人都会受到大量关注,这对你或许有一点儿痛苦。不过,现在你也有名了,并且你很出色,这也是你应得的。这就是系统运作的一个范例。

我不确定我——我不认为,我不认为过去几年里我有过那样的想法。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直有种古怪的神经官能症。比如我完全——我曾经对威廉·沃尔曼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情结,因为他的书和我的处女作是同时出版的。我甚至读过一篇麦迪逊·斯玛特·贝尔写的文章,其中提到了我,他论及我“稀薄的产出”,以及对此的自卑,以此来说明,你知道,说明沃尔曼多伟大。所以我到处说:“噢,不,沃尔曼又出了一本书,现在他出了五本,我只有一本。”我会到处说那样的话。但是我觉得,我正在想一个例子……

贝尔自己就是一个著作等身的人。

我只是在想:过去几年出版的新书我读得其实不多。比如斯蒂夫·艾瑞克森的那本《黑钟之旅》——这本书太他妈棒了。我觉得布莱特·埃利斯的处女作非常非常有分量。《美国怪胎》——虽然这本书出版了,但是我觉得埃利斯还是被他的经纪人和出版商狠狠地摆了一道。我只读过他这两部作品,但仅凭这些,我觉得其中就有另一种隐患:处女作让你饱受赞誉,接下来你再出什么书都会举步维艰。我的意思是说,有一部分的你会只想着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重复你的成功,这样就能继续享受源源不断的赞誉了。这恰恰从另一个层面证明了这档子事儿是有害的。

你也面临着相同的危机吗?

当然了。无论我做什么,接下来的书都会因此变得不同。如果它遭到苛责,那我就会想:“噢,不,也许再出一本《无尽的玩笑2》好了。”那样的话,还不如让人给我脑袋上来一枪得了,这样还仁慈一点儿。

引用大卫·李维特有关绳索的话:“评论家会用我的处女作做绳索,绞杀我的第二部作品。”

我觉得情况通常是这样的。不过,写了一本糟透了的处女作,其中好的一方面在于,我可以免遭那个问题的困扰。有许多人真的很喜欢《系统的笤帚》,但不幸的是,这群人都只有大概十一岁。

(他笑了笑,随后镇定下来,脸部略微抽动了一下。)

当你看到那些没有才华的人获得成功时,不会感到难受吗?

(我递给服务员小费,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正打算把钱还给我。)

(他对服务员说)他打算给你小费。拿着吧。他想给你钱。他乐意这么做。

(他对我说)你不该在这里给小费,你会让他们为难的。这里的情况是——你这样做会让他们觉得你很讨厌或者不真诚。我不认为我多么与众不同。我从不会按照“更有才华”或者“才华欠缺”来想问题。有一些东西我会带着同情心去对待,也有一些东西我不会那么去对待。我看过许多出版的书籍,其中有一大堆东西被贬得一文不值,我一样会摊开这些书阅读。我把它们当文学,而不是垃圾。你知道,你可以想见那套措辞——我只会想:“老兄,也许这本书里有一些可取的东西,只是我无法领会到。这本书只是不对我胃口而已。”

然后就是,我真的——我觉得忌妒之火已经把我烧了个干净,以至于都熄灭了。

这把火是如何燃起来的呢?

在我写的东西还不能出版的那段时间里,我看着其他人——你知道,一下子冒出了一个文坛新贵,比如唐娜·塔特女士冒了出来,你听说过吧?我读了《秘史》,我的感觉是,你知道,这本书非常好看。但是有了这种感觉之后,我就会想:“见鬼,现在我们这些人要被取代了。现在文坛上又有新宠了。”当意识到自己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之后,那感觉……真是可怕极了——“我曾经写出过一些东西,现在没有出什么东西,别人就取而代之了。”随后,我就会想到……

(大卫停下来,留了个悬念。

服务员还是返回来,把我给她的小费全都还给了我。大卫接着往下说。)

我就会想到那种可以变得极度贪婪,以至于将你生吞活剥的精神状态。而我——你是知道的,我遭受过这种精神状态的折磨。我只是……这很古怪:我一点儿也不想把血液输送给大脑的那个部分了。这么说不是想标榜我是一个伟人,而只是——我真的会为此感到沮丧,再也写不了东西了。

另外,细细一想,我是认真的,不去关注新书这一举动带我走出了这个怪圈。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新书我是不知道的。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我甚至不知道杰恩·安妮·菲利普斯出新书了,直到那个芝加哥的地陪告诉我。这种错过已长达四年之久。而脱离了新书世界,我却并不觉得遗憾。我只是——整件事只有忌妒,外加一些类似吹捧的东西在里面。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已经超然其上了。只不过,它给我的伤害,远超给我带来的任何好的感觉。

引用海明威曾说过的有关绦虫的话:“纽约的文学圈就像一个装满

绦虫的瓶子,里面的所有虫子都在吞噬他者果腹。”

没错。抑或说就像在浴缸里缠斗的一群大白鲨,你知道吧?空间如此拘囿——我们所谈论的名作家的数量和他们的收入,若与真正的娱乐界相比,都是非常微不足道的。而那些令人敬佩的知识分子,其座次却由那些为争夺一小块蛋糕而大打出手的自大狂来排定,这也太……没错,这看起来确实有点儿荒唐。但是我跟你说,《君子》杂志上的东西刊出来的时候,我正好待在纽约。(我想,他指的是1987年那篇有关“文学宇宙”的文章:在一张地图上,他处在地平线上,被称为众多“临近的彗星”之一。不,他指的应该是《君子》的文学编辑威尔·布莱斯针对他的书写的一篇毁誉参半的书评。)它伤害了一部分的我,伤害了我作为作家自豪的一面。然后我马上想,比如,我想去会会他,他怎敢如此大胆?就那种想法,就好像——但是此时此刻,我会更倾向于这样想:“哈,窗外刮起的是一场多么有趣的风暴啊。还好我待在屋内,这多么令人欣慰。”

你在那个圈子里待了多久?

我不知道……我去过图森,随后去了雅多。我曾两次造访雅多。我说不定会去纽约一趟,举办几次读书会,参加几次聚会。我在雅多时,结交了一些作家。他们比我大五岁的样子,个个都像超级巨星,而我则像……

(杰伊·麦克伦尼、洛丽·摩尔,以及其他作家。)

这么说,你在雅多时,身边尽是些文学界的重量级人物,而你则陷

入了那种赌场般的精神状态?

(关掉录音机:他很谨慎。)

有时在聚会上是这样的。情况更像是,你知道的,你是一个学生,一个学习写作的学生。你很年轻,顾名思义,你就是个不成熟的人。你头脑中会冒出这样一些想法来:为什么这群人会处在这种游戏中?他们想要什么?这些想法大多数会堕落成——发展成——这样一种意识:其他人会怎样褒奖你?所以你会关注那些饱受赞誉的人,把他们当成已经成功并拥有一切的人。我不知道《滚石》杂志的读者是否会感兴趣,只是——对于最聪明的人来说,你在将近三十岁时会发生一些事,你会意识到他人……意识到无论他人怎么评价你,其实都并不会给你注入多少能量,并不会让你保持清醒;你会意识到你需要找到另一种方法,达成另一种和解。

(他的朋友马克·科斯特洛恰恰就是这样看待在大卫身上发生的一切的。马克一开始就抱着好奇心,想要了解大卫会如何看待这个领域的事,他与大卫分享——定位及评价行规——这种看待文学生涯的视野。大卫刚步入这个圈子时,曾称之为“出版界的主教制度”——一个充斥着主教和相互竞争的教区的世界。

他的朋友乔·弗兰岑看到的是他的另一面:一个想要步入成年却感到困难重重的大卫。

在相互评价以及触及名望时,作家有时会变得非常糟糕。纽约流行着一则著名的故事,说的是一个知名小说家的作品——诸如得过普利策文学奖——要改编成一部电影。这部电影拍摄到一半时,小说家的经纪人接到了从拍摄地打来的电话。电话是一个助理代接的。这个小说家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某某吗?”——此处提及了一个著名女影星的名字——“我和她上了床。”作家观察并衡量着名流的世界,但是当那个世界的一部分降临在他们头上时,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因为他们出售的并不是他们的外形、体格或者魅力,他们出售的是更为私人的东西——他们的头脑、他们自身。他们会为此感到焦虑,就像年轻女明星为鼻子和腰线感到焦虑那样——我该如何善待给我带来荣誉和金钱的事?我该如何保护并扩大这份产业?人们喜欢的又是我的哪一点呢?)

我极度脆弱,又极度容易遁入这一个个琐碎的圈子,而意识到我再也不属于这个圈子了,那对我来说真的非常好。

现在,《无尽的玩笑》登上了杂志,刊在了书评杂志的封面上,你的朗读会又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了这一切,你谈论起这些来会不会感到更轻松些?

我认为你错了。以下是我做好的心理准备。我为这本书感到骄傲,我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曾经非常确信它会在媒体那里碰壁,但那应该是在三四年以内的事情,然后就会改观——就像《女孩》现在的版本比第一版卖得好一样。我曾经盼望它能畅销,至少能让利特尔&布朗出版社觉得:“好吧,我们终于能把本钱给赚回来了。”这样他们就会买下我接下来的书。我非常真诚地告诉你,以上就是我的预期,就是我做好的心理准备。

负面影响是何时出现的?

当Vogue和那些时尚杂志……

(磁带此面录满了。)

那些阅读Vogue、ELLE 和《时尚芭莎》等杂志的人,当他们花四镑半的钱买了一本难懂的作品时,你得信任他们对此产生的想法。你知道吗,当他们说《新闻周刊》想要派一名摄影师来的时候,我一听就觉得——我觉得利特尔&布朗出版社已经……

我的第一感觉是害怕,因为我想:“哇哦,他们还真的开动了宣传机器。我就要被玷污了。还有那些屎一样的评论,其公开的程度远比我之前想的要大。”这种感觉就日积月累起来了。

(简单的道理:每个人眼中的他都是不同的。邦妮·纳德尔,他的经纪人,就把他当作一个需要保护的敏感的人。弗兰岑则将他视为一个友善的对手和一位或许能够从略微同步的社交转换中获利的专家。只要他能说服足够多的人接受他那些不同的方面——他似乎在按步骤给人们展现这些不同面——他们就会在任何需要守卫的地方给予他庇护。只要持续展现下去,他的方方面面就都会受到保护了。)

迈克尔·皮奇做过一个报告。他走进图书销售部,在他们的会议上说:“这就是我们出版书籍的原因。”

我当时不在场。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这本书。我知道他读得非常认真,因为他帮助我——我的意思是说,这本书得以面世有他的功劳。他说服我对该做出删减的地方进行了删减。但与此同时,编辑和经纪人在和你交谈时,情绪会越来越高涨,其程度之夸张,让人无法准确判断他们到底多热情。你不知道他们表现出来的感受中有多少是他们的真情实感。

我又不是白痴,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他们做出这样大幅度的删减会大大降低他们的销售成本,因为纸张很贵,诸如此类。我知道他们不得不真心喜欢上这本书。这一半让我感觉很好,另一半会让我觉得,我的意思是说,我的运气真的非常好。我知道这样说听起来很官方。但是我觉得,作为一家出版社,这些人——有些出版社里会有许多真正爱书的人,也有些出版社非常善于运作宣传机器。但是,要想找到一家能将两者结合在一起的出版社,并且他们又真心实意地爱你的书——我只能说,我真的走了大运。

听起来像是这么回事。不过,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糟的?几个月前来着,你之前说的,四个月前?

是在十一月。随后,啊,就在同一周,《君子》杂志上的文章登了出来,《时尚芭莎》上的文章也登了出来。我当时想:“真烦人,接下来会尽是些关于炒作的负面评价。派发那些明信片的人都是蠢货。”

(在这本书出版之前六个月,利特尔&布朗出版社曾给书评人和书商寄去了明信片,提醒他们留意马上要出版的那本小说。明信片上没有写书名,然后,几个星期过后,类似“无尽的作家”或者“无尽的乐趣”这样的说法就出来了。再然后,他们公布出版“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无尽的玩笑》”。)

哦,我忘了说了,我曾去洛杉矶报道了林奇拍摄的一部电影,是为《首映》杂志写的。明年秋天就可以看到这部电影。它叫《妖夜慌踪》,是一部非常酷的电影。

林奇对成名也有他自己的苦恼之处。《双峰》,《时代周刊》封面。

他在这之前拍过许多片子,他拍过《沙丘》

离开拍摄地之后,我就会回酒店。酒店的答录机上总会留下大约四条留言,总有各种人想来采访我。

我出过——我的意思是说,我出过三本书,其中有一本是限量版。你知道吧,为此我拿了大约五百美元的预付款。在出过几本书之后,我意识到,除非出版界发生剧变,否则某种……所以我认为,我认为那是在一月,当我正待在洛杉矶的时候。

一月份发生了什么?

(长久的停顿。)

你知道吗?我觉得很难向你描述,因为——我要说的不会让你满意——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一周前还在回答《新闻周刊》的提问,下周就得去回答《时代周刊》的提问,其间还有大概十五个不同的人打电话来约访谈文章。只要这些人不是特别惹人厌,我就会接受他们的访谈。随后,如你所知的那样,事实核查员就会打电话来。而那时,我正在写那篇有关林奇的报道,写得艰涩、冗长。我记得我是一月中旬开始写的,当时意识到我不能经常回家去,因为如果我回家,电话就会一直响个不停。此外,我记得我当时有种兴奋感,但是也害怕……因为我真心觉得,我真的已经做好它不被人喜欢的准备了。

我的意思是——你读过这篇报道吗?其中有些东西是相当难懂的,相当难懂。我当时越来越认同角谷美智子女士的观点。(角谷美智子,《纽约时报》的首席评论家。)所以我有点儿……既谨慎又兴奋,因为我感觉这篇报道就算不会受到广泛的赞誉,也至少会获得更为广泛的关注,你知道,最起码也会受到热议。

随后,虽然我没有读过,但迈克尔打电话来告诉我说,有一篇书评登载在……啊。哦,我在聚会上见过那个作者。那个人娶了麦瓜恩的女儿。他叫沃尔特·基恩。随后,查理斯·康恩打电话来对我说:“沃尔特·基恩基本看不上任何东西,但他喜欢你写的这本书。”随后我就想,哇哦,我的意思是说——“人们看起来真的喜欢这个东西”。

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我没有读过他写的那篇书评。我的意思是,我是听别人说的。别人告诉了我他说的几句话,那些话在我听来非常愚蠢(说话的声音被烟草堵住),因为如果我是评奖委员会的成员,我说不定会生气,因为他说的……

(沃尔特·基恩,《纽约》杂志,12月2日:“明年的最佳图书奖已经有主,奖章可以交由第三方保管了……这部小说篇幅巨大,破坏力极强,极为引人入胜。”)

你难道没有把这篇文章找来读一读吗?

我看了《大西洋月刊》,因为我对斯文·比克兹有所忌惮。听着,我并不是……我并不是某种佛陀一样的人,只是,我之前也看过别的评论,他们对我不善,总和我过不去。而我会读这些评论的。但我得先把一本非虚构的书写完,并在四月底交给迈克尔。写完这本书之后,我就会去读那些书评,然后被整件事吓个半死。我现在真的不能去面对那些东西。

但是,有人说了“仿佛这本书已经摘得了国家图书奖”这样的话,你对此有何感受呢?

我赞赏他的品位和观察力。这个回应怎么样?你想让我说什么?你会有怎样的感受?我无法描述,它不可描述。你不妨揣摩一下,我再来描绘。

(他恶意/狡黠地微微一笑。)

我会觉得,自始至终都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说出了我希望听到的话。

除非你也知道——你自始至终都知道某样东西真的那么好。但是还有一个方面,也就是说:“噢,不,这对别人来说简直毫无意义——我就是个自命不凡的自大狂。别人只会来嘲笑我。”

所以,这就好比,嗯……还有另一个方面,这一点你会喜欢的,因为它会让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具有吸引力。如果你喜欢阅读一些非常严肃的文学——我们拿鱼子酱来打一个通俗的比方,这玩意儿不会很畅销,对吧?人类作为一种有自尊心的动物,会通过以下等式找到一种方式,来迎合我们的自尊心:如果某样东西卖得很好,吸引了许多人的关注,那么这种东西一定是垃圾,它充其量是被宣传机器给捧出来的。

当然,随之而来的终极讽刺在于:如果你自己的东西得到了许多人的关注,并且卖得非常好,那么,在你的作品卖得不好的时候,你常常拿来支撑自己的同一套机制,现在却成了“黑暗联系”的一部分。而我依旧在应对这种事。我依旧会……依旧会担心,是的,这本书很有趣,读起来会非常有趣,但它读起来之所以有趣,部分原因在于,我想尝试写一种非常艰涩和先锋的东西,而它非常有趣,足以迫使读者按照作品的预设进行阅读。我觉得我担心的是,那种一时轰动(他一再使用的一个词)只和这部作品的娱乐价值有关,而人们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去买了这本书。

为了那个原因去买书——这点很好,因为利特尔&布朗出版社可以赚钱。但是,当他们读了一百五十页之后,就会觉得:“哎哟哟,你看看,这和我之前想的根本不一样嘛。”随后就会把它弃置一边。就这一点来说,我……好吧,随它去吧。先锋作家——或者随便你怎么叫,比如实验小说家——我们不是为了钱而写作的。但是,我们也不是圣人。我们写的东西需要有人来看。你懂我的意思吗?至于那种——好吧,这本书卖了好多钱却没人读过,这对我来说是非常令人心寒的宽慰。尽管我对钱确实不在意,然而……你懂我说的吗?所以,一年以后再看看我。从现在算起,一年之后——比如,如果我能和西尔维布拉特(迈克尔·西尔维布拉特,美国国家公共电台《书虫》栏目的主持人),或者文斯·帕萨罗、大卫·盖茨,以及某些细细读完了这本书的人交谈,嗯,如果这样一群人说这本书很好,那么我就会觉得这本书是真心实意的好。至于现在,我渐渐有了一种会错意的恐怖感觉。

我会……会以一种消遣的心态去尝试着区分对这本书来说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一时轰动,以及……嗯,这种一时轰动与利特尔&布朗出版社启动的那架强劲的机器有什么关系。但就目前来看,情况很清楚,是那架机器本身在嗡嗡作响。你看,当某人在纽约问起另一个人是否读过马丁·艾米斯的《信息》时,那个人回答说:“这个嘛,没有亲自读过。”对吧?就是这样,你知道的。

有一则老笑话,我母亲听20世纪80年代斯坦福大学的学生们说的——“你读过《包法利夫人》吗?”“这个嘛,没有亲自读过。”你怎么看?

宣传机器把你带来这里,让你来问我对某种现象的看法,而这种现象又主要是由你们这些记者组成的——这句话当然不能写在文章里,但是,我的意思是说,这非常古怪。

我喜欢这首歌,“谁人乐队”的《奇幻巴士》。

他们的歌我喜欢的不多,这算是其中一首吧。我对“谁人乐队”向来没有那么喜欢。

文学界的重量级人物,你和他们在雅多……

是的,我忌妒他们,想受到人们对待他们的那种待遇。嗯……我们想要说什么?

现在,你成了他们的一员?

是的。这很奇怪,老兄,这一点我可帮不了你,这种感觉与其他任何事情都不一样。这让我很高兴我再也不是二十五岁了。我感到其中有某种讽刺的意味——我二十五岁时曾认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恨不得从不常用的那只手上掰下几根手指来。而现在,一切都很好,都很好。但是我想说,老兄,如果我是为了得到这些,那么我根本不可能写完这本书。你懂我说的吗?我写得很投入。我不觉得我是世上最有才华的人,但是我写得非常努力,你知道吗?我之所以这样努力地写,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我是为了追求更好的东西,你知道吧?我的意思是说,就像……

你成了一个更好的文体家?

我认为我现在写得更努力了。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情况,但当我二十二岁或者二十三岁时,我真心觉得从我笔端流淌出来的每句话都很棒。我无法忍受与之相反的情况,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会崩溃——你知道吧,你要么很棒,要么就糟透了。而现在,我觉得——是的,我知道这话听起来会有点儿过于伤感或者政治正确——我真的沉浸在作品当中了。我的意思是说,这非常——而且我觉得这样做很好。因为,你知道,我们还得这样再干四十年,对吧?所以,我得找到某种能乐在其中但不会被它吞没的方式,这样一来,我就能去干一些别的事情了。因为我现今三十四岁,孤身一人坐在一个放着纸张的房间里,这对我来说才是真实的事。这个(指了指桌子、磁带和我)很棒,但这不是真实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长久的沉默。)

我们得留意一下时间,明早要在大约5点起床。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应你的要求与你交谈,只不过,如果我今晚只睡四个小时的话,我明天的状态就会很糟糕。我之前就吃过这种苦头。

你刚才说了两个方面。显然,一方面,你觉得很好,觉得你胜利了,要不然你就不会完成这本书,对吗?

不。要想写完一本书,你得调低别人会如何评价这本书的那些想法的音量,你知道吗?

但是,在你调低那种声音的过程中,会有一个中间点,到了这个点,你就会变成某个制作室派来的陌生人,来进行收尾工作,是不是这样?我向来把这种情况看作,你开始一项工作时像大卫·里恩,或者弗朗西斯·科波拉,但是干到某种程度之后,你受到干扰,最终成为唐·布鲁克海默或者西德尼·波拉克这样的人,来接手完成了这份工作。

呃……老兄,我不知道,你意识到——

你就成了一名枪手作家……

我一共写了大约四到五部作品——有些短,有些长——在我看来,只有等它们写到一半之后,才能算是有存在价值的。这本书也是写到一半之后,我才觉得它是有存在的价值的。而我依旧能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以及“这是迄今为止最烂的作品”。但是这就好比,你知道电影中会有这样一组对话,这组对话会越来越轻,随后另一组对话会渐入进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情况应该有某种专业术语。只是,声音会渐渐轻下去的。而现在,我还有另一本书要写,我还没到达调低那种声音的地步,就已经把它完成了。我只是一个雇佣文人:“真该死,我得把这个东西写完。”

关于这本书,我真的对它很感兴趣,我真的投入进去了。所以,对这种一时轰动——而不是我或许会在阿克伦找人上床或者干别的事情——我大体还是抱着愉悦的心情去对待的,我为此感到自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对《系统的笤帚》没那么自豪。我觉得这本书展现出了某些才能,但都是用各种方式表明自己狗屁的进取心而已。我当时写得很快,修改得又很草率,一些充分的编辑建议夹杂着一份长达十七页的有关文学理论的信件同时寄来,这真是一种非常乏味的方式……真是一种让我无法去完成写作的方式。

对此,我只是……我根本不予理睬,你知道吗?我的意思是说,在大约1992年至1995年间,这是我所能写出的最好的作品了。我还认为,如果人人都讨厌它,我不会感到兴奋,但我也不会觉得自己被压垮了。这——这和我是一个雇佣文人无关,而是因为,对我来说,它有存在的价值。

也许“枪手作家”这个说法过于玩世不恭了。

在我看来,这个词一点儿也不玩世不恭,但是我与你有分歧的地方,听起来恐怕会有些玄奥。在我看来,那些想象中的声音更像是,我感觉别人正在对我说话,我感觉这就是……这就是活生生的一样东西。对这些声音,对这件事情,我得小心与之维持一种关系。我感觉,不——我与之相处就不再孤独了。说实话(嘴里塞满了东西),对于些许事情,我曾经有那种感觉,最终却发现这些事并没有那么好,或者说人们并不那么喜欢它们。但是,嗯……我觉得那让我很受伤。我觉得我的忍痛能力非常低。我觉得诸如“我会大显身手”或者“人们会很喜欢这本书”之类的想法常常让我非常受伤。一旦……嗯,一旦我那样想,我就会停笔。

这种思绪会抵达某种狂热的地步,随后爆发出来。为了让我能够动笔——不是找回原来的状态,仅仅是动笔去写——我就得找到某种能让那些声音轻下来的方式。我觉得我更害怕——在我看来,你好像有一些玩世不恭,好像能够很成熟地去接受那种思维模式的不可避免性。而根据我惯有的经验,我觉得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是一个情感较为脆弱的人,所以让我以那种方式思考,无疑具有毁灭性。我愿意去做许多工作——以及许多情感上和心理上的训练——来避免那样去想。

那封有关《系统的笤帚》的十七页的信,你后来读了吗?

哦,当然读了。那上面说,整本书是维特根斯坦和德里达之间的一场对话,是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一场较量。我的意思是说,格里(格里·霍华德,《系统的笤帚》的编辑)不想让这本书就这样结束。我们有一整套角色,他们担心这些角色的名字不会以符号的形式显示出来,词语和所指在缺席状态中结合,这就意味着德里达……你知道吗?这是一篇非常出色的理论文献,不幸的是,它导致了一个屎一样的令人失望的结局,不是吗?

其实,这是一篇非常玩世不恭的文献,因为有一部分的我——那是在我写完这本书一年半之后,我意识到那个结局,其中有一些好的东西,但是过于卖弄聪明了。那都是有关“头脑”的事,你知道吗?格里总是对我说:“孩子,你根本就不懂。”比如,“如果你没有创作出这个叫里诺尔的女人,而她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儿迷人和鲜活的话,我们就根本不会有这次谈话。”我听不进这些,我真的听不进这些。我听不进去。我当时沉浸在……大卫的世界里。

我头脑中曾装着多达四十万页的欧陆哲学和文学理论。我对上帝起誓,我当时打算用这些向他证明,我比他聪明。结果,我的整个后半生都得绕道而行……你知道,我在签售会上还时不时地见到那本书。我意识到我过去是多么自负,从而失去了将这本书修改得更好的机会。我希望我再也不会犯这种错了。这就是我不会对自己写的东西做出文学批评的原因,甚至连谈几句的想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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