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和比利时游记

法国和比利时游记

布列塔尼和诺曼底

默朗—埃夫勒

1834 [1]7月23日晨8时半,默朗

忽发奇想,我的阿黛尔,我现在默朗。这是塞纳河畔的一座妩媚的小城,有很多古迹,老年妇女。有两座漂亮教堂,一座在麦市场,另一座在盐仓。还有油橄榄—黄鹿炮台,唯既无塔楼又无门户可寻,这一切都因复辟而蒙羞。且不管那些吧。全城风貌令人心旷神怡,濒临水滨,地势绝佳,诸岛甚多树木和荷兰捕鱼船只。我亲爱的天使,我真想你能在这里,跟我一起。

鲁昂的驿车每天十点钟经过此地。要是能买到票,我就乘驿车。如天从人愿,我将于星期五白天到达巴黎。你知道我多么渴望看到鲁昂。

至于拉洛什-居荣、蒙勒里和索瓦松,那就要下次再去了。最迟星期五即可见面,替我吻孩子们。我想罗什一家对你总是友好的。马上我们就可以见面,想念我吧,我爱你,爱我吧。你是我的喜悦。

你的维克多

7月25日,埃夫勒

我不可能去鲁昂了。所有大路都挤满了被七月的节日从巴黎赶出来的胆怯的人群,还有就是被节日招引来的好奇者。我亲爱的天使,在经历了许多险阻之后,现在我已抵达埃夫勒——这些经历我以后会讲给你听并让你高兴。我原想今天早晨乘八点钟的瑟堡驿车去巴黎,但是也跟别处一样,没有位置。这样我只好改乘小车,这种车子很慢,不过你知道我倒喜欢这种旅行方式,因为什么都能看到。这样一来可就耽搁了时日,不能早点儿获得看到你、亲吻你的这份喜悦。

我已经找到了对我很有用处的令人激赏的东西。今天我还要去再看看其他地方,大教堂和圣托兰,这两大名胜。我想四点钟再搭罗勒布瓦茨的车子登程,明天(星期六)七时可到巴黎吃晚饭。

明天见,一千个吻。

8月7日,星期四,晨5时半,雷恩

我匆匆给你写几行字。拂晓抵此,同行者有贝尔纳的小女儿们,她们都很漂亮。除了几处古屋,这城市没有多大意思。凡尔纳伊、莫尔塔尼、马延诸城殊令人神往。经过维特雷时已午夜。把这些告诉你父亲,他了解我的惋惜。

在圣布里厄,贝尔纳家的小姐们就要离开我了。把她们一路平安的消息告诉她们的父亲吧,并代我向他致意。

明天同样的时间,我将到达布雷斯特,到后再给你写信。

再见,我的阿黛尔。我爱你。马上就要见面了。常来信,你是我生命的喜悦和光荣。我亲吻你美丽的额头和眼睛。

向蒂蒂娜问好,为我吻我们的多多。

布雷斯特

8月8日,布雷斯特

我已到达此间。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恢复过来,邮车上的三宵,还不算白天,搞得我头昏脑涨。这三宵都是在马鞭乱抽,飞快地奔驰中度过的,不吃不喝,连呼吸都不通畅,在那四个鬼轮子滚动下走过了多少路程。我对你说,我可爱的朋友,一直到这个刮风又雾气弥漫的清晨,马车急速驶入布雷斯特的时候,头还是昏沉沉的,除了眼前因为挡雨而放下的玻璃窗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给你写信,我永远不会厌倦,思念你爱你的,是你可怜的丈夫的心;他曾像个孩子一样跟你一起,可是你,无论是心、灵魂和容颜,仍然比他年轻得多。

布雷斯特,我还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一座难看的路易十五时建造的圣絮尔皮斯式的教堂外,没有什么纪念性建筑,也没有雕刻精致的老屋。我想也只好看看苦役犯监狱船和远洋船舶了。

在圣布里厄,贝尔纳家的小姐们离开了我。她们原来在邮车上的座位由一位海军军官乘坐。这位军官叫艾斯诺纳,人很雅致。他的夫人挺娇美,还有两个孩子。他精通文学,夫人和孩子亦颇具诗才。他们和我满怀诗情地一起参观了苦役船。是艾斯诺纳把我带进去的,这样也就省得我暴露身份。

只要有一分钟时间,我就要给你写信。当然我将要去看看卡纳克。我的双脚已经在大洋里泡过了。

我的多多好吗?大家都好?给我写长信吧。你瞧,你知道我多爱你。

向罗什家的人们致以良好的祝愿。

8月9日,晚8时,布雷斯特

今夜四时我将乘双层驿车去奥莱。

我要去看看基贝隆的卡纳克。我想从那儿由南特乘汽船上溯卢瓦尔河到图尔,然后再去巴黎。我永远钟爱的阿黛尔,在巴黎我会再看到你。我将重睹你美丽的额头,你的美丽使你周围的一切令人感到多么清纯而温馨。

在这里我还没有收到你的信,但我盼着能看到。以后你的信可寄都尔,留局待领,信封上写“雨果男爵先生”。这样写别人不会认出是我。

今天我参观了布雷斯特港口,一艘战列舰(阿尔及齐拉号)和苦役船。这一切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奇趣和激情。我向犯人买了不少小工艺品。

现在我整天忙得一分钟都不空,因为我既然来到这里,我就想一切都看到,也许我不能像往常那样给你写信。想想我,我想念你和全家人。

问候罗什全家。

卡纳克

8月12日,瓦讷

我已到达瓦讷。昨天我去了卡纳克,乘的是一辆可怕的敞篷马车,走的那些路也很吓人,到陆克马里亚克是步行的。这一趟我走了足足八法里,鞋底都走坏了;可是,亲爱的朋友,我收集了很多想法和题材,足供今年冬天我们闲谈之资。

你无法想象这些凯尔特人 [2]的伟大建筑是多么奇特惊险。在卡纳克,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感到失望;你想想,以前你常听我说起的卡纳克这些神奇的巨大石块,被当地愚蠢的农民几乎全部推倒在地,用它们做墙,造棚屋。所有的石桌坟,除去一个上面有十字架的之外,统统都翻倒在地。只剩下一些史前遗留的糙石巨柱。你记得吗?一根糙石巨柱,矗立着,就像1825年我们那次温馨而漂亮的旅行中在奥吞看到过的那个模样。

卡纳克的糙石巨柱影响很大。无数冲天高柱排成长长的行列,宛如神道。这些纪念性建筑,和至今早已湮没的环形大石圈,已经毁圮了的石桌坟,占据了不止两法里平地。现在人们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事物整体已不存在。地方蠢!人蠢!政府蠢!

在陆克马里亚克,我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双脚被欧石楠刺得鲜血淋漓。这儿只有两台石桌坟,但很美,一台上面盖了块巨大石头,为雷电所击,裂成三截。你想不出这些远古建筑物在这景色里这份犷野的样子。

我在奥莱索诺大妈家歇宿,这家客栈好极了。今天早上我来到瓦讷。我在这儿有许多东西要看,然后,明天我动身去南特。我想还是经过图尔,你写信寄那里好了。盼你常来信,写很多信,是不是,我可怜的天使?

20日左右我将到达巴黎。替我亲吻我们的小天使们,小家伙们。向路易丝小姐问好,我常温馨地想起她待多多的许多好处。向玛蒂娜带上我的友谊。你给我写信的时候大概还在罗什家,所以这封信还是寄他们家。再见,我的阿黛尔,我比任何时候更爱你。

南特

8月14日,南特

今晨三时抵达南特;我只睡了几个小时,随后去看了整个市区。现在我准备再躺几个小时,明天早上六点乘船去图尔。

在南特我看到了许多美轮美奂的老房子、大教堂,各个时代的残存建筑物,这里面包括一个杰作,弗朗索瓦二世 [3]的陵墓。把这些对你父亲说吧。南特的城堡堪称壮丽,这些古代遗留下来的东西真是洋洋大观,一派封建主的严肃气氛。日已西斜,我登上教堂钟楼,眺望全城,罗瓦尔河的四条支流,埃德尔的两岸风光带,运河,所有的老屋,还有茂物草原,真美,但钟楼不多。总的说来,布列塔尼,虽人甚虔诚,却不以教堂取胜。我将于星期六上午到达图尔,得在驿车里过一宿,苦事一桩。离巴黎后这是第五夜。

盼望在图尔看到你的信。没有你的消息已有十天了。

我想你现在不在罗什家了,此信寄巴黎。

再见,不久即可见面。

你的维克多

图尔

8月16日晚10时半,图尔

心情十分沮丧!在一辆驿车“后车厢”熬了一夜,我已于今天上午十时到达图尔。一辆驿车的后车厢,这实在是个炼狱。不管怎样,我非常渴望得到你的消息,渴望你的来信。我一下车就奔到邮局。什么都没有,我本来期待有十封信的!这段时间真难挨。后来我盘算了一下。实在,你并没有错,我在布雷斯特寄的信要星期三或星期四你才能收到,那么你的回信要星期六上午才能到图尔。我明天晚上动身,准备在昂布瓦兹过宿。人们对我说也许明天会收到信。啊!我需要知道你们都在哪里,你是不是爱我,是不是总惦着我。

我从南特到昂热乘的汽船,除了乌东、昂塞尼斯、圣弗洛朗和几处山崖外,著名的卢瓦尔河两岸都是平畴,光秃秃的。昂热附近景色清丽,但这儿属于曼恩省。汽船很脏,臭气难闻,很不舒服。就在这令人不适的地方,我遇见了德·法洛第夫人,你知道吗?旧时的德·法洛第夫人。我还得装出挺客气的样子。真像魔鬼似的。这还不够。一到昂热,我去参观大教堂,美丽的大门和美丽的彩色大玻璃窗,她却倚在我臂膀上,强逼我给她当向导。我可怜巴巴地陪伴着她又回到野鸡旅社,这一下更完蛋,不意又碰到了达布朗泰斯公爵,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蓬头发的大胡子公爵,而是红头发、胖嘟嘟的、脸刮得光光的小个子公爵,他去绍莱,带着一张军用路条,穿着蓝色军大衣,驻扎在欧石楠草地。于是我只好在这位夫人和这位先生之间共进了晚餐。晚八时,总算运气好,我又登上了车,还是原来的后车厢,今天早晨抵达图尔,疲惫不堪。这儿又没有接到你的足以令我身心安慰的信,可怜可怜我吧。

我今天游览图尔,倒成了我的崇拜者们的迫害对象,图尔,我在这里看到张贴在露天集市上的《吕克莱斯·鲍吉亚》 [4]的上演海报和因为我的来临而骚动的中学。图尔是一座很美的城市,很多老房子,石头的尤多,两个罗曼风格的塔楼,一座精致的罗曼式教堂现在竟成了欧罗巴旅社的马厩,一个极美的文艺复兴款式的喷泉,雄峙的要塞残垣,还有大教堂,其建筑和彩绘玻璃窗都颇值得赞赏。这就是我今天在图尔所看到的一切。明天我还要继续游览。

我在暮色中略略瞥见昂热:大教堂的彩绘玻璃窗和大门令人惊叹,古老的城堡也非常壮观,整个城市如在画图中。我觉得我们的好珀维不太欣赏它。替我把这些告诉他。明天我将看到昂布瓦兹,会再写信给你。盼你来信,写长一些;如果我明天动身之前收到你的信,我就乐意地把这封信封上。

8月17日,晚11时

今天仍无信件!我离开图尔时心情不快,已拜托别人以后把我的信转寄奥尔良。我现在昂布瓦兹,明天准备游览城堡。阿黛尔,我爱你。替我吻蒂蒂娜、多多、夏洛和代代,我的宝贝儿们。

埃唐普

8月22日,埃唐普

我的阿黛尔,谢谢你19日寄来的短柬。这令我十分高兴,说不尽的愉快,就好像口渴的人得到了一杯水。我急于想看到其他信件,但恐怕这种幸福也只有回巴黎后才能获得,还有拥抱你的那份喜悦。我说恐怕,因为我的到达可能会延迟三十六小时。我现在埃唐普,在这儿我遇到这么一位古董收藏家,格朗迈宗先生,前国民自卫军军官,他是保尔·拉克鲁阿的朋友,你知道的那座著名的埃唐普城堡的主楼就属于他,他准备领我去看看本城周围的许多古迹。此间古迹甚多,而且极其精美。我们明天要上山去看寺院,寺院今已倾圮,这儿还有许多遒丽的罗曼式教堂。有一座(圣马丁堂)其中有一斜塔,挺像比萨 [5]的那座塔。如果有机会,从这里去枫丹白露观看城堡倒也可能;不过一到假日,车子又贵又少。——你给我的信可寄梅伦。

昨天我在皮蒂维埃及其周围度过了极美好的一天。伊艾弗尔-勒夏泰尔,距城仅两法里,我穿了双破鞋步行前往,这地方有一所修道院和一座城堡,已圮,但还完整。十分宏伟。我把所看到的画了张速写。你给我打分吧。

我的阿黛尔,我可怜的朋友,这个时候,要是你在我身边,你知道那我是多么快乐。啊!实在,以后我们一道出去旅行,多好。

替我亲吻玛蒂娜和我们的四个小宝贝儿。我多么爱你们,你知道!

这封信大概是我此行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了。紧接着我就要回去。我拥抱你,爱你。

下面这封信是写给布拜的。多多好吗?他在那边愉快吗?

8月26日,晚9时,海滨(吉佐尔附近)

我很心烦,我的阿黛尔,但并不气恼。24日以前我从蒙泰里寄过一封信给你,那封信你大概已于同日收到,你给我的信可寄蓬托瓦兹,留局待领。我今天刚去过那里。一封信都没有。要是你晓得我多么需要你的信的话,你就不会让我在如此冷落无聊的差劲的城市里这样度过了。这些我倒不是抱怨,只是把自己心中的种种苦恼向这样好、这样完美的你倾诉一番罢了。现在你快来信吧,写很长很长的好信补偿补偿我,信寄凡尔赛,留局待领,我准备再去那里,因为这回我真的得了怀乡病,二十五天的离别我真受不了。我决定不去舒阿松。你不久就能看到我,拥抱你我感到幸福而喜悦。再见,祝你永远快乐。

8月30日,晚11时,圣日耳曼

这一回当真,马上就会见面,我的阿黛尔,也许此信未到我就到了。

我看了吉佐尔的塔楼和博韦的大教堂,我赞赏所看到的这一切。我喜欢我将重新看到的一切。

我从心底里爱你。

31日,星期天,下午5时

我挚爱的阿黛尔,我现在凡尔赛,十分尴尬。今天是圣日耳曼的共济会会期。别人对我说到处都没车,甚至贡多勒广场八天来都没有车。找不到交通工具,我只好从圣日耳曼步行到凡尔赛。寻找你令我神往的信。我怕不得不在此过夜,所以现在匆匆给你写这封信。

明天我就能拥抱你,即使我去巴黎。要是今晚不这么累,我会把箱子寄存在旅馆里,马上就动身的。我渴望很快就看到你和孩子们,我的上帝!这样的耽搁是多么令人发愁。

你的维克多

这封信我是在贡多勒旅馆柜台上用铅笔写的。我准备设法去茹易;也许能找到一辆车。我很想去洛什家拜访,无奈我的衣服太脏,算了吧。

蒙特罗—古龙米埃

1835年7月26日下午6时半,蒙特罗

你好,我可怜的天使。你好,我的阿黛尔。你这次旅行好吗?既已到达,希望在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已得到了一些休息。我在此很好。

我昨天早晨七时乘汽船动身,到达蒙特罗已经是晚上七点钟,直到现在写信时仍留在原处,找不到车,因此十分不快。不知道一小时后是否可搭驿车出发,还是要到明天早晨乘轻便马车去普罗旺斯。走桑斯的话那就得兜一个大圈子,不过那样可以看到特洛伊和马恩河畔的萨隆。要不,我就经过普罗旺斯、古龙米埃和蒂埃里城堡。那个车老板要尽一切伎俩想敲我的竹杠,被我拒绝了。

你呢,想念你可怜的丈夫吗?我们的蒂蒂娜好吗?替我好好吻她。替我向你可敬的父亲问安。昨天早晨我离开时孩子们都还没醒,我吻了他们。多多夜里跟我睡,赤条条地睡在我身边,我走时他睡得正香。

快见面了,盼写信来。我一住下就会给你写信。现在,我拥抱你,我爱你,你好,我的阿黛尔。

向珀维和他父亲、他兄弟致意,你知道我爱他们。

7月28日中午,古龙米埃

从昨晚起我就在古龙米埃了,我的阿黛尔。这是一个没有多大意思的城市,有那么一座教堂,几个尖形穹拱和一座洛可可式的塔楼。但平原周围,娇小而美,一圈都是树木。

我已经看过蒙特罗,在此我已给你写过一信,还有布莱和普罗旺斯。蒙特罗这个城市相当漂亮,位于荣讷河和塞纳河支流形成的Y状汇合处,因此建有一座弯弯的桥,从这里远眺教堂甚美。有许多著名人物,从无畏约翰 [6]到拿破仑,都曾通过此桥。

有山俯临这座桥梁,我登山参观了1814年拿破仑亲自校准炮位的地方, [7]在此我摘了一枝欧洲夹竹桃花。现在这儿成了一所游乐场。两条河汇合处气象恢宏,景色优美。

布莱小城很脏。醒来时我在客栈墙壁上写了四句诗:

见鬼去吧,肮脏的客栈!臭虫的旅店!

在这儿早晨皮肤上暴起了红斑;

在这儿你能听见商贩哼哼歌唱,

在这儿,厨房熏臭,谁能安眠!

(在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有一只漂亮的小母鸡顺着一缕阳光在我脚上不知啄食什么。)

至于普罗旺斯,那就不同,不是说旅馆,而是城市不同。有四座教堂,一扇城门很美,一座城堡主塔旁边有四个带雉堞的小塔,还有高耸的围墙和一些颓圮的塔楼,这些古迹都十分妩媚地分布在两座半坡林木葱郁的小山上。很多老屋亦复雅丽足以入画。我画了一幅城堡主楼的素描,现寄给你。我参观过这座主楼。这对我很有用。

其他可以告诉你、让你高兴的地方不多了。盼你想念我,爱我。今天对跟我们很好的珀维真是个吉日。我祝愿他有个像你这样的妻子。如果有,他应当感谢上帝。

我吻你,再次吻你。还有我们的蒂蒂娜,现在我要去吃午饭了,半小时后我将去蒂埃里城堡。

我爱你,我的阿黛尔。

索瓦松—库西—拉翁

8月1日中午,拉费尔

我的阿黛尔,想到两天后到达阿贝维尔就会得到你的消息,心里真是十分喜悦。我希望你玩得尽兴,而且看到我们的好朋友比从前更崇高。我这儿,我觉得这些客栈比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更令人厌恶。

我的旅行有时老长一段路完全步行,好不容易才能找到车,完全是碰运气。一路上我看到不少令人赞叹的事物,使我获得安慰。我参观了蒂埃里城堡和拉封丹 [8]的故居,现正招贴出售。一位老会长特里贝尔先生住在这所房子里,他接纳了我的造访。

在索瓦松,我和炮兵司令博诺先生一家人一道游览了美丽的圣让遗址,他们一家人都挺和蔼可亲。

离索瓦松两法里,在距离任何大路都很远的一个秀逸幽深的涧谷中,有一座15世纪的小城堡,名叫七峰,现在仍可居住。如果这座城堡一万多法郎肯卖的话,我想买下,这事儿我已央请博诺先生联系。我的阿黛尔,这真是你想象中的最佳去处。这是索瓦松主教的一座古老别墅。

你不能想象登上去库西的山坡时所见到的索瓦松涧谷如何秀丽,我返身登上这个山坡,多么心旷神怡。圣让大教堂的四个镂空尖顶,教堂,城市里尽是古塔楼和结构匀称的山墙;那天边简直绿得发蓝,从任何角度望去,一道迷人的河流时而相连时而又分开,你瞧多美!我真想你也在这里,我可怜的天使,只是我又想到你可怜的双足不得不在乱石嶙峋中走四法里山路才得到达库西,那才叫人心疼呢。

我不想为你画库西了,就谈谈吧。这个中世纪的城市建在一个小山包上,几乎还保存得挺完好;尽头有一个漂亮的城堡主楼,像个手指头的指甲。这一切都在广阔的平原环抱中间,中有稻田、黄色的大路、河流和路径,路的两旁种植着低矮的苹果树,时而有拉草的大车从树下缓缓驶过。

从库西到拉翁,有一位德·库吐先生搞了一处哥特式塔楼之类的建筑物,树木掩映其间。我给了看房的仆役三十个苏,他才给我指点了一番。见它的鬼去吧!

今天早上我离开拉翁,这老城中有一教堂俨然像是另外一个城市,一座广袤的主教座堂应当有六个塔楼,而它只有四个,这四个颇具拜占庭风格的镂花塔楼很像16世纪时的尖塔。拉翁的一切都很美,教堂、房屋、城郊,一切都很美,除了我住宿的那家可怕的野猪头客栈。我在客栈墙壁上写下这样一首小诗,表示辞别:

致“野猪头”客栈老板

老板店里蹩脚厨师,

烩肉专门掺假充真,

垃圾加上臭粪,

剩菜油腻残羹;

来上一锅杂烩,

全城跳虱倍增。

野猪头客栈就是这副嘴脸,

蛆虫乱攒也算作干干净净,

吃了没病!

我告诉你这家客栈老板还很傲慢无礼。他给客人吃死鸡,还要躲在一旁嗤笑,真可恶。

现在我已到达拉费尔,我一面给你写信,一面在等开午饭。同桌的是三个粗鲁的蠢家伙。客栈墙壁上绘了些围猎图。我看这不是好兆头,这意思分明是画饼充饥,别无佳肴。

我希望,我挚爱的阿黛尔,能收到你一封长信。我盼着,你把所遇到的,你看到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描写出来。下次我将写信给我们的小囡囡。要她给我写信。请为我向你崇高的父亲问安,我爱他。他也要来布列塔尼重游一番吧。

再见,我可怜的天使,有人来叫我吃午饭,我简直来不及封信了。向朋友们问好。告诉他们我心里永远怀念他们。

你好,我的阿黛尔。

现在我启程去圣康坦,今晚可到。我将很快就看到你和我们的孩子们,我心里充满喜悦。

8月3日,亚眠

此信寄昂热,我真有点儿担心你是否能收到,我的阿黛尔;不过我预计,信6日可到昂热,而你总要到7日以后才从那里动身。我现在亚眠,明天我将去阿贝维尔,我想将会收到我所渴望的你的长信。

在给你寄了上一封信之后,我看过圣康坦,这地方只有一座漂亮的房屋和一处1598年的木雕门面,还有贝隆纳,我画过那边的钟楼。我在亚眠,这一整天都在观赏主教座堂,这是一个珍宝。

你现在哪里?做些什么?身体好吗?我看到你时你一定又愉快,又精神饱满,是吗?我需要你的微笑。

你将比我先看到我们可爱的孩子们,替我好好亲吻他们,我多么爱他们,我爱你,再就是他们。

希望你父亲在那小小的村子里身体健康。请为我拥抱他,还有我们的蒂蒂娜。

再见,我的阿黛尔。15日至20日我想可到巴黎。想念我吧。明天,我想就可以到阿贝维尔并看到你的信!

我在古龙米埃曾写一信给路易丝小姐。

请向昂热的朋友们致意。

阿贝维尔—吕城

8月6日,发自勒特雷波尔

我昨天真是悲喜交集,亲爱的朋友,喜的是收到了你的信,悲的是只收到了一封。我终于平安到达。我的蒂蒂娜也给了我一封信,盼你为我吻她。得知因为赶路使你父亲过于疲惫,我很觉恼恨。盼告诉他回家后好好将息。在我写这封信时,我想起此信到达也许比较迟,信到时肯定你已在去巴黎途中。但我决定还是把信寄出。

我在阿贝维尔待了近二十四小时,八天来我步行了二十多法里去城堡,随后我总希望收到你新写的信。我一天去邮局两趟;可是一无所获,我不怪你,可怜的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想写得更好。我在阿贝维尔还收到了玛蒂娜转来的我们的孩子们的新消息。

我看了戈尔比的废墟,两个美丽的塔楼和至今仍然紧贴着的封锁壕;博韦有一巨大的城堡主楼,但已开裂;皮克捷尼,只剩下几堵断壁残垣。

亚眠的圣母院是一座神奇的杰作,我在那儿看到了愚蠢的约瑟夫·巴尔的作品,简直是佛头着粪。

圣乌尔弗朗·达贝维尔有一扇大门,那确是一堆珍宝的细部。这城市是一个拥有许多彩绘屋宇的古老城市,它使我想起比戈斯;只有在这儿,才感到十分真实。

昨天我看了吕城。城堡颇富佳趣,可惜最近若干次修缮把它磨平,洗净,给糟蹋了。我在中学里参观了巴拉弗雷和他妻子的坟墓,二者都是16世纪的杰作,而在教堂的地下墓室里,还有吕城和阿尔特瓦伯爵的墓地。在那里参观时还有两名宪警严密监视着,对此我嗤之以鼻。

晚上我来到勒特雷波尔,离海这样近,若不能凌波微步,我实在无法入睡。此际我心满意足,大海在我窗下垂涎欲滴。

我的阿黛尔,大海真是个美好的事物,但愿有一天我们共同观看。

整个晚间我都在悬崖上漫步。啊!在这里我感觉到一阵翅膀微微颤动的声音。要不是我在巴黎有个窝的话,我真想跳进去。

但是你在那儿,我留下了,只要你在那儿,我的天使,我就留下。我为生活跋涉,但是我爱你在的那个小窝。

我不知道这种久久观赏大海的欲望会不会不让我去鲁昂而去卡昂。无论如何,盼你写信到芒特,留局待领。要是我不去那里,我让他们把信转来并不难。

我写了一封信给布朗热,现把信附在这个信封里。你转给他。还有我给孩子们的短信,你交给他们,并吻他们。

再见,我的阿黛尔,拥抱你将是极大的喜悦。

你的维克多

向玛蒂娜问好,对所有怀念我的人致意。可怜的南特伊,我走时还生着病,现在身体如何?

勒特雷波尔

致路易·布朗热

勒特雷波尔

路易,我现在海边,海真是一个伟大的事物,它使我老想起你。另外,你知道,我们是兄弟。

我真想你在这里多好,首先因为你在我身边,可以朝夕相处,还有就是因为你可以靠近大海。我们这些人,我们对海总是抱有某种好感。大海在我们心中激起诗的波涛,在山崖上漫步时我感觉好像头下面就是一片大海,好像天空下面是一片海一样。

我昨晚抵此。到达后我参观了这里的教堂,它们就像乡村房屋一样。我们从楼梯登上去,我想海上的水手们从远方眺望这座高耸的教堂,而我对他们说:我在这里,那真美极了。我很喜欢教堂里的水手雕像(在勒特雷波尔教堂里有一尊)。我觉得这些永远怀念着海洋的人们正在那儿寻觅唯一可能的平衡力量。在海边想到令人抑郁的事物就是宪章和众议院!

好吧!我觉得艺术实在伟大!你看,只有这,上帝体现在大自然之中,大自然体现在艺术之中。

傍晚,我到海边散步。明月东升,潮水涌起;许多沿海航行的三桅帆船和渔船一只一只地相继出航,在勒特雷波尔狭长的港湾里起伏,荡漾。多少帆樯逐渐隐没在一片灰色浓雾笼罩着的海洋深处。在我脚下海水在步步向前延伸。一堆堆浪花铺开好像人们在铺设屋顶上的青石板。风相当大,整个地平线全是颤动着的碧绿的水洼。在这一切之上,一种可怕的嘶哑的喘息和阴森森的景象,天边广阔的长浪像柔软闪光的丝绸似的在岩岸上迸裂;这种景象真是壮丽而怪诞。大海是绝望的,月亮是阴冷的,奇异啊,这无边的神秘幻景。千千万万的鳞甲忧伤地浮现在冰冷僵死的面容上,瞧那目光,就像蛇吸引鸟儿一样,透过九万法里吸引着大海。这使大海变成鸟儿的魅力究竟是什么呢?

昨天,我在几个小时里,看见了大海的三个不同的景象。第一回,那时是午后两点钟,在我左边阿贝维尔和瓦利纳之间,海远远的,就像一片雾气堆在遥远的那条地平线上。第二回,在吕城附近,日已西斜,天灰蒙蒙的,水汽氤氲,海腾涌在两个高高的山包中间。我不知道阳光是怎样洒落下来的,仿佛光芒闪闪的金三角形,而表面只是一层微微颤动的云纹。这一切在高坡顶点蓦地显现出来,就像一个耀眼的霞光旋涡,你想想这份景象。

第三回,是夜来涌起的晚潮。

我这封信真是写不完了,我还没有谈到你呢,亲爱的朋友,我似乎觉得谈到大海,就是谈到了你。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们不就要谈这些,还有千万种别的事物吗?啊!要是你在这儿才好呢,对我来说,我有个最好的朋友;对海来说,你是最出色的大画家,可以画海。再见,纸短情长。我握你的手。把那边美好的东西画出来吧。

维克多·雨

迪耶普—费康—埃特勒塔

8月10日上午8时,蒙蒂维利埃

此时你大概快到巴黎了吧,我的阿黛尔。我没有在勒特雷波尔给你发最后一封信(寄布鲁瓦),因为担心你不能及时收到。也许你会与此信同时看到那封信。

给你写过信之后,我看过了从勒特雷波尔到勒阿弗尔的所有沿海一带。三小时后我将到达勒阿弗尔。

我到过迪耶普,这城市的城堡,外观仍相当美,但只有一处珍贵遗迹,这是一扇属于相当漂亮的文艺复兴时代的窗子,据说当年隆格维尔公爵夫人 [9]就是从这扇窗子里逃脱的,这位贝里公爵夫人,比我们的那一位面目姣好。不过,传说也不能过分相信。去年,在昂波瓦兹,人们也曾把一扇窗子指给我看,说那是隆格维尔公爵夫人逃遁处。把一位美貌贵妇用一根绳梯拴在所有文艺复兴时代的漂亮窗棂上,这真是个传统的妙想。

总之,这城市比迪耶普乏味。近海,凡是接触到海的东西都放出光彩,像诗一样。

到迪耶普,随后,我参观了圣瓦莱里-昂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港口,但费康确是个迷人的城市。朴实无华的哥特式教堂,几乎有些罗曼风格。还有文艺复兴式的小教堂,结构均甚精致,再加上15世纪十分美观的坟墓。大彩花玻璃窗很多。教堂中的祭台与中厅之间的祭廊残迹,一块块散落在教堂里,都是今天仅存的值得赞赏的东西。在坟墓上那个很美的“顶礼圣母像”中有不少头像,就跟拉斐尔油画里那样,如真人大小。有一个手执书本的人的头像是安格尔 [10]所画的最佳作品,令人叹为观止。我看他自己未必能画得更像。

从费康出来,找不到车子,我只好徒步去埃特勒塔,其间只四法里,而从埃特勒塔到这儿,又是四法里。这次旅行使我昨天过得很愉快。于夜十一时到达蒙维利埃。我敲旅店的大门,一位美貌的棕发姑娘给我开门。她的名字叫布玉。她人很好,给了我一个房间,房里有华美的桃花心木家具,还有浅蓝色的信纸,现在我就用这些纸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

我在埃特勒塔所见很是美妙。每隔一段距离山崖即有巨大的天然拱形洞穴,潮水来时其下波浪拍击作响。透过荇藻、水洼,可见滑溜溜的海草在巨大的卵石上,随波舒卷,就像脑袋上披着碧绿的头发。我等到潮水退去,才来到大拱门,开始绘画。左右两边,都是阴暗的门廊;万丈悬崖壁立;拱门是镂空的,从这里我看到了第二道拱门;处处横躺着许多被海水侵蚀的巨大柱头。这是此地最宏伟的建筑物了。你告诉布朗热,与埃特勒塔比,皮拉纳兹什么也算不上。

远方,天边,有一艘淡灰帆篷的船,它在海面上映出一幅庞大的拿破仑像。这景致真妙。

我忘记告诉你了,在费康我看到了一轮满月照耀下的、潮汐来时的大海。真是壮丽。有一艘挪威船从港口出航,船上水手引吭高歌,其声呜呜。在我身后,城市和钟楼夹在两个小山包中间;在我面前,海天交错,沉入在一片无限广阔的月光之中。右边港口的信号灯光固定不动,左边是崩坍的山崖的巨大山影。我站在防波堤的脚手架上,浪涛涌来时脚手架颤动不已。

这时,我思念着你,我可怜的天使,我想着我们的孩子,想着王宫广场的代代和你周围身影中的那份清新怡人气氛。

我还没有细细探索蒙蒂维利埃。一小时后我就要从这儿出发去勒阿弗尔,栖身在公共马车的高层车厢里,早饭也要在那儿吃。不用说,在这些地方旅行我完全隐去自己的身份;除了在索瓦松那一次以外,还没有被人认出来。从勒阿弗尔,我将搭乘已订好的车子,去鲁昂或去卡昂。如果是后者,我的归期将推迟三天。还有,我在迪耶普看到了阿尔克城堡,这是一座珍奇的废墟。

你写信寄芒特好了,我的阿黛尔。

希望这次小小的旅行会对你有益,盼你永远心宽体健。我准备利用在诺曼底的机会好好看看。但我心里急于想拥抱你,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你了,我的天使们。

请接受你老友的吻。拥抱全家人。

8月13日,鲁昂

亲爱的朋友,我搭了顺便车子,现已到达鲁昂。我有点儿不想去卡昂了,那样会兜得太远。昨晚十一时抵此,我一到这儿,什么还没有看,就给你写信。月色甚明,从山坡高处倾泻下来,在城市暗影中只见塞纳河一片亮晶晶的,景色绝佳。

现在给你写信,我看见了许多美好的东西,蒙蒂维利埃的罗曼式钟楼,勒阿弗尔如林的帆樯,镂空的大钟指针。利尔蓬纳三种不同构思的三座古建筑,一座哥特式教堂,一座封建主的城堡主楼,一座罗马时代的竞技场。唐卡维尔,其城堡废墟比耸立的宫殿还美;考德贝克,简直是一块石头的花边;圣旺德里尔的宏丽食槽,那个叫勒诺瓦尔的专事破坏的瘟猪曾经在此嬉戏;朱米埃热,现在还比图尔纽斯漂亮;塞纳河蜿蜒其间。

今天我要去鲁昂游览。

你瞧,我的阿黛尔,任何这些美好的事物都不能阻止我想起你,可怜的朋友。你是美丽事物中最美丽的,优秀事物中最优秀的。——我将再见到你心中多么喜悦。

过鲁昂后我只要沿着塞纳河岸走就到了。我将尽可能地贴近河岸走。如果钱够,也许要拢一下吉佐尔,以便去贡比臬看看皮埃尔丰,我看过不少城堡,但此处独缺。

等待美好的真正的吻,我在此拥抱你,我的阿黛尔,还有孩子们和玛蒂娜。勒须里卡·易·加拉莎。——爱我吧。

你的最好最忠实的友人。

来信可寄芒特,留局待领。

拉洛什-居荣

8月16日,拉洛什-居荣

我现在拉洛什-居荣,想念你。十四年前,几乎每天,我都在这里,想念谁呢?想念你,我的阿黛尔。啊!我的心一点儿也没有变。我永远爱你,比世界上的一切更爱你,你可以相信我。你是我的生命。

这阴沉而朴实的景物丝毫都没有变。塞纳河永远是美丽的月牙形状,永远是苍茫的丘陵轮廓,永远是一片广阔的林带。城堡也丝毫没有变化,除去它的主人已经逝世,我当年的一个过客,亦已老去。然而这儿依旧是封建领主那套室内摆饰,我又看到了路易十四坐过的靠背椅,亨利四世睡过的床。

我以前曾经睡过的那张床,是拉罗什福科红衣主教 [11]的大床。六个月以前,德·罗斯蒂涅克先生向现在的主人埋怨睡在上面感到过于宽阔,这样人们就把我曾睡过的那张旧床改作桌球台。这样一来,我在这里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我弄错了,一个仆役,看到我凝视着这一切好像一个生客初次看到这些似的,突然对我说道:“维克多·雨果曾经到过这里。”他还指给我看,在那本普通签名簿上,一位游客抄写了我的半句诗,下方还署有我的名字。人们就把这些拿给外地游客观看。

我就让他们这样错去,拆穿这些错误有什么意思呢?我从前在这儿留下的真正纪念物已经消失,一个赝品取代了它们又有什么关系。十四年前我的姓名每天总在同样的地方报出,在这儿我总是想起你。在这已经毁去的塔楼下面有多少依然新鲜的梦想啊!废墟依旧像往昔那样的废墟,而我,我已经失去了多少岁月。

可是我对你的爱还在,我可怜的天使,那就像这墙心一样。随着那墙面的倒坍,人们才看到了最珍贵的东西。裸露,但不可摧毁。

我胡思乱想了一番。一小时后我就要去芒特。在那儿我会看到你的信,这使我心中充满喜悦和焦灼,我爱你。

我想对你谈谈昨夜我过宿的昂德利斯和加雅尔城堡,一大堆废圮的塔楼,由此可以俯瞰塞纳河的四个湾子,我画下来了。

我看了鲁昂,告诉布朗热我已看过鲁昂。他懂得这句话的含义。13、14两天我是在那里过的。我看到了一切,统计院,布尔格格-泰洛尔德旅馆,司法院,大钟,圣乌昂,圣马克鲁,圣万桑这几座教堂的彩花玻璃窗,喷泉,古老的精雕屋宇和雄伟的大教堂,时时刻刻在转过哪条大街时都能看到它壮丽的形象。我登上了大教堂的钟楼和圣乌昂的塔楼,从上面俯视整个城市景致,真妙极了。

我忘记告诉你了,在加雅尔城堡的老掩蔽所下面,我找到了用铅笔写的我的名字,在罗西尼 [12]旁边。

有人叫我吃早饭了,就写到这里。两小时后我将到达芒特,和你一起。

8月17日,蓬托瓦兹

我昨天抵达芒特,收到了你好几封信,我的阿黛尔,谢谢。你饱含对我的柔情蜜意,你爱我,是吗?感谢你父亲的关心,我把他看作自己的父亲。感谢我的蒂蒂娜,她写给我的温馨的短信。感谢正直的夏提翁。拥抱我们的孩子们。

你告诉我的一切情况我觉得很有价值。继续写来吧,以后你的信可寄维莱尔-科特雷,留局待领。我准备去看看贡比臬和皮埃尔丰。我现已抵蓬托瓦兹。要是我找不到车子去桑利斯(这很可能),我想乘去巴黎的车,这样你马上就可以看到我,而我也不会抱怨。不去贡比臬也罢,这样我们不久即可相见。

你在昂热玩得很开心,我很高兴,我心中充满对你和可爱的孩子们的爱的思念。

拥抱他们。我还来得及寄信。邮车要开了。向玛蒂娜致以友谊的问候。

你的维克多

8月20日下午1时

我在皮埃尔丰客栈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在我窗下就是有名的遗址。我历尽辛苦到达此间,没有车子,我将去维莱尔-戈特莱。要是能买到双层驿车的票,也许我跟这封信同时到达巴黎。我的心早已飞到巴黎了。

夏特尔

1836年6月18日,拉卢普

现在我坐在拉卢普一家客栈的桌子旁边。拉卢普这个大镇距夏特尔九法里,我到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南特伊和我启程后,不曾有一分钟空闲,南特伊作画,我去考察。第一天我们在什弗勒兹进午餐,在郎布依耶过宿。

我以前常跟你谈到过什弗勒兹,这里的城堡,虽然被一磨坊主加盖了荒唐透顶的屋顶,但仍不失为相当雄伟的景观。至于郎布依耶,除公园之外,城市和城堡均甚乏味。不过城堡里有一相当秀丽的高大塔楼,可惜上面紧挨着两幢时新品味的房屋正面,十分难看。从比埃弗开始的大路很好。第二天我们看了曼特农,它那个15世纪的漂亮小教堂和17世纪现已倾圮的漫长的引水渠,最后,夏特尔出现在远方,骤雨中观之,如入画图。

这里需要好多篇幅,好多惊叹号,夏特尔大教堂堪称稀世奇珍。

我们花了三十六小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细斟教堂正厅、地下室,爬上钟楼,贪婪地从各个方面瞩望整个建筑,对此我们什么都不了解,除非在这儿住上半年,仔细探索,或许可以获得比较全面的认识。对于这些令人目眩的宏伟事物,我现在还只是有个初步印象。

教堂内部非常神奇。正厅高而昏暗,彩绘大玻璃窗完全饰以钻石,祭坛周围的浅浮雕,均围以镂空框架,构成了一个十分璀璨的玉石围屏,这是15至16世纪之交辉煌的艺术结晶。宏伟的教堂啊!越是细部丛集就越是静谧伟大。这些艺术真可谓源于自然。无论是大的方面还是小的方面都像大自然那样无穷无尽。极其细微又极其恢宏。

啊,我们今天的建筑师只有本领为了造一个小小的耳堂却要用那么一大堆石料,让他们来这里钻研吧!让他们来学习这些略无修饰的高大墙垣的建筑者是如何使简单包含着复杂而分毫不乱,如何运用细部使整体显得高大的。拙劣的艺术家,他们失去了艺术的感觉,会把橡树的叶子完全去掉,就像在大教堂里去掉阿拉伯装饰图案 [13]一样。

教堂外观也很壮丽。与大堂十字交叉的耳堂尽头的两扇大门精美绝伦。它们有几个带天花板的侧门,从旁边看过去,给人一种埃及风格的列柱廊的感觉。雕像与亚眠的相似,均属于基督教艺术的最朴素时期作品。

两座钟楼,左右对峙,显示出精致而雄伟的气象,既美妙又和谐,古老的那座略低,近于罗曼式,虽加装饰,仍显得阴郁而庄严。另外一座,高四百法尺,堪称瑰宝。

三个大蔷薇圆窗,外观形状令人赞叹,从内部瞻望,颜色皎然。此地曾遭火灾,损失甚大,报纸上曾有过报道。我看过后再对你说。我参观教堂时十分踌躇,就像平时那样,从不透露姓名,免得引起礼貌周旋,反而麻烦。为了什么都能看到,我只好跟那些教堂里的愚蠢的敲钟人和傲慢的祭器管理人员打交道,他们是教堂的绝对主宰,哪里都一样。他们阻拦住好奇的游客,不让观看,凭着由他们掌管的珍贵遗物作威作福。在夏特尔,还好,管圣器人让守护的兵士去管。你准备进去,站岗的兵士向你叫喊起来:“站住!有没有准许证?”——“由谁准许?”——“门房。”兵士说。

我告诉你整个教堂上部损失严重,损坏得最厉害的几乎无法修复,天庭部分,更不用说。到哪儿去找栗木?木工又到哪儿去找?原料和工匠都缺少。人们用铁屋顶架,这只是个权宜之计,但至少,从外观上看,不像鲁昂那个蹩脚透顶的钟楼那么难看。

尖顶损毁得也很严重,不只是屋架被烧坏了。大钟楼原来那么精致那么漂亮的所有石制窗户在火灾中全毁了。现在还剩下几根腐坏的残枝在尖形穹隆的粗大肋条上突了出来。至于那个老钟楼,罗曼风格的装饰太厚重而且过于紧贴石头,以至变了样,但我怕它比另一座钟楼动摇得更厉害。这样的打击对一个老人简直太沉重了。 [14]而这位老者已经度过了七百个春秋。

废圮的钟楼内部又是另一面目。这儿那儿,顶上屋角上一大堆一大堆灰土,还有不少凌乱不堪被火烧弯烤糊了的废铁,其中还能分辨得出钟舌,一块块碎铜。你要是靠在一根铁条上,铁条就像露出根部的牙齿那样在牙槽里直颤动。看上去还良好的拱顶,其实早已开裂。你的脚走上镂空楼梯时觉得不停地晃动。

粗大断裂的石头在你的脚上滚动,花岗石栏杆曾被火焰烤过十二个钟头,你只要轻轻摸一下它就像鳞片似的剥落下来。

现在这样颓圮的建筑有谁能修复呢?杜邦先生可算是个上好人选吧。但我看还是别让笨拙无知的手去碰那难以修葺的圣丹尼教堂吧。对夏特尔或圣丹尼这类建筑物修缮得找一位好手(出色的泥瓦匠)才行,至少得有一位有本领的人能建造一座过得去的复制品,像交易所或玛德兰大教堂那样的屋宇才行。你怎么敢对维尼奥尔 [15]、安德烈·哥隆邦 [16]一流人物评头论足呢?

教堂内部被破坏得也十分严重;这倒不是火灾造成的,问题出在那些修复的建筑师身上,其中一个最可悲的损害就是把布里唐的那套洛可可式的玩意儿引进了祭坛,为了通行,就在阿拉伯—哥特风格的屏障上开了个缺口,围绕主祭台绘制出一道道光轮。

啊,勇敢的夏特尔人,既然你们要修葺,那就得把你们的祭坛好好修理一下。给我把布里唐赶走,还有他的“圣母升天图”,路易十六式的铁栅栏大门,路易十五式的浅浮雕,路易十六式的仿大理石,把一切垂死的18世纪的恶趣统统赶走吧,不要让它们玷辱你的圣殿。在这项工程刚刚完成的时候,大革命来临了,它猛地把主教和教士会议一扫而光。让它把布里唐也全部扫光吧!——我忘记了以前还有人让好奇的人们欣赏教堂里的这类东西呢。这就像他们让你欣赏胡乱涂写在《圣经》书页空白处的让·巴蒂斯特的四行诗一样。

夏特尔人修复大教堂,这件事做得很好,可他们也应该阻止人家拆除老炮台才是,老炮台的雄姿使他们那座瑰伟的吉尧姆门看上去更加完整。

此外,没有屋顶的大教堂予人以奇特印象,别是一种美感。

吉尧姆门墙垣均由小圆柱和若干巨柱支撑,其上绘有肋线,看来十分壮丽,横列城上好像一大排石头的管风琴。

由大钟楼高处望过去,火灾后那光光的屋宇顶端屋面极美,简直像一巨人的后背。最独特的(虽然有人说这是因为反光)就是安在环绕屋脊的廊台顶端水管仍然完好无损,那些已经融化的屋顶水管在上面四处流淌,凝成了无数钟乳石形状的东西,还挂在那儿,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总之,夏特尔城,从老炮台那边瞭望,十分秀美,该是画家们最为流连忘返的地方。

邮车就要出发,我匆匆写了这些。亲爱的朋友,若是朋友们问起,你就把这些告诉他们。南特伊仍然跟我在一起。这次远行使得他胃口大开,我们的马车里的位置还保留着。他向你致敬。

我拥抱你们大家,尤其是你。离开了你,我才感到自己多么爱你。吻我们的可爱的孩子们一千次吧。我会把吻还给你。来信寄瑟堡,留局待领。信封上写“雨果男爵先生收”即可——不必写名字。

你的维克多

把信读给你父亲听吧,我爱他。我握他的手。我想他对这封信会感兴趣的。他像我一样为此操心,而且较我更甚。

6月19日,阿朗松

我现在是在客栈的一张可怕的桌子角落上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我们在诺让-勒罗特鲁离开了轻便马车,换乘公共驿车直到东弗隆,在这里南特伊要和我分手了。我们现在阿朗松。有一个钟头可以吃东西,我就利用这段时间给你写信。

昨天我们告别了夏特尔,那儿仍然有一座饰有彩色大玻璃的壮丽教堂,这我没跟你谈起,这教堂使我不快。我们离开了博斯,原野在暮色照映下非常开阔,令人赞赏。现在我感觉到诺曼底风光已渐渐来临,周围到处尽是绿荫蓬蓬的苹果树。下雨,刮风,天气很可怕。太阳时不时地从云层的天窗里窥望我们一眼,显然有些嘲弄意味。

我们在诺让-勒罗特鲁参观了六七年前人家想卖给我的那座别墅。我写信时南特伊给这别墅画了一幅速写以资纪念。别墅外观依然很美,由此俯瞰平原起伏一直延展到天边。

今天星期日,我的阿黛尔。我闷闷不乐地想着八天前我在你身边多么快乐。我们一道在圣日耳曼森林里骑马漫游,我们互相伴随倚傍,还像我们年轻时一样。我拉住你的马缰步行,望着孩子们。我的阿黛尔,比起今天这个星期天来,我还是喜欢八天前的那个星期天。

再过三个星期我就可以看到你了,我拥抱你们大家。现在我送一千个吻给蒂蒂娜、代代、多多,希望你们都好。还有我可怜的在外面的夏洛。握你父亲的手。拥抱你,我的阿黛尔。

富惹尔—梅因

6月22日,富惹尔

我的阿黛尔,我已经三天没写信给你了。我感觉需要跟你交谈,在对你的想念中获得休息。

南特伊已离开了我,可能在瑟堡会再遇到他。离阿朗松后,我到过拉塞,这是一座半城半乡的小城,位于便道正中,有三处古城堡,其中两处值得赞赏,我已把它们画下来了。你看看。第三处只剩下一些残垣,掩映在最美最犷野的树林里。过拉塞后,至马延。人们对于这可怜的布列塔尼并不真正认识。它比阿尔卑斯山附近的瑞士更佳。马延横卧于马延河畔,是个明媚宜人的城市,有一漂亮城堡,一高大教堂,镶嵌着经历了两千年的罗马时代的石头,15世纪木质和灰泥涂层的老屋,还有一座尖形桥拱的古桥。这一切构成了引人入胜的整体。

我从马延去到于布莱尔,该地有一恺撒营垒,我去游览时有绝色少女馈我以玫瑰花和一些古老墙砖,并为我导游。她轻盈地从围墙上一跃而过,也不在乎把裙子弄脏。她领我参观了一座罗马寺院和许多罗马遗物。临走,我给了她一个埃居 [17],她让我吻她。请原谅,我把这件事如实告诉了你。我将带给你一小块恺撒军营的大理石,以证明我的这次好运。我真是个花花公子。

你想想,我写此信时,天空阳光蒸腾,我被晒得通红,红得像胡萝卜。我有个荣誉勋章,现在我要跟你父亲争傅尔克的圣饼了。在布列塔尼大家对我很敬重,农人们和宪警遇到我,都向我行礼致敬。

今天上午我在埃尔纳进午餐。

(顺便说一句,我不是到东复隆为止。)

埃尔纳是个令人难受的小城,呆板平庸,一无可取。这地方有个丑老婆子开了一家下等客栈。在这里我整天就是驱赶面前这群叽叽喳喳的长舌妇,没有别的娱乐。这伙妇女对我评头论足,诌个没完。

我在埃尔纳看到不少可爱的小孩子在大路上拾马粪,他们的动作十分优美。将来有一天也会变成农村的村俗模样吗?

我这时候在遍地蕨草丛生的地方,在一个为画家所瞻仰的城市里。这城市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古老塔楼的旧城堡,水磨,潺湲的小溪,山崖,玫瑰盛开的花园,两边有笔陡山墙的街道,高大的和低矮的教堂,商店里光泽闪烁的老橱柜,形形色色披满藤萝的古建筑。我在阳光中看到它,我在暮霭中看到它,我在月色中看到它,永远都看不厌。真是美极了。

这儿那儿有几座路易十五时代的房屋,但并不太好。蓬帕杜趣味和这个地区的菊苣一点儿也不相配,洛可可式的花岗石装饰令人感到面目可憎。 [18]

总之,一般建筑物简直有点儿土里土气。布列塔尼的石头与任何时代的高雅风采绝不相宜,无论是文艺复兴风格还是路易十五时代的风格。有几个教堂质朴无华,阴沉宏伟。

天气又好起来了,大路很美。到处是一片绿,灌木丛,大树,麦茬,烟雾中饱含着野蔷薇的香气。这儿那儿长毒芹的地里蒸发出一阵阵野兽臊味,坍倒的墙边冒出高大的毒鱼草,几只松鸦亮开了它们蓝蓝的翅膀,那些喜鹊令人想起杜雷纳 [19]的马,路旁镶着一道染料木形成的金黄色的花边。

明天,我将去昂特兰,我想去参观旺代之乱 [20]时的著名战场。我想念你,我可爱的阿黛尔,这封信即将带着我给你和孩子们的吻飞到傅尔克去。

向玛蒂娜问好。替我拥抱你的好父亲。我,拥抱你一千回。有一天和你一道去旅行,我将十分快乐。

圣马洛—蓬托松

6月25日,圣马洛

两天以来,亲爱的朋友,我一直念着你。我们以后一定要跟孩子们同来看看大海。我真想看到多多和代代,还有你。蒂蒂娜小姐,你快要去行首次领圣体礼了,昨天我走过多尔至圣马洛的沙滩,我真想看到他们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的贝壳装饰盒里嬉戏,因为买不到难受的小马车的座位,我像哲学家似的跋涉了六法里。

到达圣马洛后,满身尘土,于是我马上跑到海滨,泡在环绕堤岸要塞的悬崖峭壁之间。一到落潮,这儿就成了一片花岗石浴场。我进入大海,相当远,在岩石间奔跑,长浪涌至,把我在魔鬼似的尖岩石上翻倒了十几次,我毫不在乎。管它呢,每回它把我团团围住,把我掀翻在波涛里,那真是一件快事。

四天来我顶着太阳步行了十几法里,整天如此。我的脸上全脱了皮,又红又可怕。

总之,我需要水。自从到了布列塔尼,我像跌进了垃圾堆。在布列塔尼要洗澡就得进大海,浑身瘟脏的我在这个大浴盆里洗洗最合适。

这个房间我还以为在蓬托松住过呢:好一间陋屋,抬头能看到大梁,下面铺着泥巴(本地叫作泥板子,真对)。所谓的天花板,上面是偌大的蜘蛛网,地下是细小的跳蚤。两张椅子稻草都没了。一张床垫躺下去就深陷在里面。对面窗子上有个旧招牌,那上面老式体裁的字早已磨光,隐约可以看出:某某,巴黎来的裁缝,几个字。开晚饭了,布列塔尼的盆子要刮掉好多层不知什么东西才能得见庐山真面。若有虫子在上面爬过,肯定会留下它们小脚的痕迹。蓬托松靠海,可是没有鱼吃,店家给你端来一道烧得半烂的羊腿肉。微弱的灯光照着这一切。瘦而长的蜡烛插在一只洛可可式的灰蓝色大烛台上,蜡烛沮丧地歪着,流了一盘子烛泪。我们早早地上床睡觉。第二天清早得付他五法郎,不是交吃的钱,而是交被吃的钱。

要进这个房间,吃这顿晚饭,得走了不起的十一级台阶,台阶高十三法寸 [21],宽三法寸。

你可以把这个布列塔尼的住屋说给你父亲听听。他肯定会说:你的蓬托松是在诺曼底。确确实实,地图上写得明白:在诺曼底,可是那份肮脏相却告诉你:在布列塔尼。

另外,这一带猪吃青草。在布列塔尼只有它们干净。

田地是用一些树干围起来做栅栏的,这儿那儿到处插着一节节木头,看上去像梳子。这也许就教会了布列塔尼人使用梳篦。

我昨天在多尔吃午饭,这地方有条很美的古老街道,几乎是罗曼式,房屋下面竖着带柱头的圆柱子。大教堂的半圆形后殿有一扇华丽的彩绘大玻璃窗,但整个教堂已经破损。

若是没有港口的老塔楼,没有大海,圣马洛就了无佳趣了。我昨天在坑坑洼洼的岩石间抓到一个小动物,那模样丑得可爱,当地人叫它海蟾蜍。

我今天想去迪南。我不太知道时间是否容许到瑟堡,但你的信寄那边好了。我会安排,让我能收到你的信,如果经过卡昂的话。我刚给布朗热写了信。我想明天写信给路易丝小姐。要孩子们给她写信。你知道这会使她高兴,她待孩子们一直很好。

我希望,我的阿黛尔,你继续在傅尔克玩玩。我要尽量多玩玩。我温馨地拥抱你,还有孩子们。不要忘记常陪陪你父亲,和我们的朋友夏蒂翁、布朗热、罗必兰等常在一起。

圣马洛

致路易·布朗热

圣马洛

今天我又看到了大海,亲爱的路易,这种爱好使我每年都要去到海边。海在地平线,在那小山包上现出轻轻的一抹绿痕,仿佛窗玻璃的裂口。这是在多尔和圣马洛之间。现在我在圣马洛,我跑过去跳进大海,游了泳,然后就立刻回来写信给你,浑身都被大海的泡沫浸湿透了。

我企盼着有一天能把你从美好而浩大的作业中拉出来,我俩一齐来观赏眼前我一个人独自观看的东西。你知道从前夜晚漫游穿过蒙鲁日平原时我们多么快乐!若是现在我们能共同欣赏这片波涛的平原那该多好!

有个城市你也该看看,跟我一道看看,这就是富惹尔。原谅我突然变了话题,我实在不想再跟你谈大海,我太啰唆了,要不这封信得写上一百页。好吧,我从富惹尔回来就像拉封丹读过巴卢克 [22]之后那样,逢人就问:你看过富惹尔吗?

总之,整个布列塔尼都值得看看。有时在一个小镇,如拉塞,你蓦然发现一顺边三座极美的城堡。可怜的布列塔尼!它把什么都保存下来了,它的古代纪念性建筑和居民,它的诗歌和肮脏,它的古老色彩和蒙在上面的积垢。把那些建筑物洗一洗吧,都是最高雅的啊!至于布列塔尼人,我看你未必洗得干净。常常,在这些遍地欧石楠的美丽风光里,在放浪地翻倒在地的榆树底下,在枝柯浓密、又高又大的橡树下面,在花枝繁茂的染料木野地中间,当你走过时飞出一只大乌鸦,漆黑的翅膀在太阳里闪闪发光。你瞥见一所漂亮迷人的茅屋,在那藤萝和野蔷薇丛间炊烟缭绕。你赞叹不已,于是你走进去。啊呀!我可怜的路易,这所金光灿烂的茅屋竟是一个脏得怕人的布列塔尼陋屋,那里面猪和人混乱地卧在一起。总得承认猪很脏吧。

我又回到富惹尔。我很希望你来看看富惹尔,你想象吧,这样子好像一把茶匙。还得谢谢这个荒诞的开始呢。茶匙,是城堡;柄子,就是城市。在爬满绿叶的城堡上,建有式样、高度、时代各不相同的七个塔楼。在这茶匙柄子上堆叠起许多错综复杂的大塔楼、小塔楼,放上封建时代古茅屋的旧墙、锯齿边的山墙、尖屋顶、石头窗子、镂空阳台、突堞、花坛。将这城堡紧贴着这个城市,并把一切倾斜,向一个碧绿的深谷之中倾斜过去。再引库阿斯农的狭窄的水流把这一切分开,河上四五个水磨日夜嘶鸣。让屋顶冒起炊烟,少女们唱歌,孩子们闹嚷,铁砧叮叮当当响起来吧,你就看到富惹尔了,你觉得怎样?

哪一天和我从教堂的平台高处看看这个城市呢?然后你把它画下来,我的路易,你的画将比原本更美。

好吧!像这样的地方在布列塔尼有十处之多,维特列、圣特-苏珊、马延、迪南、朗巴尔,等等。可是当你对愚蠢的庸人(这些人都是这些壮丽屋宇中的臭虫)说他们的城市美得迷人,令人赞叹,他们一听就张开傻乎乎的大眼睛,当你疯子。事实上是布列塔尼人对布列塔尼一窍不通,多好的珍珠和多脏的猪啊 [23]

我老早就想写信给你,因为我爱你,我的路易,因为跟你认识是我生平一次美好而高尚的遇合,我很希望这个遇合将持续到我俩前进道路的尽头,终生不渝。我时时离开巴黎,但我决不会离开我的家和我的朋友。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路易,你说对吗?可是,在我即将完成(你就可以看到)的作品中,我希望有某些新的东西。我有时感觉需要留在巴黎,它的大声,比这海洋的巨大呼号更加长久。我常常对你的城市感到厌倦,对看到一切可以在思想的船首上撇去人类愚蠢行径的东西感到厌倦。

我衷心爱你,握你的手。

维克多·雨

圣米歇尔山

6月28日,库唐斯

我的阿黛尔,你可以看到这封信是从库唐斯寄出的,这是我心爱的玛蒂娜的一个采邑(当然我心爱的不是采邑)。虽然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我还是在城里逛了一圈。我看到了月光下壮丽的大教堂那座漂亮钟楼。这是我看过夏特尔以后所见的第一座宏伟教堂。多尔的那一座简直算不上什么,阿弗朗什的那座已毁。

我刚回到旅舍,相当疲倦,但我想在入睡之前给你写信,我可怜的爱人。这样会给我的睡眠带来好梦。——他们给我端来一碗羹汤,只好停会儿再写。顺便说说,这羹汤很好,这样的汤在旅馆里不多见。好,要喝了才知道。

我想对你谈谈最近遇到的事儿。我上一封信里告诉过你我在圣马洛,现在是从圣马洛到沙托纳夫去。在人们称之为蹩脚马车的前座上,共计三个旅客,一位是在沙托纳夫驻防的少尉,一位衣着很朴素的少女,还有我。出城时,我问这位少女:“小姐,您是不是愿意我把玻璃窗拉上去?”她声音挺轻柔地带着点儿英国腔或德国腔回答我:“随你的便。”少尉一听,大为惊讶,很反感。这是往昔公谊会教徒对圣特-苏珊进行教育的态度。她继续和我们一道坐在车上,谦抑地用“您”这个称呼跟军官讲话,那军官随后也变得随和起来。我用一种哲学家的眼光默默地观察一切。她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餐,后来,到了维特莱大路岔口,碰到另一辆满是灰尘的也很蹩脚的马车,她搭上去,那辆车颠颠簸簸地把她载走了。

我没有去维特莱。从迪南,又回到蓬托松。迪南是一个美丽的小城,像个燕子窝似的突出在一座悬崖上。这里还剩下两个完好的教堂,其中一座有个极为佳丽的古塔楼,我画下来了。这儿那儿还有几处精雕细琢的屋宇,一个高华门门廊,已无教堂,几处房屋正门的花岗石雕刻显示出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特色。

昨天我去了圣米歇尔山。这里,应当对它堆起至高无上的一切赞美之词,就像人们在悬崖上堆叠起建筑物一样,就像大自然又在建筑物上堆叠起悬崖一样。不过我还是想对你谈谈,我的阿黛尔,我在这里吃的一顿午餐极差。一家客栈有个茶褐色头发、年迈苍苍的老板娘,名叫拉鲁瓦,她想了个主意给我吃海里的烂鱼。由于这地方正处在布列塔尼和诺曼底两省边沿,其不卫生真是到了可怕的程度,诺曼底的污垢跟布列塔尼的肮脏准确地重合在这一交点上,人种和污垢混在一块儿,随你的便。

我详尽而仔细地参观了城堡、教堂、修道院、游廊。这儿真是一场土耳其式的破坏。你想想看,这就像一座监狱,多么丑陋肮脏的地方,然而却安置在14世纪教士和骑士宏丽的外壳里。一只癞蛤蟆蹲在圣物盒里。什么时候在法国人们才能认识到建筑物的圣洁性呢?

从外面看,如果说在陆地上就是从八法里处,如果说海上就是从十五海里之外观看,圣米歇尔山显现出一种无限崇高的景象,一座精美绝伦的金字塔,它的基础是海水冲刷成的雄伟山崖,或者是中世纪精雕细刻的灵岩仙居,而这一大山的基部有时是沙碛,如齐阿普斯金字塔 [24],有时是海,如特内里费岛 [25]

在内部,圣米歇尔山实在可怜。一个宪警守卫门口,坐在锈迹斑斑的大炮上,这炮是往昔保卫城堡的人们从英国人手里夺来的。从前另外还有一尊。人们就这样让它呆呆地躺在城堡暗门的污泥里。我们爬上山去。这里是一个肮脏的村庄,只碰到一些脸色阴沉的农夫、百无聊赖的兵士和那样一位神甫。在这个城堡里,耳朵听见的就是门闩响,各种杂活的嘈杂声,看到的就是一些监督某些幽灵干活(为了每星期挣二十五法郎)的幽灵,一些衣服褴褛的鬼魂映着昏黄的微光,在僧侣的旧拱门底下移动。古代骑士们的华堂现在成了作坊。从天窗里可以望见无数可怕的灰蒙蒙的人影晃来晃去,好像蜘蛛。罗曼式的教堂正厅改作臭气熏天的饭堂,昔日纤丽的尖拱长廊沦落成污秽的放风场所,15世纪的艺术被强盗的木柄小刀糟蹋殆尽,到处人和建筑都双双遭受劫难。圣米歇尔山的现状就是这样。

更绝的是,在三角形的屋顶上,往昔那大天使巨伟的金色雕像大放光彩的地方,可以看到四根黑棒棒似的东西。这是电报机。这儿提出了一个天的概念,人间万事可怜的扭曲啊!真可悲。

我登上这架正在摇动的电报机。嘈杂的响声传遍了小岛,把不祥的消息播送到远方。人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新近发生的那桩谋杀国王的事,我是在阿弗朗什听到的。)走上平台,底下有人拉绳子,大声叫我注意,不要被机器的天线碰到,只要一接触肯定会把我扔进大海。从距离海面五百法尺跌下去严重得很呢。平台上的电报机离我们很近,两侧都有高可扶手的铁条栏杆,以免妨碍机器操作。这时起大风了。我把帽子放在男宾衣帽间,不意间竟被梯子挂住了。我忘记了头顶上电报机的弯曲线路,只顾凝望圣米歇尔山四周的美丽景致,直到天边,大海接着绿树,绿树接着沙滩。

这时海潮涌起了。在我下方,穿过那些他们称作“包厢”的黑牢的铁栅栏,我看到一个犯人的双腿,那人朝着布列塔尼那边,忧郁地唱着一首布列塔尼的歌儿,狂风正把它播送到诺曼底去。随后,仍然是在我的下方,另外一个歌手,这一个是自由的,是一只鸟儿。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上面,我想这一个的铁栅栏大约是另一个的翅膀吧。这一切都被发报机滑轮的尖叫声所打断——大概正在发着内务部长打给省市行政长官的电报。

圣米歇尔目前没有政治犯。什么时候所有的犯人都没有了呢?!

亲爱的朋友,我发现纸和蜡烛都没了。就写到这里吧。不过我还有千种心思要跟你谈。下次写吧。今天只剩下一点儿空白,那么,替我拥抱我们的四个小宝贝儿就像我从灵魂深处拥抱你那样。为我握你父亲的手。握玛蒂娜和布朗热的手,如果你见到他们。向所有其他我们的朋友问好。

库唐斯—圣罗

6月30日,圣让-德代

天气殊热,我想起傅尔克,也许你那里跟圣让-德代一样热。可怜的朋友,但愿你处有清风徐来,我这儿没有不要紧,我替你承受这份炎热。

我走过的这条路很漂亮。昨天我离开了库唐斯美妙的钟楼,那钟楼在海风中摇晃。道旁树荫溶溶,甚美。时时可见,精致的小茅屋上缀满花枝。

路边茅屋确实小巧玲珑,优雅可人。农夫用几捆麦草制作屋顶,大自然则用它构筑花园。庄稼人刚刚做完活计,春天就来临了,和风荡漾,带着千万颗种子,不到一个月,它们在屋顶上默默生长,活了,并开花了。若是草籽,就像在地里一样,转眼是一片黄的、绿的、红的花朵,十分悦目。若是在海边,茅屋上盖的是荆豆,就像在圣马洛附近那样,眼前不久就成了一片美丽的粉红色苔藓,茁壮地披在屋上,宛若海藻。只要很短的时间,一缕阳光,一阵好风,这穷汉头上就像赛米拉密丝,有了许多空中花园。自从离开巴黎,我看到的就是这些。春天才打了个嗝儿,茅屋就披满繁花。

离圣米歇尔山之后,我游览过阿弗朗什,此间景致秀丽,但仅此而已。从前有过三座钟楼,现在成了三处电报机房,互相在空中说长道短。然而,电报机的絮语给风景带来深刻印象。伏尔泰常常摘引一句话:“学者于埃,阿弗朗什主教啊,你在哪里?”

我在格朗维尔做过一次海上漫游,我来跟你谈谈吧。

到达防波堤尽头,我跳上一只小艇,开始划行。过了大堤,我们就在大海里了。这时巨浪冲激甚烈,我想起检查一下船上乘的人和装备。两个十二岁的孩子,用绳索系着的两根桨,没有桅杆,薄薄的船体,这就是我的一叶扁舟。天气晴朗,瓦蓝瓦蓝的天空,太阳热得厉害,此时潮水正落下去,把我们拖向深海。我的这些小家伙态度很坚决,早就嚷着第二天早晨要靠上杰西岛 [26]

我当作脚凳使用的四条半腌的鲨鱼就是我的全部给养,这事儿你想想吧!夜里,在大海里航行,十八海里,还带了两个孩子,两盒火柴,两根绳索!一阵大风把我们又吹回了港口。

这是我第三次海上旅行,我承受的这海上强烈而复杂的颤动在你心中又化作千万种波涛。

从那儿出来,我吃午饭。在我进餐的时候,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音,人如潮涌。这是一条又长又窄、直通教堂的街道,街两侧都是低矮的店铺,那儿有两个俊俏的巴黎女工。我凝神看去,只见一群人戳指嘲骂着那两个妇女。她们很瘦,面色苍白,从头到脚蒙着一件黑哔叽之类的上衣,在烈日下大步走过。这是一母一女,由一个宪警在前面领路。听人说,她们一个杀死了丈夫,另一个杀死了父亲:当时那男人喝得烂醉,她们两个用扫帚扑杀了他。现在是把她们押进监狱。街上的妇女们大声笑谑,亮灼灼的阳光,宪警,这两个披着肮脏黑衣裳的幽灵大步走着,人们议论纷纷,我敢向你保证,整个这一切是个不祥之兆。

离开格朗维尔,日头渐渐西沉,海风轻拂着路旁的苹果树。大路依然漂亮、明媚,虽然不像圣米歇尔山周围路边栽着许多罗望子树,芳香四溢。离城有四分之一法里了,我正注视着大洋波涛上那些三桅帆船的影子,这时,忽然看见一只巨大的鹞鹰在追逐云雀。我本来不会注意的,如果不是看见稍远处的一块篱笆上有一只可爱的小灰雀,只有拳头大小,它在追逐飞虫,那样子也像鹞鹰一样。一切都是连锁地发生,而且如此类似。

晚上,我到了库唐斯。

每走一步,我都遇到种种人为破坏,十分令人气愤。在阿朗松,有一尊秀美而朴素的白大理石雕像,衣裳很像玛丽·德·梅迪西斯 [27],但鼻子在教堂墙上碰坏了,压在一堆椅子底下。在马延,有一座丑陋的白色监狱却蠢巴巴地建在古老城堡中间。在蓬托松,有一座文艺复兴式的好祭台却被神甫包上了难看的神工架。人们还脚踩着16世纪的浮雕走路,浮雕上刻的是圣灵降临故事,以及许多古老图画。在多尔,一座文艺复兴时代的古墓化为尘埃。在阿弗朗什,那被毁的大教堂只剩下一根圆柱,扔在那儿。在库唐斯,整个大教堂岌岌可危。人们把一座14世纪的尖形拱肋改造一番,在其中莫名其妙地镶上值四千法郎的金光灿灿的祭台。有两堵厚石灰墙横穿耳堂。一个名叫什么杜歇纳的外省建筑师早就开始把教堂正殿粉刷成明黄色,拱顶纯白,外加大红肋线,这些傻事由于公众抗议才开始不久就停下来。我听人说,粉刷一座像库唐斯那样的大教堂需要花费二万至二万五千法郎。在圣罗,那座拥有双钟楼(堪与圣丹尼大尖塔媲美)的大教堂倾圮了。我追问原因:那里面的一个教士回答我说没有资金。我反驳他说上下议院给政府早就批准了维修纪念性建筑的资金。他的回答是政府认为圣罗教堂不属于纪念性建筑之列。——啊,多么愚蠢!为了玛德兰和盖道赛 [28]不是轻而易举地一掷就是几百万吗!

这座圣罗教堂唯一的特色,我只在那儿见到过,就是教堂中的外讲坛上有门,教士就在那里给人们布道。整个讲坛精雕细刻,系15世纪遗物。该地前任市长原想把它拆除使街景成一直线,后经教堂财产管理委员会反对作罢。——教堂里的大彩花玻璃窗模样实在难看。这儿那儿修复后十分丑陋。

即使这些也罢,我回到大小教堂仍很高兴。库唐斯和圣罗足令我娱目畅怀。但在海港里并无纪念性建筑物。任何海滨城市也跟各国首都一样,屋宇损坏得很快。行人过往磨损太大,因此城市无法经常更新。

我每次看到瑟堡总是十分喜悦,不仅仅是因为我在这儿又看到了大海,而是因为在此我总可以收到你的好多信,我的阿黛尔,我需要你的信。我离开你已经十五天了,不见你宽厚动人的微笑和孩子们的欢嬉场面。我渴望看到你们!我就要收到你的信,马上就会收到。现在我思念你就是我的欢乐。再见,我的阿黛尔,马上就要见面了。——盼你生活快乐。

此信刚写好,驿车的一位执事叫我进晚餐,一道浓汤和不少草莓。真像人们所说的,这晚饭来得真巧。

7月1日,星期五,巴讷维尔

我希望你不致抱怨我的信写得太少。我的阿黛尔,因为我看不到你本人时,我总觉得想念你。我希望你永远快乐,不会感觉无聊,不时地有我们的朋友造访。我明天将去瑟堡,想到会收到你的信很高兴。

昨天我参观了两处英国哥特式的钟楼,一座在卡朗当,另一座在佩里埃。在卡朗当教堂里,有一状若海藻缠绕的奇异柱头。在那个伟大而淳朴的时代,艺术家们绝不追求老鸦企或莲花之类作为柱饰,他们总是以日常所见事物为范本,陆地的用甘蓝和棘刺之类植物,海滨则用海藻。

诺曼底地区所有的教堂,如圣罗、卡朗当、佩里埃,其款式均来源于库唐斯。库唐斯绮丽的尖顶,朴素如夏特尔大钟楼,纤细如圣丹尼的钟面指针,似已尽去插条,而在当地不同诸点上有所变化。这一类尖顶,雕刻镂空,再施以妩媚的金黄色,耸立于丘陵后面,别是一番恢宏景色。

我没有看到其他什么稀奇东西,但是从圣罗到卡朗当的旅途中,我却遇到一个又干又瘦的大个儿妇女,除了她,车上只有车夫和我。这女人一副假正经模样,很丑,但很机智,白衣裳、红头发、蓝袜子 [29],真是个三色的英国女人。我说她是英国女人,因为她讲法语时乡音很重,还有就是谈到种郁金香,英格兰的土地最肥沃。我想象她是往昔的特罗洛普太太 [30],想到这里我不禁大笑起来,这似乎惹得她非常气愤。

进入卡朗当,给我一个不良印象。一个不幸得了痴呆症的女孩,没有前额也没下巴,长得老高,口水淌得满手都是,坐在家门口,愁苦地望着我们走过。有人说她没有什么感触,但是我肯定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可怜的灵魂啊!

有一件事令我苦恼,就是刚才在珀尔-巴依看到的一些事。

既没有车,我只好步行。路面坑坑洼洼,很难走,这是富饶的诺曼底的耻辱,大块岩石铺路,深深的车辙都能碰到轮轴,而别的地方,又是荒榛齐腿,沙土过膝。一辆载着肥泥从那边回来的大车擦边经过,赶车的告诉我七点钟海水会漫上大路。这倒是近海地区的一个盛大场面。这时我在一个丘陵上。我面前是无垠的平原,这是过去潮水冲积而成的,上面盖满了层层叠叠的土丘,海洋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了它。放眼整个平原,唯见芳草萋萋,有一些瘦小的羊在啮食。远方是大海,迅疾地微微卷起波涛,漫过一大片滩涂。在我右边,铺展着一望无际的丘陵和欧石楠。我左边,在一块海边突起的高地上,珀尔-巴依那建有雉堞的钟楼在灰蒙蒙的薄雾中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一大块云,紧压在已经偏西的日头上,万道金光从四面八方喷薄而出,好像水泛出海绵周围似的。大路上空荡无物。下面,在沟里,一个骑马的人,马上装着满满的包裹,他双腿叉开,急急忙忙想赶在涨潮前进入村庄。我也像他一样匆匆赶路。当我走进集镇时,晚潮已经浸湿了我的脚踵。

我进村时,一群农家妇女在屋角里发出老大声音。那边有个可怜的瞎了一只眼的女人,身子佝偻,衣服破烂,伤心地哭泣着。农妇们仿佛是在开导她。事情就是如此,这可怜的女孩子出生后染上了癫痫病,半身瘫痪了十年,六个月前她的一只眼睛又瞎了,再加上一贫如洗,十年来只能卧病在床。今天她的父母到地里干活去了,于是她乘这个机会挪出了破屋,企图投水自尽。这些妇女拦住她,才没有成功。我还从没看到过比这更苦更绝望的事呢,可怜的孩子,虽然难看,还不及蒂蒂娜高。我问她年龄。——“十五岁,我好心的先生。”其中一个妇女对我说。她望着自己的小手小脚粗声粗气地打断她,说:“我十六。”我给了她一些钱,对她,还有希望,还有仁慈的上帝。她听了我讲的话感谢我,比我给她钱更感谢我。众人阻拦她投海,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涨潮的时候人们时常遇到她向大海走去。

我到达巴讷维尔时,太阳已完全落下去了,墨黑的树影在黄昏时分银色的天空显出了轮廓,大海在远方天边发出仿佛巴黎马车的响声,我不知道在这片黑暗中哪里能找到一个栖宿之地。最后终于,靠老天帮忙,我现在总算有了张桌子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我这也是写给孩子们的。叫他们写信给我,一起写,甚至代代。(信可寄卡昂,留局待领。)我拥抱你们,我可怜的天使们,还有你父亲和玛蒂娜。握所有你爱的人的手。

你的维克多

如果有我的紧急信件,你代我回几行字,就说维克多·雨果先生不在家,还有两星期才能回来。

7月5日,父母教堂

亲爱的朋友,我已到达,甚觉疲惫。我已遇见南特伊,他一直在瑟堡等我。因为我们想游览整个海岸,但无大路通到此地,几乎全部旅程我们都是步行,所以感到很累。

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谈,但今天你们使我心烦。你的信给我一种忧愁的印象,我为我们可爱的孩子生病而心情十分沮丧,我想急速赶回去看望我妩媚而温馨的多多。我希望在卡昂能收到你的信,使我心稍安。盼你替我好好拥抱这可爱的孩子,告诉他和其他孩子们我很好。

我的阿黛尔,你在信中说你有点儿忧愁,就是你的这份忧愁使我在这儿也陷入了忧愁。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爱你到了什么程度,真的,我可怜的朋友。如果你看到我的内心,我想你会感到愉快。

昨天,在巴弗勒尔,南特伊和我,我们本想做一次海上之游。一个叫沙赖先生的笨蛋镇长竟然反对。我很生气,今天早晨和南特伊去了瓦洛涅。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专区区长克拉莫冈先生,我让他惩治那个镇长,于是镇长写了一封信给我表示道歉。专区区长这人非常亲切,想要我们去喝他的香槟酒,邀请我们吃饭,还陪同游览罗马古迹。我们尽力回避了这些应酬,可是我还参观了图书馆,并浏览了手稿(有些手稿真是十分有趣),还有中学,人们给我介绍了这儿所有的教师,以及等等。我终于获得了一切补偿。校长,为了纪念我的访问,特别请了一天假,我表示同意,如你所想,我正是处在这群崇拜我的孩子们的欢呼声中。他们玩得非常开心,而我则听着他们歌颂我的喜悦的叫嚷声,在这所学校的高墙下面漫步沉思。——因此,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为了我挚爱的孩子们,我也要向老祖父请求放他们一天假。

你忘了把你提到的蒂蒂娜的信寄给我了。再见,我可怜的朋友。现在我正在归途中,盼着在卡昂能收到你的信,亲吻你清新而温馨的双颊,我爱你。

南特伊让我向你致以敬爱之情。

失去的漫游

记事册

直到晚上九点钟,临动身,在这个港口,我才找到答案。难道你不觉得扫兴吗?村长若克里斯,这个披着三色袍服的帕夏 [31],他竟然无视护照、签证和其他官方文书,把你当作女扮男装的德·贝里公爵夫人 [32],或者看成装作女人的罗伯斯庇尔 [33],他那个紧握拳头的宪警,在三十多个愚蠢的农奴面前(他称他们为下属子民)禁止你,禁止什么?禁止你漫游的权利。

当然,他本人可以随便漫游。但是你,你得老待在那儿,吓坏了的老板不让你雇船,乡警也给村长效力,而在这股粗笨、得意扬扬的势力面前,你得待在那儿,又惊愕,又愤怒,不得不放弃你的权利,你的乐趣。你那被海浪欢快地掀起的小船,放弃鱼儿和鳞光闪闪的渔网,放弃如此良宵,放弃海上那些壮丽的景色,放弃你曾梦想安排支付的一切,除了跟村长那副呆蠢的嘴脸相对之外没有什么安慰。少得可怜的报偿。

我宣布:我已经在诺曼底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这地方叫巴弗勒尔。这个巴弗勒尔离君士坦丁堡 [34]比离巴黎还近。你怎么办?申诉。向谁?向法院吗?他们会把你转到行政法院?行政法院是由一位院长主持的,任何院长在他的辖区都受到省长、专区区长和市长的尊敬和景仰,就像在许多同样的小镜子反映出他本人的面容一样。那么,向舆论吗?向新闻界?向报纸?可是时间对申诉有利吗?而且市长他也会写,宪警也会写,你能在街头各种报纸上跟宪警的拼法错误、市长的法文错误揪住不放,跟他们较量下去吗?如果你担心你文字的纯洁,你会像磨房工那样弄得满身白粉,或是像挖煤工那样染得一身乌黑吗?在一切准备打倒你的粗俗不堪的言语前面你不会退却?

怎么办?笑吧。好极了。但是,这种迫害绝对不能忍受。这位镇长固然是个笨蛋,但他是个暴君,当然,小暴君,但仍然还是暴君。人是可笑的,可是文书是严肃的。怎么办?毫无办法。我们是宪警、海关人员、村长、警察、护照、税收这种种麻烦的下属顺民。我明白对大家都是这样,这就叫平等。我真想弄个明白是否这也叫自由。

一般地说,在法国,人们太多地放弃了自由,这是实际,去追求平等,这是空想。扔掉身体去追逐影子,这就是法国人的癖好。

你怎样理解平等呢?

瑟·堡

7月7日,库瑟勒

亲爱的朋友,我继续写在旅行中寄给你的这种日记式的东西。离开巴讷维尔,我在这地方可怕的客栈找到的只是牛奶和跳蚤,路又很难走,我从来没遇到这么难走的路,直到比厄都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我想在比厄找一辆双轮公共马车去瑟堡。得在烈日下步行四法里(在乡下!)。幸好,我早就把几件破旧衣服寄往瑟堡了,这样,就没有什么行李要带。现在是清晨六时,我勇敢地登上旅程。

在巴讷维尔北面,我折了回去。一望可达十法里。天地和海简直美极了。从这儿看到一个相当宽阔的海湾,在对峙的两个岬角上,浓雾中隐隐现出珀尔-巴依钟楼和巴讷维尔钟楼,就像马蹄铁两端钉着两个大钉子。在渔船出入处,一阵褐红色的雾气厚重地向洋面上涌去,就滞留在港湾中间,清清楚楚地有一长列彤云深深插入内陆。明天你大概可以收到我画的一幅雨中风景。

欣赏了一会儿,再休息片刻,我又动身了。一路上跟几个渔夫攀谈,他们把我当作沿河土地的拥有者了。因为炎热,我一直总是沿着最靠近河岸的荆棘和沼泽地走,差点儿踩到一群野鸭子身上。

不过这四法里等于八法里。下午五时,我到达比厄。从昨天上午十一点开始,除了在巴讷维尔喝过一杯牛奶外,我什么也没吃。三十个小时没有进食还要步行十二法里,再加上昨天和今天白天的活动,这就是我从艾迪-比邑到比厄这段路程的了不起的壮举。

在比厄,碰到一位娇小丰腴的女店主,我帮她摘她园子里的青豆,甜言蜜语讲了一大堆,累得我满头大汗。随后我吃晚饭,七点钟我搭上一辆公共马车前往瑟堡。这马车轮子歪得真厉害。

二时,车开始行驶。夜里漆黑,突然,我抬起头或是低下头时发现,在我们面前总有一片影子,原来是海水侵入,漫成了一道白色的半圆形水荡。右边,在我们脚下,这儿那儿,在一堆不规则的黑黢黢的屋顶中一顺儿排列着二十多处闪烁的灯火。远处有两个灯塔亮着。左边,在我们北面,大路上的许多榆树在天空暮色里映出非常奇异的剪影。曲曲折折的大路盘旋着消失在山腰里,人们听见大海的神秘的嘈杂声。我到瑟堡了。

很好地到达一个城市真难,是不是?一大堆黑影中间有几处灯光,其他什么都看不见,在大海的喧嚣中什么也听不见,妙极,随便你怎样想。——第二天,我完全失望了。除了教堂还有一些珍奇的雕塑之外,瑟堡实在是个很寻常的城市。

我和南特伊做了一次海上漫游。我们游览了港口、堤岸,等等,当然我对所有的大海港评价并不高。我讨厌这些拦住大海的砖石建筑物。在这栈桥、防坡堤、大坝、突堤堤首的迷宫中,汪洋恣肆的海洋已隐没不见,就像一匹骏马被包裹在鞍辔下面一样。埃特勒塔和特勒帕尔万岁!海港愈小,海愈大。

晚上八时,我们离开瑟堡。我们两个人慢慢地徒步走上都尔拉维尔海岸。在我们身后,大海在无垠的天边展开,平静,仿佛上面浮了一层蜡。

从站立的地方我们望见三个海湾。延伸出堤坝的那个花岗岩圆形山包正俯临瑟堡,显得庞大而严峻,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一只小艇正穿越泊场向瑟堡径直驶去,在船后留下一道银色的航迹,尽管小艇已经离去一法里之遥。暮霭把山和海那十分俊逸的线条逐渐淡化,有些地方海潮闪着珠光,而在大洋深处却黯淡得毫无光泽,可以看到一层云翳像眼睑似的渐渐闭拢,于是太阳隐没、消失了。

瑟堡总是一种寻常面目,但是,每当天空和大海给一个城市添加点儿颜色时,它总是美丽的。

我就写到这里。没有吸水粉弄干信纸上的墨渍,我只好顺手就用这一期《立宪报》吧。可怜的《立宪报》,且委屈你一下,喝点儿我的文学。

1836年7月9日,特洛阿纳

我的阿黛尔,邮车就要起程,我想立即写几行给你。我早就开始写一封长信,但实在没时间把它写完。你下次会收到它,这是我的旅行报告的续篇。

你两封佳音和孩子们写来的信均已收到。我的阿黛尔,我愿你心里没有忧愁,你知道吗?若是你不快活我也不会快活。如果这些旅行使你伤心,那我以后就不出去。今后也跟过去一样,你永远是我钟爱的阿黛尔。

蒂蒂娜、多多和代代给我写的信非常亲切,但我等待我的夏洛来信,信可寄吉佐尔。像在瑟堡一样,我已经请邮局把你寄到卡昂的信转来此地。

我们亲爱的小孩愈发好起来,为此我心里很喜欢。应当让他像个男子汉一样勇敢,懂得照料自己,也懂得让别人照料。我很爱他,你把这告诉他。——我的多多,你知道吗?

你父亲生日过得很愉快我很高兴。希望明年他诞辰时我在家。我在参观那些美好的事物时十分想念他,因为我知道他对此也像我一样感兴趣。

告诉我的蒂蒂娜和代代,今天我在救苦救难圣母小教堂里想到了她们。有不少海员的妻子跪着为她们在海上冒险的丈夫祈求平安,我也祈祷,老实说没有跪下,也没有合十,但是在我心灵深处我为我可爱的孩子们在我们谁也无法参透的未来人生航程的平安而祈祷。——有一段时间我想到祷告,在祷告中我为此感谢上帝。

有人对我说邮箱就要关闭。我只有时间拥抱你,拥抱你周围的一切,以我这颗诚挚的心。

15日至18日我将在巴黎。

7月12日,奥德迈尔桥

今天我又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只写几行,我的那封可怜的信总搁在那儿,没写完,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讲述所看到的一切。我没有时间在大教堂和大洋之间歇息片刻,人们对我说邮车就要出发,所以我赶紧把这封信寄出,我不愿你生活中没有我的信。

希望你处一切都好,我明天回家时看到你们身体都健康,都很高兴。

我怕没有时间把我所见到的一切都写在给你的信里,我将保留一部分让我们在傅尔克好好谈心。

为我拥抱可爱的孩子们。向玛蒂娜和所有的朋友们问好。握你父亲的手,我吻你。我给你美丽的嘴唇送上许多亲吻。

你的维克多

伊夫托

7月13日,伊夫托

亲爱的朋友,我应该不再继续这没完没了的日记了。在旅行中,许多事情一桩桩接踵而来,而写出来篇幅很大,所以我要看的东西愈多,我讲述这些东西的时间就愈少。

我看了拉芒什海峡沿海所有的美丽的城市。巴约,有一座极美妙的大教堂;卡昂,算来我已经观赏过十五个钟楼。时时刻刻,在海滨的某个小村庄里,会遇到非常漂亮的石头尖顶,真怪,那下面只是一个小教堂,就好像地上这些鲜艳的花儿托生在一棵难看的植株上一样。晚上,南特伊和我,一道在城中漫游,我们钻进那些弯弯的街道,只要一抬头,举步都可以发现那些大教堂的高大钟楼,耸立天空,仿佛寻常人家屋顶上的烟囱一样。

我们的这种旅行方式,对于我们这两个只想什么都看看的人倒挺合适,我们甚至情愿住一间坏住所,而不惜花钱去买一片好风景。我们乘车,无论是蹩脚马车还是轻便马车都行,我们的座位,可以是双层顶座,也可以是马车后座,随便哪儿都行。我们时常会遇到一些爱吹牛的邻座,我们就要跟他们搭讪。我还要工作、写诗,可这并不妨碍我不时插进去跟他们谈话。我一方面说话,一方面思想。

伊夫托城甚简陋,房屋是红色的,女孩子也一样。我们看了伊哲尼,这算是个补偿,我们在一艘渔船上过夜。翁弗勒尔帆樯林立,确是个迷人的城市,它位于一座翠绿的小山包上,环绕着许多狭窄的小屋,当然高度比南特伊高。拉布伊,塞纳河流过这儿,形成秀逸的新月形小弯。还有主教桥,此处有各式各样的美丽屋宇,还有奥德迈尔桥,这里有一座尚未完成的漂亮教堂,其彩绘玻璃窗上面有许多人像甚美。但是这一切,我的阿黛尔,都不足以与傅尔克媲美,那里的一座新教堂并不怎么样,但因为有你在那里,你啊,你就是一切。

我打算19日到巴黎。我会再给你写信。

总之,我要告诉你,我完全经受住了晕船的考验。我平安地做了好多次海上漫游。有一次是在巴夫勒尔,长浪轻轻涌起,把那些沿海航行的三桅帆船装满水沫,我抓紧缆绳,攀登到小船边缘,这是我平生最迷人的一次经历。

好吧,我希望,我的阿黛尔,有一大包我乱涂的草稿,我赶紧写完。拥抱蒂蒂娜,多多,夏洛,代代,首先要拥抱你,最后还是拥抱你。我比以前更温馨地爱你。再有五天,我又可以看到你了!

7月16日,伊夫托

亲爱的朋友,我们已经又回到伊夫托,但预报说有暴风雨,风刮得真怕人。我们将去圣瓦莱里-昂科观海,这样可能归期要延迟一两天。大概21日到家。我准备20日到达巴黎。我会及时写信给你,告诉你准确时间。你写信可寄吉佐尔。我昨天写的信至今没有时间到邮局寄。这场风暴来得真不该(我还没有看到过),它耽搁了我的归期,我多么需要看到你。温馨地吻你。

7月17日,巴朗丹

我先从主要的事情说起。我将于20日晚或20日晨抵达巴黎,我的阿黛尔,这得看吉佐尔的驿车快慢而定。因为我想立即动身赶到傅尔克和你们相会,所以一到王家广场,我就到车行找到头头,还有我的外套和我卧室里的一应衣着,真感谢你的细心照料和一切安排。

我刚才看到了一个奇妙景象。整夜飓风肆虐,我到时已经平静下来,在圣瓦莱里-昂科,我一直跟南特伊在一起。但是大海仍然奔腾激荡,鼓怒不止。我们静观大海达八小时之久,奔驰堤堰,攀登悬崖,在海滩卵石中间鞋子都磨穿了。这些都是实际情况,以后你看看我的那双海狸皮鞋子吧。南特伊就赤着双脚走路,什么都不穿。

大海真美。极目所至,一大片泡沫飞溅的长波仿佛碧琉璃深处舒开了无数白色巨翼。一切都在狂怒踊跃,绿白交错,咆哮不已。疾风劲吹下,我们只好紧抓住突堤堤首的栏杆不放,防波堤尽头风特别厉害,高耸的淡黄色的波涛从海底成群涌起,沿着墙垣,发疯地朝我们袭来,就像一队愤怒的骑兵在冲锋陷阵,随即又在卵石间迸碎,湍息,回旋,散作宽阔的沫涎水洼。每一次浪潮冲击之后,陈迹斑斑的堤坝那些大小洞穴都灌满了水,像喷泉似的喷泻出来。我们南边,在一大块岩石上宽广的白色泡泡在黑花岗石顶端千变万化地碎裂开来。在风暴来时海面上一条帆船都不见了。日光昏暝,不时地闪过一点儿苍白的微光。我们的脚下,头上,一片喧闹。天空密布彤云,大海充满波涛。

伊夫托,我们住宿的地方简直可怕。我取了我上一封信以前的那封信里的一行字,把它磨炼成诅咒之词,在临行时赠给这个城市:

致伊夫托

愿过客嘲笑你吧!

只要一见到你的高墙,

旅行人就吓得开溜,

趴在他退缩不前的马上!

赶车汉也不肯进去,

尽在你门口彷徨!

愿魔鬼把你精瘦的王 [35]

串在烤肉铁杆上,

愿麦子永远枯瘠,

愿葡萄酸如醋浆,

塞满在你的箩筐!

诺曼人的伊夫托啊,

在你所有的酒馆老板店里

人们被大敲竹杠!

你的住处猢狲满坑,

阁楼洞里到处悬挂着

那些被单简直瘟脏!

这里有无赖汉的拳头

捅破壁纸打碎玻璃窗!

这里人把生病的兔子

制作成美餐一盘!

那些伤心的厨房,

发出一阵阵哈喇怪味!

只有一些母驴,

还有大桶大桶的苹果酒,

在你长满绿霉的石路上!

这里的一家家酒吧间

房屋都染得通红,

女孩子也一样!

终于我又回到了巴黎,但是我记得这些,我旅行中抒发的庄严的感叹结论:大自然是美的,而人是丑的。

实在,如果一面是大路上充满鲜花,树木,禽鸟,阳光,那么另一面却充斥着难看的身穿夹克的农夫,头上戴着棉布帽的农家妇女,嘴里吮吸着鼻涕的肮脏小孩。这里有壮丽的大教堂,但也有客栈。你知道什么是客栈?这是一些文明的、完善的、订了《立宪报》的贼窝。

我的阿黛尔,我告诉你这次我回到家心里非常高兴。在吉佐尔我将收到你的信。在傅尔克,我亲吻你。我吻蒂蒂娜,我吻夏洛,我吻多多,我吻代代。你是我的喜悦,我的生命。我亲吻你,我爱你,我的阿黛尔。——向你父亲,向玛蒂娜和我的朋友们问好。

比利时

克勒依

8月8日,晚9时,亚眠

现在我在亚眠,亲爱的朋友。我刚到达,就用衣柜台面上的墨水和纸给你快速地写几行字。请相信,我的阿黛尔,我爱你。下次我会给你写得长些。

从巴黎到这儿一路上风景很好,简直是个大花园。许多教堂十分迷人。克勒依这个城市有不少绮丽的古老建筑,有一座桥为小岛所中分,所有的倒影都映现在河上。这儿的邮局设在一个非常精致的小城堡里,跟凡尔诺伊一样。

还有一座漂亮的钟楼,看上去像跟大教堂连着。

我写信时周围环境很嘈杂,我心中感到惆怅和孤单。我期望着见你们时的快乐,亲爱的阿黛尔,离开温暖的家来到这儿吃这份旅馆的客饭,边吃边读贝朗瑞的歌谣,我真傻。那么图个什么呢?主要是改变一下心态。只有旅行才能对此有所帮助。

再见,我可怜的天使,不久我们就能再次见面。为我亲吻我心爱的蒂蒂娜,还有多多、代代,我走了八天,就吻他们八下吧。——我爱你,蒂蒂娜,我爱你,我的阿黛尔。一千个吻。

索姆—阿拉斯

8月13日,晚6时,阿拉斯

我推算,我现在写第二封信的时候,大概你已收到了我的第一封信。一想起此刻我的情思正凝注在你身上的时候也正是你读我的信,我占据了你的情思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幸福。

我现在阿拉斯,即将进入比利时,昨天,我乘汽船沿着亚眠的索姆河到阿贝维尔,我上船的时候,太阳正在浓雾中升起,雾映现出教堂漫长的巨影,于大气浑然中只见到一点轮廓。那简直美极了。

没有什么比索姆河沿岸更好看的了。到处都是树林、草地、牧场和暖暖动人的村落,我的眼睛在这儿洗了一次绿浴。这里并无硕大而严肃的东西,急湍的河水,漫溢开来,在那些相似的佛兰德的广阔画幅上连续出现。水娴雅地、弯弯曲曲地穿越两岸一丛丛的芦苇和花枝,在一些幽美的洲渚之间缓缓流过。野地里到处都是芳草芊芊,母牛沉静地在那儿漫步,一道灼热的阳光落在高大的白杨树中间。我们的船不时地在船闸前止步。汽船每一动作,就像一头累极了的牲畜似的哼哼唧唧。

我们就这样沿着比季尼走过,这地方有一漂亮的钟楼。布贝先生家那座浩大的城堡颇具皇家气派。船向下游航行,右侧的一个岛上,几处废圮的古屋我感到别有风味,尽管显得有些低矮,这是我们的船是从高大浓密的草丛后面驶过,旅客从上向下俯视的缘故。总之,这些草和芦苇极富佳趣。当船尾掀起的波浪震荡着它们时,草和芦苇纷纷弯下了腰,十分雅致而殷勤地向旅客们致敬。

重到阿贝维尔,我很高兴。四时,动身前往杜朗,晚九时到达。

在离阿贝维尔三里处蓦然可见圣里基叶修院,这座建于15世纪的修院,已近倾圮。这对不大熟悉这条路的人来说,乍见此屋,倒是一大惊喜。

我登上岸,花了一个钟头,在大殿中围着许多塑像转了一圈,有几尊像仍然完好地保持着16世纪的彩绘。在圣母殿,托座上刻有Maris stella [36]的圣母像雕工甚精,我真想把它画下来,可惜时间不够。圣母像置于一大星形中,其余的星星环绕四周,船已破裂,海浪汹涌,港湾深深凹入,这一切令人神往,这座壮丽的修院仍在重修,但修得不好。

村庄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款式别致的钟塔,边沿有四个转角小塔。我真想把它画下来,但船一转眼就过去了。

去杜朗的这段路弯弯曲曲的,沿途经过的是一大片丘陵地,非常单调,这让大家普遍感到厌烦,但我挺愉快。时不时地遇上一座风车招展、爬满苔藓的古老磨坊。

我想,这其中肯定会有某种美好而温馨的迷信因素,maris stella(你可以让小多多解释一下这个拉丁文)。

杜朗的自然景色甚美,没有什么人工装饰。这是一个相当平淡而不经意的小城,流水穿过市区,树木掩映,四周有山丘环绕。画面拙劣而框架很美丽。

有一城堡筑有碉楼,深奥而曲折,外有壕沟护墙。此地风景因从前沃邦 [37]留下的那些军事碉堡而显得非常难看,除了冯·戴尔·默朗地区之外,那些三角阵和方阵堡垒实在令人不能容忍。

我期待着到了阿拉斯会好一些。谁知它们也只是让我稍感满意而已。两处广场上有涡形人字墙建筑,属于路易十八时代佛兰德—西班牙款式,但没有教堂。——我弄错了,那是一座很不中看的钟楼,跟奥巴的圣雅克那边的一模一样。我本想进去看看,但大门紧闭,无法打开。我把这座烂教堂比作一个假正经的丑女人。真见鬼,要进去干什么?

在那个小广场上,有一座15世纪兴建的市政厅,很壮观,特别是它精美的文艺复兴款式的主体建筑。如果不是因为当地的建筑师画蛇添足地增加了一些“美化”装饰的话,这厅屋的正门当会更加美妙。现在这样一来把它搞得就像老安必古剧院的峨特式背景似的。现在他们又在重做钟塔顶层,他们究竟想把这可怜的建筑物顶部搞成什么样子?!

亲爱的朋友,信笔写来,纸都写满了。这一阵子我每天吃的晚餐都是冷的,有什么办法呢,这封长信就写到这里。我的阿黛尔,盼你来信。把这给蒂蒂娜看看,并给她和其他孩子们一千个吻,四分之三留给你。啊,我真想早点看到你们大家,特别是你。我爱你,你好。

向我的好友路易、洛克兰、夏蒂翁致意。

布鲁舍尔

8月17日,晚8时,布鲁舍尔

亲爱的朋友,我整个儿给布鲁舍尔搞晕了,或者说得更好些,在布鲁舍尔看到的两样东西令人目眩:市政厅和它的广场,还有圣特—古杜尔。

圣特—古杜尔的彩色窗画在法国几乎默默无闻,然而这是一种绘制在玻璃窗上的图画,真的佳品。画上的人物颇似提香 [38]所作,而结构像保罗·维罗内塞 [39]的制作。亨利·凡尔布鲁根雕刻的木制主教台,从1699年起就在这里。这是一个整体创作,整个就是哲学,是诗。它是用一整棵树雕成的,粗干雕作讲台,细枝雕作一群鸟兽,其基部雕作亚当和夏娃被悲戚的天神赶出,又被快乐的死神追逐,最终为蛇的尾巴分开,树巅是十字架,圣母,圣婴耶稣,在圣婴脚下是被踩碎了的蛇头。整个一首诗就精雕细刻在一整棵橡树上,气势十分遒健,柔和,富于神韵。不可思议的瑰丽和完美。这个讲坛真称得上是艺术上真正的极稀有的壮美和绮丽的交高之作,华托 [40]和库佩尔 [41]有时偶得之。我曾经在蒙斯见过一座比利时教堂,确实很美,建于4世纪,堂号叫圣特—沃德鲁。这座教堂的内部结构堪令我们的教堂大为失色,处处都显得豪华,细致,热忱,干净利落。小教堂精致的室内装饰,圣母像饰的美妙,与我们教堂的肮脏、空洞,又照管不好根本无法相比。三时我走进圣特—古杜尔。堂内圣母祭礼正在进行。圣母雕像满身珠宝璎珞,披着一件缀有英国花边的长袍,顶上罩金色华盖,端坐在祭龛中间,烟气氤氲,光辉四射。许多善男信女双膝跪在昏暗的砖地上向她祈祷。一道宽阔的日光在无数巨大的雕像柱上晃动,光影纵横。信徒们木然如石头,而诸雕像仿佛活了。

接着,伴着管风琴音一阵高低音交错的美妙歌声,神秘地从天而降,落在蒸腾无尽的烟雾中。这时,我眼光茫然,定定地注视着凡尔布鲁根的主教台,从这神奇的讲坛上滔滔不绝地传出话音——讲坛四周都用彩色玻璃的尖形拱肋和黑白大理石的墓石镶边,你准能体会到这一切所引起的那种崇高的感觉。

布鲁舍尔市政厅真是一颗璀璨的明珠,堪与我们的夏特莱大教堂的尖顶比拟。在这位建筑师的脑海里掀动的是一种令人眩晕的诗人幻想。而且,市政府周围的广场也是一份奇迹。除去三四幢房屋被那些现代学究们搞得怪模怪样之外,这里没有一座建筑的外观算不上一个时代,一个典型,一首诗,一项杰作。我真想把它们一个一个都画出来。

我登上圣特-古杜尔钟楼的顶层。很美。全城都在我脚下,布鲁舍尔那些带缝的涡形的屋顶大半都被烟弄得朦朦胧胧,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风雨欲来,布满从碧落卷起的金黄色云霞,下面光光的像大理石,最低处那厚实的雨脚,带着雨阵,就像一个满装细沙的袋子给捅破了似的,阳光在这一切中弄影。钟楼上当天的灯笼虹彩在白色烟雾中浮现出来。一会儿,城区混杂的市声升起了,再看后面,是天边秀美的山峦的一片黛绿,真美。我这个巴黎的外省人欣赏这里的一切,什么都让我喜欢,甚至那个在石头上不停地敲打的砌石工,和我身旁吹口哨的人。

布鲁舍尔使我忘记了蒙斯,但蒙斯这地方也许还值得我给你再谈谈,因为这是一座明媚宜人的城市。不过,今天,我的阿黛尔,你听我谈论这些石头和教堂,大约也够了。我好像已经听到你因为纵情谈论我的癖好而有些嗔怒。亲爱的阿黛尔,不要因此埋怨我吧。这些教堂令我想起了你。我虽在外面,但心中更爱你们。

我亲吻你。跟蒂蒂娜和代代,跟夏洛和多多说我亲吻他们,我们互相拥抱。现在我喝啤酒也像佛兰德人。鲁汶的啤酒饮后回味甜软,有点像死老鼠。

蒙斯—鲁汶—马利内

8月18日,布鲁舍尔

我还在布鲁舍尔,我的阿黛尔。在等班车的时候,我开始写信,一直到鲁汶或马利内才写完。当我写信时,在思想上接近了你,这对于我来说多么幸福。

我答应过跟你再谈谈蒙斯,这实在是个别具奇趣的城市。蒙斯这里没有一座峨特式钟楼,圣特-沃德鲁的教务会教堂只有一座毫不起眼的青石砌的小钟塔。与此相反,在全城的侧影中却突兀地浮现出三座奇形怪状的警钟塔楼,这正是北方与南方、佛兰德与西班牙这两种文化碰撞的结果。

在这些钟楼周围,你只要想像,一些通常是不整齐的、崎岖不平而又窄狭的广场和街道,街两边排列着15世纪的砖石结构的高大房屋,16世纪的歪歪扭扭的门面。那么,你对佛兰德城市的模样就大致有一个概念了。

蒙斯的市政厅广场却特别漂亮。正面是15世纪那种尖形拱肋,还有一个洛可可式的相当华丽的警钟塔楼,而且从广场上可以看到另外两个钟楼。

清晨三时就要动身,我没有躺下。望着月光下眼前的一切,天空群星闪烁。这个广场,在各方面既显示出一种变幻莫测的趣味,又表现出18世纪的卓越天才。在这个清幽的时刻看到眼前这些似虚似幻的建筑物,我感觉没有什么比这一切更奇异更迷人的了。

时不时地,大钟楼(就是我说的那个茶壶式的钟楼)响起一阵阵令人陶醉的排钟声。这声音让我产生在这个城市里歌唱佛兰德小瓷偶 [42](我不懂得是什么中国歌曲)的兴味,接下来是一片寂静。随后,我听到了沉重的报时钟响。此时,当最后的一记钟声响过,刚刚消歇,又是一阵奇异、轻柔、忧郁的声音从钟楼高处降落,这是一种喇叭吹出的声响。以后,这城市开始了一个小时的休息,这喇叭声乃是钟楼报警人的呼喊。

只有我,和这个人一起,在夜间还未入睡。我面前的窗子开着,对着这清夜景色,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恍若梦中。就这样令我今宵无眠,是吗?睡眠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梦境。

蒙斯是个军事要塞,比我们任何要塞都要坚固。在蒙斯周围,筑有八到十个堡垒,还有同样多的壕沟。城外设置棱堡和壕沟外护墙,并有不少吊桥跨过半月堡。这些本来是英国人为城市的防御工事所设计的,后来也为我们所采用。

这个佛兰德的确美丽。碧绿的大片草场,一块块长着啤酒花的地区,窄窄的小河水漫溢着流淌过去,时而是满是母牛的牧场,时而又是酒客拥挤的小酒馆。这时船是在保罗·珀泰尔和泰尼埃之间航行。

佛兰德人非常爱干净,这一点从下面可以看出:此间所有的女居民,无论是女仆还是主妇,年长的还是少女,整天都忙着为居室大搞卫生。她们拼命用碱水、肥皂洗,用刷子刷,擦洗金属表面,一件件都要梳洗,用硅藻土抛光,刮剔磨光,然后再用布揩拭干净,可是这样一来,所有打扫洗涤下来的尘埃污垢,统统都跑到了擦洗者的身上,结果是比利时人的房屋里里外外成了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而妇女们倒成了最脏的。

事情就是这样,当然,要除去那些美貌的贵妇,在任何地方我都不愿跟她们打交道。

总之,当人们忘记了妇女的时候,这种不干净的干净确实产生了令人无限喜悦的效果。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拉车的马匹那金子似的亮得耀眼的颈圈,套在马脖子上俨若竖琴。只要把缰绳放在马头上,那么就可以弹奏这个乐器了。

说起马匹,这里的马非常顽劣,而佛兰德人很谨慎。在我走过的许多村庄里,人们给马钉马掌铁时,用来缚马的架子不是用橡木制的,而是用花岗石(这里出产一种相当难看的蓝花岗石,当地人什么都拿它做)。我对这种方式很反感,我很喜欢在路上遇到马匹和钉马掌匠人组成的盛大团队。

前天,在距离蒙斯几里路的地方,我第一次看见了铁路。铁道从大路下方通过。两匹马可代替三十匹,曳引着五辆装有四个轮子的运煤车厢,样子挺难看。

8月19日,晚9时,利埃

我去了鲁汶,去了马利内,现在利埃。继续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昨天以来,我想到你父亲在你身边,蒂蒂娜跟外祖父在一起也很愉快,我非常高兴。

这里所有佛兰德的法语地区使我心满意足。鲁汶的位置刚好在一个盆子底部,是个十分全面的可爱的小城。市政厅值得赞美,形状很像一个巨大的框架。这是15世纪的一颗硕大瑰宝。它的外观呈灰黄色,蒙斯市政厅是蓝灰色。他们最后一道用的是一种难看的蓝花岗石——这些可怜的外国佬就热衷于涂涂抹抹。

鲁汶大教堂几近废圮,但其中颇多宝物。小教堂内满是精美绝伦的画幅和雕塑,流光溢彩,环饰纷纭。一切仿佛只是偶尔汇集在一起,宛若混沌初开,杂然无序。

这些比利时教堂都很凌乱,但凌乱中蕴涵万象,收藏着许多18世纪的艺术珍品。相反,外面的钟楼挺吓人,我登上楼,计三百七十七法尺高,有五百五十级台阶!几乎是巴黎圣母院钟楼的两倍。这座庞大的建筑物尚未完竣。钟楼高处耸立着二百六十法尺的尖顶,超过吉萨的大金字塔一百法尺。荷兰人对此很嫉妒,所以当地有个传说,说是他们从荷兰运走了用来加高钟楼的石头。

这钟楼的每一面都有一个直径四十二法尺的镀金铁日规,楼中挂一大钟,在齿轮推动下,钟面的指针不停地旋转,排钟哐当哐当轰鸣起来。这源自生命,这是一个灵魂。

排钟奏出的乐声来自三十八个小钟,每个钟都有钟锤击打,有六个巨钟发出隆隆低音,音调和谐(只是那个主钟,现已破裂),共重一万八千八百古斤。六个钟里最小的重三千四百古斤。中心圆柱体是铜的,重五千四百四十二古斤,上面穿了一万六千八百个洞眼,从中伸出铁嘴,时时与排钟的弦啮合。

有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坐在那儿,在一个键盘上奏这个乐器,就像蒂蒂娜平时弹钢琴那样。你可以想像:一架四百法尺高的钢琴,从上到下就是大教堂那样高。

自从到佛兰德以来,我一直非常欣赏这里彩画大玻璃窗上那石头中梃的纤细和精致。这座马利内主教教堂墙壁的花边涂层很好看。

铁路经过马利内,我去看过。在人群中有个可怜的双轮马车的车夫,大概是庇卡底或诺曼底人,他瞪着可怜的眼睛望着火车头喷着烟、喘息着奔驰过去——我告诉你,这比你的那些马要快——“真神,”这人说,“是雷在推它走吧。”我觉得他这句话真生动,真妙。

除了火车,有一种挺别致的车子。这是独轮车,前面是狗,后面跟着一个女人。狗在前头拉,女人在后头推。

在这儿我完全是隐姓埋名,这让我很愉快。我刚在一份比利时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维克多·雨果先生现正在罗什福尔访问。

后天,我将去安特卫普,我会收到你的信吧。得到你和一家人的消息,我将非常快乐。两天以来,我在克制自己,我心里急着想去安特卫普,因为要在那里领钱。马利内有两幅鲁本斯的珍贵名画,其他几幅我会在利埃和图恩看到。拥抱你,我的阿黛尔,拥抱你父亲和孩子们。我爱你们。我继续在阳光下跋涉。

别忘了给我写信,信可寄敦刻尔克,留局待领。

安特卫普

8月22日下午4时,安特卫普

我刚把你14日的信又读了一遍,我的阿黛尔,信写得真好,我感到十分愉快,就你孤单单地一个人在巴黎,我又觉得很惆怅,但知道你生活幸福,我也满心喜悦了。蒂蒂娜的信也温馨可爱,我希望在敦刻尔克再收到你的信,更多的信。法国邮车每天下午四点半到达此地。要不能再等到一回,我是不会离开安特卫普的。也许很快会再收到你的信。信就要来了。

我于昨日早晨十时抵此。从那时起,我就奔走于各个大小教堂,瞻仰画幅,从鲁本斯到凡·戴克 [43]一一鉴赏,参观下来,累极了,疲惫但颇惬意。我还登上钟楼,六百一十六级台阶,塔尖高达四百六十二法尺,仅次于斯特拉斯堡的世界最高楼顶。这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物,珍奇的瑰宝。一个巨人可能住在上面,一个女人可能最想把它戴在脖子上。

从钟楼上俯望整个安特卫普,全城耸立着无数峨特式建筑(我多么喜欢这种建筑),赖斯科河、大海、城堡和著名的圣罗朗弦月海角——这是一块青草萋萋的岬角,尽头有两处红房子。这个城市令人赞美,教堂壁上有很多画幅,屋宇上处处是雕像,圣殿里藏着鲁本斯的画,大门正面是凡尔布鲁根。艺术杰作充满全城。人们在门前退后一点,可以好好欣赏教堂大门,游人很挤,会碰撞到什么,仔细望望,原来是一口井:一口豪华的石井,石头经过精工雕琢,用铁箍箍着,上面雕有人物肖像,惟妙惟肖。这井是谁的?是冈旦·梅兹家的。人们转过身去看看。这座制作成文艺复兴式门楣的美丽的大房子是什么呢?这是市政厅。再往前走两步,这座房子有着如此辉煌、如此富华的壁画,谁画的呢?是鲁本斯。整个城市都是这样。

我把新区除外,新区也像别处一样,实在丑陋,散发出就像巴黎丽沃里街那样的气息。

现在我跟铁路和解了:我感觉这确实很美。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东西只是工厂的差劲的铁道。昨天我骑马从安特卫普到布鲁舍尔,然后再回来。我四点十分出发,回到家八点一刻,在这段时间里在布鲁舍尔度过了一小时十五分钟,从法国走了二十三法里。

这真是一次极其宏伟的行动,为了对此有个切身体会必须亲自经历一下,火车行驶真是出奇的快速。路边的花草,看过去只是一些斑斑点点,甚至红的、白的线条,点点都没有,全都成了条纹。麦子像一堆黄头发,苜蓿是一片绿丝缏,城市、钟楼、树木在跳舞,在地平线上交织在一起,时不时地,一个影子,一个形体,一个怪影突然冒出来,霎时间又消失了,好像闪电掠过窗外似的。这是一个路警,他们照例佩戴着武器在列车上值岗。在车厢里人们思量着:还有三里路。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到了。

晚间,我回程途中,夜已降临。当时我坐在第一节车厢里,在我面前机车冒着火焰,发出吓人的隆隆响声,巨大的红色光柱染红了树林和山丘,车轮不停地向前滚动。去布鲁舍尔的列车跟我们的列车在道中相遇,这两个飞快行驶的巨物擦肩而过,倒也并不令人害怕,而对旅客来说,由于两车交错,仿佛觉得火车增加了速度。人们看不清车厢,男人,女人,在掀起的旋风中,只看到一些灰白的或昏暗的形状。他们发出一阵阵尖叫、欢笑和唿哨声。两车都有六十节车厢,载着千余乘客,一个向北,一个向南,仿佛掠过一场风景。

要我不想像这匹铁马是个真正的走兽也难。你听,它休息时喘气,走开时嘶鸣,在途中尖叫,它流汗,颤抖,嘘叹,长啸,时而慢步,时而狂奔,一路上撒下一堆堆热气腾腾的粪便,无数火花一圈圈从它轮子底下进射出来。它嘴里呼出的气像一团团自雾直扑人们的头、脸,随后消失在道旁的树丛中间。

这个神奇的走兽拖带着一千或一千五百个旅客,以致整个一城人,每小时跑十二法里路。

我回来之后,时已入夜。我们的机车在黑暗中经过我身边赶回窝去,幻象多么完整。我听到它喘息的声音,看到扬起的熊熊火光和浓烟,它就像一匹精疲力竭的马。

当然,本来就不应当审视这匹铁马,若是你细看它,一切诗意完全失去。要听,在倾听中,你会感觉这是一个怪物,等到你看到了它,嘿,不过是一架机器。这是我们时代的缺陷,只讲实用,毫无美感。四百年前,假如发明火药的人们早就发明了蒸汽机的话(他们是绝对有本事干出来的),铁马很可能被造成另外一个样子,披上另一种外装,铁马可能被做得非常生动,像一匹马,或是某样骇人的、俨若雕像的东西。我们的父辈制造出我们称之为锅炉的东西,这是个多么离奇的怪物啊!你想像过这些没有?用这种锅炉他们会创造出一种带鳞甲的奇形怪状的肚子,一个巨大的硬壳,用烟囱造出一个冒烟的角,隐藏在长长的鳍底下或阔大的翅膀下面。车厢也可能被设计成一百种奇异的样式,每至夜晚,人们在许多城市附近还会看到,时而是一个硕大无朋、形若垂翼的檐口喷槽,或者一个满口吐火的巨龙,时而是一个高高扬起长鼻子的大象,喘着气吼叫着走过,惊愕,炽热,冒烟,令人害怕,在它们身后,拖曳着上百种被它们俘获的用链子串联在一起的其他怪东西,快速地穿过原野,一路响起多少喧闹,电闪雷鸣。

可是我们,我们是一批非常愚蠢的商人,十分愚蠢,还颇以自己的愚蠢自豪,我们不懂得艺术、自然、智慧、幻想、美,而对这些不懂的东西,我们就凭着自己短浅的目光,宣布它们无用。妙极了,在我们的祖先看到生命的地方,我们看到的是物质。

在这儿我为你记下,当我想念你的此刻,在安特卫普的钟楼里,下面有四十台钟,上面有四十二台,总共八十二台。你知道吗,蒂蒂娜?八十二台钟!你想想,从这个嗡嗡蜂巢里传出多么洪亮的响声。

利埃是一个相当优美宜人的小城,我最近给你的一封信就是在这里写的。市政厅的钟楼很漂亮,我给它画了个速写。

从利埃到图恩,两地变化很大。后者已非绿色的佛兰德沃土带,这里是一片沙地,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很难走。野草蔓延,还有一些松林,低矮的橡树丛,荆棘,到处都是水洼,生荒苦涩,有一点像索罗涅一带。我在这片沙地里走了四法里,除了一个正在开垦荒地的苦修会修士,别的什么都没有看到。一个凄凉的劳动者在一块凄凉的丘陵地里。想想这个穿着白袍、外披黑色无袖法衣的人,在原野上赶着两头牛就很美。这时此地多么僻静,斑鸠和云雀自由自在地在大路上飞来飞去,娇小玲珑的鹡鸰,追随着车辆有一刻钟之久,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不时欢快地停顿一下,在小橡树根部啄食蠓虫。我久久地凝视着那个苦修会修士。荒原又广阔又贫瘠,就像古老的卡斯蒂耶平原 [44]一样。

路上到处都出现锯齿状印迹,仿佛一级级台阶,远处没有一座钟楼,几乎连树都没有。大路边沿有些死橡树。那修士有个农民陪伴着,他表情沉重地在教导农民,对我们这些过客毫不在意,但不时地转过身子。夕阳西下,阳光生动地用明暗影晕勾勒出他那张严肃而平静的脸,我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在沉思,但是我觉得他发人深省。

离这儿不远,在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附近的时候——这一下才又回到了风光明媚的佛兰德。在村口的空地中间,我注意到有一棵已经干枯的高大的白杨树,人们对我说这是一棵“宪法树”。我听后心中老大不快,称它宪法树,我只觉得它可怜巴巴的。把这个政治概念,栽在清幽的风景中间,真是没有比这种做法更差劲的了。这么一个奉献给个人的小小权力统治的东西竟公然面对着大自然和上帝,显得多么卑劣无耻。一边是森林、平原、山丘、河流、云霞、天地,另一边是一根不得不用支柱迎风撑着的、丑陋的枯木杆。

这使我想起什么呢?!我想,从前这里曾经有过一棵树,它曾有根,有枝柯、树叶,碧绿而鲜活,生气勃勃。后来人们挖起这树,砍断树根,叶子都掉了,枝丫干枯了,随后一些人愚蠢地将它硬栽在生土中间。这正是如此多的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将来、不服水土的现代宪法的一个忠实象征。

谈到天气,我实在不大适应这里的天气,这是一种非常闷热的天气,人们在这儿呼吸就像吸了一口啤酒气。我被佛兰德的炎热打垮了。

这里人喝的东西我也不适应。布鲁舍尔出产的“发罗”和“朗比克”啤酒让我恶心。我坚持有时偶尔喝一点佛兰德葡萄酒和诺曼底葡萄酒。我更喜欢勃艮第苹果酒和波尔多啤酒。

这里的井很特别,他们用泵机提水,把水从蓄水池中打上来,就像阿基米得为解墨西拿之围,烧毁罗马战船的情景 [45]

你瞧,亲爱的朋友,我一下子跟你谈了这么多。说起这一切也使我获得重温亲眼目睹事物的乐趣。你托我买的东西我尽身上带的钱都给你买了,我将带给你半打英国长筒袜,人家都称道袜子花式漂亮。我自己也买了几双短袜。听此商人说男子不能以任何借口带一件女袍通过边境,因为他无法辩解说这是他个人用品,要不海关就会没收。这样,我就没能给你买你想要的袍子。

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在布鲁舍尔用三十个苏买了一本盗版的《心声集》 [46],我好奇地想看看这种盗版书是否畅销。在布鲁舍尔和安特卫普,我看到到处张贴着此书广告,大小版本一应俱全。

当我写完这一页时,我听见大钟楼的排钟响起,它告诉我该结束这封信了。除了这声音外,此时又传来一阵美妙的音乐。钟楼那看上去表面脆弱的尖顶肯定特别坚固,这大钟日夜轰鸣,一个钟头八次,至今已经三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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