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鲜衣怒马少年

醉卧花间,悠游陌上。

放纵与不羁,是少年人的模样。

听雨几分写意,看花些许闲情。风起时,往事悄然凌乱。

终于知道,快马轻裘年月,也有流水落花。

今生断不孤鸳被

故事里,云卷云舒,人来人往。

经过许多人,亦被许多人经过,于是有了往事。

繁华巷陌,流年如水。所有的相遇,都与尘缘有关。

只是,很多时候,明明情深,却偏偏缘浅。

才子的故事里,自然少不了红颜。尽管,独自的世界,也有芳草斜阳,到底比不上两个人的花前月下。西楼月色,流水高山,有伊人相伴,在诗酒中言欢,才算不负好时光。

柳永生平,流连风月,身边似乎总有红颜来来去去。但她们,又似雪泥鸿爪,来得寂静,去得飘渺。来去之间,以似水柔情,将这才子的人生,勾勒得姹紫嫣红。

很遗憾,柳永虽有倾世之才情,但史书对他却十分吝啬,没有耗费笔墨。所以,他的人生,总有些扑朔迷离。从他的词作中可以推测,年轻的时候,他曾娶妻,有过齐眉举案的日子。只是那女子,虽是他的发妻,却亦如出现在他生命中的许多红颜,连芳名都不曾留下。姑且,称她为倩娘。

那应该是柳永最好的年华。岁月不曾苍老,他亦不曾经历沧桑。有山水为邻,有诗书为伴,岁月里头满是青春年少的痕迹。渐渐长大的他,总是这样想,会有个怎样的女子,蓦然而来,走入他的人生,成为他词里盈盈浅笑的身影。

西窗之前,欢颜相对,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吟风赏月。

三杯两盏淡酒,说岁月安然。

多情的才子,想象着这样的画面,等待着那个命中注定的女子,来到他身边,遇见他年轻的心事与才华。然后,她来了,嫣然如画。

其实,柳永的母亲早已在物色合适人选。这样的诗书世家,为柳永择妻,自然要找个大家闺秀。倩娘即是这样的女子,其出身可谓与柳永门当户对。而她自己,兰心蕙性,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年轻的柳永,需要这样的女子,填补他青春往事的空白。

宋代定亲的礼仪大体是这样:两家觉得门当户对,首先需要换庚帖,两个新人必须八字相合才行。然后,还要交换缴担红与回鱼箸。最后,男家备酒礼约女家商议婚事,也让男女双方审视彼此。若双方满意,男家便会下聘礼,定下亲事。

这天,柳永与倩娘初见。他见她温婉,她见他俊逸,两个人都十分欢喜,这门婚事也就定下了。事实上,自幼聪颖的柳永,才气早已传遍了当地,倩娘本就对他欣赏有加。倩娘很欣喜,她没想到,那个才华斐然的才子,将会牵起她的手,共步红尘。

尽管在古代,定亲这件事,总是通过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来完成,但是在宋代,士女之间,社会环境是较为宽松的,定亲之时,男女双方往往是可以见面的。才女李清照,便是与赵明诚邂逅之后,倾心于彼此,才由父母完成定亲流程的。

不仅婚姻相对自由,就连寡妇再嫁都是自由的。甚至,在官场,有因为阻挠寡妇再嫁而受到处分的事。在两宋,有民妇再嫁为帝妃者,也有帝妃流落为民妇者。名家范仲淹的母亲,就是再嫁后生范仲淹的;王安石的儿子,因为精神疾病,无端怀疑妻子与人有染,王安石怜悯儿媳的不幸遭遇,同意她改嫁,并且亲自主持了再嫁的婚礼。

咸平四年(1001),柳永十八岁。这年正月,柳永与倩娘完婚。

那日,张灯结彩,鼓乐齐鸣;那夜,风成平仄,月满西楼。

所有的繁文缛节终于结束。柳永揭开了倩娘的盖头。

红烛之下,重见她的花容月貌。她巧笑,他欢喜。

人生中,美好的事情很多,但能与洞房花烛相比的,却是寥寥无几。对柳永这样的才子来说,夏风冬雪,春花秋月,都是极美的,流连其中,也有说不尽的醉意。但他必然希望,茫茫尘世,有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伴着他,寻梅踏雪,煮酒填词。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诗经里,新婚之夜是这样。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月光下的相逢,是初见,亦是重逢。人们说,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大概的确如此,在尘缘里,所有的遇见,都早有踪迹。我们称之为命中注定。柳永与倩娘,也是如此。

夜深人静,他揽她入怀,她笑得妩媚。

风很轻,云很淡。红尘喧嚷,都在远处。

柔软的光阴里,只有两个人的缱绻。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开始的时候,才子佳人的故事,大抵这般撩人。次日清晨,回味着不久前那个柔情似水的夜晚,柳永填了首自度词,题为《斗百花》: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新婚的妻子,纤尘不染,如出水芙蓉,她梳着垂杨双髻,面色微红,立于窗下。遥遥望去,纤细的腰肢,婀娜的身影,仿佛落尘仙子,惹人爱怜。娇妻妩媚,但这妩媚浑然天成,只是画了淡淡的眉,清丽可人。夜已深,她却迟迟不肯睡,背着夫婿宽衣解带,红烛下是他羞涩的脸庞。

倩娘的妩媚与娇羞,尽在词中。如此旖旎的词句,自然会被道学先生鄙薄和斥责,比如,钱基博在《中国文学史》中,对于这首词的评价是:“闺房狎媟,不宜实说,而有本色描写,迹近诲淫者。”

柳永,潇洒如他,疏狂如他,只是将所见所感,真诚地放在词里。别人如何评说,那是别人的事。若是在意,后来的岁月,他大概不会那般放浪形骸。

那段流年的往事里,有个叫柳永的才子,有个叫倩娘的红颜。

他们,携手陌上,丽影成双。

他有风雅,她有温柔。他们年华正好。

新婚燕尔的两个人,偶尔悠游山水,偶尔煮酒烹茶。

他们的日子里,有诗有画,有风有月,就是没有落花。

渐渐地,这样的美丽,成了两个人的情深意笃。柳永应该庆幸,他所迎娶的,是一个与他情投意合,并能够诗酒往来的女子。历史中,有许多文人,因妻子并非自己的意中之人,日子过得非常无奈。

柳永是幸运的,在他年轻的生命里有个女子,与他渔舟唱晚,为他红袖添香。尽管她没有陪他走到最后,至少此时,她在他的身边绽放着,如诗,如月。他愿意,以词之名,留下她的美丽,就像这首《玉女摇仙佩·佳人》: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妳妳、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人们常喜欢用名花喻美女。温庭筠说“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韦庄说“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顾夐说“腰如纫柳脸如莲”。但柳永这首词“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几句,就如清人沈潜所言:“大畏唐突,尤见温存”,可谓翻旧为新。

在词人看来,“奇葩艳卉”也不过是或红得浓重、或白得浅淡而已,哪里赶得上她如此多情,占尽了人间所有的美艳。词句明白如话却凭空出奇,突破了自古以名花喻美人的俗意。

这是首慢词,也称为长调。宋顾从敬《草堂诗余》以九十一字以上为长调,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朱彝尊《词综发凡》云:“宋人编集歌词,长者曰慢,短者曰令,初无中调、长调之目。”在柳永之前,词坛大体是小令的天下,长调并不多见,柳永写了很多长调的词,可谓开了词坛新风。

清人徐旭旦《世经堂词评》云:“七古之易入于词也,自温飞卿始也。长调之忽流为曲也,自柳耆卿始也。风会迁流,不可不知。”指出了词中长调与曲的关系。柳永熟悉音律,所填之词大都是可以唱出来的,又是真实地描绘生活,从不遮遮掩掩,所以深受人们喜欢。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就是因为如此。

在柳永眼中,倩娘就如流落人间的仙女飞琼,寻常的言语,随意的装扮,已是风情无限,让万千红颜黯然失色。有她相伴,便不忍将时光轻易抛弃。才子佳人,时光正好,只愿不离不弃。

晨钟暮鼓,他愿与她共听;春花秋月,他愿与她同赏。

他们的日子,有柴米油盐的安稳,亦有风花雪月的美丽。

他们愿意为彼此,倾尽温柔,从少年到白头。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为他煮酒,他为她填词。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这大概就是柳永与倩娘婚后的生活。几许浓情,几许淡雅,有花有月,有诗有酒,组成了两个人的岁月静好。

清明时节,花开陌上。青春年少的人们,纷纷出门踏青。柳永携了倩娘,来到郊外,看山看水,看春风里的杨柳舒眉。满是幸福的两个人,玩了大半天,大概是累了,第二天倩娘很晚才起来,柳永看她黛眉不整、睡眼惺忪的样子,兴致大发,填了首自度曲《促拍满路花》:

香靥融春雪,翠鬓亸秋烟。楚腰纤细正笄年。凤帏夜短,偏爱日高眠。起来贪颠耍,只恁残却黛眉,不整花钿。

有时携手闲坐,偎倚绿窗前。温柔情态尽人怜。画堂春过,悄悄落花天。最是娇痴处,尤殢檀郎,未教拆了秋千。

柳永的词,很多都是自度曲。《乐章集》里,很多词牌,都是从前没有,在柳永之后才出现的。就此而论,柳永对宋词的贡献,几乎无人能及。仅以宫调来说,唐宋教坊共十八宫调,而柳永的词中用了十七宫调。至于曲牌名,柳词中共有了一百六十七个,其中有一百四十个是自度而成。

柳永的自度曲,很多都是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描写。只不过,他笔下的这些词,少了些含蓄,多了些天真;少了些修饰,多了些真实;少了些羞涩,多了些甜蜜。古代的爱情诗大都含蓄隐晦,柳永却是毫不掩饰地将佳人模样呈现在读者面前。若以陈腐观念去衡量和判断,难免会对其不屑。

画堂春过,悄悄落花;楚腰纤细,偎依窗前。这样的时节,那样的女子,怎能不让这才子意乱神迷?她的娇俏,他的温柔,在这样的春日,成了故事里的花香满径。

如果就这样,你侬我侬,花开花落,日子当然是轻软和诗意的。这是倩娘的希望。她只是个小女子,想要的无非是与自己所爱之人不离不弃,简单也好,平淡也好。

但是,柳永不能沉湎于小儿女的卿卿我我之中。他自幼学的是孔孟之道,抱的是安民济世的理想,他有他的远方。仕途是他向往已久,并且为之奋斗已久的方向。

他已成年,人生的路,等着他走上去,踩出悲和喜。

不上路,便不知道,人生到底是甜还是苦。

不上路,就没有山重水复和柳暗花明。

世间你我,总是要走在路上,才能遇见风景,才能与那个真实的自己同过山高水长。经过道路,亦被道路经过,才会明白,人生所见,到最后都是沧海桑田。

对于人生轨迹,柳永的想象大概是这样:科举及第,宦海跋涉,功成名就,待到老去之时,退隐林泉。然而,人生终究是阴晴难测的旅程。在现实面前,所有的蓝图与憧憬,都没有多少力量。否则,那些失意和怅惘,又从何而来呢?

正所谓男儿志在四方,对于当时的读书人,纵然不为功名,也总希望去到远方,而不是流连方寸光景,或者缠绵于儿女情长。事实上,在交通落后、信息闭塞的古代,对初出茅庐的文人来说,远游是必须经历的修行。关河山水,黎民忧乐,会在其心中激荡,砥砺出书生意气,和独特的文人气质。

咸平五年(1002),柳永离开了故乡崇安。他要去的是汴京,那里等待他的是礼部科考。这是新婚后第二年,他与倩娘感情日笃。但这场离别是注定要经历的。烟火的日子,简单的小幸福,不是柳永的人生。他必然要在繁芜的尘世,历经风雨,看尽浮华,才能成为我们熟悉的那个才子。

带着不舍与愧疚,他上路了。别处的风景,在等他。

当然,等待他的,还有不尽的风云变幻。

人生本就是,无数次的相聚和离别,无数次的抵达与离开。

离别,纵有万语千言,终是黯然凝噎。

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惨离怀,嗟少年易分难聚。

佳人方恁缱绻,便忍分鸳侣。当媚景,算密意幽欢,尽成轻负。

此际寸肠万绪。惨愁颜、断魂无语。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伤心脉脉谁诉,但黯然凝伫。暮烟寒雨,望秦楼何处。

掩上斜阳,掩不住离愁。但他还是上路了,将那女子留在了原处。她的柔情,他不忍辜负。却也无法,他有他的远方要去闯荡。何况,人生原本就是易分难聚。

旧时读书人,或者居庙堂之高,或者处江湖之远。但在年轻的时候,他们大都希望通过科举,让自己笑着走上仕途。历尽浮沉后才发现,功名如枷锁,倒不如放浪山水来得自在。十九岁的柳永,带着意气风发上路,相信功名触手可及。

他不知道,人生这场戏,每个人都只是角色。

高下曲直,浮沉悲喜,并非由自己书写。

柳永取道水路,入钱塘江,先到了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就是这座城市。这是人杰地灵之处,文人墨客、富商巨贾汇聚于此。这里有说不尽的柔情缱绻,有看不尽的春花秋月。

山水重楼,烟雨断桥,都是他前所未见的模样。

玉楼上的女子,脉脉含笑,低唱浅吟。

西湖云水,轻悠悠地,望着人们归来或归去。

对柳永来说,停步于此,大约算是归来。他的纵逸和诗情,与这里的山水草木,一见如故。于是,本是路过,他却在这里停下来,留了许久。

杭州这座城市,在柳永来之前,有过苏小小,在最好的年华里凄然离世,从此沉睡于西泠桥畔,再未离开;有过白居易,带着造福黎民的愿望而来,留下西湖白堤,然后挥手而去。在柳永去后,有过苏轼,修了条苏堤,人们记住的,除了他的恩泽,还有他在西湖畔挥笔办公的风姿;有过张岱,飞雪之日,扁舟一叶,往湖心亭看雪,痴得令人叫绝。

比柳永年长十多岁的林逋,通晓经史百家,性情淡泊孤傲,此时还在江淮漫游。若干年后,他将隐居西湖,结庐孤山,植梅放鹤。他们不曾相遇,可算是憾事。不过也好,他们性情大相径庭,纵然相逢,也未见得能成为知交。

草青人远,鹤子梅妻,这样的日子,柳永未必能过得了。

繁华之中,风月之地,是他更愿意去的地方。

苏轼说,诗酒趁年华。此时的柳永,风华正茂,俊逸潇洒,正是不羁放纵的年纪。到杭州后不久,他便开始了诗酒流连的生活。繁华巷陌,烟花丛中,都是他的身影。几分沉醉,几分快意,他以凌云之笔,写着烟月迷离。

与他交往的,有杭城才俊,有天涯歌女。

伴着琴声与欢笑,填几阙词,说风月无边。

这是他酒杯里的轻狂年少。

他倒也没有忘记,在遥远的崇安,还有个女子在相思的煎熬中苦楚度日。每每想起倩娘,他便觉得愧疚,然后告诉自己,他是为功名而与她暂别。他对她,也常常想念。他将其尽数交给了文字。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此情并无虚假。那些相濡以沫的往事,亦是真真切切。曾经,相依于月下,他们说过天荒地老。就像许多人,年轻的时候常常轻易许诺,后来才发现,诺言只是莫名的期许,如歌里所唱:也许承诺,不过是因为没把握。

一别千山,一别万水。

说好的相聚,谁都不知道,是否经得起岁月考量。

我想,以柳永不羁的性情,纵然不曾远走他乡,也未必能与倩娘安心地过烟火日子。时日久了,当最初的缱绻淡去,即使还有几分诗情画意,他恐怕也会厌倦。

灯火黄昏,他又会去往繁华深处。

在撩人的夜色中,与熟悉或陌生的人们,言欢把酒,谈笑风生。

或许,游戏花间,才是他的人生。

忍把韶光轻弃

心性不同,流浪的姿态也便不同。

于是,有人说,心安即是归处;有人说,人间处处天涯。

柳永的词大都婉约。《吹剑录》里记载过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苏轼在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他的下属官吏中有一个善唱歌的人。某天苏轼问他:“我的词和柳永的相比如何?”那人回答说:“柳永的词适合十七八岁的姑娘手拿红牙板敲着节拍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您的词,须得让关西大汉弹着响亮的铜琵琶,敲着铮铮作响的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婉约与善感,是柳永的性情。

他不似苏轼那般豪迈和洒脱,做不到笑看风云淡。

苏轼可以一蓑烟雨任平生,而他,只能在烟雨红尘落得凄凉。

大概是这样,对柳永来说,足迹所至,总有落花。

不过,此时的他身在杭州。迷蒙的烟水,云下的醉意,装满了他的行囊。意气风发的他,有足够时间去聆听江南。如许多远来的客人,停步于江南,便有归依的念头。

湖山此地,风月斯人。这便是杭州。

它如静女,不声不响,却又仪态万千。

其实,真正仪态万千的,是烟花巷陌里半醉半醒的人们。

那里就有柳永的身影。他很年轻,在喧嚷的街市放逐着自己。同样被放逐的,还有他无与伦比的才情。一纸繁华,裹挟着他的身影,裹挟着平平仄仄,成了欢情。歌楼听曲,红烛昏罗帐,少年不说离殇。

已经是柳永在杭州的第二年了。咸平六年(1003)秋,柳永写了首《望海潮》,赠给时任两浙转运使的孙何,算是投诗自荐。

江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历史上,很多文人墨客在成名之前曾有同样的行为,因为,若能得前辈文人提携,甚至只是几句点评,便可能在文坛崭露头角。孟浩然献诗于张九龄,朱庆余献诗于张籍,白居易献诗于顾况,情形都大致相似。

李白年轻时,就是因为得到了贺知章的激赏,迅速被诗坛熟知。天宝初年,李白到了长安,去拜见贺知章,后者读了他的诗文,尤其是那首《蜀道难》,叹赏他的诗才,称他为“谪仙人”,还邀请他去酒肆饮酒。由于忘带银两,贺知章取下皇帝所赐的金龟权充酒资,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金龟换酒”。不久之后,李白就在诗坛声名大振了。

孙何十岁识音韵,十五岁撰写文章酒能引经据典,尤以文学、经史驰名,与当时著名学者丁谓齐名,历史上合称“孙丁”。相传孙何和丁谓同时参加科举考试,孙何中头名状元,而丁谓榜列第四。丁谓颇有点不服气,宋太宗幽默地说:“甲乙丙丁嘛,既然姓丁,中第四名也不冤枉,有什么好怨的!”

既然是文坛前辈,柳永前往拜谒,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最初他并未如愿。孙何虽是惜才之人,但是门禁甚严,非名士不得相见。于是,柳永作了这首《望海潮》,并且带着去见江南名妓楚楚。后者虽是风尘女子,但是精通词律,而且对柳永很是欣赏。读了这首词,她连声称赞。

柳永诚恳地说:“欲见孙相,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楚楚欣然答应了。

中秋那日,孙府举行宴会,楚楚应邀前往。在众多达官贵人的注视下,借着几分月色,她衣袂翩翩,缓歌缦舞。她所唱的,正是那首《望海潮》。歌舞结束,在场的人们都意犹未尽。醉人的,除了楚楚的歌舞,还有词里所写的杭城繁华。

这首词,上片描写杭州的自然风光和都市的繁华;下片写西湖,展现杭州百姓安详宁静的生活景象。全词以点带面,明暗交叉,铺叙晓畅,形容得体,以大开大阖、波澜起伏的笔法,浓墨重彩地铺叙展现了杭州的繁荣、壮丽景象,是柳永的传世佳作。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柳永喜欢的,自然是这样的杭州。

但因为是投献干谒之作,便极言杭城繁华。而且,词的结尾,还特别写孙何的豪情气势,写他千骑跟随,旌旗前引,游湖的逸兴。最后还说,如果日后孙何回到朝廷,还会向朝廷盛夸西湖的美景。这首词虽为投献之作,却是洋洋洒洒,极尽风流。

因为这首词,孙何对柳永赞赏有加。南宋杨湜在《古今词话》中记载:“孙即日迎耆卿预坐。”他们相差二十余岁,但因相互赏识,成了忘年之交。可惜,这段交情太短暂。次年,四十四岁的孙何,便因病英年早逝了。

自宋代起,不少笔记小说、诗话、词话中都记载了这段文人雅事,如杨湜《古今词话》、罗大经《鹤林玉露》、陈耀文《花草粹编》、蒋一葵《尧山堂外记》、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等等。

这首《望海潮》,文辞绮丽清秀,却又大气磅礴,并无小家之态,广为时人传诵。据《鹤林玉露》记载:此词传至金国,金主完颜亮听后,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无比神往,便有了投鞭渡江、挥兵南下之意。可见文字这东西,把玩于笔下,却可能掀起风云变幻。

渐觉芳郊明媚,夜来膏雨,一洒尘埃。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银塘静、鱼鳞簟展,烟岫翠、龟甲屏开。殷晴雷。云中鼓吹,游遍蓬莱。

徘徊。隼旟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钗。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妓女,堪笑傲、北海尊罍。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春,孙何入京任太常礼院士,执堂三班院,柳永作了这首《玉蝴蝶》相赠。此前的那些日子,他们曾经相约花间,以文人意趣,醉饮流年。现在,孙何去了汴京,他们不曾再见。从前游遍芳丛,到最后不过如欧阳修所写: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果然,聚散匆匆,此恨无穷。

云舒云卷,花开花谢。许多相逢,结局只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柳永还在杭州。明净的西湖水,轻悠的枕上云,在他的词里蹁跹。春天的依依杨柳,夏天的田田莲叶,秋天的无边月色,冬天的断桥残雪,一帧帧画面,收藏了这才子绚烂的华年。还有,温软女子抚琴唱曲,爱慕他的风流潇洒。

梦里江南,让无数人醉了又醉。

他亦是如此,在那烟月纵横的地方,只愿长醉不愿醒。

笔下的词,满是柳绿花红。那是旖旎往事的色彩。

繁红嫩翠。艳阳景,妆点神州明媚。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恣游人、无限驰骤,娇马车如水。竟寻芳选胜,归来向晚,起通衢近远,香尘细细。

太平世。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可啻。向尊前、舞袖飘雪,歌响行云止。愿长绳、且把飞鸟系。任好从容痛饮,谁能惜醉。

他是个才子,也是个浪子。

此时的浪荡,不是失意时的欢场买醉,而是得意时的风月流连。

如他所言,楚腰越艳,一笑千金可啻。也许是楚楚,也许是别人,反正,江南女子的窈窕和柔情,将他的时光装点得温润而华美。

这年,孙何在汴京病故,柳永悲伤了许久。

这年,十四岁的晏殊以神童之名入试,被赐同进士出身。

二十一岁的柳永,还在云水之间,放浪着青春。

江南风月,在他的酒杯里,氤氲成了幻梦。

快意江南

生命无悔,春去秋来。

光鲜的背后,总有孤独和悲伤。

在红尘的喧嚣里,从晨光熹微,到夕阳西下,从莺飞草长,到落木萧萧,不断遇见也不断离别,不断得到也不断失去,这就是人生。往往,我们想要的柳暗花明,总要从山重水复中寻得。

江南固然如梦亦如诗,但是谁都不知道,过往的行人,踯躅于烟雨时,有过多少心事搁浅;谁都不知道,安详的巷陌,静默于岁月时,藏了多少悲欢离合。

年轻的柳永,来不及探问岁月沧桑。他将自己交给了江南,不问来去,不说对错。白日畅游山水,夜晚醉卧花间,听琴买笑,饮酒填词。所有的词句,是纪念,亦是祭奠。放浪不羁,年少轻狂,的确是需要祭奠的。

江南,他在狂欢中度日。至于狂欢背后,是否有过落寞,无人知晓。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是江南。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也是江南。

这是他沉醉的地方。因为沉醉,几乎忘了前方的路。

在杭州停留许久,他来到了苏州。几千年的时光,将这座江南城市,打磨出了精致与风雅。它有精巧别致的亭台园林,有细腻婉转的昆曲评弹,有温柔甜蜜的吴侬软语,还有许多典藏着故事的老街里巷。

比如干将路。春秋末期,干将与妻子莫邪曾铸有一对锋利无比的宝剑,一名干将,一名莫邪,都献给了吴王阖闾。后来,干将、莫邪被作为利剑的代称。几千年后,干将莫邪铸剑的烈火早已熄灭,只有故事仍被岁月焚烧着。

比如木渎。当年,吴越争霸,越国战败,越王勾践施用美人计,献美女西施于吴王。吴王夫差专宠西施,特地为她在秀逸的灵岩山顶建造馆娃宫,又在紫石山增筑姑苏台,源源而来的木材堵塞了山下的河流港渎,“木塞于渎”,于是有了木渎这个名字。故事早已沉默,行人还在喧嚷。

比如史家巷。唐朝的诗人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曾住在这条巷子里,并都曾经做过苏州剌史。诗人已去,曾经与平仄相关的地方,多年之后不过是寻常巷陌。

比如桃花坞。唐宋时期,苏州城西北隅阊、齐门之间遍栽桃树,称为桃花坞,旁有桃花河,是当时春游赏花的胜地。宋朝太师章粢父子在此筑别业,亦称桃花坞。多年以后,那个叫唐伯虎的才子,居于此间,写下了那首《桃花庵歌》。

他说,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写诗的时候,他应该是最清醒的。迷醉的,是世人。

而柳永,烟街醉卧,柳巷寻欢,大概也是清醒的。

原本,醉与醒只在一念之间。风尘岁月,带着几分醉意活着,闲听风雨,笑看烟云,方能寻得几分快意。往往,看似清醒的人,反而是迷惘的。岁月太长,人生太短,活得太认真,难免荒凉。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婉约的柳永,词的风格大都柔艳,少有这样的厚重之作。

于他,人生如旅,他只愿走当下的路,看自己的风景。吊古伤今,是件费神的事。但有时候,遇见繁华消散后的荒芜,还是忍不住感慨。大江淘尽风流,伫立荒丘之前,恐怕任何诗人都不会无动于衷。

本词以深秋萧索、黯淡的景色为背景,展开了历史与现实、繁华与荒凉、图王取霸与江湖隐者之间错综的对比,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柳永以词抒写登临怀古之思,感怀身世之情,具有“初发轫”的意义,在拓宽词的内容方面对后世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对他的长调,项安世在《平斋杂说》里说:“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寄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

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喧嚣繁华的城市渐渐远去,清冷荒凉的历史陈迹触目惊心地扑入眼帘。人也便随着这词句,被带入了历史深处。依稀可见,烽烟弥漫,战马嘶鸣,然而,似乎只是刹那,风流不见了,战争不见了,只剩满眼荒丘。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几度夕阳。果然如此。

争来斗去,倒不如,一叶扁舟,过尽五湖云水。

若无需负重前行,柳永大概也会如范蠡那样,驾扁舟,与山水为邻。

如今,他已在命运的疆场,却还没有真正遇见飘零。凭吊古迹,也是偶尔的感慨。他在苏州,这里除了吴侬软语,还有烛火下的迷离夜晚。他爱那灯火,也爱那缠绵。就像词中所写:

是处小街斜巷,烂游花馆,连醉瑶卮。选得芳容端丽,冠绝吴姬。绛唇轻、笑歌尽雅,莲步稳、举措皆奇。出屏帏。倚风情态,约素腰肢。

当时。绮罗丛里,知名虽久,识面何迟。见了千花万柳,比并不如伊。未同欢、寸心暗许,欲话别、纤手重携。结前期。美人才子,合是相知。

似乎是这样,烂醉花间,所有相遇都相见恨晚。

对这才子来说,所有的佳人,都是红尘风景。从此处到彼处,足迹所至,总有红颜让他流连。词中的主角,不曾留下名字,但她的确是美的。在柳永眼中,世间千娇百媚,都及不上她。

才子佳人,相逢相知,不问过往,不说将来。

所有情意缱绻,都是当下恰如其分的美好。

就这样,带着才情和醉意,柳永又来到了扬州。

无论何时,扬州都是令无数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如画的云水相依,如诗的烟雨迷离,这被人遥望的梦里江南,似乎永远都是那副恬静和自在模样。事实上,不只是山水云烟,还有那些梦幻般的故事,都让人浮想联翩。遥遥望去,似乎还能看到当年离别前的夜晚,烛火替人垂泪到天明的情景,似乎还能听到二十四桥上的那些喁喁私语,还有那明月之夜的箫声。

柳永知道,两百年前,杜牧曾在扬州停留多年,如他,为这里的山水而沉迷。彼时,这里曾是夜月幽梦,春风柔情,更有豆蔻年华的女子抚琴吟唱,醉意翩跹。遇见那可心女子,诗人如是写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那时候,扬州城里诗情漫漫,画意流淌,才子佳人在春风里临风把酒;那时候,杜牧将十年流光,赋予了风月繁华,赢得青楼薄幸之名。想必,那才华横溢的诗人从未后悔落魄江湖,载酒而行。

柳永不知道的是,多年以后,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占领扬州等地,大肆劫掠,让如梦的扬州变得萧条冷落。战火烧过之后,处处断壁残垣。历史就是这样冰冷,看似有选择性地湮灭,却又从不选择。再美好的事物,在历史面前,也只是刹那烟火。

再后来,白石道人经过,目睹了战争洗劫后扬州的萧条景象,抚今追昔,悲叹今日的荒凉,追忆昔日的繁华,留下了这样的叹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柳永来的时候,桥边的红芍药,依旧多情地开着。

二十四桥的明月,还不曾冰冷。

月色无声,却总有多情之人,倾心关照。

明月下的扬州,少不了故事。《古今词话》里记载,柳永在扬州时,与一个青楼女子相交甚笃,临别以杜门为期。后来,他去了京城,因日久未还,那女子另结新欢。柳永颇觉怏然,于是写了下面这首《击梧桐》,寄给对方: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歧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不免千般思虑。

近日书来,寒暄而已,苦没忉忉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那女子收到此词,觉得十分愧疚,从此终身跟随柳永。关汉卿据此写了《钱大尹智庞谢天香》杂剧。这段故事或许只是传闻附会,但柳永在扬州的生活,想必是风流浪荡的。到底,江南烟雨,要以风流与之对应,才算相宜。

人间车马喧嚣,江南却总是那副自在模样。

云在水中,人在画中。来的来,去的去,是行人。

杏花春雨如旧,小桥流水如旧。恍惚间,看到那温婉女子,举着油纸伞,走过二十四桥,走过仄仄青石板的雨巷,回到月下的小楼。春风十里的扬州,她仍是最美的风景。

她在杜牧的流浪途中辗转,来到了柳永所在的巷陌。

她若有名字,应是烟雨红颜。

京华烟云如梦

江南这场梦,柳永是不愿走出的。

他不愿,让那些旖旎的花前月下,成为往事。但他总是要离开的,将明媚的山水留在身后,走上属于他的前程。虽然留恋,但他知道,生命里不能只有花红柳绿。

景德二年(1005)冬,柳永离开了江南。就像从美梦中走出,带着几分不舍。汴京是他避不开的地方,科考是他必然要走的路。此时的他,仍是踌躇满志。他不知道,若干年后,在汴京的街巷里,他会是斯人独憔悴的模样。

终于,他到了汴京。他携带的,除了满腹才华,还有江南往事。在与江南道别时,他相信,偌大的汴京,也必然有故事在等着他。事实上的确如此,他的人生从不缺少故事。只是,故事里的他,说是醉眼迷离,却总带着几分黯然。

北宋有四个都城,河南开封为首,称为东都。开封有外城内城,外城方十三里,内城七里,成周围有十二座城门,入城处有两层或三层的城圈,用来围困进犯的敌军。因为国都地处平原,无险可守,只有北部黄河绵延约二百里,可以拱卫国都。为了国都安全,大宋君臣拟订了极为周密的军事防御计划。

在西部洛阳,距开封百余里,建立了西京,用以遏止经军事要隘潼关自西北而来的进犯;在东部约八十里以外的商丘,设立军事重镇,是为南京,抵御外敌从南部而来;在河北南部的大名府,建立了北京,遏止北部异族的南侵。

可悲的是,尽管防御体系完善,后来还是没能避开河山破碎。在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后,北宋始终是重文轻武,政治斗争倒是风生水起,军事上却是空有其表。于是,当北方民族的铁蹄踏过时,几乎没有费多少力气,就让整个北宋王朝气息奄奄了。

汴京城外,有护城河围绕,河宽百丈。两岸遍植杨柳,朱门白墙掩映在葳蕤的树木之间。城内大街通衢,每隔百码,设有警卫。自城中流过的河道上,架有雕刻的油漆木桥相通。皇宫位于城市中央。宫殿四周是大街,按照罗盘的四角起的名。皇宫的四面为中书省和枢密院。在外城的南部,朱雀桥之外,有国子监和太庙。

香车宝马,玉盘珍馐,声色歌舞,尽在其中。

繁华的汴京,让无数人清醒地迷惘着。

当日帝都因太平日久,物阜民康,城市繁华,达于极盛。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述:“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衙,技管洲弦于茶房酒肆。”

对于这座城市,柳永已是重临。不过,当年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多年以后,驻足于此,放眼望去,繁华与喧嚣都不见边际。带着几分狂傲,他将自己交给了这座城市。而汴京给他的,是日日凋谢又日日绽开的时光如水。

北方的冬天,飘着雪。聚散离合,如雪花落地无声。

万家灯火,静默地打量着归人和过客。

踏雪经过,两行足印,便是半世沧桑。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

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萧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可以说,柳永是为词而生的。

无论身在何处,总是要填几阙词,时光才有味道。

这首词上阙写了汴京新春元宵的盛况,下阙写月夜游人狂欢,少年奇遇,层层展开,层层铺叙,次第道来,由大及小,由远而近,笔力简洁。

朝野多欢民康阜。这就是他所见的太平盛世景象。这首词与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所记可相印证:“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

在宋太祖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宋朝以来,经过四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大宋王朝日渐强大。千年以后的我们,站在《清明上河图》之前,就能随着那流畅的笔意,遇见当年的繁华。

楼台街巷,车水马龙,无论君王臣子还是贩夫走卒,无论文人雅士还是寻常百姓,都沉醉在那场悠长的梦里。一阕阙的词,一段段的情,将整个时代点缀得华丽绝伦。

家家弦唱,处处笙歌,这是柳永遇见的汴京。这里不是江南,少了些翩跹,多了些厚重。作为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汴京自是文人荟萃。烟雨楼台,寻常巷陌,总有词人墨客赏月吟风。这里面,当然少不了柳永的身影。

宋代以来,市井新声竞起,“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唐五代词调基本上都是短小的令曲,但到了宋代,这些小令已不能满足市民的需要,老百姓不可能几十年老唱一个调子。就这样,慢词应运而生。慢词即慢曲子,调长拍缓,任音乐上变化繁复,悠扬动听,一般字数较多。

词,是配合隋唐以来流行的新音乐——燕乐的歌词。自从燕乐诞生以来,单调沉闷的古乐渐渐被淘汰,无论雅乐与俗乐实际上都用燕乐了。伴着这种新音乐的发展,短句形式的歌词也应运而生。

新音乐热烈活泼,旋律丰富、繁声促节,最为美听。其歌词是格律化的,形式多变,句式复杂,语言通俗易懂,长于主观抒情,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因此,新的音乐文学深受社会各阶层的欢迎,成为当时的文化潮流。而勾栏瓦肆里的歌妓,又推动了这种文化潮流的发展。

柳永到汴京之时,正是北宋新声盛行之际。而他自己,本就喜欢写长调的词,加上文笔率真婉约,所以很快就进入了那里的文化圈。对于柳永初到汴京的生活,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有段记述:“柳耆卿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浇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紺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这首《木兰花慢》以描绘清明的节日风光,侧面再现了宋真宗年间社会升平时期的繁胜场面。清明时节风和日暖,百花盛开,芳草芊绵,人们习惯到郊野去扫墓、踏青。这首词就以清明郊游为再现对象,生动地描绘了旖旎春色和当时盛况,是一首典型的“承平气象,形容曲致”之作。

清明时节,疏雨斜风,美景犹如画屏。

踏青之人络绎不绝,丰满了整个春天的明媚。

柳永,这个初到京城不久的才子,或在人群之中,或在人群之外。反正,踏青赏花,所有的人,既是观众,又是风景。如卞之琳《断章》所写: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世间之人,其实都是风景。总有人驻足,总有人略过。

不管是否被欣赏,都应做自己的风景。哪怕风雨潇潇。

这样的日子,人群之中,少不了佳丽。少女们采花斗草,艳丽妖冶的歌女递身迎合,不停地招呼交往。对面路旁到处可见遗簪坠珥的欢饮不拘形迹之人,盛装美女更是纵横遍野。这样的画面里,少的是矜持,多的是欢乐。既如此,把酒尽欢也是必然的事情。就像结尾所写:拚着明日醉卧画堂,今朝则非尽醉不休。

说不上醉生梦死,只是一场春天的狂欢。

生命,有时候需要从狂欢走向沉寂,完成苏醒。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

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渐觉云海沈沈,洞天日晚。

这首《破阵乐》,为典型的慢词长调。柳永十分注意篇章的组织安排,层次分明,结构严密。上片泛写池上景象,先叙金明池的水色风光,后写游乐的热闹景况。下片描绘赐宴和争标的场面,先写皇帝临幸情景,后叙士庶游赏情况。全词条理井然,眉目清晰。

“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两句,不只写出了池边垂柳飘拂,彩舟争艳的美景,也为后面写“曼衍鱼龙戏”和“竞夺锦标霞烂”等作了伏笔。下片以仙境作结,和上片结尾写蓬莱神仙世界遥相呼应。

全词由晨景始,以晚景终,叙写了金明池上全天的游况。其间写景、叙事、抒情融于一炉,前后连贯,首尾照应。夏敬观《手评乐章集》中对柳词的评价是:“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这首词便是如此。

景德二年,也就是柳永入京这一年,是大宋礼部乙巳科会试之年。但柳永错过了,命运从来不吝与他玩笑。于是,后来的许多年,他总在怀才不遇的愤懑中。

人间多起落。文字里面,却总有斜风细雨。

所以,他喜欢将自己安置其中,遥望陌上红尘。

花谢水 流倏忽

长的是路,短的是诗。

迢递天涯路,有人如逝,有人如归。

年华栖息的地方,叫世事如谜。

回到京城后,柳永仍旧留恋依红偎绿的日子。天性纵意的他,似乎从未从那场梦里走出。玉楼上的浅酌低唱,月色下的柔情似水,他总是不舍。

江南岁月,那些莺莺燕燕的细腻温婉,仿佛尽在昨日。不过,那些放浪的行迹,父亲柳宜早有耳闻,时为工部侍郎的他,不允许儿子放纵不羁。所以,他对柳永加强了管束,责令其继续苦读经史,准备科考。

柳永也的确收敛了不少,只是那颗活络的心,总是漂泊不定。月色撩人的夜晚,他总会想起那买醉遗情的地方。就仿佛,只有在那里,他才算真正活着。想必是这样,品尝了秦楼楚馆的欢笑温存,孔孟之道、世事经纶,便都少了些味道。

他喜欢,花灯下的樽前酒,清风下的美人笑。

他喜欢,让他的词,生长在那里。

于是,尽管身有束缚,偶有闲暇,他仍会去到灯火深处。那里,遇见和离别,欢情和落寞,都是他熟悉的样子。总有红颜,在他的词里千娇百媚。

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自相逢,便觉韩娥价减,飞燕声消。

桃花零落,溪水潺湲,重寻仙径非遥。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万斛须邀。檀郎幸有,凌云词赋,掷果风标。况当年,便好相携,凤楼深处吹箫。

在中国古代史上,宋朝的繁华是出了名的。它有最繁华的商业区,有无数的瓦舍和勾栏,有大酒楼和小吃摊,有蹴鞠运动,甚至还有最专业、最完备的消防队。

没有哪个时代,其青楼盛况可与宋朝相比。社会的安定,经济的发展,造就了市井文化的急速发展。瓦肆茶坊,歌楼妓馆,几乎随处可见。汴京作为政治和经济中心,更是风月场所林立。仕宦商贾,文人墨客,都喜欢去往那里,寻找欢情醉意。

据记载,北宋汴京朱雀门外龙津桥西的院街,朱雀门外东壁大街直到保康门前,旧曹门外过朱家桥南北斜街,皆是勾栏馆舍无数。事实上,汴京城里,这样的市妓中心还有多处。除此,其余的幽坊小巷、燕馆歌楼,则是数不胜数。

青楼如此众多,妓女的身影亦是遍地可寻。不仅繁华闹市如此,比如汴京,比如江南,甚至是偏远寂寥的小镇,都有妓女倚门卖笑。据不完全统计,仅当时由政府登记在册的妓女就不下万人。

华灯之下,夜色缠绵。

妙龄女子弹琴吟唱,短歌长醉,浅笑低眉,说不尽的缱绻。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在她们的欢笑中,亦真亦假。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终于发现,来去青楼的人们,寻欢作乐者太多,深情款款者太少。但她们,仍然坐在那里,等待着年华被岁月淹没。她们之中,只有极少数人,出现在文人墨客的人生或者诗词里,被岁月记住了名字。

多情如柳永,出入烟花巷陌,总是带着几许真情。他对青楼女子,多的是欣赏和怜惜,少的是亵玩和轻视。他为她们填词,写她们的风尘悲喜,满是真诚。他眼中的她们,是知己,是红颜,是可以与他诗酒往来的。于是,她们也愿意将早已收起的真心交付于他。

鲜衣怒马,风流快意。最初,柳永在汴京的日子就是这样。

他爱这青春年少,也爱那月光下的美人如玉。

但是青春的盛筵,总有散场之时。

不知不觉,风起了,花落了,曾经肆意欢笑的人们,学会了叹息,学会了惆怅。说好的从容度日,渐渐变成了满心荒凉。总是这样,我们茫然不知所措,故事仍旧按部就班。毕竟,写故事的,不是我们自己。

是那无声的岁月,以漠然笔意,写就了悲欢离合。

万千故事叠加,于是有了尘世的山高水长。

在柳永肆意挥霍青春的时候,等待他的是妻子病故的噩耗。许是某个黄昏,他正在歌楼把酒沉醉,怀里是温香软玉,帘外是月上柳梢,突然看到了从崇安寄来的书信。欢情刹那间变成了悲伤,他拖着满是胭脂香气的身体离开了青楼。

外面的世界,明明是熟悉的,却又分明陌生。

世事的难测,人生的无常,开始在他生命里上演。

还未学会忍受,就要承担风雨;还未学会告别,就要面对离散,这就是人生。从春江水暖到西风萧瑟,从青春年少到暮色沉沉,不过是瞬间。

也许,猝不及防的才叫人生,阴晴不定的才叫岁月。

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红衰,缠绵香体,都不胜任。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沈沈。闭香闺、永弃鸳衾。想娇魂媚魄非远,纵鸿都方士也难寻。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水流花谢两无情。刹那花落,沧海桑田。

如元稹笔下所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纵是两情相悦,终究敌不过世事如霜。相逢陌上,相知人海,总要在时光里流浪。所有的深情与承诺,都要交给尘缘来注解,留下句号或者叹号。

倩娘,这个蕙质兰心的女子,离开了柳永的世界。原来,只有这样的离别,才是真正的永远。此后,良辰好景,樽前歌笑,柳永只能空忆她的音容笑貌。那必是神伤滋味。

出发前,他对她说,无需太久,他就会荣归故里。

他还说,到那时,他会携了她,看遍尘世风烟。

她忍着离别的黯然,默默点头。她信他,就连他说过的白首到老,她都深信不疑。可是,仅仅过了数年,他爱上流连风月,她竟是撒手人寰。倩娘始终相信,在他科举高中之后,他们终有月圆花好之日。没想到,自己竟是红颜薄命的结局。

柳永快马加鞭地回到了崇安。然而,斯人已逝,再不能和他说上哪怕三言两语。他只能在回忆里,看她笑得温暖。那些年,他对她不无思念。只是在沉醉花间的时候,思念被欢情掩埋,终于渐渐沉寂。

如今,隔着尘埃,他才想起,世间曾有个女子,愿意与他执手到老。她对他的好,无人能及。可这些,已没有意义。她去了,不会再为他牵肠挂肚。此后他的人生,悲伤也好,寂寞也好,再与她无关。他知道,是他辜负了她。悲伤无处言说,只好写在词里。

留不得。光阴催促,奈芳兰歇,好花谢,惟顷刻。彩云易散琉璃脆,验前事端的。

风月夜,几处前踪旧迹。忍思忆。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

红颜早逝,两无消息。多情的柳永,无法不悲伤。

留不得,是那红颜,也是世间许多的美好。

谁都没有办法。须知,琉璃易脆,彩云易散。

对饮花前,携手月下,许多曾经的美丽,如今散落满地,或成回忆,或作尘埃。不忍想起,只因回忆太痛。生离虽也痛楚,却还有重逢的希望;死别太过决绝,碧落黄泉无处得见,留给生者的,便只有荒野。

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说:“词之言情,贵得其真。”

汤显祖《焚香记总评》中也曾说过:“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后世之听者泪,读者颦,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这首词无意选词设色,只是径情直叙,悲情满纸,令人不忍卒读。倩娘若地下有知,展读此词,怕也会泪下沾襟,堪慰悲魂了。

倩娘已去,柳永还有自己的人生要跋涉。他的人生,历史不曾下笔,所以迷雾丛生。而他的婚娶之事,更是若有似无。有人说,此后他孑然尘世,再无娶妻之心。

也有人说,发妻去世后,父母催他再娶,被他坚决回绝,说至少要等倩娘过了周年再议,不过最终,他还是续弦了,娶了个知书达理的女子,还生了儿子名柳涚,庆历六年贾黯榜进士,官至大理寺丞。到底如何,难以说清。

他的人生如谜,岁月沉默,我们也就无从问起。

不管怎样,他还要上路。在遥远的路上,尝尽漂泊的滋味。

红尘万丈,到底何处是归途,无人知道。

灯火明灭的地方,总有人无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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