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1989年1月13日,冰冷的世界中,海子想起离他远去远隔重洋的爱人,怀着一盏照亮世界的灯火,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两个月后,春暖花将开的日子,海子在山海关自杀。

1989年,当我还在崇山峻岭里的一个小角落,捧着一颗期待的心懵懵懂懂等着世界花开的这个早春,诗人海子捧着《圣经》沉默而沉静地走向了那段靠近大海的铁轨。

这里火车开得很慢,海子冷静地等着车头过去,然后冷静地钻进后面的车轮……他没有卧轨,他如投河一般投入一条流动的火车足下。想那第一个自杀的著名诗人屈原也投江而去,海子在他1984年开山之作《亚洲铜》里说:“曾经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1989年,在生之终点,海子在血流成河中穿上了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化作白鸽子,回到了他的天堂。

他没有被撞得分崩离析,而是被火车截成两段,他戴的眼镜毫无磕损。佛经有云:大象渡河,截流而过,他就像一条河流投入大象足下,断成两截,而后流入大海,曾经站在喜马拉雅山上他说:“高原悬在天空/天空向我滚来/我丢失了一切/面前只有大海”,在生之极点,世间极端,他只有大海可以归去。

为什么他要从大海归去,4年前,他说:“我看见自己的面容/火焰像一片升上天空的大海/像静静的天马/向着河流飞翔”。而后如他的长诗《太阳》里一样:“通过一只猿猴之尾或鱼尾之藻,我可以与大海/相互结合,甚至上升到星系,回到那场原始的大火。”他可以回到世界之初,世界还未成为世界,即将被一场大火引爆之时,在分崩离析之中毁坏了一个世界重生了一个世界,他毁坏了肉身,重生了灵魂。

为什么他要以这种惨烈的手段自杀,他说:“当人类脱离形象而去/脱离再生或麦杆而去/剧烈痛楚的大海会复归平静”。

为什么他要自杀,因为“太阳!在我的诗中,暂时停住你的脚步/让我用回忆和歌声撒上你金光闪闪的车轮/让我用生命铺在你的脚下,为一切阳光开路”。

他如哪咤一般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而后折荷为骨、藕为肉、丝为筋、叶为衣重生。“他离弃了众神离弃了亲人/弃尽躯体了结恩情/血还给母亲肉还给父亲/一魂不死以一只猿/来到赤道”,而“众猿去了喜马拉雅”。

赤道是阳光行来的大道中心,在这里,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在众人去往人世的高峰喜马拉雅,唯有一猿孤独去往光明的边缘,黑暗的边界,站在这里做世间第一个迎接光明的人,也是第一个给自己迎来黑暗之人。

海子脱下了身体这件衣服,留下给世间之人最吉祥的祝福,让众红尘中人好好活在这珍贵的人间,而他赤裸着灵魂离开了这个世界,自杀是他的自我流放,他以绝恋的姿态,怀抱悬崖上幸福的花草纵身而下:“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和一切圣洁的人/相聚在天堂”。

海子血溅红尘归去,因为他要将自己碎为液体,化成比雨还要温暖的大雪,在他离去的这一夜——

这一夜(1)

天堂在下雪

整整一夜天堂在下雪

相当于我们一个世纪天堂在下雪

这就是我们的冰川纪

冰河时期多么漫长而荒凉

多么绝望

而天堂降下了比雨水还温暖的大雪

天梯上也积满了白雪

那是幸福的大雪

天堂的大雪

天堂的大雪纷纷

充满了节日气氛

这是诞生的日子

天堂有谁在诞生

——天堂里有海子诞生,离开人间时他在天堂诞生,而人间的诗歌进入了冰川时代。有诗人说:“死是一门艺术,诗人的死,实际等于诗人的再生。”

而海子说——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2)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

这是海子写于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的诗,他生前最后的诗篇,1989年3月26日他自伏刃下劈开自己,然而他也在1989年3月26日这一天,在这个春天复活。

时光的漏洞漏进他的梦回到1964年,安徽省安庆怀宁县高河镇查家湾村大塥组,海子诞生,诞生在这个小如蚁足的地方,那个时候他叫作查海生——

五月的麦地上 天鹅的村庄(3)

沉默孤独的村庄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这就是普希金和我 诞生的地方

星光灿烂的夜空

据诗人西川说,海子生于1964年4月2日,白羊星座。他一生热爱的梵高也是白羊星座,海子说梵高是活在原始力量的中心,他们的诗歌即是和这个原始力量的战斗、和解、不间断的对话与同一——

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以照亮世界(4)

但你还要使用第三只眼,阿尔的太阳

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烧得旋转

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

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不要再画基督的橄榄园

要画就画橄榄收获

画强暴的一团火

代替天上的老爷子

洗净生命

而海子自己何尝不是在这原始的力量里,所以他的诗里有了地狱,有了地狱喷薄出的大地,有了大地喷薄出的麦地,有了“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有了麦子上“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抽出剑刃般光芒的麦子”……

海子曾说过:“有家有屋顶的人该是多么幸福。”这个复活的海子在查家湾村庄的一所房子里有十多年时光喂马,劈柴,只关心粮食和蔬菜。而那最后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坐在他热爱的空虚而寒冷的乡村屋顶之上,如《阅微草堂笔记》里的那个魂魄遥看:“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阑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

这个陷落在死亡阴影里不可自拔的海子,生前常寂寞,死后长孤独,命中如此,劫后如此,永远都是那个孤独坐在屋顶上的人:“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他热爱浮世,却绝世而去,热爱凡尘,却自掘红尘埋葬。因为太炽烈地爱这个世界的美丽,所以更加激烈地愤恨这个世界的不完美,爱得愈深心越痛,恨不得身心分离,于是,那个光明的海子,那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在赤道线上被劈成两半,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而他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光明的海子,15岁考上了北大。一个在艰苦的农村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天才,其间的艰辛让他曾遗憾地说:“我的童年时代是结束得太早太快了。”

在去北大的头天晚上,村子里放映了露天电影《铁道游击队》,当看到电影里的火车时,这个15岁的孩子,兴奋地对村里人说:“我明天也要坐大火车喽!”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小小少年,眼望四周阳光普照。

1979年的秋天,海子离开怀宁。这个高高兴兴离开家乡的少年,此刻断然不会想到,十年后,“我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在北方悲伤的黄昏的原野。”

怀宁,《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发生地,海子从这首中国第一部长篇爱情叙事诗曲折千回的巷道里走出来,往粗燥的北方大地行去,坚硬的北方茫茫苍苍,海子一颗南方来的柔软的心如同走进坚硬的蚌壳,将北方大地的砂砾吞噬入腹,在椎心泣血中消磨成一颗诗意的珍珠。他说:“我写了北方,土地的冷酷和繁殖力,种籽穿透一切在民族宽厚的手掌上生长。”所以,海子的诗有柔软如——

当她在北方草原摘花的时候

我的双手驶过南方水草

用十指拨开

寂寞的家门

他有“长花短草/贴河而立”的南方春情,即使写梵高的自杀也是:“雨夜偷牛的人/爬进了我的窗户/在我做梦的身子上/采摘葵花……”

而他亦有北方的粗犷壮丽——

有时我背靠草原

马头作琴 马尾为弦

戴上喜马拉雅 这烈火的王冠……

火车载着海子来到北方,从此北方平原上的红高粱,酿成海子新生的青春期的血液。

从遥远的山村里出来的少年,第一次看到繁华的大都市也震惊过,为自己乡下来的身份也忐忑过。但很快,在北大这个将全国各地无数潺潺的青春小溪流汇成一股大洪流冲刷着文化平原的大学里,海子找到了他的快乐,他给爸爸妈妈写信说:“北大是所名不虚传的大学,我在这里生活、学习得很愉快。”

海子在北大学的是法律,“每一个日子我都早早起床,我迷恋于清晨,投身于一个又一个日子,那日子并不是生活——那日子他只是梦,少年的梦。”尽管很多年后,成为诗人的海子:“我摇着小船/离开这里/河岸上许多高高的立着的是梦/铺满芦花和少女/面对沃野千里,你转过身去/双肩卸下沉重的土地/梦想安息”。此去经年,梦想安息,却在当初是他梦想中那只草原来的小红马,像一把红色的勺子,伸向水面,搅动着海子在大地上梦想着天空的心灵湖泊涟漪一片。

现在北大每一日每一日早早的清晨,顶着还未从大地上消褪干净的夜色,年轻的同学们依然擎着梦想的星光,叮叮当当骑着自行车忙碌地穿梭在学校里,而多年以前小小的海子也跑着步呼啦啦穿过清晨尚披挂着夜色的银杏道,他们都在为梦想快乐地起早奔忙。海子曾站在丰收后的大地上眼见着:“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的内部上升。”高考之后,考上北大,对于这些穿梭在学校各条道路上,趁着稀薄夜色,早上忙着去上课、傍晚忙着上自习的学子们,何尝不是丰收的大地,却遇到第一个人生的梦想收割后的荒凉,需要在这从大地上升起的夜色里再造一个梦,再有一次黎明,再获一次丰收,再一次梦想成真。

海子在荒凉的大地上,在大地上升起的黑夜里,造了很多梦,他自己少年的梦;他作为儿子的梦:“请爸爸、妈妈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为你们争气”;他作为诗人的梦:“当前,有一小批年轻的诗人开始走向我们民族的心灵深处,揭开黄色的皮肤,看一看古老的沉积着流水和暗红色血块的心脏,看一看河流的含沙量和冲击力。他们提出了警告,也提出了希望。虽然他们的诗带有比较文化的痕迹,但我们这个民族毕竟站起来歌唱自身了。我决心用自己的诗的方式加入这支队伍。”

但是最后,海子在离去之前却像个来尘世里做客的规矩的客人:“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他曾在天空上泼洒过血色,如梵高一样摁上过大片大片麦子的金黄:“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也拔起大地上的桃树林滔滔不绝地纵火:“独眼巨人怀抱一片桃林/他看见的全是大地在滔滔不绝地纵火/他在一只燃烧的胃的底部/与桃花骤然相遇/互为食物和王妻”;又引爆过一颗原始火球,把“垂天之翼痛灼,火光照亮/万条星系巨川莽莽滔滔”,最后——

我拖火的身体倒栽而下

我天降洪水和一切灾害而下

我乱割群鱼江河血肉水泊而下

我驮负着光线胡乱杀戮而下

我粗尾击天而下

我断头为尸而下

我十个太阳烧裂尸体而下

充满行动而下

叫裂肝脏而下。

都在诗歌中喘血

堕入地狱

笔直地堕入地狱。

都在海子的诗歌中喘血如注

……

这一场颜色风暴风起云涌电闪雷鸣瞬息万变,由海子肆意地泼洒诗意地表达,而在海子离去时,他把这些颜色打扫完后,那天空上,真的是干干净净。

世间再无海子那梦想中的颜色……

转眼,在北大读书的第一个寒假来临,想家的海子也第一次从远方回到他“山为兄弟、水为姐妹、树林是情人”的故乡。同行的有几位回安徽老家的女大学生,她们坐在海子身旁,青春的气息如白鸽子扑啦啦地飞扬,那双翅膀搅动得海子心潮澎湃。八年后,失恋的海子回忆起:“想起八年前冬天的夜行列车,想起最初对女性和美丽的温暖感觉——那时的夜晚几乎像白天,而现在的白天则更接近或等于真正的子夜……”

那时尚还有些懵懂的青春期的海子,在这个寒假被青春撞了一下腰,留下的那甜蜜瘀伤让他在经历梦想沧桑后,依然还能触动他心头上的柔软。所以回忆起那天使羽毛轻落的岁月,依然要情不自禁露出幸福的微笑。而八年后,1987年,想起曾经萍水相逢那么多人,他说:“我们偶然相遇/没有留下痕迹”,而这一年,海子的初恋女友毕业,他们的爱情前途黯淡:“感情只是陪伴我的小灯/时明时灭的地狱之门”,而海子:“怀抱心上人摔坏的一盏旧灯/怀抱悬崖上幸福的花草纵身而下”。

这一年,他说:“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这一年,他说——

你要把事业留给兄弟 留给战友

你要把爱情留给姐妹 留给爱人

你要把孤独留给海子 留给自己

这一年,他说——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爱情保持一生

或者相反 极为短暂 匆匆熄灭

愿我们从此再不提起

再不提起过去

痛苦与幸福

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

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爱情来过又走了,1987年,海子的青春在他眼里已经变成横陈于地的骸骨,而时日漫长,方向中断,海子以“广天一夜/暖如血”的枫叶一叶知秋:“秋已来临/没有丝毫的宽恕和温情:秋已来临”。这一年,海子的秋天已经光临,是他诗歌丰收的季节,亦离他人生的冬天不远,有灿烂的铺展亦有阴暗的滋长。

1987年是海子人生的秋天,那时他已在政法大学做了一名老师,谈了几次恋爱。而他的人生亦离冬天的沉眠不远了。

他青春热情的春天还在北大、在他还是学生时。他在这里有了一群风华正茂的朋友,在北大开始写诗的海子认识了骆一禾、西川。西川说:“我和海子相识于1983年春天。”他们成为海子一生最重要的朋友。海子随身携带的那封最后的遗书写着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以前的遗书全部作废,我的遗稿全部交《十月》编辑部骆一禾处理。”骆一禾说:“海子的死使我失去了一个弟弟。”而骆一禾也在这一年,走在天安门广场上时突然倒地去世;西川,整理出版了海子的诗篇,他说:“我作为一个朋友,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海子不能被历史淹没,所以必须宣传他……他应该在历史上留下他的位置。”

八十年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众人的青春多么闪耀,诗歌的青春多么璀璨,光亮得就像海子说的“孩子们/从正在成长的青春背后/突然伸出一支又一支手臂”,可惜这样的青春一触即断。过了八十年代,诗歌就老了,唯有海子一直停留在青春时代的末尾,如蜻蜓停在清晨含着露水的蒹葭末梢,然后被巨大的时间之脂露覆盖,凝成琥珀,再没有老去。

海子大学四年学的是法律,但他却生出一颗诗人的心,毕业时,他也曾想要在法律的专业上有所作为。他去一家法院的民庭实习,遇到一桩离婚案件,丈夫出轨要离婚,但妻子不同意。按当时的案例这起案件不该判离,但因为男方很有背景,法院还是判离了。海子为这样的现实感到迷惘,作为一个诗人的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作为一个法律人士他却又无能为力,所以海子最终还是选择褪脱这社会黑暗的罗网,另换上诗意的羽衣以梦为马直抵诗歌的天堂,那里有一个纯净的世界可供他纯净的心灵诗意地栖居。

1983年,海子从北大毕业了。毕业之前,他决定将自己在北大写的诗歌油印成一本诗集,取名为《小站》:“一条汉子立在一块土地上,苦难始终在周围盘旋。他弯下身去,劳作的姿势被印在太阳、文字、城徽和后代的面貌上。这就是一切。诗的体验就从这里开始。但愿他的折光也照着这个小站。”也许这就是海子后来苦苦追求的诗歌真谛的起点。

油印的诗集上,他写了一首《毕业歌》告别自己的学生时代:“我要到草原去/去晒黑自己/晒黑日记蓝色的封皮”。而他在三年后,爱上了一个草原来的姑娘。这个时候他是多么欣喜地展望着他幸福的未来:“总有一天/以丘陵的名义/我要娶一位美丽的新娘/让年轻的云们挤在一起看我狂喜”。

青春时光里展望的幸福在五年后变成了受难:“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然而他却收获了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青春就像一颗被护佑着成长而出的珍珠,初出保护壳时,闪耀着对世界展望的纯净光芒,人们捧着青春这颗珍珠去跟时间交换,而时间只会还给人们一颗历经风雨的苍苍老石,也许有一天,剖开石头,原来里面还藏了翡翠和宝石,翡翠是云里梦里的记忆,宝石是履历风雨的足迹。

这个时候海子说:“草丛中一条小溪/一旦被发现,就是河流”。而几年后,他真的发现自己就是河流:

Peiroulets溪谷

我是一条紫色的土地的鞭痕(5)

在日子深处隐现

我的眉心拧结着许多紫色的梦

世界像成群的水禽

踩上我的弓箭

大地在倾斜

晨光中生物们把影子纷纷摇落

一天又一天

落满我的双肩

就像越来越多的声音充满平原和山地

躲也躲不开

正在成熟的婴儿掉进我的血管

河岸的刀尖逼向一切

雷声呼唤着滚过草甸,黄帝轩辕

我凝视

凝视每个人的眼睛

直到看清

彼此的深浊和苦痛

我知道我是河流

我知道我身上一半是血浆一半是沉沙(6)

那个时候,海子发现了自己,世界还未发现他。而他很喜欢的诗人荷尔德林,也是寂寞如他,一生未被人发现,死后很多年人们才发现原来历史曾经拥有过一个伟大的诗人。海子喜欢他的诗句:“与其孤身独涉,不如安然沉睡。”里面含着的也是自己对自己孤独的深深叹息。荷尔德林自问:“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而后自答:“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而海子后来也是这样去临履荷尔德林的诗,走了很多地方,想要走遍大地,但却跟荷尔德林一样发现:“人类知道自己的住所,/鸟兽也懂得在哪里建窝,/而他们却不知去何方。”

“看着荷尔德林的诗,我内心的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沙漠,开始有清泉涌出,在沙漠上在孤独中在神圣的黑夜里涌出了一条养育万物的大河,一个半神在河上漫游,唱歌,漂泊,一个神子在唱歌,像人间的儿童,赤子,唱歌,这个活着的,抖动的,心脏的,人形的,流血的,琴。”

因为荷尔德林,海子发现了自己,因为海子,人们发现了他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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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子《太阳·弥赛亚》

(2)海子《春天,十个海子》

(3)海子《两座村庄》

(4)海子《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

(5)海子《河流》

(6)海子《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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