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和弟弟都是在伦敦出生,因为爸爸在那里当律师。”

第一章

“我和弟弟都是在伦敦出生,
因为爸爸在那里当律师。”

比阿特丽克丝和弟弟伯特伦,摄于1878年11月

出生公告

本月二十八日星期六,出庭律师鲁珀特·波特先生之妻,于南肯辛顿区博尔顿花园2号宅邸诞下一女。

博尔顿花园——伦敦的一处街区。1866年7月28日,比阿特丽克丝在这里出生。鲁珀特摄于1889年

1866年7月30日星期一,《泰晤士报》刊登了海伦·比阿特丽克丝·波特平安出生的消息。当天的报纸还刊载了如下几条新闻:在拉内利及周边地区,六十余人死于霍乱;刚刚竣工的、连接欧美的大西洋海底电缆面向公众开放;杜莎夫人蜡像馆的展品中新增了王室新人海伦娜王妃和克里斯坦王子的蜡像;米德尔塞克斯郡的科尔尼哈奇精神病院招募一名女性护理主管,年薪三十英镑;伦敦市内大型店铺宣布正式施行星期六半休日制度,将于星期六两点关门。当时英国国内的政治气氛十分紧张,各界工会要求加薪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为引起公众关注,他们时常在伦敦的街头上演大规模游行示威。此外,在美国的积极支持下,爱尔兰的政治局面动荡加剧,逐渐演变为废除《联合法案》的政治运动;与此同时,肆虐全国的牛瘟终于出现消退的迹象。

大约七十五年后,比阿特丽克丝·波特这样写道:“我和弟弟都在伦敦出生,因为爸爸在那里当律师,但我们祖祖辈辈的根——我们的收益和喜悦都是在英格兰北部。”事实确如波特所说。比阿特丽克丝和伯特伦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在兰开夏郡出生并在那里成长,双方的家族也都是靠棉纺业发家的。

比阿特丽克丝·波特的祖父艾德蒙·波特(1802—1883),唯一神教派教徒,在曼彻斯特附近的格洛瑟普拥有一家大型棉布印染厂,1861年当选卡莱尔地区的自由党派议员

姐弟俩的曾祖父本是个棉纺织商人,但他的儿子艾德蒙·波特,也就是姐弟俩的祖父,在二十三岁时决定效仿叔叔,专门从事棉布印染业。1824年,艾德蒙·波特与堂兄查尔斯在曼彻斯特东部的丁廷格联手创业,那里离格洛瑟普不远。两人接手了一家老旧的印染厂,采用手绘木模在质地粗糙的灰白色棉布上印染图案。那段日子,他们过得十分艰难。

艾德蒙后来这样写道:“创业初期是非常窘迫的,不过最终,我们印染的棉布凭借良好的质量形成了市场优势,并逐渐走入正轨。然而好景不长,我们很快便到了垂死挣扎的边缘。我们在不断地摸索中发现,原来棉布印染业的税负比其他任何一个行业都重。”

艾德蒙·波特把厂里的职工照顾得很好,为他们修建了阅览室和图书室,并成立了一所学校

艾德蒙这里提到的税是指印染税。在他看来,印染税的征收存在诸多不公之处,正是因为这一点,艾德蒙毕生都对政治抱有浓厚的兴趣。1830年,他加入了由印染业代表和棉纺业代表组成的代表团,并前往伦敦向政府请愿,请求废除“扼杀”印染业和棉纺业的印染税。此举奏效后,印染税在第二年得以废除。尽管如此,想要挽救艾德蒙和查尔斯联手创立的工厂却为时太晚,艾德蒙·波特的印染生意因此一败涂地。然而艾德蒙·波特终非在逆境中一蹶不振的人,当堂兄查尔斯“转做墙纸生意时”,他却重整旗鼓,又从头开始做起了印染生意。

艾德蒙·波特公司拥有多处自建私人水库,水库上方便是丁廷格拱桥,桥上铁路于1845年12月首次通车

艾德蒙是一位非常开明的经营者。他时时关注着“艾德蒙·波特公司”的生产条件和工人的劳动环境。他不仅淘汰了耗时费力的手雕印模,引入了最新的机械化印染设备,而且还为工人建造了图书室和阅览室。在十九世纪,雇用童工是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艾德蒙也不例外,不过他在工厂对面建起一所寄宿学校,以便工厂里的孩子以及在别处做工的孩子在这里一同接受教育。此外,厂里设有为全厂工人提供廉价饭菜的食堂。为了提高效率和节约成本,艾德蒙·波特特地租下当地的一座农场为食堂供货。到1845年时,艾德蒙·波特公司已经发展成一家颇具规模的印染企业,拥有多处自建水库。在水库上方,气派壮观的丁廷格拱桥横跨而过,由格姆斯雷通往伍德海德的列车就是从这座大桥上经过的。截至此时,“艾德蒙·波特公司”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棉布印染企业,而波特的印染产品更是名满天下。

杰茜·克朗普顿,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在1829年嫁给艾德蒙·波特

艾德蒙·波特是一名虔诚的唯一神教派信徒,他的妻子杰茜·克朗普顿同样也是,两人于1829年结婚。杰茜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她的父亲是个大资本家,在兰开夏郡和湖区拥有多处房产。杰茜的个性有些特立独行,这点很像她的父亲,看待事物的观点也有些激进。在曼彻斯特,波特一家可谓人丁兴旺,两人结婚后的十一年里,育有四男三女共七个孩子。比阿特丽克丝的父亲鲁珀特是波特家的次子,出生于1832年。在艾德蒙的事业有起色后,家里常常是宾朋满座。在众多朋友中,有两个人对艾德蒙的人生轨迹产生了重大影响,并促使他在若干年后举家南迁,这两个人分别是理查德·科布登和约翰·布莱特。波特之所以能与科布登相识,说到底还是因为棉花。科布登最初是一名旅行推销员,负责为伦敦的一个棉纺批发商推销产品,到1831年时,他已经成为兰开夏郡一家棉纺工厂的合伙人。布莱特是一名教友派信徒,他的父亲是罗奇代尔地区的一名磨坊主。他与科布登志同道合,两人不约而同地投身到“反《谷物法》联盟”的事业中,为废除控制农民谷物价格的《谷物法》尽心竭力地奔走。1841年,科布登当选为斯托克波特地区的议员,两年后,布莱特也当选为达勒姆地区的议员。两人就此开始了他们的政治生涯,并在日后逐渐成为英国政界影响深远的人物。受这两个人的影响,波特一家谈论的话题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强烈的政治气息。

波特家的常客约翰·布莱特(1811—1889),1843年首次当选为议员,曾与科布登一道,为废除《谷物法》积极奋斗

理查德·科布登(1804—1865),同为波特密友,1841年当选为议员,反《谷物法》联盟领袖

詹姆士·马蒂诺,唯一神教派牧师,曼彻斯特唯一神教派新学院教授,艾德蒙次子——鲁珀特·波特的老师

1842年,艾德蒙·波特一家从曼彻斯特迁往自家工厂附近,在那里建起一座气派优雅的宅院,命名为“丁廷格小屋”。在这里,水库风光尽收眼底,波特家对朋友们的款待也越发慷慨奢侈起来。宾客们或乘火车沿新修的铁路,从二十多公里外的曼彻斯特赶来,或驾着自家的马车,沿着乡村颠簸崎岖的道路来到丁廷格。众多的访客中也包括盖斯凯尔夫妇——丈夫威廉是克罗斯大街基督教礼拜堂的主任牧师,妻子伊丽莎白当时尚未开始她的作家生涯。每年夏季避暑期间,波特家总会在苏格兰租住一幢大房子,威廉·盖斯凯尔是那里的常客。

当时,艾德蒙·波特俨然已成为一位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他在担任商会会长的同时,也兼任曼彻斯特美术学校的校长一职,这是他长期致力于培养纺织品设计人才的结果。此外,考虑到他率先将科技手段引入棉布印染业的这一卓越功绩,皇家学会授予他会员资格。艾德蒙的印染生意如日中天,越发红火起来,他的长子克朗普顿逐渐肩负起经营管理的重任。对艾德蒙来说,实现他多年政治抱负的时刻终于到了。1861年,艾德蒙·波特当选为卡莱尔地区的自由党议员,并于同年离开曼彻斯特,前往伦敦。

鲁珀特·波特在林肯律师学院求学期间所作的素描。五十年后,他的女儿也画了一幅戴着无边帽的小鸭子的作品

艾德蒙的次子鲁珀特与哥哥一同在当地学校接受教育,他十六岁时被送往曼彻斯特的唯一神教派新学院学习。在那里,他遇到了两位对他影响至深的老师,一位是威廉·盖斯凯尔,另一位则是哈丽雅特·马蒂诺的弟弟——詹姆士·马蒂诺。多年后,比阿特丽克丝·波特回忆起马蒂诺博士与爸爸会面的情景时,这样写道:“我觉得爸爸对马蒂诺博士的才智和人品非常仰慕和崇拜,对他的尊敬也远远超过对其他人。我曾听爸爸说,马蒂诺博士头脑清晰,具有良好的判断力,在宗教问题上,他是唯一可以绝对信赖的人。”

鲁珀特学生时代成绩优异,曾多次获得古典文学和古代史等科目的优秀奖。他同时也学习数学、物理、法文和德文,并在1851年获得文学学士学位。他是整个波特家族中第一个获得这一殊荣的人。

家里人原本期待着鲁珀特能像兄长一样,尽心竭力地经营家族生意,但鲁珀特已经打定主意,想要成为一名出庭律师。就这样,他于1854年初来到伦敦,在林肯律师学院攻读法律专业。这里的生活不像格洛瑟普的田园生活那般悠闲,学习任务非常繁重,但鲁珀特的成绩十分优秀,有时为了缓解压力,他便在空闲时画素描。他一直对绘画很感兴趣,素描本里都是鸟类和动物的精美写生画,还有诙谐幽默的人物、动物讽刺画。

1857年,鲁珀特正式获得律师资格。1863年,他与兰开夏郡一位棉花商的女儿海伦·利奇结婚

1857年11月17日,鲁珀特·波特正式获得律师资格,二十五岁的他从此开启了与家里兄弟们截然不同的职业生涯。他的专业是平衡法起草与产权转让,他曾在伦敦律师学院的律所里任职三年,接下来的三十年里一直在新广场3号律所任职。

鲁珀特三十一岁时与海伦结婚。海伦的父亲名叫约翰·利奇,是波特家的一位老朋友,也是一名唯一神教派信徒。他本是斯泰利布里奇地区的一名棉花商,家资殷实,性格爽朗,对于扩展事业颇具独到见解,因而被誉为“曼彻斯特皇家交易所最精明的人”。为了节省进口皮棉的成本,他组织了自己的私人船队,如此摇身一变,棉花商又成了造船大户。约翰娶了一位名叫简·阿斯顿的姑娘,女方的娘家在大曼彻斯特的杜金菲尔德地区。婚礼当天,这位新郎“一袭紧身打扮”,非常惹眼。随后,“这对新人驾着四轮马车开始了新婚旅行,他们踏遍了整个英格兰地区。对于新娘而言,这的确是一场毕生难忘的旅行”。约翰·利奇讲起话来总是力求文雅:“记得有次去伦敦,他当日便折返回家,逢友便称自己是‘禽鸟’——暗示自己像候鸟一样往返于两地。”

1875年,九岁的比阿特丽克丝在达尔盖斯宅邸度假时画的水彩画

1880年7月,比阿特丽克丝在十四岁生日前画的蓝铃花和雏菊

比阿特丽克丝和弟弟伯特伦养的宠物蝙蝠,这幅画是比阿特丽克丝在1887年4月所画

比阿特丽克丝1887年2月画的飞蛾成虫、幼虫,原始大小的蛹以及显微镜下翅面鳞片的放大图

与当时的很多富裕人家一样,利奇一家也是儿女满堂,他们共育有三男五女。最小的女儿伊丽莎白嫁给了鲁珀特的弟弟沃尔特·波特。约翰去世两年后,1863年8月8日,海伦与鲁珀特·波特在曼彻斯特附近的海德地区一座唯一神教派教堂内完婚。二十四岁的海伦比丈夫小七岁,嫁妆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一大笔遗产。

婚后的头三年,波特夫妇一直住在当时伦敦市内的繁华地带——哈利街1号,如今那里已经成为医生们的高级住宅区。海伦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波特夫妇搬到了博尔顿花园,住在一栋新建的四层小楼里。由于地处肯辛顿郊区,这里远离喧嚣,生活宁静。五十多年里,一家人一直住在博尔顿花园2号,直到鲁珀特去世后才将这处宅邸卖掉。

对于波特太太而言,要想打理这样一栋大房子,必须雇上几个仆人才行。于是,她从老家斯泰利布里奇请来了两姐妹帮忙。伊丽莎白负责家务,萨拉负责全家饮食。随后又从伦敦请来了乔治·考克做管家。这位管家的性格非常古板,他的拿手绝活儿是将桌上的餐巾纸折成三角帽的形状,把银器擦拭得一尘不染,餐具也摆放得井井有条。此外,波特太太还雇用了一位名叫雷诺德的车夫,让他负责照料位于博尔顿花园后面的一排马厩里的马匹。女儿海伦·比阿特丽克丝出生后,波特家又聘请了一名负责带孩子的保姆。

博尔顿花园2号公寓的庭院。鲁珀特·波特摄于1890年4月。1866年,比阿特丽克丝即将出生时,波特夫妇迁到了这所新居

比阿特丽克丝小时候是一个孤独的、纤弱的,并且经常生病的小女孩

在接下来的四十三年里,位于博尔顿花园公寓四楼的育婴室,一直是比阿特丽克丝玩耍和接受教育的场所。后来,这里又成了她的画室。很多作品中提到,比阿特丽克丝童年的家教十分严苛,其实这在当时的中产阶层家庭中是很普遍的现象。相比之下,波特家对孩子并不过分苛刻。

孩子们在育婴室内接受严格看管,没有机会与父母交流。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由保姆和家庭教师负责看管或教育,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或者在跟父母道晚安时,才有机会被带到楼下跟父母相见。波特太太偶尔也会沿着长长的楼梯爬到二楼的育婴室去看看,但这种时候不多,而且她对里面的情形几乎一无所知,毕竟这里是保姆的专属地盘。

看管比阿特丽克丝的保姆来自苏格兰的高地地区,那里也是波特一家每年夏天都去度假的地方。据比阿特丽克丝回忆,这位保姆“对巫术、精灵以及加尔文宣扬的恐怖教义深信不疑(这些教义逐渐被遗忘,但精灵故事保存在了我的记忆里)……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一两岁时的情景;不仅仅是记得学习走路之类的事,还记得一些场所,记得当时的种种感受……那时我最喜爱的玩具只有两件:一件是一个破旧的木偶,名叫托普西;另一件是一只胖嘟嘟的填充小猪,它之前是白色的,后来变得脏兮兮的(后来连胶带做的尾巴也掉了)。不过这只小猪不是我的。奶奶把它放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鲁珀特·波特对摄影艺术极为迷恋,时常以妻女为主题拍摄照片

比阿特丽克丝与威廉·盖斯凯尔在达尔盖斯宅邸。比阿特丽克丝正穿着那双“黑白相间、斑马腿般的长筒棉袜”

比阿特丽克丝由保姆麦肯齐全权负责照顾。她平日里对比阿特丽克丝的管教颇为严厉和规范。她给比阿特丽克丝喂奶、穿衣,哄着她学会爬、学会走,并且教她说话。除此之外,她还给比阿特丽克丝讲起了精灵故事。如果从文学性的角度来看,比阿特丽克丝当时最喜欢读的书都属于“不入流”的垃圾作品,然而从现代性的角度来审视,这些书可算作饱含辛辣讽刺的伪童书!用比阿特丽克丝的话说,她“喜欢读些关于小女孩的傻故事”。她读的书虽然零零碎碎,却十分驳杂:“我还记得,小时候保姆给我读过《汤姆叔叔的小屋》。”比阿特丽克丝能够自己读书以后,波特家的图书馆就成了最好的阅读资源。“当时我已经试着读韦弗里的小说,除此之外,我还读过一本味同嚼蜡的《印染入门》,还有一本晦涩难懂的厚书——我记得好像是特里默夫人写的《知更鸟罗宾的家族史》,不过一点儿都不好看。”“后来我又漫不经心地读起了《罗布·罗伊》,吃力地看了几页,读得非常痛苦;之后又试着读了读《艾凡赫》和《魔符》,之后继续读起了《罗布·罗伊》;不知不觉中,我竟然能看下去了(只不过要跳过那些复杂的单词)……当时手里的书少得可怜,只好把埃奇沃思小姐和司各特的小说读了一遍又一遍。”

鲁珀特·波特的两幅画作,后来被印在博尔顿花园育儿室的盘子上

比阿特丽克丝自小体弱,经常生病,没有什么玩伴,也很少去伦敦以外的地方,唯一的活动就是常常带着她的小狗桑迪在肯辛顿花园散步。桑迪是她最早养的小狗,一只褐色的苏格兰小猎犬;除此之外,陪她散步的就只有保姆——在一旁负责她的衣服没有穿得不像样子。比阿特丽克丝回忆说:“当时穿的衣服很不舒服,和丹尼尔画的梦游奇境中的爱丽丝一模一样:连衣裙用糨糊浆洗过,白亮亮、硬邦邦的;长筒棉袜一圈儿黑一圈儿白,看起来像斑马腿;高帮皮靴上钉着一排扣子。”“头发必须朝后梳好,捋顺,然后用一条扁平的发带束在耳朵后面。星期日要戴黑色天鹅绒发带,平日戴黑色或棕色的普通丝带。我记得发带的两端各有一颗扣子,分别连结着一段橡皮筋,两颗大扣子总是紧紧地勒在耳根上,疼得要命。”

比阿特丽克丝在1884年7月28日的日记里写道:“爸爸今早在密莱司家里为格莱斯顿老先生拍了一张照片。”

年幼的比阿特丽克丝被保姆照顾得妥妥帖帖,而在这一段时间里,鲁珀特·波特正尽情地享受伦敦上流社会的闲暇生活。他把日常业务托付给其他人打理,自己则终日出入于“革新”俱乐部,与自由党派的支持者聚在一起,这其中就有他父亲艾德蒙的老朋友约翰·布莱特。与这些人在一起,他总能找到一种家的感觉。鲁珀特常同刘易斯·莫里斯讨论诗歌,此人是一名专门负责所有权转让业务的律师,也是一名诗人,同时还是“英国贵妇学校及上流社会的桂冠诗人”,也是坦尼森勋爵的挚友。与此同时,鲁珀特继续保持着对艺术和绘画的热爱,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皇家艺术学院观看展品,或是去美术馆买些作品来收藏,他尤其偏爱伦道夫·凯迪克的作品。他仍然保持着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时常作画和素描,不过从来不作油画。十八年后,他的女儿比阿特丽克丝这样写道:“爸爸显然不知道作油画的难处。虽然他的素描很不错,但从来没尝试作过水彩画,当然更不用说油彩了。”鲁珀特常常陪着妻子去剧院看戏,他特别钟情于喜剧和轻歌剧,对摄影的兴趣也是与日俱增。当时,摄影还是一种新颖的艺术形式,早在与海伦结婚之前,他就已经对摄影萌生了兴趣。

约翰·埃弗雷特·密莱司爵士参照鲁珀特·波特的摄影作品,于1885年为英国首相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作的肖像画

那个时代的摄影器材十分笨重,不过鲁珀特雇了多名仆人负责搬运,这样他便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摄影这项新的嗜好中,满足他随时随地拍摄的意愿。他用照片记录下了伦敦街头变幻的风景,也把耐着性子摆姿势的家人和朋友收入了镜头。1869年,鲁珀特成为伦敦摄影协会的会员。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向协会的月刊杂志投寄自己的作品,而且还从中学到了不少有关摄影的知识。鲁珀特还曾多次在每年一度的摄影展上展出自己的作品。虽然摄影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但几年下来,他的摄影技巧已经相当娴熟。有的时候,他会为好友,也就是当时著名的油画家、插画家约翰·埃弗雷特·密莱司提供风景照片,作为他绘画用的背景素材;有时候也会拍些自己姐妹的照片,给他做参照。密莱司娶的是约翰·拉斯金的前妻,夫妇二人的引荐让鲁珀特极大地拓展了自己的社交圈,从而结识了许多社会名流,其中便包括罗斯伯里伯爵的小女儿佩吉·普利姆罗丝夫人,以及曾在晚年当上英国首相的威廉·格莱斯顿。鲁珀特是一位一丝不苟的摄影师,每等到照片显影后,他总不忘在每张照片后面记录下拍摄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进大箱子或是影集里。这些作品被完整地保存了一个多世纪,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纽顿风景,作于格斯豪尔塔楼。这是比阿特丽克丝的母亲海伦·利奇结婚前的一幅画作

此时,海伦·波特已彻底告别了悠然自在的田园生活,转而把精力花费在一名城市妇人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上。她再也没闲情捡起“还算拿手的水彩画”,每天不是坐着马车出去送请帖,便是与肯辛顿的贵妇人们聚在一起饮茶,要么就是急匆匆赶回博尔顿花园2号宅邸准备精致丰盛的晚宴——要知道,波特家的座上宾是绝对不会饿着肚子离开的。宴席之丰盛,仅从1875年5月7日的记录便可见一斑。客人们的饮食包括:“春季蔬菜汤、三文鱼、甜面包、龙虾、炸肉排、童子鸡、火腿、烤羔羊、豌豆烤鸭、奶油布丁、果冻、樱桃冰激凌和黑面包冰激凌。”

1872年3月14日,海伦·比阿特丽克丝快六岁时,她的弟弟沃尔特·伯特伦出生了。因为给姐弟俩取名的时候,姐姐的名字里借用了妈妈名字中的海伦两个字,弟弟则取了叔叔名字中的沃尔特三个字。为了避免叫起来混淆,人们只叫姐弟俩的中间名字——比阿特丽克丝和伯特伦。而家里的亲戚朋友则叫他们“B”和“伯蒂”。弟弟出生后,保姆要同时照顾两个孩子,难免有些精力不济,年龄大些的姐姐自然要独立起来,自己找些有趣的事情做。比阿特丽克丝继承了父母的艺术天赋,很小的时候就从素描和油彩绘画中找到了乐趣,对于书中的插图更是百看不厌。家里人总是不住地鼓励她。等她年龄大了些,父母陆续添购了一些新的读物放在育儿室里。后来比阿特丽克丝回忆说:“只要莫尔斯沃思夫人的书一上市,父母就会买给我,书里还配有沃尔特·克莱恩画的插图。”此外还有埃威格夫人写的《小妖精布朗尼》,书中配有克鲁克尚克画的插图,以及美国儿童杂志《圣徒·尼古拉斯》——这本杂志当时正刊载着雷金纳德·伯彻和霍华德·派尔的作品。很多名家的画册、书籍都在比阿特丽克丝阅读的作品之列。“我大约六七岁的时候……爸爸的朋友、牛津大学的威尔森教授来到家里,从兜里掏出一本书,然后跟妈妈一起谈论,我这个年龄读这本书是否太早,或者这本书是不是太老了——在我看来都是一回事。这本书当时颇受人们喜爱,作者也是牛津大学的一位教授。当时我一下子就被丹尼尔的插画迷住了,根本记不得他们是怎么评论刘易斯·卡罗尔的。”

在比阿特丽克丝六七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了《爱丽丝梦游奇境》的复印本,并且立即被丹尼尔的插画迷住了

比阿特丽克丝渐渐长大,与父母相处的时间也逐渐增多。不过她总觉得母亲难以接近,心里有些畏惧。与母亲相比,她更喜欢父亲,与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每逢父亲外出应酬或休假时,父女两个总要分开一阵,于是只好用书信往来,各自诉说近况和见闻。九岁的比阿特丽克丝曾给父亲写过一封信,信中说道:“亲爱的爸爸,今天我不能去花园里散步了,因为我感冒了。宝贝女儿H.B.波特。”她的父亲在回信中写道:“亲爱的B,希望你以最快的速度好起来。你会传染给妈妈的。你的爸爸。”

1866年,比阿特丽克丝的祖父艾德蒙·波特退休后,携妻子从女王门迁至赫特福德郡哈特菲尔德地区的坎姆菲尔德庄园。据比阿特丽克丝回忆说:“那是很大的一栋老房子,不过里面的房间不大,没有过于华丽的装饰。房子的外壁是红砖砌成的,刷了白漆。”整个庄园占地三百英亩,宽敞的花园是“万能的布朗”于1800年所造。对于伦敦来的孩子而言,这里与天堂无异。比阿特丽克丝对这里充满了热爱,用她的话说便是“全世界都找不出更让我喜爱的地方了……老式挂钟在马棚里嘀嘀嗒嗒地走着,空中弥漫着刚刚割下的干草的芬芳,农家庭院里的动静远远地传入耳中……你只需要敞开心扉,就能像我一样置身其中,看到风从北面的阳台呼啸而过,卧室窗外的橡树在冬夜里低吟和摇曳着,橡树下方,绿色的草地延展开来,一直铺向水塘的方向……再往东,穿过大片的绿草地和稀稀疏疏的几棵橡树,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潘珊格森林,延伸到升起的地平线。如果在附近登高望远,你会觉得整个赫特福德就像是一棵硕大的橡树。每一排篱笆里都耸立着棵棵树木,站在门前的小山丘上,一眼望去,排排大树,重重叠叠。到了夏天,远景是清一色的浓绿……”

1875年,九岁的比阿特丽克丝写给父亲的一封信

“冬天的景色丝毫也不逊色。披霜挂雪的橡树仿佛被精心装饰过,映着蓝天和阳光时,偶尔会发出橘黄色的光芒,即便是在阳光下,霜雪也不会融化。祖母曾对我说,在赫特福德,雪一旦下起来,整整一个冬天都不会化。不知你是否注意过,下霜的时候,雪就会变成青色。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奇异的颜色。想来这种乳白中透着柠檬青的颜色倒与野生香脂树树籽儿的颜色有些相似。霜雪天里,庭院里的两棵香柏煞是好看,向外延展的树枝如同挂上了霜雪做的花环,雪化的时候,水珠缓缓地滴落在满是灰土的老树皮上,打出一片红色印记。”

赫特福德郡的坎姆菲尔德庄园,如今已成为芭芭拉·卡特兰德的住宅,与当初1866年比阿特丽克丝的祖父艾德蒙·波特购买时的样子并没有多大变化

比阿特丽克丝与爸爸关系十分亲密,她会耐心地跟爸爸一起摆好姿势,等着延时照相机自动按下快门

除了美景之外,坎姆菲尔德庄园还有各种各样的农产品。比阿特丽克丝曾回忆说:“对于我们这些长年生活在都市伦敦的孩子来说,最令人欢喜的是每天在庄园里都有无限量的鲜牛奶喝。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到祖父母家那天的场景:经过一路的颠簸,我已经口干舌燥、疲惫不堪,眼巴巴地盼着那第一顿的午后茶点。当时我坐在窗前,看到一个农家的小男孩儿,他手里提着一个大牛奶桶,摇摇晃晃地沿着马车道走过来。牛奶端上来的时候已经加过热,装在一个鼻烟色的罐子里,罐子深得似乎没有底,里面的牛奶微微泛着青色。”

“我至今似乎还能听到年轻的保姆从橱柜里拿出陶瓷盘子时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以及铺开洗得白白净净的粗棉织桌布时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响声。那些陶器散发着一股凉飕飕、很好闻的气味……后来,我们又吃到了鸡蛋——那些刚下的鸡蛋特别新鲜,即便是再没有经验的厨娘也不会把它们煮硬。”

不过,坎姆菲尔德庄园之所以令比阿特丽克丝情有独钟,最主要还是因为这里与她的祖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阿特丽克丝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常坐在书房桌子下方的横杠上,“照顾”她的宝贝绒布小猪。比阿特丽克丝还记得,“桌布上带着黄绿色的流苏,祖母的罐子里装着非常硬的姜饼,我当时躲在桌子下面偷吃,一颗(乳)牙被硬生生地硌掉了”。祖母还拿出很多书来给孙女看,比如埃奇沃思小姐的《单纯的苏珊》,那是一本厚厚的袖珍本旧装版。此外,她还常给比阿特丽克丝讲起自己小时候在格斯豪尔生活的故事。就这样,祖孙二人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这段感情一直持续到1891年杰茜·波特去世,那一年她刚好九十岁。

比阿特丽克丝与家庭教师戴维德森小姐。鲁珀特·波特摄于1876年前后

从伦敦到坎姆菲尔德的交通还算便利,因此,比阿特丽克丝时常到庄园去做客。另外,波特一家每年4月份都会离开伦敦,在位于英格兰西南的海边旅馆里住上两周。每年夏天,波特一家都会带上仆人出去避暑,从7月末一直住到10月份。鲁珀特婚后的十八年里,一直像他的父亲一样,每逢夏天就携家人到他最喜爱的苏格兰去避暑,在乡间租一座拥有大片土地的庄园,在那里度过漫长的夏天。1871年夏,鲁珀特设法租借到了优雅气派的达尔盖斯宅邸,从这里能够俯瞰泰河缓缓流过,并且距离珀斯的邓凯尔德不远。这栋宅邸的主人名叫查尔斯·斯图尔特,时任南非最高法院的法官。在接下来的十一年里,达尔盖斯宅邸一直都是波特家消暑的必选之地。一家人乘火车从国王十字车站出发,一路向北来到山野乡间,一住就是三个月。其间,大人们在宅邸附近猎捕些山鸡、松鸡,或是追捕雄鹿,或是到泰河钓鳟鱼。孩子们有时也跟着大人一起钓鱼,有时则在泰河两侧的石滩上独自玩耍,在被河水卷上岸的横七竖八的流木里“探险”“寻宝”,或是在森林荒野里自由自在地奔跑嬉戏。

十一岁的比阿特丽克丝与家人在乡间度假时画的一张风景画。画的右下角记着日期:1877年10月

对于生活在伦敦的孩子们而言,达尔盖斯无疑是个绝佳的所在,苏格兰的田园风物更是对比阿特丽克丝和她弟弟以后的生活造成了很大影响。比阿特丽克丝十八岁时在日记里写道:“树林里居住着传奇而善良的人们,上个世纪的勋爵贵妇与我一路同行,沿着草木葱郁的小径,不时从矮的围垣或墙花篱中摘下一枝枝古色古香的花朵……我记得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石楠散发出幽幽的芳香,清风吹过杉林时轻声低诉,仿佛是尘世中最美妙的乐曲。即便偶尔远处会传来隆隆的雷声,山谷中会卷起呼啸的狂风,啊,这里依然是那么美妙,依旧是我眷恋的家……夕阳正缓缓下沉,渐渐隐没在群山之间,山的那边腾起一片紫色的暮霭,缓缓飘进山谷,与谷中氤氲的雾气融在一处。一两个小时后,预示着丰收的满月从群山之中升起,精灵们纷纷跑出来,在平坦的草地上翩跹起舞。耳中不时传来夜莺的怪异啼叫,蝙蝠不断在房子四周盘旋,黑漆漆的森林里回荡着獐鹿的嘶鸣。夏夜的轻风奏起狂放而奇异的乐曲,由远处缓缓传来,越来越近。”

在达尔盖斯宅邸,比阿特丽克丝满怀着兴奋与喜悦,探索着身边这个充满野性的世界。伯特伦年纪大些时,也加入了姐姐的探索行动,时而追逐着害羞而胆小的獐鹿,时而四处采摘野花,带回家去仔细研究,一笔一画地临摹下来。比阿特丽克丝把大量时间花在了临摹和彩绘上。她九岁时的作品便隐隐透露出一种“日久必成气候”的气象。她几乎见到什么就画什么,不论是大人们在白天猎捕到的动物,还是从草地上采摘来的金凤花,都是她的临摹素材。姐弟俩在抓到野兔后,会把它们驯服,然后作为临摹的对象画下来,有时还会把它们带回伦敦。如果兔子死了,姐弟俩就把兔皮剥下来,把兔肉扔到锅里煮,一直煮到骨肉分离,然后把骨骼拿出来做研究,经过一番临摹,再收藏起来。此外,姐弟俩还学会了辨认鸟的叫声。只要听到附近树林和田野里有鸟叫,他们马上就能判断出是什么种类的鸟,并且知道它们的巢穴在哪里。姐弟俩的探索和发现得到了父母的鼓励。

死于达尔盖斯的金翅雀,比阿特丽克丝于1879年8月20日绘

“我还清楚地记得十岁生日的那个清晨,清楚得如同苏格兰的阳光洒落在老旧的地毯上。爸爸送给我一套布莱克布恩夫人的鸟类写生画册。我当时心情非常激动,满怀期待地去敲爸爸妈妈的房门。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又是在早上,家里人连早饭还没吃。我把这套画册存放在客厅的橱柜里。每次看书之前,我都要到那个精致的黄铜水龙头下面,把脏兮兮的小手洗干净。冷澈的泉水像琥珀一样,从高昂的水龙头里奔流而出……那本书很漂亮,绯红色的封面镶着金箔的边儿,我高兴得在屋子里手舞足蹈,一刻也停不下来。”当地人都知道姐弟俩喜欢野生动物,于是经常会带些礼物送给他们收藏。比阿特丽克丝回忆说:“还记得星期一那天,伍德先生顶着午后的炎热来到了达尔盖斯。他从帽子里拿出了一份礼物送给我们——那是他在途中捉到的二十几条蝴蝶的幼虫。伍德先生真该用那方红色的手帕包裹这些幼虫,因为他头上的白发已经和幼虫混在了一处。”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