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信仰

每次到拉萨,我都会一个人绕着大昭寺走一圈,绕着布达拉宫走一圈,这是我和拉萨之间的仪式。走在河流般朝圣的人群中,我才感觉自己成了拉萨的一部分。

黄昏里,坐在大昭寺广场,磕长头摩擦地面的声音,风吹经幡的声音,吟诵六字真言的声音,让这里的每一刻都祥和无比。一个两岁多的藏族小姑娘,也在学着大人们匍匐磕头,一板一眼,很认真。我冲她笑,她跑到我身边,出乎意料地用双手捧住我的脸,也冲我笑。

一个年轻的藏族小伙,和别人转寺的方式都不同。他每走三步,面朝大昭寺,先唱诵一段我听不懂的佛经,然后五体投地。他的额头上,覆着厚厚的一层茧。

入夜,昏黄的路灯下,一群十几岁的少年,身子套在饲料袋里,三人一行,整齐划一地起身伏身,步伐、姿态、气势,都有勃勃生气。

在八廓街转寺的石板路上,有时会放着几瓶矿泉水,那是好心人随意放下的,给磕长头的人一点必要的补给。

一个老人看起来很疲惫,他斜倚在长椅旁,吐了一地。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坚持着,继续摇晃着开始磕长头。我走上前,在他手里塞了点钱,说“买点药吧”。

这些从四面八方来拉萨朝拜的佛教徒,很多是从家乡出发,磕长头而来,最长的,要花上一两年的时间。他们顶着风雪,顶着酷日,即便有大石和断崖的拦截,也绝不退缩和偷懒,他们以人世间最强大的精神力量,完成这样一场壮行,他们可能什么都得不到,但他们能体会到心灵无边的宁静。

虽然旅途漫长,朝圣者们出门时不用带太多钱,因为在辽阔的藏区,有藏族人的地方就有他们的一口饭吃!有帐篷的地方就有留宿他们的一角屋檐!

我也去过很多伊斯兰教的清真寺,基督教、天主教、犹太教的教堂,埃及和印度的神庙,听了很多用不同的语言诵经或唱诗的声音,每次都有相似的感动。我还不能理解不同的神所代表的意义,但我相信——“相信”本身就有惊人的力量。

在旅行中,信仰是一个无处不在的事物,在抵达未来的路上,信仰是引导我们前行的那一盏长明的烛光。信仰未必是神祇,但它必须是我们内心所忠诚的法则,那会让我们在面对诱惑时不轻易地迷失,在遭遇困境时不轻易地放弃,在世事的纷乱喧嚣中保持内心的平静和安详。

1 遗世独立西海固

我和西海固的故事,从《心灵史》的书页上启蒙,在有意无意多次错失之后,我终于一个人负上背包,如一粒种子,降落到这片贫瘠的土壤。是粗砺的风所催发,是干燥的沙尘所催发,是荒凉而无边际的山脉所催发,我为她而“举意”了——用我的心肠和笔杆,和她的孩子们并肩而立,将这土地上的仇恨和宽容,愚昧和信仰,绝望和渴望都浸透纸面,把“哲合忍耶”的故事在现世的光影中随风扬起。

从宁夏回到北京,我常常感到困惑,直到一个月后我收到西吉县白崖清真寺的阿訇马长明的短信,“自从分别后再没跟你联系,不知去向。命中注定认识你,这缘分值得珍惜。无论距离千万里,我每时每刻都想念着你!”……“如果不嫌弃的话,今天(7月2日),我俩定为兄弟节(结友为兄)。”我突然如醍醐灌顶,一切的混沌都渐渐消散——我在疑惑什么呢?也许历史博大我无从考据,也许山野荒僻我步履难及,但人心可鉴,这就是我要讲述的西海固的故事。

虽然只是五天,却如同五个轮回。你能想象这样的风景么?太阳的余晖还未散去,白色的月亮飘浮在田垄之上,空气中没有一丝湿润,风偶尔带来灶台的烟火味。而令人震惊的,不是这片静谧,而是一望无尽的、褐色的山丘,黄土如排浪,涌向苍白的天际。雨水冲刷过的地方,形成不规则的裂谷,似乎随时都要倾倒,谷中的溪水涓涓流淌,只占据了河床的百分之一,除此之外的地方,是如积雪般的盐碱。而村庄呢,村庄就在黄土之中,就是黄土的一部分,墙壁的颜色,屋顶的颜色,门框的颜色无一例外,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北风中的旷野。

这里的人,比自然更有力量。每天,当东方泛起鱼肚白,山谷中就响彻雷鸣般的唱诵。比自然的力量更为强大的是内心的力量,信仰令炼狱般的西海固成为最后的归宿。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人,比西海固人更重视仪式,他们的婚嫁、生养、丧葬、祭祀、礼拜、劳动、饮食,都显露出浓郁的宗教意味。外人也许会对这些仪式产生紧张,即使县城里的人,也会好心提醒我,说乡下的回族人如何彪悍好斗,而当你真正接触了他们,却无法不为之感动。如果失去了信仰,在西海固的屋檐之下,将再没有一线生机。

河与沙

直到飞机在银川降落,我一个人茫然四顾,发现居然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我将往何处?西海固么?西海固又是什么?如果仅仅把它理解成西吉、海原、固原的简称,自然一切迎刃而解。但在现代中国,历史的影像早已残破不堪,我完全可以想象在三个县城能看到什么——贴着瓷砖的商铺,八条车道的宽阔马路,面积惊人却没有荫蔽的广场……中国的小县城早已形成八股文一般过于相似的发展模式,除此之外呢?值得夸耀的仅此而已么?

我决定不要直接触碰西海固,先从她的边缘慢慢潜入。

于是,我来到了中卫,黄河大拐弯的地方。

猫头刺,苦马豆,柠条锦鸡儿,红砂,砂蓝刺头,黄刺玫,沙冬青,沙苁蓉,沙拐草,沙生针毛……

在腾格里沙漠的治沙博物馆,我抄录下这些拗口陌生的名字,仅仅对着这样的字眼,我已经口干舌燥。在来到腾格里之前,我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沙漠,在有限的知识中,沙漠的意象,是死寂冰凉的沙丘之上,一轮皎白的落日,或者在正午,灼热的空气扭曲了临近大地的视线,如同沸腾的开水。

这些都没有错,然而,沙漠更动人心魄的,是这些奇名怪姓的小生命。它们的顽强超乎想象,用自己的肢体锁住沙漠中的每一丝水汽,然后在光合作用之下,长出针状的叶子——阔叶是过于奢侈的,沙漠植物更喜欢朝下发展,把根扎得更深些。沙漠上的绿色,总是不足够饱和,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能发现一些星星点点的奇异色彩,比如砂蓝刺头和红砂,就有着不输于豆蔻和玫瑰的艳丽。

你可以想见草原上奔逐的兔子,更可以想见森林中腾跳的猛虎,但沙漠么,你能想见沙漠中富有动感的生命迹象么?

在沙漠边缘的一个农庄,我遇到了“默默”。她是一只未成年的小骆驼。她的父母被拴住了,而默默因为年龄小,还享有自由的权利。默默是我起的名字,从看见我的第一眼起,她就喜欢上我了——至少她不断找机会亲近我,甚至把湿漉漉的鼻子贴到我的肩膀上。但她不怎么说话,我试图跟她交谈,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冲我打了个喷嚏。

越往沙漠的深处去,静谧的黄沙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一只黝黑的甲壳虫从我的脚边匆匆路过,留下了两道小脚印。如果不仔细观察,你是看不到它的,在广袤的大沙漠中,这小虫子可能躲藏在任何一个沙丘的阴影中——小家伙们不得不想尽办法减少水分的蒸发。水是这里最宝贵的东西。据说,它们是靠日出之前凝结在后背的露水来补充水分的。

腾格里沙漠的一侧,横躺着黄河。河流沿岸形成了绿洲。简短地向母亲河致意之后,我匆匆离开了。一个偶遇的银川女子告诉我:“太多人不了解宁夏了,都以为我们生活在蛮荒之地。我告诉一个广东的朋友,说我每天骑骆驼上班,住着沙漠里的帐篷,他居然信了。”我心里觉得,这样的误解不仅来自于地理的隔离,或许还来自于心灵的距离。

路与人

我来到了西吉。入夜,在西吉的河边,年轻人三三两两,有人把手机当作音响,闻歌起舞。我是循着歌声来的,他们围坐在河畔,沉浸在一种忧伤又美妙的气氛中,歌声可以反映出他们内心的不安。

我悄悄站到他们身后,他们也发现了我,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合唱团。但夜真的深了,他们说,还有八天就要高考了,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唱歌,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说完,他们随即散开,潜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其中一个孩子陪着我,在西吉的街头找旅馆。我问他哪个大学是他的目标,他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只要是个大学就行。”“今天校长说,我们都是渣滓,是考不上大学的。”他的声音有些暗淡。对很多人来说,未来是晦暗不明的,因为不知道通向未来的路在哪里。

第二天,赶最早的一班汽车,出发前往火龙寨。选择这个地方,出于一个旅行者的本能——在我询问过的三个当地人之中,有两个都提及了这个地方——据说是北方中国难得一见的丹霞地貌。车子颠簸在路上,透过车窗,可以近距离地观察西海固的民舍,所有的建筑都和泥土有关,泥土的墙坯,泥土烧制的瓦片,泥土浇筑的阁楼。然而,如此素面朝天的建筑样式,却显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秩序感,泥土孕育了粮食和瓷器,又成为西海固取之不竭的和唯一的建筑材料。

汽车只能把我捎到一个岔路口,步行了一个小时后,才进入了火龙寨的腹地。描摹火龙寨的景象,的确要费些脑筋。在荒凉辽阔的西北高原,它的存在称得上是一个异数。红色的岩石,如同烈焰般蔓延在整个山谷,山峰隆起,造型万千,比千篇一律的黄土陇多了无尽的想象空间。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存在于此千百年的盎然生机——深绿色的丛林满坑满谷,在干燥的北风中,盛放着色彩艳丽的野花。这在任何的溪流之地司空见惯,而在干涸的西海固,火龙寨如同沙地上开出的莲花,有一种剧烈反差下的骇世之美。

翻越了火龙寨的主峰,一路跋涉,终于走出了山谷,将近正午,烈日炙烤,我几乎浑身湿透。坐在路边喘息的片刻,一辆面包车从山谷中驶出来。我急忙拦车,司机是一位斯文的中年人,颇有气质,装束不同于当地村民。我希望能搭个顺风车,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现在想来,这次相遇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在后来的几天中,命运将我引入西海固最深处的角落。

与我相遇的人,名叫陈志坚,这个名字在分手时我才真正知道,当初我只管他叫“大哥”。简短地交谈后,我即为他所深深感动。他从银川来,已经在西海固及周边的县市间辗转了三个月,为了调查散落在乡间的数以千计的清真寺,为了出版《宁夏清真寺大全》。我决定加入“大哥”的宏伟行程,他或许因为这三个月来的寂寞,也很高兴有我“陪同”。同行的还有一个美髯白帽的回族老先生柯占祥,是“大哥”找来的火石寨乡的向导——每到一个地方,他都需要熟悉乡情地理的当地人的协助。

第一站抵达徐家庄清真寺,我第一次触碰到了“哲合忍耶”。《心灵史》讲述的故事徐徐展开,埋藏于世俗中的文字正逐一找到归宿。当阿訇的小弟子在我面前唱诵《古兰经》的时候,我知道,西海固的大门,已经“吱呀”作响了。

书与光

我和陈大哥从东关清真寺的厢房起身,驱车前往白崖沟乡。

只是短短的一天,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几乎无话不谈。男人之间,这样的友情尤其可贵,只是一个照面,就可以完全去信任,去托付,去倾诉和回应。

在下白崖清真寺马长明阿訇的书橱上,我看到了一本《心灵史》。

如果非要我回答,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我只能说:这是回族人张承志所撰写的一部叙述伊斯兰教哲合忍耶派兴亡浮沉的带血的史诗,两百年间,哲合忍耶派的教众不断走向牺牲,他们与清政府,与国民政府都有过激烈的冲突,这是贫弱对强权、愚民对官府、棍棒对枪炮的抗争,他们以五十万肉躯守住了“真理”的火光。

沙沟回民马志文是张承志遇见哲合忍耶的启蒙者,他的名字在《心灵史》中反复出现,化作一道隐形的线索,拴住了张承志狂放不羁的心。如果说,我来到西海固有一个确定的目的地,这目的地就是马志文的家,在那个泥土砌成的小院里,张承志用了五年的时间,在星空和烛火的照耀下写就了《心灵史》。

也许是机缘巧合,我竟真的见着了马志文,在沙沟清真寺的绿琉璃屋顶之下。他一如张承志所言的那样缄默。我随他回了家,等他为我翻开《心灵史》的扉页。家里贮藏着太多张承志的记忆,他的房间,他的烛台,他的书籍,他的墨迹,他所张望过的星空和土埂。《心灵史》涤清了张承志的灵魂,也让一个农民和作家之间产生了不可思议的真情意。在马志文的一篇散文中,他讲道:“这竟完全是那以上几百年间的冤枉血泪史所催赶着,是逝去的千千万万沸腾的心灵冤魂在压抑不住内心燃烧的火炬而似神圣者升旗越界了,在灵魂深处,真主显示了大能,在袒护偏慈悯中造化出了承志兄和我两个的一点生命幽灵,需要月光和夜晚的搭配,文人和农人的情感密切地迎合了。”

没错,这是马志文的散文,一个只上了五年小学,只在少年时代读过《水浒》的回族农民的散文。马志文带我和陈大哥走遍了散落在沙沟乡荒原腹地的大大小小的清真寺——满寺河南清真寺、满寺堡清真寺、土桥子清真寺、代沟门清真寺、杜家河清真寺、杨庄清真寺……所到之处,哲合忍耶的教徒们敞开了心门,和我们热烈地交谈,此时马志文沉默不语。而在颠簸的车上,他高声念诵着自己创作的诗歌,泥土味的诗歌嘹亮无比,我听不懂,却又听懂了,这略显悲壮的腔调中纷扬而起的人心。

哲合忍耶是穷人的宗教,他守护着穷人苦难中的理想和绝望中的希望。在夜色深沉中,我和马志文走进一户贫寒的村民家,听他诉说“苦情”,他也许不指望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但“只要你们听进去了,就很好了。”他拿出土豆和烙饼招待我们,炕头上相对而坐,烟雾缭绕的昏黄中眉头深锁。当年张承志也是这样,被马志文带进沙沟的深山,听多斯达尼(汉语“兄弟”意)们争先恐后地诉说他们以及他们祖先的遭遇和苦难。

而哲合忍耶的苦难,又岂是《心灵史》可以描摹周全的。我无法想见二百多年的牺牲造就了这个族群何等的冷峻不拔,但我看得到这片土地的荒凉和贫瘠。一个瘦削的女孩挑着扁担从我身侧经过,马志文说,她是要去山上担水,来回两个小时,等水滴满木桶还要一个小时。如果没有雨,庄稼地从不经灌溉,麦苗旷日地被热风灼伤,就没有收成,但农民们依然固执而勤奋地开垦荒地,播种粮食,萃取这土地仅有的生机。满山满谷都是他们牵着牛马步履蹒跚的身影,犹如茫茫宇宙中走不到尽头的彗星。

在马大哥家借宿一晚,第二天一早站在村口,搭上拉牲畜的货车,启程前往海原,两个开车押运的回族兄弟一路和我谈笑,干涸的田野里居然有一只羽毛鲜艳的长尾野鸡。

海原的县城广场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车子根本过不去。我下车挤进人流,看到一侧街道反而是空荡的,民警隔出了警戒线,一道五彩斑斓的“小河流”正从远处缓缓涌来。这“小河流”由儿童们组成,他们随着铿锵的鼓点,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整齐地踱着步。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花朵一般鲜艳的孩子们,穿着各种奇异的衣服,举着伞、向日葵、风车、气球、花环,或者戴着鬼脸面具,或者打着腰鼓,或者吹着军号,幼儿园的娃娃手牵手,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景象真是美好极了,看着成千上万个小小的笑脸,心里就盛满了快乐。

海原的匆匆一瞥,把《心灵史》灌铅般的文字拨开了一缕异样的光线,这光线不来自任何过去,而来自未来。骨灰可以化作肥料,鲜血可以浇灌花草,苦难可以凝聚人心,生命的轮回总有一种可能,可以把哲合忍耶的守望安放在现实的玻璃窗上。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未来,可以让多斯达尼们不怕牺牲,在任何苦难面前都不放弃生存的意志,在看不到光明的漫长暗夜中不抛弃心灵的一点微光。是的,他们在等待这样的未来——在脚下这片戳着骨头的土地上,他们追寻一种权利,没有这权利,他们的爹就得不到想要的那头牛,他们的娘就会继续为她的孩子没有粮食吃哭瞎眼睛,他们的兄弟就永远讨不上媳妇,他们的孩子就还会继承他们这样的命运,这就是他们要去牺牲的原因。

我又回到了城市,又回到了信仰错乱失去根茎的人群中,看得见他们和我自己身上以及潜藏在心底里的冷漠和傲慢。银川的出租车司机不相信我刚刚从西海固的深山中走出来,在他看来,那里的人野蛮而危险,一个孤身的汉族人怎么能做到呢?是啊,如果我们“以为”做不到,那就真的做不到了,就好像你不信,那信仰还有什么意义呢?

2 从西藏到西藏

我一直对西藏人的内心很感兴趣,在那么高远,那么荒芜的地方,上百公里不见人烟,一顶小小的帐篷,百十头散养的牦牛,就那么孤零零地,在巨大的静寂和天空之下,似乎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而帐篷中的人,又如何打发这样“寂寥”又漫长的日子?

去过西藏的人,似乎总有一天会再回到那里,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勾动了你的魂魄,当站在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等红灯,当下班挤地铁看到每个人脸上难掩疲倦,当车声隆隆飞机轰鸣,有时候会忽然想道:西藏,喔,我已经离开你那么久了?

回到拉萨

在进入拉萨城之前,大多数人都会在某一个抬头的瞬间,瞳孔放大,嘴巴张开,声调抬高,饱含感情地喊出三个字——“布达拉”。

顺着拉萨河谷接近这座雪域的圣城,玛布日山上的布达拉宫不动声色地矗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建筑超越他的高度,运气好的时候,阳光只照射在他身上,四周高山耸峙,云低如幔,那样一种庄严的氛围会让人呼吸短促。

可布达拉宫并不是拉萨的市中心,千百年来,数以万计的信徒经年累月磕长头向拉萨,只为抵达一座供奉着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的寺庙——大昭寺。大昭寺的周围,密密匝匝分布着花岗岩的藏式民居,还有一条像河流一样的街道——八廓街,在早晨太阳升起之前和晚上月亮升起之前,绕着八廓街顺时针转寺的人,在极其的拥挤又极其的秩序中流淌行进,煨桑炉涌着大团的烟,转经筒在“吱呀”作响,乌鸦偶尔扑棱飞过,人和人之间眼神相交,总会微微一笑。

太阳就快下山了,大昭寺的门前依然像七年前那样,磕长头的人此起彼伏,观光客们拿着相机不停“咔嚓”。我就那么傻傻站着,风吹经幡的声音,磕长头手掌擦地的声音,转经筒“吱吱呀呀”的声音,六字真言相互应和的声音,擦肩而过的人呼吸的声音……这些声音充满魔力,不知道在何时,就让我掉了眼泪。

拉萨城里我最喜欢的寺庙是色拉寺,这里最出名的是每天下午三点开始的辩经,数百喇嘛吵群架一般展开有关佛经的辩论,很热闹。在进入寺庙之前,我先转了一圈寺,沿途开满了格桑花,那些花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那些废弃的院落、幽深的窗台、后山上的石头缝里,它们无骨般地摇曳着,可格桑花不是需要被照顾的花,它们只适合长在这样自由高远的土地上,迎风而开。

布达拉宫和七年前没有任何变化,另外,买布达拉宫的门票需要极大的耐心,这里每天只销售两千张门票,你不得不从凌晨开始排队。我宁愿选择绕着布达拉宫转圈,和藏族人一起转动那宫墙外的几百个经筒。一点一点跟在人潮中,渐渐地,就不再那么着急,因为你身前身后的人,都是用一生的时间在做一件事的人。

在拉萨的两天,我的餐单清一色是藏面和甜茶,最常光顾的饭馆是大昭寺边上的光明甜茶馆。拉萨的物价和这里的时间一样走得很慢,牛肉面,五块钱一碗,饺子,五块钱一碗,甜茶,七毛钱一杯。在光明甜茶馆喝茶,藏族大姐来回穿梭倒茶,轮到我时,壶里见底,只倒了八成满,大姐坚持只收我五毛钱。这是我喜欢拉萨的另外一个原因。

珠穆朗玛

阿里大环线是户外旅行者的终极目的地之一,它以拉萨为起点,沿着喜马拉雅和冈底斯山脉之间的低洼处(海拔一般在4500~5200米)一路向西,在经过珠穆朗玛、希夏邦玛、冈仁波齐等听名字就很拉风的大山后,抵达“西藏中的西藏”——阿里,然后穿过羌塘大草原一路向东,途径当惹雍错、色林错、纳木错及无数不知名的高原湖泊后,回归拉萨,全程将近5000公里。

惊叹声几乎是从旅途一开始就不绝于耳。包了一辆甘肃师傅开的4500越野车——这几乎是阿里大环线上唯一的交通工具,在拉萨河谷叶子开始变黄的杨树林中启程驶向日喀则。翻越了第一个垭口,4700米的岗巴拉,抬眼望见了羊卓雍错,翡翠般的绿,深空般的蓝,明明灭灭的光影在山坳间游荡。稀薄氧气中,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这是一种让人不敢相信的美。

日喀则更像是一座汉族人的城市,这一点让我有点失望,但还好有扎什伦布寺。西藏的地理有前藏和后藏的说法,分界线就是日喀则,日喀则以东为前藏,以西为后藏,后藏土地广袤却人烟稀薄,历史上拉萨是全藏的政治和宗教中心,而日喀则为后藏的政治和宗教中心。扎什伦布寺是班禅额尔德尼的驻锡地,班禅大师是公认的“知识最渊博的人”,历代班禅都精通医学、农学等经世济民的学问,给到老百姓许多实际的帮助。而今天的这座寺庙,充斥着历史的厚重感,也充斥着观光客,喇嘛们循着千百年的传统诵经祈祷,也有兜里揣着手机偶尔上网聊天——你不能期待任何地方任何人不发生改变。

沿着中尼公路离开日喀则,竟然不断遇到骑单车的人,人生果然没有最强悍,只有更强悍。转过不知道多少个弯,白色的山头,一点一点升起在一片山坡上,继而出现缭绕的云雾,当那个熟悉的形状完整地出现在我眼前时,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这相见的第一面——珠穆朗玛,你是如此威严,可你又是如此温暖,这世界上最高的夕阳的光,透过你温暖了我的眼和心。

夜宿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起夜钻出帐篷撒尿,抬头的一瞬足够我记忆一辈子——银河升起来了,贯穿整个天际,不远处的珠穆朗玛正打着闪电,这幽暗璀璨的深夜,我一个人站立于星空之下,巨大的孤独感和巨大的幸福感同时澎湃而来,流星划过,万籁无声。

阿里,阿里

珠穆朗玛的附近,比邻而居着许多高山,8201米的卓奥友,8012米的希夏邦马,都一样光彩照人。大山隆起,云雾喷薄,在这样的高度和氛围里,人渐渐会变得精神化,一切事物都被赋予了某种神性。前方,蹒跚的孩子赶着三头牦牛,走向月亮形的山峰,天和地广阔到无边无际,岁月啊,如蚂蚁在青藏高原上散步,怎么走都走不到一个终点。

一路向西,雪山越来越密集,河流隐形于草甸之下化作了湿地,一汪汪的水塘倒映着宝石蓝的天空和大朵的云——这里是雅鲁藏布江的源头,雅江源,那片南方的雪山叫喜马拉雅,而右手边和他相对耸立的北方山脉叫冈第斯。从这里,正式进入阿里的地界,满眼是湖水的绿,雪山的白,还有更广阔的、褐色的荒芜。可这荒芜不叫人可怕,生命和希望随处可见,黑颈鹤在水塘里踱步,藏野驴要么警觉地站立,要么撒丫子集体狂奔,让远处的山顶尘土飞扬。

阿里是比拉萨更显赫的圣域,玛旁雍错的湖水中,常年有印度来的朝圣者沐浴,甘地的骨灰也撒在这里,在印度教的传说中,玛旁雍错是湿婆的妻子和儿子沐浴的地方,印度人深信,这片湖水是流经印度次大陆的四条大河——恒河、印度河、雅鲁藏布江、萨特累季河共同的源头。而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玛旁雍错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西天瑶池”,藏传佛教的不同教派沿着湖的八个方向建立了八座寺庙,守护着这汪洁净无双的天界之水。

在西藏,几乎所有的神山和圣湖都是成双结对的,如念青唐古拉之于纳木错,宁金康桑之于羊卓雍错。玛旁雍错的恋人是所有神山之中的王者——有着金字塔山形的冈仁波齐,他被佛教奉为“世界的中心”,被印度教称为“湿婆的天堂”,被苯教认定为“360位天神居住的地方”。沿着冈仁波齐转山,是这三个宗教的所有教徒们毕生的梦想之一,也是最危险的梦想之一。

即使对资深背包客而言,冈仁波齐转山都是一道槛儿,50公里的路程一般需要两天的时间,最困难的是,你要在第一天就从海拔4560米的塔钦县城徒步到海拔5660米的卓玛拉垭口。攀登垭口的时候,大脑渐渐开始缺氧,每一步都要使尽全力,每喘一口气都像是最后一口气,有人说,这种精神和肉体都扩张到极点的感觉最接近神,我想是因为这个时候人在充满绝望和充满信心的矛盾感中体查到本我的存在。

同行女孩是第一次进藏,凭一口气咬牙坚持着,一路跌跌撞撞,脸色苍白如纸。可这一路,她一定是难忘的,一个年轻喇嘛见了她,递给她一罐红景天饮料;一个那曲的大哥见了她,给了她十粒丹参滴丸;一个不会说汉语的藏族大叔见了她,直接握住她的手搀她下坡;一个骑摩托的运货工见了她,卸完货后捎着她过到山口,最后由一个藏族小姑娘,默默地扶她出山。什么是转山?转山就是转心,把自己的心交付出来,重新找回人性中的善美。

一路上,还遇到8个磕长头转山的藏族人,满面风尘,我都会布施上几块钱,彼此互道“扎西德勒”,咧嘴一笑,相对无言。

古格王城

也许是斜阳正好,也许是微风不燥,刚刚在车上睡了一个好觉,在开往扎达土林的一个拐弯处,一个新的星球破空而来。秋云低垂,喜马拉雅的群峰错落在世界尽头,暮霭缠绕着稍远处的山丘,而火焰般、高树般、藤蔓般、彩釉般的土林,密密匝匝隆起于昏黄大地。

在这片广袤奇崛的土林之中,坐落着一座王朝的遗址——古格,它引着世界各地的人来寻访这片土地的往事。古格是谁?就好像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秘密,古格就是西藏的秘密。这个西藏腹地的文明,在500年前抵达巅峰后忽然湮灭,留下银眼的佛像、美丽到不可思议的壁画和耸立于象泉河谷的古格王城。幽暗的佛堂里,我凝视着那些壁画上的金刚、菩萨、阎罗,甚至于可以发现所有佛教壁画中绝无仅有的美人鱼——色彩鲜艳如昨,虽然这些画像的工艺早已失传,可那个时代的想象力和艺术成就是不朽的。

寻找古格的过程比古格本身更有趣,札达县城客满,我们摸黑出城,三度迷路,终在深夜抵达王城脚下的扎布让村,投宿藏民家。第二天,在古格王城前迎来壮丽晨曦后,我与同伴走散,独自回村,手机没电了,而全村也停电了。神奇的是,这家的女主人带我走遍了全村,全村都没有手机信号,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踮着脚收到一格信号的手机,这才与同伴恢复了联系。也许是因为女主人的亲切和仗义,也许是因为这大姐做的饭好吃,也许是她家的床铺很暖和,后来回忆起来,这是我们一路上最愉快最享受的住宿经历。

从阿里首府狮泉河镇开始,进入到阿里北线的行程,这段路要穿越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羌塘大草原,若再往北一点点就是藏北无人区,路面从柏油路变成了土路,条件骤然艰苦了许多。从改则出发的那天清晨,高原飘起了小雪,那些荒芜和广阔,一夜间清纯如孩童。羌塘草原上,生命的悸动因这场雪的到来更加频密,草原鼠们几乎是舞蹈着,从一个洞口跳跃到另一个洞口;野驴群早已不能引起我们的惊呼,和人类相比,气定神闲的它们更像是这片高原的主人;草原鹰从前面的山坡陡然升腾起巨大的双翅盘旋而起,直刺苍穹;狐狸也出动了,穿着暖和厚实的皮草,在矮草间闪电般穿梭;还有,最令人激动的藏地精灵——藏羚羊,出场是那么突然,警觉而敏感地和我对望着。这是我向往的旅行,因为我也成了这生命体的一部分,是羚羊、狐狸、驴子、苍鹰和草原鼠的同类。

风雪归人

文布南村,一夜飞雪,远山尽白。

这座山坡上的村庄面向着当惹雍错,那天天空很蓝,湖岸的山坡上覆了一层薄雪,近处的草地被夕阳染成柔和的橘黄色,湖水的蓝分成了好几种,有的深情,有的热烈,有的忧郁。藏羚羊在忙着吃草,狐狸在忙着捉老鼠,我站在这一切的面前,有了一种初恋的感觉。

可我的司机于师傅却不以为然,从踏上阿里大环线他就在不停做铺垫:这样的湖算什么?色林错才叫美。你见了色林错,会哇的一声叫出来。可从文布南村出发去向色林错的这天早上,暴风雪不期而来,于师傅有点着急:这咋办呢?老天爷不给面儿啊。幸好,下午五点左右,突然间云开雾散,雪住天晴,色林错,一片温润的蓝,从眼前荡漾至无边无际。没有哪一个湖,比色林错更接近大海,爬在高崖上,迎着湿润冷冽的风,听它的涛声,看浪花拍打着满是石砾的湖岸,鸥鸟飞翔于水天间,经幡猎猎,如唱如啸。

暴风雪成了最后几天的关键词,从班戈回到拉萨,这天下了最大的暴风雪,师傅履冰开车,我们车上的人都悬着一颗心。车在白茫茫一片云雾间缓慢挪移,前后无人。赶到纳木错乡时,比大雪更糟糕的事发生了,一辆大货车在山路上翻车,交警封山封路,小镇成了临时停车场。警察说,若六点钟不通知开路,只好等明天了。我心里却不是很着急,十几天来种种,逐一翻过,心里装满感恩。珠穆朗玛、希夏邦马、冈仁波齐、念青唐古拉,没有一座神山吝于示我以全貌;羊卓雍错、玛旁雍错、当惹雍错、色林错,每一片圣湖都各自展示了不可思议之美;藏羚羊、藏野驴、黄羊、黑颈鹤、苍鹰、狐狸,每一种高原精灵都与我奇妙邂逅……旅行是没有遗憾的,因为每一段旅行都不可复制,都是你生命中所无法替代的,而于我,旅行是医治狂妄之病的良方。

下午四点,天色忽然放晴,开山放行的信号传来,小镇一片欢呼声。念青唐古拉山一袭白衣,蓝天之下,艳丽不可方物。

回拉萨的路上,于师傅说,他在西藏开了8年车,眼看着西藏人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也文明了许多,以前随地小便的情况基本没有了,但好像,人情味也少了那么一些。路通了,人们走出来了,藏族人也开始想赚钱了,多了许多以前没有的欲望。可西藏,还是和任何地方都不一样的西藏,你来到这里,眼里就很难装得下别的地方。他年轻时闯江湖,开货车走遍了全中国,最后停留在这里安了家,他说,将来也不打算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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