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五湖烟景

辑一五湖烟景

你可以道不同不相谋,你可以类不似不为伍,你可以诸子百家相互攻讦,但儒家的和而不同,道家的物我同一,佛家的悲天悯人,不同的曲调,却让后世的文人唱出同工新阕——尊重生命,崇尚自然,诗性自然。


行走的荇菜

荇叶光於水,钩牵入远汀。

宋人梅尧臣,把殷殷的远意,寄托在如睡莲的荇叶上。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异国,徐志摩无穷爱意无限愁,也只能借助这遥远的青荇。

荇,该是多么柔嫩鲜美,大概只有娇艳的女子才配得上以它为喻,才会在君子寤寐以求窈窕淑女的时候,作为煽情的背景。

荇,从《诗经》走来,从远古走来,和着平平仄仄的韵律,蹚着清凌凌的溪水,踩出一路细碎如银。走着走着,却走丢了,走丢在现世中。

不知真是它走丢了,还是我们走得太快。已没有多少人认得它,送它归途。


《诗经》《楚辞》强大的生命基因,让采摘花草相赠成了诗人间以人格为基点的相思情的流露方式,或为文人高尚峻洁人格的象征。灞桥边,有多少柳,就有多少别离的笙箫。或是采撷香草相赠吧,“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悠远的思念,跨越千年,弥散,又弥散。

我们的先人是那么浪漫,三千年前,便有了这种神奇的物我关系。

膜拜,让人与自然更加缠绵,灵肉一体。先祖,赋予了植物太多的生命意义。你可以道不同不相谋,你可以类不似不为伍,你可以诸子百家相互攻讦,但儒家的和而不同,道家的物我同一,佛家的悲天悯人,不同的曲调,却让后世的文人唱出同工新阕——尊重生命,崇尚自然,诗性自然。

我们从自然那里,获取了太多的人格勖勉、太深的生命意义。

那水边摇曳的,是永远只唱歌给自己听的快乐芦苇。

那春天来了,又自顾自地梳起妆来,不为给你看的枯荣小草。

那在东君的爱抚魅惑下,放下身段,甘愿沦陷的花魁牡丹。

那驿外断桥边,碾入泥中仍芳香如故的寂寞梅花。

那历尽苦寒,不因无人而不芳的幽谷寒兰。

我们在植物里,寻求本真,汲取力量。或做自己世界里高高在上的王,或做一个人的宠溺公主。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与其说是我们赋予了植物生命,不如说是植物激活了我们的生命。


古人活得太有诗意,连花草也染上了诗的气息。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来送给谁呢?远方那日日思念又不知所终的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新婚的祝愿,都寄寓这开得红艳艳的美丽桃花。

最特别的是屈子,“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国际最大胆的时装设计,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创意。他集结薜荔、杜若、辛夷、木兰、芳芷等香草,披挂身上,散入诗中。即便被远逐,走在外乡的路上,他也让自己的马步于“兰皋”,驰在“椒丘”。一个有浪漫情怀的人,有美政理想的人,你能拿他怎样呢?任何污浊,都浸染不了他;任何风浪,都摇摆不了他,“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孔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最后一句,就指出了植物的教化意义。


先祖,怎么有那么多的智慧,点化凡尘。烦闷时,有忘忧草。这种草有个好听的名字,“谖草”(又名萱草)。谖,是欺骗或忘记之意,难道古人便有了通达放下的思辨?相见时,一枝小小的初生茅茎都可以表达爱意,也有好听的名字——柔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那是怎样美的静女,让男子“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连伤心散场,也有个迷人的名字——荼。荼过后,无花开放,因此人们常常认为荼花开是一年花季的终结。荼花开,代表女子的青春已成过去。荼花开,表示感情的终结。爱到荼,意蕴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或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而花开正盛、爱情正浓时,有朋友喜用“花开荼”来形容,我不忍纠正。就让对荼的这份喜欢,这么错误地弥漫开去吧。

今天,我们远没有先人活得那么浪漫,那么多情。

由纳兰性德,我钟情上了花草。看纳兰,每每降低泪点。这个清代的大才子,康熙的御前侍卫,权臣明珠的长子,文武双全英俊洒脱,却是忧郁的。他与表妹青梅竹马,却因家世迥异而无法永结同心。芍药,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将离”,表妹伤感,说以后再不采芍药。纳兰说,我倒喜欢一味药,叫“独活”。表妹笑道,如果可以,倒不如做一味叫独活的药,独自活着,独自悲喜,与人无尤。没想到一语成谶。将离成了永诀,独活成了各自的生命状态。

每次读到纳兰的“当时只道是寻常”时,我都会泪目,我能体会纳兰与表妹永诀后,刚舔平伤口,却又跟琴瑟和鸣的爱妻阴阳两隔的那份肝肠寸断。此后,先前寻常事都成为撕心裂肺的痛。

纳兰,从此成了一株水仙,在急湍水流中挣扎。不甘沉沦又无根无凭的水仙,以妖娆明净的姿态,定格在31岁的韶华里。


范恪劼教授说,如果你盯着一株植物看,它会流露出惊恐。我信。

明代大儒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我便信了。

所以每每遇到美丽的花草,总怕顾此失彼,少不得像个多子的母亲,一一亲抚,再一一拍下来。每一种美,都因你的流连而更加顾盼多姿。

比着先人,我们的脚步太过飘忽,太过急促,我们是精致的实用主义者。我们只知道荠菜是菜,却不知道它还可以这样入诗,“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我们只以为荇菜是菜,却不知它还可以做定情信物。我们放大了黄金、钻石的功用,我们热衷于追风、舔屏,却忽略了千年来一直伴我们行走的性灵。

是的,历史渊源,传统符号,文化心理,民族品格,都沿着荇菜走过的路,穿行而来。我们的出处,我们的来路,它会一一道给你。

人生没有特殊的意义,我总用这句话向内心的缠绕缴械。我倒真的希望,抛却一切繁杂,像作家兰姐姐那样,做个种兰人,“为此,种兰人终将清风染眉,在雪月不相负的兰坡像寒兰一样黎明即起,与世照常”。她的文字,似乎是揉碎了月华、阳泽、芳草,穿越千年风沙而来的梵音,大悲悯,大优雅,大智慧,适合伴着《诗经》的韵律听,由不得你不泫然。

名兰,写兰,又种兰,谁能躬身如此。仰头云中吟诗,俯身田间劳作的,恐怕也只有东晋陶公了。兰姐姐,像她基地养育的各色国兰那样,一边不染烟火,一边又与红尘同在。

明年,我的新湖居,一吊兰,一卷书,一架琴,一壶茶。采日月精粹之湖溪,烹芝兰浸润之香茗。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背景音乐又响起。

初相遇

谁说这穹庐就是一张灰蒙蒙的大网,任谁,也不能逃出生天?

循着夸父的方向,追赶,登攀,终看见蓝莹莹的天,金灿灿的草原。

初相遇,便乱了方寸。

我以匍匐的姿态,投向你的怀抱。夸父逐日,渴死在隅谷;我跨越高山、乱石、崖壁,终逐到你身姿。有人吟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古时候的诗情,大概就是这样喷薄而出的。

此地,曾多少金戈铁马,践踏杀伐。周武王东征伐纣,在此筑城“息偃戎师”,是谓“偃师”。兵家必争之地,必是水草丰茂之处。红色的土,裸露着膏腴。蒲草扑身。征伐已为旧事,草却代代不衰,终成大势。金黄,那是浸渍了冬春的孕育、夏秋的沉淀后的调染,带着成熟的韵致,与蓝天相接,又对峙,相安万年。

采撷一束野花,插在发髻。从云端往下,层层颜色,渐次分明,万仞深谷,似披绒毯。这温柔的陷阱,如若受蛊惑,便是万劫不复。风过,漾起阵阵金黄。蒲草高过胸襟,拂过脸庞,尘嚣中的积郁,一扫而空。任你所有的戾气、小情绪都戒掉,化作柔情,百媚千娇。与天地对峙,人字大大书写。不必叩问佛前的白莲,心中的长明灯已亮起。

不参禅,已了悟。

素尘扬面不染尘。草原无马,心中有匹马在奔腾。


云水,初程。不敢深呼吸,怕一寸气息就搅了它的清梦。青瓦黛墙,淡了五湖烟景。

雕花的窗棂下,一束菊,与大写意的白云同框,安之若素。

眉心朱砂痣一点,在云水间晕开。抬眼,看风筝挣脱了线,美丽的弧线踉跄着,去追逐云天。一壶老酒,温热了平平仄仄的古韵。醉一阕词,对影浅斟低唱。一纸禅念,将流年付与诗笺。

那落入壶中的花瓣,沁着幽幽兰香,调制出佳酿。执一支玉脂羊毫,宣纸上墨化成梅,洇出一片潋滟与清凉。熨开岁月的褶皱,拿来裁成一缕霓裳,好嫁与清风,细细妆。

云水间,斑驳的光影,窸窣了无恙的浮生。偶有流萤飞过,半池清明,半池烟笼。

弹断了素琴的弦,伯牙几相知?

一寸一寸的思绪,渲染在云水里。彼岸,是谁横笛遣韵,谱就新曲?幽篁里,一曲《临江仙》,唱出了谁的心语?

烟云含笑,不问曲终人散。

初相遇,心澜止息。

低眉,叩首,心头的禅意,此时在云水间,一点点开成莲。


用什么来描摹你呢,你这用海命名的湖,青色的湖,纯粹的湖。

震撼,浩瀚,已用在了一路伴读的万顷油菜花,起伏的水墨连峰,乍来猛雨后突现的神奇双彩虹。

那用什么来形容你呢,纯净?魅惑?你头顶的白云,是不是可以撷来几片大快朵颐?或者插在发髻装扮容颜?

戌时已过,你却没有拥抱暮色的意思。丹青手挥洒的青碧,已将天和湖交融,浓得化不开。岸上的油菜花,金黄无际,此时恰到好处的跳色,渲染着这海天一色的蓝,妖媚又清纯的蓝。感恩造化,感恩大自然的写意,直直地将人的魂灵勾出,不愿归去。白色的牦牛踱着方步悠然而过,像个高贵的王族,路边格桑花矜持含笑。

我来自凡间,却贪恋仙境。

远处,塔尔寺的诵经声似又耳边缠绕。长生灯的微光还在,信徒五体投地磕长头的长情,与你一起坚守,岑寂。

迷失和觅得,从来不共戴天。却也会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最后一道余晖,拼尽气数,把光与影沉淀在你的洪荒里,把尘世隔阻在身后。相忘于江湖,无喜无悲。

暮色里,暑气已去,躁动止息。阿门?阿弥陀佛?扎西德勒?初相遇,我已慌不择言。


灵之力

你赞美它“一岁一枯荣”的顽强也好,你讽刺它风吹一边倒的“骑墙”也罢,或者怜惜,或者诗意,或者赋予它哲理。

它不悲,亦不喜,还是在那里,荣枯自去。它自在地开着、败着,又败着、开着,不为你的驻足,也不为做你幕布的底色。

即便是在山涧,或是在岩间,只需一点点泥土和远来的风。

它不是开屏的孔雀,在叫好声中炫美纵欢;它也不是凄寒中的傲菊,在你的凝视中把坚贞彰显。不修饰诗人的孤独,不渲染怨艾,该得意得意,该忘形忘形。

一草,即一世界。

春天来了,它自顾自地梳妆,不是给你看。

大风,野火,暴雨,冰雪,山洪,都没有让它了断残生。

你赞美它有顽强的生命力,是十足的乐天派。它说——

我只是小草。


向日葵。

起于旸谷,仰望。周而复始,仰望。小小的心,逐着太阳。

风是冷面杀手,冷暴力奇袭,四面八方;淫雨,来自天庭,撕扯了它的花衣裳。

小小的心,还是执拗地追着太阳的方向。

逐日的夸父,渴死在隅谷;西绪福斯滚石头上山,落下来,滚上去,又落下来;高加索山上,盗走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每日忍受风吹日晒,鹫鹰啄食,终被救出。

小小的心,还是执拗地逐着光的方向。望日莲,终成太阳花,裂成火焰,灿成洋。

然后,它深深地低下头。因为它背负的爱太沉,颗颗籽粒,都是太阳的后裔。

从此,向日花的每一份孤独、忧伤,都染着太阳的基因。


我是你茎上的一朵莲花。

蝉儿一声声收束了浅吟低唱,云雀叫醒了枝间的岁月。半亩方塘里,你吟断了几缕清风,读瘦了几弯明月,仍寂寂地守护。

在你掌中,唱和着清塘月韵,一寸素心点点地长,霎时就长成娇羞,明艳了岁月,生于夏灿于夏。裙裾若仙,婀娜如水。

是你黑白代序的祈祷,轻柔有力的托举,终擎出这仙姿摇摇,美如琴弦上撩人的颤音。

与你一起,拥一碧叶翠,一缕暗香,和着声声梵音,住进你虔诚跪拜的佛心里。

从此,一起看清风吟月,雀子戏林。

热夏,月华正抚过眉黛。

敦煌传奇

穹顶之下,万里碧空澄澈,似初生。白云如莲,风沙连丘,尽可想,无所想。

这样一个荒漠之地,乐尊僧人怎么发现的佛光,从而开始第一个洞窟的开凿?

佛家有言,修建佛洞功德无量。莫者,不可能、没有也。莫高窟的意思,即没有比修建佛窟更高的修为了。

或者,莫者,漠也。莫高窟,就是沙漠高处的佛窟。

总之,莫高窟就在渺渺大沙漠、茫茫戈壁滩中,驾着祥云,闪着佛光诞生。


清末的王圆箓,我们该感激他呢,还是诅咒他?

但无论如何,当被他贩卖到西方的经书被世人关注并研究,当常书鸿等一批艺术家辗转回到国内,当中国的敦煌成为世界的敦煌,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王圆箓,一个道士却为保护佛教艺术奔走了半生。

弱国无外交,却不能没有历史。

“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国外”,这句话刺痛了多少中国学者。


洞窟口是窄门,阳光难以透进来。

但进得洞中,神秘的面纱刚撩起一角,栩栩如生的泥塑、工笔细描的彩绘便瞬间点亮了四周,也照亮了美学史。

即便你不懂艺术,也会为反弹琵琶的飞天,姿态优美的睡佛,大悲悯的送子观音,为那考究的服饰、艳丽的色彩、传情的眉目而感动。

那数十米高的弥勒佛,慈目含笑。仰望,能清晰看到的只有他宽大的脚趾。此时唯有低眉叩拜的冲动。

佛祖涅槃像。那线条柔美的卧佛,“观之欲睡,呼之欲寐”,安然入睡之时,也即涅槃。背后的大幅壁画,绘有菩萨、罗汉、梵释天人、天龙八部、佛弟子及散花飞天、各国王子举哀图等。众生举哀,更衬佛陀之超凡脱俗。

卧佛涅槃,清凉寂静,恼烦不现,众苦永寂。也即成佛。

死亡,即重生。

我不是向佛者,无法参透其中深藏的禅意,但塑像的高大、神圣,彩绘的细腻、绮丽却能使人瞬时静穆,从而理解“敦煌女儿”樊锦诗院长一生守护敦煌壁画的人生选择。1963年她自北大毕业后来到敦煌,面对大西北贫困艰难的生活,还有与亲人分居两地的痛苦,她毅然留下来,把一生奉献给了敦煌,只因洞窟壁画“太美了,太美了!”

只因太美,一代代艺术家为敦煌艺术所震撼,用青春,用生命,延续着敦煌传奇。


飞沙,没有湮没千年的历史。

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回到本初。

千年莫高窟,理所当然地成为丝绸之路上的永恒,与历史对话,为世界共仰。

秋词

秋词,绝好的名字。

你尽可以想。或开始,或终结,都在那个秋,美丽凉润的秋,适合煽情。

秋词,镌在落叶里。

谁说落叶你没有玫瑰华美?阳光看着你长大,一遍遍把你酿晒成金黄,细数着你被故事风化的丝丝掌纹,它在感伤。你莞尔坠下,像去赴一场盛大的舞会,风儿为你打着节拍,你肆意地舞蹈,像流年,舞姿翩然。热吻大地的一瞬,风儿哭了,它的节拍曲不成调。你遁入尘土,像没有来过,那就没有死去。自然,了无痕。

来年,娇粉脸蛋儿的玫瑰,是否还记得你这个前世的情人?

任季风,唤走离群的雁。秋,一寸寸地长,如续写在泥土上的诗行。逝去的逝去了,等候的还在等候。只不知,是秋在等你,还是你在等候秋。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苍苍的蒹葭也在等候,佳人涉水而来,披着一梭细碎如银。

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闺中的女子也在等候,随手闲拂窗前月光,想起这月光也正落在离人身上。

秋词,翩飞古风中。

清秋,寂寞梧桐,银月如钩。有谁能体会,李后主一转身繁华已逝的苍凉心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晏殊又一次独上西楼,却已秋风渐起,伊人远离,望眼欲穿,柔肠寸断。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这纯粹的美,只秋词才画得出。

秋意,挑动着文人的情思,写成禅意的美。

这美,无力地嘶响在秋蝉的哀鸣中。长亭更短亭,一程程。看黄叶纷飞,好似离人眼泪,又像辗转流年。自然在秋的流转中,渐次清新、沧桑,咂摸着一圈圈年轮,光晕便厚重起来。

这样的美,需要着上清冷的色调,铺满幕布的底色。

这样的时候,适合淡淡地小口细品清茶,而不适宜大餐海饮。或是清酒小酌,微醺,便是最宜。

如果来点儿细雨,便成全了秋凉的大美。暗灯窗外,细小的雨雾汇成水珠,滴答在残叶上,敲打在窗棂上,像蕙质兰心的女子纤手抚出的弦乐,又像是旧时相知轻轻的叩扉声。你欣喜地开门,却道是雨。“我不是归人,是过客”,恼人的秋雨,撩拨起满湖心事,却又给心绪上了颜色。岁月斑驳,然而怎么也剥蚀不了它迷离的色彩。

秋,是那一抹唇红渲染出的幕布。从此,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

再过些时日,西风扫尽,北谷菊却芳。飘入易安词半阕,调出陶令酒一觞。不谋羽雀蝶衣舞,只扮玉琼簪上香。

笙箫秋词里,王孙归兮。

立冬漫想

今日立冬!

不相信,去求证,果然!

就像小雪无雪,大寒不寒,这立冬的天地,终究没有冬的光景。

却已有人吟诵起“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总得有点儿小矫情。干吗那么急匆匆?秋韵还没品够,怎么就跨到春天了。


立了冬,寒衣节就将至了,本应阳乌斜斜通阴冥的,可半空中的红日,谄媚地笑着。像化过妆的女人,看不出年龄。

觉得还在等待秋呢,冬就急慌慌地来了!

美丽的长裙还没穿够呢。

秋的调子还没找着,赞美诗只吟了个开头。

刚觉得一夕凉风至,一叶梧桐一叶秋;刚觉得云淡得遥看空瘦,寒蝉戚戚唱不休;刚觉得秋风夜起暗生凉,草木摇落自感伤;刚为汴京的菊花,写下“西风尽欺花颜色,唯有菊黄独自芳”。

喜欢在树树皆秋色的黄昏里,看山山黄叶飞。

夜雨寒意侵。一盏斜月穿朱户,披衣无寐思远人。

秋,自古至今,无缘由地着上了特别的颜色。


即使是送别,在秋意里也唯美到极致。最喜柳永《玉蝴蝶》里的缠绵,“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想那双双飞去的燕子,难以靠它给故友传音送信;企盼故友归来,遥指天际苍茫,辨识归来航船,谁知过尽千帆皆不是,也是枉自空等。我默默伫立,黯然相望,只见斜阳已尽,孤雁哀鸣声仍在天际飘荡。

离别后辜负了多少风月时光,斗转星移,都只因你我相距遥远,天各一方。海是如此之遥,山是如此之遥,相逢相会不知何处何年。让人感到凄苦彷徨。

放到春天、冬天或是夏天,哪个季节都写不尽这种愁绪。

今人,来不及感伤,甚至来不及感受清凉,在烘得打盹的暖气房里,丢失了记忆,记不清四季的模样。而古人,有太多的愁肠,百转千回,把愁绪谱写成唯美华章。

当然,也有个刘郎,写出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豪语,给秋天偶尔更换个头像。


大概秋也是不甘退场的,高木上飘飞的银杏叶,泛着金黄的光泽,落地的瞬间,也不忘舞姿优雅,应和着合辙的诗。平仄的格律,已刻进纹理。

一重清木一重枫,层层颜色渐分明。当红黄绿混搭成中国风,秋天的山林便成了最美的画境。“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成了此时最滥调又最贴心的感动。

秋是秋,年年如期而至。

秋不再是秋,被记忆装裱成画幅,成为定格的风景。

最美的邂逅是“擦肩”。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不经意间,秋就从你的眸间溜走,只留下你肩头的一缕暗香。尽你目力所极,望断天涯,不见归期。

也许,只有漫天的雪花翩翩仙至,才能将你的郁结清零,和着万物的躁动,一切重归于寂。

秋,就装帧成旧胶片,封存在记忆里。


总期待日子快些,快些,快些到某个节日,快些给日子里浇灌出花朵。总期待未来的日子,未知的日子,就像山民期盼山的那边,渔夫渴望海的尽头。可就在这样的期待中,四季轮回,韶华渐去。

其实,山的那头还是山,海那尽头还是海。

不如让日子慢下来,仿佛琴弦上的华尔兹,沉静而华美。

今日无雪

今日小雪。无雪。

连预报的小雨,也无任何要来的迹象。雨不知在哪个星系的云层后偷懒,只有冬阳强装矍铄地占领着阵地。萧瑟,干冷。

北方的冬日,雪似乎成了奢侈品。

冬日没有雪,便没有了灵魂。就像一个美女,虽冷艳,却被西风蹂躏得干枯蓬垢,失去了流转的风韵。


记忆中的冬是酷寒而有趣儿的,多半是因了冰雪。

那时的高楼还很少,整个冬季,上学沿路的商店屋檐下,一律是长长的冰凌条子。有时,跳一跳,就能拽下一根来,放在嘴里吮着,凉凉的,滑滑的,像梦中的冰棒一般,只是没有甜味。没钱买冰棒,就权当是了。一样地欢喜。

那时的冬天,就是冬天,酷寒纯粹,没有暧昧严寒的暖气,没有华美轻柔的羽绒服,但就是有冬天的感觉。整个冬天,冰雪似乎总是恋而不去。

现在想起来,冬天的感觉,就是母亲灯下织的毛衣、围脖,亲手做的棉衣棉裤,夜晚过来掖被角的暖手;冬天的感觉,就是一家人围炉而坐,被炉火加温的叨叨絮语。喜悦跳动在烧得通红的煤球上,刺啦刺啦冒出火星儿。父亲有时在炉上烤几块红薯,那好闻的香味便弥漫开来,似乎能驱散一冬的寒气。

冬天的感觉,就是下雪的日子,上学时我骑着车,妹妹坐在后面为我捂着被冻坏的耳朵。脸是凉的,却红扑扑;冬天的感觉,是在雪地上呼叫、追赶,我给你帽子里塞一把雪,你用雪球击中我的头,即使打疼了,也不会恼。

是那时的孩子结实吗?冰天雪地里单衣玩耍,却也没有像现在的孩子动辄生病,吃药输液。

有时,雪能纷纷扬扬,漫天下一整日,像魔术师手里的牌,连绵不绝。最喜欢夜晚时分的街道,白茫茫一片,安逸舒适。车辆很少,偶有经过,也小心侧行,似乎怕弄坏了这张床。没关系,一会儿工夫,车辙又被新的雪花覆盖,床又平整、洁净了。走在街上,便没有了顾忌,只想在上面打个滚。这时的天地已合为一体,白茫茫一片,让人对夜没有了敬畏。

常去家附近的宋陵公园,那时的斜坡处,则聚满了人。坡上的雪已结冰,被磨得明光。大家从侧面上去,然后或坐或站,从坡道上滑下来。或几人排成了队,搂着后腰,像开足了马力的小火车,从坡上叫嚣着滑下来,像小旋风般,爽快极了。淑女也一改矜持,摔倒了,便放开了笑,笑得花枝乱颤。本是素颜,这时候脸红润亮泽,像抹了胭脂。

年轻人是快乐的,叫声笑声回响在夜空,宋陵的夜空。当初,宋家皇帝把陵寝安置在这块风水宝地以求永生,而此刻,沉寂几百年的宋陵在沸腾,宋仁宗恐怕如何也想不到,期冀安宁和威严的帝陵会变得如此热闹和光怪陆离吧。

回家的路上,他的大手插在口袋里,她的小手插在他的手心里。或者干脆,他就把她小小的身体包在自己宽大的外套里,裹着她前行。雪过,飘在长长的睫毛上,滋润着幸福。


理发店年轻的老板阿健是个四川帅哥,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北方,他说:“北方有雪啊,我喜欢雪!”

若讷兄说:“雪是冬之荷尔蒙,没雪的冬天算不上冬天,即便有再烈的寒风狂奔聒噪,就算不幸遭遇千年极寒,也无法把冬的个性彰显!

“北方的冬,总离不开雪的铺陈和点染。无雪之于冬,如同无花无草之于春,无情无爱之于人,违背天道、流于平淡,那该是何等的索然无味?少了的何止是那如烟花绽放般的夺目一炫!”

真的呢。冬天没有了雪,便没有了记忆。

在省城多年了,雪再没有那样恣肆过。

期待着北方冬天的雪的感觉,就像期待初恋。

我愿天寒

南方求学归来的儿子,恨恨地抱怨北地天寒,末了说:“如果让你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生活,如何?”

四季如春,莺歌燕舞,想来是不错的。可若让我永居于彼,怕也会觉得失去了些意趣。

冬天,你看它是狰狞的,我看它却是貌似高冷实则动人。古时救助冻僵了的人,绝不敢火烤,而是雪擦。用雪给他擦拭全身后,他身子便渐渐热起来。

所谓极寒才知日暖,有冬方晓春天。所谓环肥燕瘦,终各得嫣然。


冬天真的让人不舒展,但若真的没有了冬天,就少了份期待。

没有了冬天,便少了梅子煮酒的意趣,大雪天,温酒趁着寒气,相逢最是能沁润心灵。没有了冬天,便少了相拥而生的热度,我是你的小宇宙,你是我的小火炉。寒夜归来,抖落一身尘雪,呵出一口白气来,温暖在光圈中层层荡漾,寒气便四散逃逸。冬天,家成了魔力的磁场,多远都不是距离。

冬天里,那屋檐下垂挂的冰凌柱子,于如今的孩子们而言是新奇的,成了电脑游戏外的又一大诱惑,拽根下来,或当作武器耍,或当作冰激凌舔,奇异的感受。平时严厉的大人呢,则笑眯眯地默许,许是想起了自己当年那五分钱时代的冬天。

寒风割面时,不免让人咒骂冬天,但红扑扑的脸蛋最为好看。严寒里,最好的关心是嘘寒问暖。


雪儿,是冬天最骄傲的女神。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为她写好前奏;“冬宜密雪,有碎玉声。”众诗家开始扇动羽翅,想象起飞。鸾口衔铃,威仪赫赫,銮仗已摆成阵列,单等她驾临。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单是这期待,就摄人心魄了。


我倒是喜欢羽绒下的那份雍容。

厚厚的羽绒服外,长长的围巾,可披可绕,围巾下的长发若隐若现,万种风情。秦汉风韵,大唐繁华,一章一叶的历史,就这样一丝一缕地织进了围巾中。雍容华彩,将女人的优雅演绎到极致。想来前世,我定是古刹边的一棵梨树,只为觅得你的春风一度。或者,你定是佛前的一朵青莲,等我飘飘而过。


冬天是特别的。

就像新年中的大鱼大肉、大慵懒、大休闲又大别离、大失意,只有放在冬季,才体会得如此清晰。

冰层最厚的时候,便是即将消解之时;叶落干净的时候,便是新芽孕育之机。光秃秃的枝干,已有红润渐变色晕开,春风十里桃花灼灼的美景,已经可以预定。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在冬天演绎得最为生动。

浓荫匝地的醉花阴是美的,干枝指天的玉壶冰也是美的,冬日天高云淡,连逼仄的小路都显出几分清远。


有期待,便有憧憬。脱下棉衣,撩开面纱,长裙袭地的美,在冬的铺垫下更加楚楚动人。

这个序曲,虽说长了些,可等待中的春的乐章,总会按着节奏响起,动人心弦。不经历等待,又怎能在吉日感受撩开新娘面纱时的惊艳呢。

期待,也是一种美。襁褓中的婴孩,蛰伏中的虫子,枝头的芽苞,都在冬天里潜滋暗长。还有雪藏的情愫,包裹着的青春,你怎知冰河开解春水流泻,它们不也汩汩滔滔澎湃汹涌呢?

面对玉树琼花,你还会咒骂严寒冷漠吗?

谁堆的摆着运动Pose(姿势)小雪人?昨天的阳光,用温情,把她揉搓得消瘦,消瘦,魂将归去。幸好严寒,阴着脸差雪赶来,一鞭鞭地唤,她又丰润了,重新举起杠铃。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几百年前,张潮在《幽梦影》中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耳。”

雪,又纷纷扬扬地飘起来。不欲拟比梅花美,只扮玉朵簪上飞。严寒,是美的又一个轮回。

赫菲斯托斯的火

未至惊蛰,五内却似蛰虫游动,躁动起来。

人们对春的期盼,如同期待新生。似乎春来了,脱下厚厚的羽绒服,心中重荷也便放下了。“不负春光”是“解甲归田”的最好由头。即便是谋划春行的当儿,也处处饱含着喜悦。春,就在阴转晴、晴转雨、雨转桃花雪、雪开笑颜、一日暴暖催绽广玉兰的缭乱中,不经意来了,停驻在你的笑意里。

于是,你再也不好意思臃肿蓬垢,再也不好意思掩埋心事,就像经不起美丽姑娘媚眼的挑逗,你突然就不再颓唐。春天,是治愈性的,一切的顽疾,都药到病除。

山前的风,已重新修正了路径。小小的城,半池清明半池烟笼。

桃树,已经不起诱惑,春风纤手拂过,树皮便亢奋红润起来,闪着光泽。十里桃花的盛景,已经可以预定,只要你的想象力足够丰富。只是不知,当樱花街2号满树樱花绽放的时候,它是否还记得前生,记得去岁日日在面前走过的故人?

惊蛰时,蛰虫惊醒,天气转暖,渐有春雷,农事遂始。

蛰伏的心,也渐苏醒。

就像赫菲斯托斯的火,熊熊燃烧,终化作烈焰与唇红。

就像服用了太上老君的仙丹,鹤发变红颜。

春天,是青青的颜色,正值青春。春去春又回,春能有几度?野草告诉你,一岁枯了又荣,春风吹了又生。春天不灭,青春不朽。

以春天的名义,纵情吧。不辜春华,勿负韶光。山野、溪涧、草原,你想怎么放浪就怎么放浪,你想扮作什么模样就扮作什么模样,不必正襟端庄,不必中规中矩,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即便囿于陋室,困于案牍,一线春光里,你也有足够的明媚,让心多徜徉一阵子。

我们把春天比作小姑娘,自然不愿她长大、老去,同样也祈盼着春天永驻,青春永不散场。

那就把这颗不老的心,留在春天里吧。

春意寻常

春是念想,是三生石畔的约定。

曾在落叶匝地的秋怨中,在冷风割面的冬寒中,期待春天。

仿佛期待新生。没有人能抗拒阳春的诱惑,正如没有谁能抵抗美少女的秋波。

期待总是美的。

你知道落叶的商音不是最后的绝唱,那是春的序曲;你知道地下的洞穴没有死寂,跫音窸窣,那是准备出行的虫子在蠢蠢欲动;你知道黑白的天地、光秃的枝丫并不苍凉,那是意境深远的写意画;你知道你的懈怠总能得到谅解,因为有“来年”。你所有的心事所有的慵懒,都在漫冬的遮掩下相安无事。

原来,比起随性的春,冬是如此从容,气定神闲。


寒去乍暖,一夜春遍。

潘多拉魔盒,开始诡异地开裂。赫菲斯托斯的火,还在燃着,终化作烈焰与红唇。

夸父又在隅谷起跑。远方高山的雪莲,已露芽苞。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

你的春天来了!这是你期盼的春天,正如新娘的美姣颜。故梁新燕送呢喃,疑是铜音拨阮咸。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欢喜,争把新阕添。


可面对着春光,突然间就会生出些许恐慌。

似乎一个贫穷的汉子,面对突然中彩的五百万不知所措。似乎一个眼睛术后刚拆掉纱布的病人,面对向往已久的光明却突然不适。又似乎怕明艳的阳光照见你新添的细纹、撩动你的心弦,似乎怕渐去的韶华配不上满眼的春花。你怕所有的期待在这一刻现身,却在下一刻遁去。你怕烟花易冷,璀璨过后的夜空更加岑寂。

你不知道绿叶还没长出来,桃花、梨花纷纷攘攘就来赴约,小小的芽苞是否撑得起欢愉的膨胀;你不知道一夕雨至,落红消瘦的凄美,碧树是否能经受得住。你想让春天慢慢地长,住进你的青春里,住进你的琴心里。

乐极生悲,情深不寿。筵席还没开,你就怕了离散。

蔷薇香过,荼花开时,春就要真的离去了,就像一个高傲的小公主。率性地来,任性地走,只留下你艳羡的目光,远送,伴着下一季的烟草离离。

难怪古人善感伤春,难怪苏子多情感叹:“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期待着来年,东君再见。在又一个期待里沦陷。

可燕子去了又来,花谢了还开。更有那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的性灵,永不谢幕,给人以慰藉。“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春有春兰,夏秋有建兰,冬有寒兰,四季各司其美,各有期待,演绎着各自的前世今生。

这大概就是四季轮回的意义,于是心中便坦然了许多。雕刻在眉间的纹路,当它也是一种美饰吧。也不再恨光阴女巫的刻毒。

期待是种美,每一份期待里,都摹着来生的路。

东风破

麦子,麦子

这注定是一场盛会。风是总指挥,一挥鞭,浪里便翻出花,做着同样的造型。麦子,总听得懂麦子的旗语。

黄土丘,以八百里秦川的姿态;黑土地,以天下粮仓的丰腴;长城内外,纵横岭南千里,以欢喜的手势,一齐呼喊——

麦子,麦子!

南方的麦子,北方的麦子,远方的麦子。故乡的麦子。

晕过上弦月,染过七色光,沐过风历过雨浸透血汗,骄阳最后一笔点睛,幕布变幻成纯粹的金黄,凡·高那向日葵也染不出的金黄。直逼人眼。

这金黄,终以那失忆的片段,打破钢筋水泥的疏离,土地的迁徙。你低头的深沉,饱满,掉落一地清香,让骄狂者膜拜,俯首念从前。

麦子,你的姿态,让人想起母亲,母亲的乳汁。

麦子,当你携千军万马袭来,视觉,听觉,嗅觉,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统统复活。

丰收,有了特指。汗水,终融进泥土。

你遣散了田野的孤独。

喧嚣,慢慢褪下华丽的外衣,从北到南,旗语的调子,渐归于整齐。

——麦子,麦子!

心门

前天,高冷的她还在低眉合掌,闭门打坐。东君醺醺地来了,在她耳边喃喃,诉说着相思,她便红着脸扑哧一笑。裙裾惊艳。

可东君是个风情种,不会为玉兰而停留。前方,还有海棠花、桃花、梨花、樱花等着它,等着它的热吻和拥抱。

小小的豆蔻,也爆出了它所有的美和心事。

她实在经不起挑逗,她心仪东君已久,期盼已久。为了它,它在暗夜里等待,在寒风中等待。

小小的心苞,满含欢喜。

小小的豆蔻,也学会了早恋。

连名满天下的牡丹,也放下身段,在东君的魅惑中,沦陷。

它不来,花儿们心门不开。

终有一天临幸。东君成就了自己的盛世帝国。

佳丽三千,粉黛万团,总是春短韶华浅。可一日的春光宠幸,也足以让它们在红颜凋残后,期待着来年,东君再见。

红雨

当时尚嫌芽蘖小,昨夜已袅娜,惊艳满枝春。东风不负当年意,却不知簪花故人,还可觅寻?

妆玉树万重。开到荼花事了,太匆匆。

杏花雨,梨花雨,终抵不过一夕清明雨,李桃应叹好颜容,来也惊鸿,去也匆匆。

绿肥红瘦,那是词人的叹息。

柔肠一寸愁千缕,寸寸相思。只付满地黄花堆积,惨惨戚戚。

流水落花,那是帝王的叹息。

无限江山无限恨,片晌贪欢,交由春去时,凭栏更添乡思意。

夜惜衰红,那是伤春人的叹息。

明朝风起应吹尽,故夜火照花憩。映照的,还有留不住的韶华。

印过秦时明月,妆过大唐美姬,渲染过诗人的殇离。春光般的韶华,总伴着浅浅的笑意,镌进阳光和雨露里。百年,千年,石化成印记。

春天,是个魔咒,任谁也走不出,它用花环点化的晴雨,有悲,有喜。筵席没开,就怕离散。

落红,不是绝唱的商音。你看,那平仄的韵脚,已孕下种子,化为骨,歌成阕,吟满天涯。待来年长成,娉婷出嫁。

春来的每朵花里,都住着一个故事。有前生,有来世。春去的每一瓣落红,都藏着几多期许。

再见,还相知。

所有的寻常,终不会失忆,都簪在了每一朵花里。或在绽放的枝头,或在碾落的泥里。

骑行在春天里

我不是专业骑行者,连个菜鸟都算不上,但我对自行车情有独钟。

小时候,家有一辆自行车已算奢侈,因为还得托关系凭票购买。这自行车一准儿是二八大车,因为要载人载物呢。谁家婚娶能有“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就太牛了!如能有二六坤车,简直就是时尚爆棚!那时家家户户的自行车,横梁和车座上,都套有自家编织的毛线物件,惜之不亚于“宝马”。农村孩子说起来更惨,有了自行车梦后,每天放学都要在回家的土路上,观察有没有车辙印。有的话就可能是家里买自行车啦!每天梦起,又梦回,跟太阳东升西落一个频道。

我骑车还算是早的。小小孩儿的时候,便掏过横梁骑二八大车。歪歪扭扭却贼胆大,撞过行人,撞过家属院大门,下坡车闸失灵时还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驮着妹妹撞过树。但那时候的孩子就是皮实,鼻青脸肿破皮流血都不喊疼,且不会骨折,几天就好。

没有玩具相伴,自行车就成了最好的回忆。

那年小雪,上学路上。我骑着车,妹妹坐在后面,为我捂着被冻坏的耳朵。现在,车上嬉闹的孩子换成了虎子和卓卓。

那年青葱,桃花开。同学相约黄河滩,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一路上的笑声、车铃声,嚣张得似膨胀的青春。

那年高中,我第一次住校。周日傍晚,母亲把行李打好捆在自行车横梁上,父亲用自行车驮我去学校。那时的父亲帅气有力,一路上坡下坡气息不喘。暮色降临,父亲推着车踽踽回家时,似乎带走了我的一颗心。

自行车里,有我们所有简单的快乐和忧伤。

虽然如今电动车流行,但我家的代步工具,除了辆“天籁”,就只有自行车。只要车程允许,就骑车代步。不买电动车,跟一位朋友的想法相似:电动车太野,不够优雅。去年被电动车撞断踝骨,更使我对电动车望而生怯。

十多年前,第一次在郑州的马路上骑自行车,才感觉到什么叫悠闲,什么叫如履平地。不对,就是平地嘛,不管去哪里,都是一马平川。不像在丘陵地带的老家小城,一会儿下坡一会儿上坡,让你气喘如牛。那时,高新区的天是蓝的,没有太多的高楼阻挡视线。没有车水马龙,没有占道的BRT(快速公交系统),瑞达路显得寂寥而又悠长。骑着车慢慢遛,绕过大学城,河南工业大学的外墙边,不仅有嫩绿的枝叶,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小花,密密匝匝地从铁栅栏中侧着身子探出头来,用花语表达着对尘世的好奇。当时郑州大学的校园是开放的,大摇大摆骑车进去,看眉湖清莹秀丽,一道余晖轻抚而过,水便微颤起来,像春心荡漾的美少女。

夜里骑行,也是无碍的。沿路两旁,都挂着中国结,几米一个,挂满了高新区的主要街道。红色的光晶莹剔透,照彻夜空,照彻每一个夜晚,让高新区的每个夜晚都有新娘出嫁般的喜悦;又让高新区像一个落难的公主,虽偏安一隅,却不失整洁、高贵、静雅。夜风摇曳着梧桐叶的清香,在红色的光环中晕染开来。于是,整个夜晚都氤氲在浪漫暧昧的气息中。

而这些都只能回忆了。如今,座座高楼对峙,条条马路拥堵,连自行车道都成了临时停车场。城市化进程太快,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好在我回家的路上,花草小路还在。虽然合欢街的小红朵只能在梦里看见,但樱花街上的樱花总是要来的,春天里,满枝妖娆,寻着前尘的路,慌张欢喜而来。

去年的青铜婚纪念日,虎爹送我一辆捷安特自行车,公主车特款,虽是普通自行车却抵过赛车价格。加上办公室那束突然而至的鲜花,节日标配。花放在车篓里,骑在开满大红月季的回家小路上,那会儿,真有公主的感觉。只可惜,这辆号称全铝合金既轻又安全又昂贵的公主车,并没有给我带来好运。两个月后,上班路上,我骑着车被后面一辆疾驰的电动车撞晕,肇事车主逃逸。

即便如此,也没减少我对自行车的偏爱。骨折九个月后,我和春天又照面了,还骑着我的公主车。

虽然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骑行者,却对骑行者充满艳羡和敬畏。骑行的健康优雅,都在骑行者苗条的身姿里。骑行路上,可以与风同行,与花笑语;可以物我两忘,天地合一;可以三生三世,回到过去;可以对话高山,皈依魂灵。或许,还可以有一段斑斓的艳遇。

太行姿态

她的前世,你的今生,是早已有的约定。来了,不负青山不负卿!

太行壁立,这里,庐穹更像庐穹,云峰更像云峰。“看景不如听景”,那是你没有走进它的前生。曾经万年侵蚀,或许亿年沉积,才有了今天这般模样。或秀美,或峥嵘。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冰凌河的水,携千军万马,从天上来,一遇青峰而钟情,终收了刀兵,抚慰太行苍老的容颜。太行,以最刚硬的姿态,和水照面。

乱石滩谷,是向上朝拜的必经路。巨石高耸,小石子也嶙峋。独立的石头,依偎的石头,都沉默着千年的故事。我用双膝吻你,我用四肢吻你,以五体投地的姿态前来朝拜。我把汗水深深融进你,与你同体。谦卑与倨傲,都被打回原形。所有的生灵,在太行面前,都做回了自己。

千年老妖,幻化成山果。红蜻蜓吹着口哨,穿风而过。

罡风,携尘而来,太行擎天,高高为王者,你得修炼内功,通关十八罗汉,才能得见真颜容。

身后,是悬崖万丈,未必退一步海阔天空。一点点向上,虔诚,才能得佛光摩顶。

热死,渴死,累死,吓死……美死,与诸神擦肩。

太行虐我千百遍,我待太行如初恋。总有一款自虐的死法,适合你。

灵魂,总在远离尘嚣的地方,遇见。

我是异乡人,在此,我又找到故乡,把心安放。太行,是治愈系的。

“四大浪”仗剑天涯,用拐杖去凹造型;唐长老的新版“中国好神经”,又有了精彩内容;盆里碗里大锅菜,土猪肉香正浓;没有媳妇同行的“好看哥”不免失落,又跟他的“纵横”叔开始斗嘴耍宝,舌战纵横。

放学啦放学啦,那些挤挤抗抗排队回家的羊群,还有那些“坐火车来的”老江湖,深情的大山诵,爽朗的笑声,都跟着美丽背影跳跃的野花,一起写入太行。

亲爱的,我们是异乡人,却在这里找到故乡,把心安放。

太行如蛊,我已中毒。

造化丹青

老天把压抑万年的情欲,织成七彩,系山之巍峨,佩岩之峭拔。

它从不吝啬。

谲云作笔,美玉作颜料,明月錾银,阳乌描金,漫雨之调色,热火之烧拓,长风之斧削,由着性子挥洒。沧桑历遍,万象尽出。或嶙峋,或柔媚,或峥嵘。时而兵戎相见,时而互诉衷情。织锦流苏,万紫千红。

一眼七彩丹霞,天下群山无色。

谁能说,老天不是最高明的丹青手呢?


沙粒的每一个哈欠,都冒着火,烤着肌肤,说渴啊渴。

那呜呜的沙鸣,是老天的低泣吗?你把最小的孩子,扔在了这荒漠,任其自生自灭。

热风过,飞尘起。千年叹息。

大漠,定格在诗词里。

高适在感叹:“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李贺在感叹:“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大漠,注定是如此孤独,苍远。


可无论如何,大漠又那样勾人向往。

你看年轻的曹植,《白马篇》中咏叹,“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王昌龄耐不住书生的寂寞,高声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盛世,写在大漠里。所有的功名,似乎都和大漠有关。

而今大漠,梦中的遥想,近在身旁。河西的驼铃,还在丝绸之路上,踏着飞沙声声唱。大漠沙洲里,朵朵美丽马兰花,用倔强,与造化比谁更洪荒。

选择在这样一个酷暑,走近你,看流沙飞动,听丘沙低鸣。

暴晒,灼烫,放慢了攀登者的脚步。

逃离吧,这里的太阳疯了。每一个呼吸,都有火的味道;每一寸肌肤,都呼唤着风。

可这自虐,最终总被震撼征服。鸣沙万里,大漠连天,魂灵自由飞升。攀登者心里诵着“大漠孤烟直”的时候,都在庆幸:还好,我爬上来了,我离蓝天又近了一步。

暴阳下俯瞰,大漠的广袤里,月牙泉,一泓安然。天空的镜子,大漠的眼。任日月蒸腾,千年不涸,风沙弥漫,依旧鲜活。

造化终究神奇,老天啊不用找寻,你最小的孩子,已出落成美人。如削的山际线,是她的美骨;细细的沙粒,是她光滑的肌肤。雨露清风,不是她的最爱,激情的她,正与火辣的太阳神,紧拥,热吻,爱得深沉。

那呜呜的沙鸣,不是低泣,而是最美妙的管弦音。

谁能说,老天不是最高明的丹青手呢?

山城俯仰

落地,请开手机!

每次到重庆,都是这样的夜晚,这样媚人。故人来访,江山依旧。

这次,是来看在重庆念大学的孩子。

清晨,是被啾啾的鸟鸣叫醒的。

重庆的大学多依山而建。翠林掩隐间,若隐若现的是楼台的小尖顶。各个学院和南山书院,都在蜿蜒的山路间闪现出来。水润润的,温沁着不太冷的冬天。虎爹上次来,回去说:“楼在山上建,路在林中穿,人在景中行。”果然如此。

学校里的宾馆,建在南山最高处。住的掬烟楼,名字都这么好听。打开窗,是林木婀娜,鸟雀呼晴。往下看,绿意不尽,层层景深。顿然成仙。

这样的南方,这样的季节,是适合读书的。来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未必不是极好的。

从山半腰一路走上来,小雨蒙蒙如丝,拍在脸上,润润的,却没有冬天的感觉。是云还是岚,分不清,只觉高处草木深翠,禅意无解。

又感受到他“楼在山上建,路在林中穿,人在景中行”说得妙。行了大半天,竟没有把学校走完一遍。南山之大,学校卧其怀中,得其灵气,美得嫣然。

雨中,叶子上一滴滴珍珠倏忽滚落,像泫然而泣的眼泪,亦嗔亦喜。山下直指山尖的老树,泛着古琴的油光。而树有多高,藤蔓就有多长,缠缠绕绕,直追天际。藤屈曲攀缘,极尽柔媚,去抚摸树粗健的皮肤;树挺直胸脯,让藤尽情增加蜿蜒的长度。千年的藤与树,热烈地缠绵交织,用彼此的温度驱散冬寒的严酷。

两情朝暮深笃。我第一次看到能在树干上生长的叶子呢。

我甚至有些嫉妒儿子了,我只是匆匆过客啊。在这样的仙林中,不好好读书,不好好爱一场,总归是遗憾的。

走到掬烟楼了。那就掬把云烟揽进怀里,飘入梦中。

在掬烟楼小睡会儿。

醒来,从掬烟楼往上走,就是南山书院。细雨如诗,山岚氤氲。一路走,道不尽的烟雨风流。

下山时,南山书院暮霭初起,灯笼高悬。

重庆的夜,果真魅惑。

车行驶在繁华市区,高楼林立,街道两旁绿树繁荫。树有多高,灯就有多高;楼有多高,灯就有多高。高耸入云的大楼上,霓虹灯、激光灯在与天上的星星私语,分辨不清哪里是灯,哪里是星星。璀璨的华灯让人恍如在星河里徜徉,如诗的画卷映入眼帘,像是阅读一篇优美而灵性的散文;街道幽深,让人仿佛步入了森林,两旁的声音充当了这城市的音符,流淌的欢歌里,好像是在朗读一篇优美的诗文。

山城重庆,高低起伏,蜿蜒处,总会有另一道风景冒出来,让人又惊又喜。沿着一条条街道走下去,山脚的一座座高楼仰望着山尖上的一座座高楼,在霓虹灯的背景里写意,像城市里变幻的七彩音符。就这么仰着头一路看下去,颈椎病也好了。难怪重庆高楼数量能名列前茅呢。

再走下去,我透过房屋里的灯光感受到温暖,重庆人轻轻摇晃着幸福的身影回家,我也融入了幸福的重庆。

是的,不管是歌乐山上白公馆、渣滓洞革命者的英勇气节,还是长江、嘉陵江上连桥飞架,或是洋人街的繁华和旧里巷的古朴,抑或是山高水长绿树盈盈,重庆都做到了极致。

我也融进重庆人中,到解放碑去“打望”(看美女),到重庆百货大楼逛商场,到“好吃一条街”边走边吃美食,到重庆食府吃川菜,到南山吃有名的“巴倒烫火锅”,怕辣的我吃麻辣火锅竟然吃得津津有味,口齿留香。

越了解重庆,越爱重庆。以至于在重庆白天经常雾霾不散难得见到太阳笑脸,看什么都像是在海市蜃楼中,也能欣然接受了。

美丽的重庆,多少人在梦里错把重庆当作自己的故乡。

重庆朋友开车送机。临别握手,朋友说:“姐,以后要经常来重庆玩啊!”

我说:“要得,要得!”这是我学会的第一句重庆话。

没有烟火的凡尘

仅仅看到顶着红盖头“新娘”的婀娜身姿,就有多人对那个抢到了绣球的“新郎”游客羡慕嫉妒恨。

红盖头在一片哄笑中揭开。

“哇——太漂亮了!”惊呼的嘴半天合不上。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眸子,黑得见不到底,那是没有被烟火熏染过的明泽。吹弹可破的肌肤,让人马上理解了“凝脂”的含义。而那圆圆的娃娃脸,脸上深嵌的酒窝,酒窝里浅浅的、有些稚嫩的微笑,不由得你不心生爱怜。

我不知道哪个性情男子,能抵挡得住这美的诱惑。

不,那不是诱惑,没有丝毫的勾引和妖媚。那是一种让你能入境入戏的美,一种由里而外的魅力。她不是在演媚,虽然这确实是一场商业演出。

土家族的姑娘,真的是大自然的精灵吗?

你看那水,是怎样的碧绿莹澈,像老天不小心把翡翠熔化了,流成玉溪,滋养着土家的男女。这样的水,才能孕育出这样美丽出俗的姑娘。


唱一支山歌呀打湿竹林

绣一对鸳鸯呀歇在梦境

抓一把风情呀抹在脸上

抛一个绣球就有了个男人

喊一声号子呀撕破云层

架一支木排呀闯出山门

穿一双草鞋呀走过四季

背一回幺妹就有了个女人

你要问巴土有多厚多深

清江从远古流到如今

你要看土家的风景风情

情歌里泡着呀男人和女人

撒叶儿嗬耶,撒叶儿嗬耶


天籁之音,从《诗经》中走来,从竹林中走来,从河对岸走来,冲淡了红尘的喧嚣。

反复看手机拍出的美景,仍然怀疑:这是我拍的吗?这明明就是画嘛。

刚经历过暴晒桑拿,头发湿乱,一身汗渍的我们,有些自惭形秽了。似乎是一群凡俗子,突然闯入仙境,生怕惊扰了仙子。

这样的美景,这样的可人。这就是三峡人家,这就是土家族人。

今夜,怕是又有多少人辗转难眠,只因心里播下的那个美梦。

走过乌镇

你说,你前世也许是个江南女子。

你薄薄的身板,浅浅的笑,淡淡的忧郁,半掩的小小心扉,应和着江南莲花的开落。婉约的江南,在你眼里如一首平平仄仄的诗词,道尽你神往的烟雨风流。

江南,古镇——两个古色古香的词,足以成为梦萦魂牵的憧憬。

你说,你想去乌镇看看。

《似水年华》雀跃了乌镇。因为生命中的一首单曲循环,你便放不下它。你与乌镇注定要有一场如诗如画的邂逅。

走过长长的青石板路,转过弯,看到古镇安静地依枕在江南水乡里,惊艳了暮春。泛黄的线装书,斑驳的垣墙,逼仄的窄巷,絮絮诉说着尘封往事。灰瓦飞檐倒映在河水里,被南方的阳光切割成一片细碎,渐渐地模糊,又渐渐地清晰。乌篷船艄公摇着橹过来,吱吱呀呀地漾开一道碧水天光。

乌镇,绝不是舞台上活泼的花旦,倒是个水袖飘飘的大青衣,端庄娴雅,眉眼间流波传情,或欣悦,或哀戚。

你是懂乌镇的。即便在人潮如织的罅隙里,你也能看到它独有的孤寂和清愁,淡淡如烟,江南味道。纵是现代气息裹挟了它,它依然不惊慌,不张扬,自顾自地演绎着旧日的似水年华。

夜晚的乌镇,灯光摇曳,水波一圈圈晕开,切断了去往尘世的路。宛如一支幽幽的洞箫,欸乃声里,浅唱着唐宋元明清的过往,诉说着悠远的故事。深沉,幽雅,哀怨,照着你的前世今生。

你干燥的心,顿时变得滋润,又放空。

夜风里,乌镇的水静静流泻。欢喜的依旧欢喜,忧伤的依然忧伤,这是乌镇给每一个寻梦者的馈赠。

乌镇,来过,就不曾离开。

恋上旅行,爱上回家

有人说,旅行,就是从一个你呆腻的地方,到另一个别人呆腻的地方看看。

话是没错的。就像南昌人不上滕王阁,郑州人没登过二七塔一样,风景,似乎总在别处。

别处的风物,一草一木,一溪一流,确实有着天生的新鲜感,刺激麻木的神经渐次复苏,开始深呼吸。


西南行。

飞机一落地,就看到群山苍翠。到底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贵阳,机场都在群山环抱里。空气里凝着一股水汽,脸上润润的好像在敷面膜。

第一站去了贵阳市五十多里外修文县的阳明洞。贵阳似乎没多少人知道王阳明这位大家,辗转询问才到的。

我倒是一心奔它去的,我要看看这位影响了毛泽东、影响了蒋介石的人物,生存处究竟怎样。

到阳明洞实地探访,方能感受王阳明心学的气场——心即理,内圣外王。

这是个修心的好地方,水润清爽,山多林茂,满眼苍翠。当然当时王阳明被发配的贵州龙场,只是个蛇虫出没的南方瘴气之地。在蛮荒的龙场,王阳明悟出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即人人皆有良知。

在经历了当众廷杖的奇耻、下狱待死的恐惧,流放南蛮的绝望、瘟疫肆虐的危险、荒山野岭的孤寂、无人问津的落寞,直至悟道的狂喜、得道的平静后,王阳明不但求得了内心的安宁,而且逐渐通过“知行合一”拥有了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他的“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内圣外王”思想,还有帷幄之中平寇匪的经历,都有如魔法,吸附着我好奇的心。


黄果树瀑布,自然更是向往已久。

刚到陡坡塘,便有了感觉。纵笔写下《水的传奇》:


黄果树瀑布/单是你的名字便有水漉漉的诗意

你飞流泻下/飞珠溅玉里/大唐高僧西行漫过/侠客仗剑走过/文人墨客的诗里挥洒过/我的梦里飘过

是因雷公电母的雷霆之怒吗/你从天而降/似携着千军万马/怒吼天际/浩浩荡荡锐不可当

然后/你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化为一倾碧潭柔腻婀娜/回到前世等待千年


黄果树瀑布,果然美得惊心动魄。眉眼间的挑逗,足以让你想入非非,幻化成风,成雾,成仙。


选择去成都,大概是杜甫草堂的诱惑。

草堂时期,是杜甫后半生最为安逸的一段时光。他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是忧国忧民格调中轻松的一笔,即使茅屋为秋风所破,也好过后来的破船飘零饿断肝肠。沦陷在杜甫泣血的史诗中,草堂诗句,最起码让滴血的心不至于窒息而死。

可真到了草堂,它的草木苍翠、盛大气象和匠心的设计及宣传却让我嫉妒。四年的草堂生活,似乎就是杜甫的一生。成都人做足了杜甫的文章,游客络绎不绝,以至于很多人不知道杜甫的出生地。连诗人冯至都这样说:“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

而作为杜甫的故乡人,身在草堂,我却对他的生地更为刻骨铭心。

杜甫是巩县(今巩义市)人,我的老乡。出生在笔架山下。


虽然对杜甫草堂耿耿于怀,我却不得不承认,成都,是我心里最大气、最有秩序,既不张扬又处处霸气外露的城市。像个美艳又沉静的名媛,让你排遣不掉对她的爱意。即便是锦里的美食价格昂贵味道又不如人意,也不影响对它的偏爱,无法抗拒。

美食街里,川剧变脸,蜀锦文化,小戏场随处可见,与单簧管、萨克斯、小提琴等室外音乐各得其乐,互不叨扰。茶社就在某处高台上,竹椅竹桌的古朴风韵间,香气袅袅飘散出来,沁人心脾。喝茶人纤手抚杯,茶盖叮咚,颇有些高山流水的味道。而一边的龙门阵摆起来,则呼呼啦啦,悠闲自在。

商业化气息浓重的小巷,传统与文化却从一个个拐角飘出来,落在青石板罅隙里,门前的小溪流里,还有吱吱呀呀的川剧腔调里。

宽阔的街道与狭窄的小巷,现代化的街景与古朴的民俗,快节奏的脚步与慢生活的闲适,画风就是这么和谐。传统文化能在闹市景区红红火火,成为市民的好生计,本身就道出这座城市的历史和品位。

难怪人说,成都,是一个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


成都不远处,便是重庆。

每次来,都住掬烟楼。这次,姥爷姥姥在西南一带辗转游历多日后,终于见到了虎子,见到了外孙儿的大学校园。

站在南山下,仰望这片熟悉的山林,尽可以怀想。

街市依旧。

重庆的火锅,依然麻得头晕目眩。

重庆的轻轨,依然如巨龙钻天入地。

重庆的洪崖洞,依然璀璨迷人。

重庆的远山,依然如海市蜃楼,亦梦亦幻。

重庆的解放碑前依然熙熙攘攘,不知道去“打望”的人是否看到了美女……

西南自由行十日,自在惬意。能带父母一起慢慢地走走看看,更有意义!

你不来,江山多美都是浪费。带上你的爱人、父母,一起旅行吧。旅行中的故事,也是一道道风景。

以前在归途中,想到要回到黄土地上,身边又都是方言乡音,总会有些黯然神伤。似乎已习惯了外面世界的逍遥和还没看够的山水。回家,就意味着回到烟火凡尘,旧机器开始快节奏运转。

可这次,下火车站在熟悉的站台时,我对自己说,回家了,真好!心情居然变得很明朗,没有以前的黯然。

可能是内心的闲适,也可能是看懂了风景,就会重新审视身边的景色。是啊,人生何处无青山,凡尘如何不风情!

雨后,漫步于家附近的长湖,诗情顿生:


暮雨愁何在?万花妆竟休,

三山争柳色,六合易风流。

鸟去临波影,箫吹弄晚舟。

四时天有赐,吾以半生酬。


风景,就在寻常巷陌,就在你的慧眼里。

蘸就山光墨,高情写半湖。你若不懂,江山多美都是浪费。

生活是一首歌,是说我们能把生活过成一首歌,有高音,有低音,有晨昏,有潮汐。日出日落,花落花开,都是值得歌颂的美景。

恋上旅行,爱上回家。

五湖烟景有谁争

年轻和尚:请问你得道之前在做什么?

老和尚:砍柴担水做饭。

年轻和尚:你得道之后又在做什么?

老和尚:还是砍柴担水做饭。

年轻和尚哂笑:何谓得道?

老和尚:我得道之前,砍柴的时候惦念着挑水,挑水的时候惦念着做饭,做饭的时候又想着砍柴;得道之后,砍柴即砍柴,担水即担水,做饭即做饭。这就是得道。

这段偈子,初读时貌似顿悟,如获至宝。谁知做起来才发现,这个“道”看似简单却遥不可及。高僧就是高僧,参禅修行,业已入境。


正如手机软件越多运行速度越慢,日子越久便越觉忙乱。

洗衣拖地做饭时听蒋勋讲红楼梦,健身房跑步时看书或写作,怎么写?手机语音——感谢强大的讯飞语音转写功能。跑步机上摊着一堆东西,耳朵里塞着耳机,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跑起步来一定怪怪的。教练说,姐,你这样锻炼不行啊,太不专心了!我无奈地说,没办法,忙。

我只能把时间套着用,我没有青春可大把挥霍。健身房成了晚上的好去处,做事健身并举。

忙,成了当下的生活主题。每天脚下像踩着风火轮,停不下来。生活,仿佛一辆战车,如果你不想被碾轧,就只能一直往前跑,一直跑。

那天在办公室,时美女说,怎么这么暗?噢,少开一组灯。我随口说:“眼睛一闭,再一睁,啥也看不见了,惊慌大叫,我失明了!其实——停电了……”小时笑着说,终于又听到你这个段子手的冷幽默了,觉得你自病后休养再来上班,变得沉默寡言了。你可是我们的温暖美女啊!

性情变了吗?并没有,实在有太多的事,从笔下的诗词文章和案上的书山题海中分不出身来。以至于在家里,他问起“给你包里装的那罐铁观音喝完了吗”时,我一脸无奈,哪有工夫泡茶呀?能喝杯白开水就不错了。那罐茶叶还稳稳地在我桌上,没拆封呢。罐子倒是挺好看,放在桌上也是个装饰。景泰蓝工艺勾勒出的风情摇曳的老树,孑然而立。枝上一片片圆润的叶子,既相互张望,又彼此静默,不喧闹不叨扰,各自想着心事。“一茶一世界”,正契合了彼时的心境。偌大的办公室,师生往来,课间叽喳,我却埋首于自己的方寸,不见渔人,不知魏晋。

他又常问,这阵子给儿子打电话了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啊!自知理亏,赶紧拨号,却先发制人:“虎子,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老妈啊?”儿子说,张老师您这什么话呀,上次电话不就是我打给您的吗?

真的没有工夫去惦念。

甚至,忘了自己痴痴想念的模样。

研究诗词的当儿,梦中,满屏的平平仄仄代替了先前琴谱上高高低低的小蝌蚪。

他揶揄我,你真是一个纯粹的人。新房交俩月了,难道你真不管不问了吗?

时间稍纵即逝。似乎怕下一个春天,就见不到去年那枝雨后小桃红了。


唯有弹琴与睡觉不可辜负。

工作之外,似乎对弹琴和睡觉最为专注。因为功力不够的指尖稍一分神,就会左右分裂全线崩溃;而脑神经衰弱的病根,使睡觉成了最低效又最舍得消费的奢侈品。午饭可以不吃,午觉却不能不睡。睡不着时,便安慰自己好梦就在下一刻,真的对不起猪的属相啊。倒是偶尔在美容院里,在小姑娘纤手轻抚下,竟然慢慢被催眠,混沌空白,不知出处,不晓来路。美容觉于我,也就成了美容的最大意义。有时候也听着蒋勋讲红楼午休,听不见他那磁性迷人的声音时,就意味着眯着了。

这阵子,除了周末,中午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归去吧!重荷,总让人想逃离。可最终发现,你永远都逃离不了江湖。不管走到哪里,江湖永远都在下一个渡口等你。就如古代文人,少小离家宦海沉浮,失意时总想归隐田园竹溪,“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唐代崔涂的呓语,道出多少士大夫的心声。好水好山是我的,谁能与我相争,归去便得。可无奈,皓首穷经,公牍劳形,“归去来兮”也只能是过过嘴瘾,樽前欲把归期拟,梦醒已非自由身。

有时早晨一觉醒来,窗外凉薄的熹微与屋内暖暖的衾枕对峙,都寸土不让。这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床被子吧——就这样永远躺在床上,或者永远盖在你身上。


黄叶片片飞舞,掌纹在阳光下勾勒出美丽的生命线。我羡慕它谢幕的舞姿优雅从容,伴着风儿仰慕的口哨声。即使沧桑时的容颜,也是上了妆的迷离璀璨。

还有天空偶尔掠过的鸟儿。我也羡慕它,有着自己的引擎,想何时起飞就何时起飞,不用听从谁的指令。

尘世繁华,似乎渐行渐远。

湖居日长,丝竹入耳,案牍沁怀。方寸之管,守得云开雾散,天地盈心。

无缭乱,无波澜。

帷幄中,纤指弄琴,书香藏袖,欣欣然不知晨昏,不觉易换暑寒。

草苍恋恋迷烟霭,云倦依依化晚晴。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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