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呼吸,像青草一样
把轻轻的梦想告诉春天
我希望会唱许多歌曲
让唯一的微笑永不消失
——顾城《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节选
顾城
原籍上海,1956年9月24日生于北京。著有诗集《黑眼睛》《顾城诗集》《顾城童话寓言诗选》《顾城诗全集》、文集《生命停止的地方,灵魂在前进》《没有目的的我》《顾城文选》四卷、长篇小说《英儿》等。1993年10月8日去世。
2000年夏天,我在应“90年代诗歌论坛”(又称“衡山诗会”)主办者之邀列举90年代最震撼人心的十个诗坛事件时,列出了《后朦胧诗全集》出版,顾城袭妻、自缢,《诗歌报》停刊、复刊再停刊,《〈他们〉十年诗歌选》出版,盘峰会议,“70后”诗人浮出水面并引起关注,诗生活、界限等网站的出现等内容。尽管在行文时将“《后朦胧诗全集》出版”列于首位,但事实上我首先想到的是顾城。
我至今忘不了1993年10月13日。那一天上午,正在四川乐山市造纸厂进行毕业实习的我,从当天出版的《乐山日报》上看到了顾城于10月8日在新西兰上吊自杀的消息。这个消息给我双重震惊:首先,我几近崇拜的诗人英年早逝;其次是他离开人世所采取的方式以及此前的行为——用斧头袭击妻子谢烨并最终致其死亡!
那之后整整两天,我都神志恍惚,百感交集。我知道,受到震撼的绝不止我一个,直到今天,人们仍然不时谈论这一话题。在纷纭的传闻中,每个人都在对事件做出自己的甄别和判断,自然,结果不尽相同。
狭长贝壳里的梦与幻影
1956年9月24日,顾城出生于北京白塔寺边的人民医院,父亲顾工是有影响的部队诗人,但从顾城后来发表的作品看来,他的写作风格并没有受到父亲的影响。
六岁的时候,顾城“写”下了他生命中的第一首诗:“星星在闪耀,/月亮在微笑。/我的姐姐呵!/等得爸爸回来了。”说是写,其实是“口授”,由比他大两岁的姐姐顾乡记录在一张明信片上,因为当时顾城还不懂得写字。
这样的“诗歌”自然不会有什么微言大义,它更接近顺口溜,但明信片寄出后,仍然在顾工的单位引起了轰动。
在顾城看来,自己五岁前是快乐的,后来进了幼儿园就不那么快乐了。为了逃脱幼儿园的拘束生活,顾城没有上大班就直接读小学。哪料到小学同样不幸福,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他反复更换学校。只有在课外时间,顾城才会开心起来——他可以在草地上找小动物玩。
“文革”开始时,顾城正读三年级。“同学们都兴奋起来,老师开始也还高兴,给我们念一段《燕山夜话》,然后怒火万丈地批判;很快好的就都变成了坏的,老师带头造反,把校长围了起来,校长也大声背诵毛主席语录,要把模范老师修正主义地主分子捉起来。”(顾城:《责任与思索》)学校乱了,学生们自然无人管束,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那个暑假因而很漫长,从夏天一直放到冬天,斗争也愈演愈烈,老师和学生都分成两派,互不相让。顾城换了一所学校,上课不久,学校再次停课。从1966年冬天起,顾城再也没有进入过学校学习。
最初的兴奋逐渐演变为恐惧。有一天,有人在顾城家对面的墙壁上贴标语,不小心贴反了,被路人发现,贴标语者马上被众多群众围攻、殴打。这个场景正好被顾城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幼小的顾城被吓得脸色苍白,全身发抖。他不敢再往窗外观看,而是把窗户关紧,像蜗牛般蜷缩在床头。也许正是从这一刻起,顾城躲开喧嚣、回归宁静、终生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的性格已经初步奠定。
“文革”运动开始“革”到顾工头上。1968年,军宣队将顾工保存的书籍用麻袋装走,只剩下一本《昆虫记》因为包在旧报纸里而未被发现。这本唯一幸存下来的科普读物对顾城后来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在后来很多次演讲中,顾城都会提到书中的一句话:“它来到世界上,没有谁欢迎它,石头是摇篮……”而他的那些融入天地、歌唱自然,充满了对微小事物的热爱与亲近的“童话诗”,也可以从这里找到源头。
那一年9月,十二岁的顾城第一次用笔写下诗歌《星月的来由》和《烟囱》。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们把它们叫作月亮和星星。
——《星月的来由》
烟囱犹如平地耸立起来的巨人,
望着布满灯火的大地,
不断地吸着烟卷,
思索着一件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烟囱》
这两首诗作为顾城的处女作,被置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顾城的诗》篇首,我们从中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诗人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对自然万物的倾心。
受《昆虫记》影响,幼小的顾城对大自然充满了向往。1969年秋天,当顾城听到全家要下放到山东火道村时,竟然欢喜万分。少年的心中,对远方有着绚烂的想象,那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没有争斗,没有喧嚣,只有纤细的野草、清丽的花朵、可爱的虫儿、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小鸟……然而,到达目的地后,顾城狂热的心冷却了下来:等待他们的不是自由自在的昆虫世界,而是灰暗的茅草房、斑驳的土墙,和无边无际的滩涂。
那以后的三年里,顾城由一个昆虫爱好者变成了“放猪和拾柴工作者”。每一天,顾城在拾柴之余,就跟着父亲一起拌猪饲料、煮猪食、喂猪。顾城还根据每头猪的身材、性情等特征,给它们取名为“老病号”“老祖宗”“天吃星”“饿死鬼”。北岳文艺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别有天地》一书里,就收录了好几幅顾城与猪的合影。其中有一幅:小小少年身着灰衣,站在猪圈门口,一脸宁静。
虽然每天放猪拾柴,但顾城没有放弃他的文学爱好。仅1970年这一年,他就写下了五十多首诗歌,这些作品多与自然景物有关,如树、草、大雁、云朵、星星、月亮等,虽然稚气简单,但清新生动,诗意盎然。难得的是,其中少数作品颇值得琢磨,如四行短诗《风和树》:“风如鞭抽打着树/树如针切削着风/风可以说树在哭泣/树可以说风在呻吟”。通过风与树的搏斗,指出了因视角差异而造成的认识区别,俨然进入了辨证哲学的范畴。
另一些时候,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也会流露出那个年龄段特有的青春蓬勃与昂然斗志:
我在密林中穿行,
我在瀑布下游泳,
我能去一切不能到达的地方,
不论是地层还是高空。
当我骑上洁净的白云,
身后便刮起了二十四级狂风;
我又以闪电的速度,
去追赶永无止境的旅程。
——《旅行》
诗句铿锵有力,体现出了一种难得的乐观向上精神,但这样的诗歌缺陷也很明显,它的空洞,令人想起了那个年代广泛张贴于墙上的标语。当然,考虑到作者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我们对这些作品也不必过高要求。
顾城迷恋上了西班牙诗人洛尔迦,一本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洛尔迦诗选》被他翻得残破不堪。有时候,还向作为著名诗人的父亲发出挑战:“爸爸,我和你对诗好吗?你有首诗题目是《黄浦江畔》,我想对首《渤海滩头》;你还有首叫《芦苇中的雁》,我想对首《沼泽里的鱼》。”父子俩把诗用树枝写在灰烬上,火焰是他们唯一的读者。(顾工:《顾城和诗》)
我注意到,在顾工笔下,顾城少年时便接触到《洛尔迦诗选》并极为喜欢,而在北岛笔下,顾城接触洛尔迦要晚好几年,而且是他将洛尔迦介绍给顾城的:“80年代初,我把洛尔迦介绍给顾城,于是他的诗染上洛尔迦的颜色。”(北岛:《洛尔迦: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到底是顾工还是北岛记忆出错呢?无法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就是在这样的寂寞荒凉之地,顾城写下了《生命幻想曲》《我赞美世界》等后来引起广泛影响的诗歌。
长达六十行的《生命幻想曲》是1971年夏天,顾城利用放猪的时间用手指写在沙地上的,这首诗被批评家吴晓东誉为“20世纪70年代初贫瘠的诗坛上难得的一朵幻想之花”,也是顾城少年时期最满意的作品。现在看来,它的确写得开阔而瑰丽。诗歌中的许多句子,后来都被论者反复提起:“把我的幻影和梦/放在狭长的贝壳里”;“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太阳烘着地球/像烤一块面包/我行走着/赤着双脚/我把我的足迹/像图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溶进了/我的生命”;“我要唱/一支人类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鸣”……
接下来的情形简直像是后人有意为名人编造的神话故事——顾城在沙滩上写这首诗时,顾工正在河里游泳,诗歌完成后,顾城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忧心忡忡地说:儿子,我们放的猪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