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山中来
几千年前,一场史无前例的地震,把她和他压在大山底下。
他们被挤压,被变形,被浓缩,被结晶……
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慢慢地成为永恒的化石。
几千年后,又一场史无前例的地震,把他们从地心里解救出来。
他们被抛弃在山溪中。
又过了百年,一次特大的山洪,她被淹埋了,而他被冲走了。
她和他被迫生离死别。
她被埋在原地,越埋越深,永无出头之日。
而他呢,被抛弃在山中的溪沟里,风吹,日晒,雨淋,水磨……每过百年,就被洪水冲下去几百米,又冲下去几百米,离她越来越远。也不知过了多少个百年,最终被冲到山下的溪滩上。
又过了多少年,山下的人家造房子,到溪滩上挖石头,把他挖走了。
此时,经过多少个百年的磨炼,他,形状奇特,看上去像个什么东西,但七高八低的,又不像是个东西,只是周身圆润,没有一丁点儿棱角,任何凹凸的地方,摸上去都像羊脂玉一样细滑,但又绝对不是玉。造屋的泥匠抱起他,左右摆,上下放,都不合适,最后不得不扔到一边。造屋不行,那么砌围墙吧。但砌围墙时,他同样遭到了被遗弃的结局。
于是,他被遗弃在这户人家的围墙边,凡是见过他的村民都说他丑,丑得不像一块石头。
村里有个老妇,少块压腌白菜的石头,就把他抱回家。
又过了多少年,有个从陕西来的地质学家,求宿在老妇家中,当他发现腌菜缸中的丑石时,顿时热泪盈眶。地质学家向老妇买这块丑石,老妇不肯,非要他去捡块一般大小的石头来换不可。地质学家请人打了只木箱,精心包装,确信石头不会有半点儿损伤后,才敢托运回家。
原来,地质学家收藏石头,家中各种各样的玉石都有。因为工作便利的缘故,地质学家收藏的石头,都是他从全国各地捡回来的。地质学家一眼就认出这是块化石,动物的化石,当水将整块石头湿润之后,在灯光下可以看到动物骨骼的纹路,有着很高的学术研究价值;但他更是一件艺术品,像一个匍匐的奴隶在哭泣。
于是,他给这件艺术品取名为“哭泣的奴隶”。
陕西还有一位著名的作家也喜欢收藏石头,而且是这位地质学家的好友,常常到他家里看石头。地质学家每每捡回来新石,也不忘邀请作家先睹为快,作家对“哭泣的奴隶”赞不绝口。
又过了多少年,作家在跳蚤市场上看到了她。作家收藏的石头,都是从跳蚤市场花钱买来的。因为作家基本上足不出户,常年在书房里写作,或欣赏自己收藏的奇石。当他看到她时大吃一惊,无论是质地、造型,还是色泽,与朋友手上的那个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都是动物的化石,尽管变了形,但骨骼的纹路清晰可见。摊主和作家打交道多了,也就成了朋友,他实话实说:这是他的一个朋友从玉山收来的,虽然不是玉,但瞧着还有点儿意思,而且便宜,就收来了;如果作家喜欢,他愿意按原价出让给他。
作家一听玉山,两眼放光,那不是“哭泣的奴隶”的老家吗?原来,那儿的溪沟里发现了田黄石,继而又发现了鸡血石,顿时轰动了全国,各地的淘石者都往那儿挤。那儿便有了响当当的地名,就叫玉山。当地的山民将山一座座围起来,每座山挖得就跟马蜂窝似的。她就是这样被挖出来的,因为既不是田黄石,也不是鸡血石,她就被抛弃在一边。作家自然是喜欢的,摊主倒也说话算话,只要了五百块,作家却塞给他六百,抱起石头,就直奔地质学家府上。
地质学家见状,不禁拍案惊奇。
最初,地质学家和作家让他和她相对而趴,就像一对新人在“夫妻对拜”。
取名为“百年好合”。
作家和地质学家每次相聚,总要对他们把玩一番,赏析一番,感叹一番。但总是觉得瞧着别扭,有一天他们调整石头的姿势,将他们直立起来时,地质学家豁然开朗,说我知道了,便和作家将两块石头作相对运动,让他们慢慢地靠近,再靠近,直到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两块石头终于严丝合缝地融合在一起。
“天作之合啊!”
作家和地质学家异口同声道。
是啊,经过千年的生离死别,他和她终于相拥了。
在时间的长河中,转眼即是百年,地质学家和作家相继过世了。他们的后代并不喜欢石头,就把老头子传下来的那些奇石,当作垃圾清理了,她和他就在这个过程中被迫分离了。这次他们相守了几十年。或许是天意吧,他们需要再过百年,甚至千年,才会有再次短暂的相逢。
然而,所有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没有耐心,但他们不是,他们是化石,此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而是静静地等待,甚至连等待都不必要,只要保持那份孤独的信念就足够了,因为他们比这个动荡的世界更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