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诗经》的宴飨诗赏析
于迎春
今天我为大家讲《诗经》中的宴飨诗。对大家来说,这类作品可能会相对陌生一些,因为我们平时接触最多的可能是《诗经》里的爱情诗、农事诗。其实,宴飨诗在《诗经》的那个时代里,是具有非常高的社会政治地位的,这也是我今天希望为大家讲解它的原因之一。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先把《诗经》的大致情况为大家介绍一下。
《诗经》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说它是“第一部诗歌集”,大家会觉得这是很明白的事情吧?的确,《诗经》中作品的产生年代大都非常早,在它以前并没有什么诗歌编成集子。可是为什么说它是“总集”呢?什么叫作“总集”?“总集”是中国古代图书分类的术语,这表示《诗经》里的作品不是由同一个诗人所独立完成的;换言之,只有包含了不同作家、不同诗人的作品集,才能称之为“总集”。与“总集”相对的概念是“别集”,“别集”意味着这部集子里面的所有作品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诗经》这部诗歌总集所收入的作品,按照学术界的一般说法,最早的在西周初年,最晚的到春秋中叶,大致相当于从公元前11世纪到公元前6世纪了,时间跨度有五百年之久。所以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诗经》中所汇集起来的这么大时间跨度内的作品,其相互之间的差异,无论在形式上还是风格上,都是相当明显的。
《诗经》一共收入了305篇作品,先秦时代的人们称之为“诗”;又或者取其整数,称之为“诗三百”。后来,由于其儒家经典的地位,人们就将它尊称为《诗经》了。
关于《诗经》的研究一直是中国的一项大学问,叫做“诗经学”,这项专门之学涉及很多问题,我今天只为大家介绍其中的一些基本知识。
先来看看《诗经》的分类。我们今天读到的《诗经》文本有风、雅、颂三大类的分别,可是这个分类是按照什么标准来划分的呢?其实我们并不是非常地了解。当初整理《诗经》的那些人,他们一定是有分类的考虑的,但是他们并没有说明当时分类的依据,于是后代的学者们就只能一代又一代的,根据自己掌握的材料来进行考释、分析、推断了。直到今天,学术界对于《诗经》分类标准的认识仍旧没能统一,但是大家普遍倾向于从音乐上去理解它,也就是说,当年的《诗经》很可能是按照音乐标准来进行分类的。
现在我们再来具体地看看风、雅、颂这三大类。风是十五国风,它在《诗经》305篇的作品中占了160篇。雅则分为大雅和小雅,大雅有31篇,小雅有74篇,合起来共105篇。所以大家看,风和雅已经占了《诗经》篇数的绝大多数了。剩下的一类就是颂,一共40篇,它又分为周颂、鲁颂和商颂。
既然我们如今对《诗经》的认识多从音乐上来,那么具体应该怎么解释风、雅、颂这三种类别呢?
所谓“风”,其实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音乐曲调、乐调。国风的“国”,是指当时的诸侯国。十五国风指的乃是十五个诸侯国的乐曲,就像今天的陕西有信天游一样,“诗经”时代很多地方也有当地流行的乐曲,这些乐曲往往有固定的调式。换言之,“国风”就是具有区域性特征的地方乐曲。
再解释一下“雅”,这个问题说起来要稍微麻烦一点。“雅”是“正”的意思。从周代的社会政治结构上来说,整个天下有一个名义上的统治者,也就是周天子。但是当时周天子本人并不直接统治中国那么广大的疆域,他自己直接管辖的只是以首都为中心的附近区域,也就是称为“王畿”的首都圈地区。除此之外,周天子派出了很多人,分封给他们疆土,让他们到各地为诸侯,代为自己进行统治。这些诸侯在自己的封地上享有一定的政治、经济、军事的权力,同时他们也要履行很多义务,比如要向天子称臣进贡,天子要去征伐的时候,他们也得出兵等等。前面讲过的“国风”,就是这些诸侯所管辖的区域所流行的地方乐曲;而“雅”,则是指周天子自己直接管辖的区域,也就是“王畿”一带的音乐。前面说过,“雅”有“正”的意思,雅正也就意味着标准、规范。当时,人们为了表示对周天子的尊重,就用“雅”来称呼和他相关的许多东西,王畿之地的音乐因此就有了“雅乐”之称。也就是说,相对于地方乐而言,把周天子直接统治地域的乐曲称作正乐。
同样的,周天子直接管辖地区的方言,被称为雅言。雅言,就是正言的意思。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中国当时的疆域虽然与现在不同,但是就其交通、通信条件而言,也的确够大了;那么广大的区域里,从东边的齐国、鲁国到西边的秦国,隔着万水千山,彼此讲着各不相同的方言土语,人们该怎么沟通呢?那个时候又没有借助国家政权的力量不懈推广的普通话,鲁国和秦国的人见了面,或者楚国派出了使节,他们要如何联络、交流呢?其实,当时也有一种相对规范、通行的语言,这就是雅言。换言之,周天子直接管辖的王畿区域,也就是现今陕西一带所使用的语言,被作为当时通行天下的标准语。《论语》里面就有相关的记载,鲁国的孔子在教学生《诗经》《尚书》,以及执行礼仪的时候,都使用雅言。孔子主要生活在现在的山东曲阜,距离陕西是非常遥远的,但是在特定的场合,为了表示郑重,他还是会选择使用被认为更具有正统性、通行性的雅言,而不是鲁国的方言。
最后我们来说说“颂”。“颂”是王廷宗庙祭祀之乐,分周颂、鲁颂、商颂三部分,这三颂的使用者,分别是周天子、鲁国国君以及殷商人后裔,可见,“颂”乃是天子、君主一类地位比较高的人物,在宗庙中进行祭祀的时候所使用的乐曲,常常配合以歌舞。颂大概是通过编钟、编磬这一类金石乐器来伴奏的,节奏应该会比较迟缓。周天子他们就是在“颂”这种风格庄重、宽缓的音乐的伴奏下或表演中,来祭祀祖先,向神明祈求福运的。
以上介绍的是《诗经》大致的分类情况。
我们谈到了《诗经》和音乐的关系,我想在这里向大家强调,《诗经》中的作品全都是乐歌,在当时都是可以歌唱的,所谓诗,其实本来是歌曲,和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单纯的书面文本不一样。虽然非常遗憾,《诗经》中的乐调早已全都失传了,但是大家在阅读的时候不妨注意提醒自己:我们读到的只是《诗经》的歌辞,这只是具有乐歌综合性的《诗经》的一部分;那当初藉由音乐表现着的韵律、情绪,已经随着乐曲的失去而失去了。
关于《诗经》和音乐,我还想为大家补充介绍一下时代背景。西周时代的社会政治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就是所谓的“礼乐文明”,礼乐文明是西周政治文化和贵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对礼乐的讲究仅限于社会中的贵族,礼乐跟普通老百姓没有太大的关系。
先秦时代,人们对音乐有深刻的认识,礼乐在社会文化中有很高的地位。请大家看《礼记·乐记》中的两条材料: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这一段是说,声音是从人的内心中产生的,当人的心情被触动了,就会通过声音表达出来。声和音是不同的,声是单纯的、生物性的,声按照一定的规律和秩序编排、组织起来才成为音。这一段文字包含了丰富的音乐思想:一方面,外部世界会触动人的内心,使得人心有所感,有表达的需要,音乐乃由人感物心动而起;另一方面,人们表达出来的这个声音,或者说他们的歌唱,与国家的政治状况密切相关。具体来说,在一个政治治理较好的时代里,产生的音乐是安适的、快乐的,就是说,这样的音乐风格反映着这个时代清平祥和的政治。相反,如果音乐是在乱世中产生的,它的风格就会充满了怨恨、愤懑,古人会将“怨以怒”的音乐与社会政治中很多违背常理的现象联系在一起,而这样的音乐听起来也会让人感到怨愤。至于国破家亡形势下的音乐,则通常是悲哀的、充满了忧虑,因为它联系着的是民众穷困的生活现实。“声音之道与政通”,就是说,音乐不是单纯的自我表达,因为在古人心目中,无论是艺术还是文学,都不是纯粹的个体性行为。现在提到诗歌,大家会觉得写诗基本是诗人自我的抒情,一个人觉得悲伤,觉得愤懑,他的感情激荡、难以压抑了,就会表达出来。这种情绪越个人化,表达得越激烈,给人的印象就会越深刻,越容易感染到人。但先秦时期的人们并不这样想,他们强调音乐与人心和社会政治联系密切,政治形势的好坏直接影响、决定着音乐的面貌,这是当时音乐理论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基点。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礼和乐不仅被关联在一起,而且它们一同被看作是社会治理的重要工具。
接着我们来看第二条材料,《礼记·乐记》:
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这是说,“礼”是用来节制人心的,它使人的各种行为不会放纵、无拘束;“乐”可以协调人的音声以及相关的情绪;“政”是通过行政运作来推行治国的理念,而刑罚用来防范人的行为出现偏差。同时,礼、乐、刑、政这四个方面要彼此协调,通畅运行,这样才符合一个理想政治的要求。礼、乐与刑、政同属于国家治理的重要手段和途径,可以说,周代的礼、乐是具有相当崇高的社会政治地位的。当然,后世的人们在追述周代的政治制度时,很可能或多或少加以理想化。
在对周代政治制度的描述和后来儒家的理论表述中,礼乐常常连文并称,但其实,礼和乐是不一样的。简单地说,礼是外部规定,是一种外在的约束力,比如说在丧葬的时候,一个人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应该哀泣到什么程度,这都取决于他和死者关系的亲疏。再比如臣子见到诸侯或者周天子的时候,应该采用什么样的礼节,是该小步走还是快步走,该喝几杯酒等等,都取决于他的等级地位。我们站在今天的立场上,会觉得这可真是繁文缛节!但这也恰恰表明当时的文明发展的高度,所以人们相信,可以通过仪式化的外部规范,来节制人的生活、行为,以使人保持规矩和体面。我们后面会向大家介绍宴飨礼,宴飨礼中的许多仪节规定,为的是避免酒祸,因为在庄重的场合醉酒会造成很多麻烦。
《礼记·乐记》说得很清楚,“故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乐极和,礼极顺。”“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综合而言,礼是从外而来的,按照等级贵贱、长幼尊卑等顺序,来区别人们的不同社会阶级身份,并规范他们与其等级相应的差异性行为,强调人的庄敬恭顺之德;而乐,则是产生自内、影响于内的,它强调个体内心情感的平和宁静,同时又重视人际之间的亲和、和谐。乐的理想是从内心来协调人的共同性情感,进而使人同亲共爱,这与礼依据外部等级差异来区别人及其行为是不一样的。在这里,我想再一次强调:周代的音乐主张既不是个体性的,也不是娱乐性的,而是要以之来端正世道人心,也就是《礼记·乐记》里所说的:“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就是说,上古的圣王制作礼乐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感官享受,它要求人们控制自己的情绪,最终养成君子一样的人格。因此,音乐在当时虽然并不排斥快乐这种情绪,但是在正统的观点看来,雅正的音乐,其理想状态应该是中和平正、安宁和乐的,换言之,就是在使人“欣喜欢乐”的同时,还不失和平持重、富于节制。基于这样一种音乐理想,孔子对春秋晚期流行的乐曲非常不满。当时社会政治秩序紊乱,许多国家流行一种新兴的音乐,所谓“郑卫之音”,在孔子看来,那些新乐曲表现出了情意放纵、音声不加节制的特点,因而不符合周代中正无邪的音乐观念。
今天要讲的三篇作品都属于《诗经·小雅》,我就再多介绍一些与雅诗相关的内容吧。前面我们说过,雅诗分为“大雅”和“小雅”。总体上来说,大雅产生的时代要早于小雅,大雅作者的社会阶层也比小雅要高一些,而且大雅的社会功用也跟小雅不太一样。具体说来,大雅里的大部分作品产生在政治安定、大兴礼乐的西周初期至周宣王中兴时期,小部分产生于西周后期的厉王、幽王时代。诗作大多为描写诸侯朝聘、贵族宴飨的乐歌,小部分为政治讽谏性作品,是当时贵族们,尤其是上层贵族的作品。而小雅的大部分作品产生于西周后期,还有一部分是东周初年创作的。其中有一部分是朝会和宴飨的乐歌,性质与《大雅》类似,但应用范围有所扩大,从朝会扩延到贵族社会的一般性典礼;大部分是对于政治的讽谏怨刺之作,因为当时的政治形势已经比较糟糕了,所以比较容易产生这一类性质的诗歌。作者来源也更广,包含一些比较下层的低级贵族。
雅诗中有不少是描写贵族之间的交往的,其中也包括我们今天要讲的以君臣、亲朋欢聚为主要内容的宴飨诗。“宴飨”的意思是用酒和食物来招待宾客。“宴飨”这两个字会有不同的写法,如“宴”或作“燕”,“飨”或作“享”,但意思都是一样的。宴飨这项活动在周人的生活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在周代的贵族生活圈里,有各种各样规格、类型的宴饮,这是当时上层社会的普遍风气。但是请大家注意,这种酒会、宴飨活动其实属于礼乐的一部分,是周代贵族们礼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贵族们的生活礼仪具有强烈的社会功能和群体性意义,也就是说,人们聚在一起饮酒、吃饭,往往是要达成一定的社会效用的。
贵族们用宴饮来联络感情,这跟当时的宗法社会结构有关。大家知道,周代是一个宗法制社会,宗法制度与政权机构密切结合。所谓“宗法制”,简单来讲,就是嫡长子继承制,而且,周代还特别强调对大、小宗的区分。举个例子,周天子如果死了,其权位通常会由他的嫡长子,也就是正妻所生的大儿子继承。那周天子其他的儿子们怎么办呢?天子只能有一位,其余的儿子们就只能下落一级,比如分封到地方上做诸侯。这个继承了王位的嫡长子就是大宗,是同姓贵族的最高族长,又是政治上的共主,掌有统治天下的权力。其他的那些儿子们就成为小宗。诸侯死了以后,同样由诸侯的嫡长子继承君位,其他的儿子再下落一级,去做卿或者大夫;对于这个诸侯国来讲,继承了诸侯之位的人在本国就为大宗,是国内同宗贵族的族长,并掌有统治本封国的权力,其他的儿子们则成了小宗,以此类推。周人非常重视大宗,在各级贵族组织中,这些世袭父位的嫡长子,既具有贵族的族长身份,又成为各级政权的首领。
周代的政权,是以周天子为首的姬姓贵族为主,联合其他异姓贵族进行统治。周天子那么多的兄弟、子侄都先后做了诸侯公卿大夫,他们彼此都是同姓亲戚,由于同姓不可以通婚,他们就得与同等级的异姓贵族结为姻亲。结果是,除了父子、兄弟、叔侄等众多的大宗和小宗外,再加上异姓联姻带来的翁婿、甥舅等的姻亲关系,掌握权力、统治老百姓的人,算来算去其实基本都是沾亲带故的;周天子与诸侯,诸侯与卿大夫,既有政治上的组织关系,同时也往往存在着宗法和姻亲的关系,周代的政权机构就这样和血缘亲族关系紧密地结合起来了。
讲明白了上面的这些背景,大家就可以理解了,这些执掌权力的上层贵族,他们在宴饮当中强调亲亲之道、宗法之义,其实就是宗法制度下叔伯子侄、堂兄堂弟、外甥舅舅等的亲戚——政治关系的维系与加强,其中既包含了纵向的封建等级关系,也包括了横向的宗族亲戚的联系。对这种关系的强调,既是为了增加亲族的脉脉温情,也是为了增进社会政治的稳定,强化社会政治秩序和道德伦理规范,从而有利于他们的统治。
大家请看《礼记·燕义》中的这段话:“是以上下和亲,而不相怨也。和宁,礼之用也。此君臣上下之大义也。故曰,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所谓“君臣之义”,就是说做臣子的,要竭力尽能为国家立功;而为君者要表彰臣下,赏赐以应有的爵禄和财富,这样就能使得国安而君宁了。宴飨之礼就是要充分体现君臣上下之间的这种亲睦、和宁。“故酒食者,所以合欢也。”(《礼记·乐记》)宴飨乃是用来增进君臣、贵族之间欢欣融洽的感情、关系的。需要指出的是,我们现在能看到的相关材料中,基本都是这个时代里社会上层的一些男性成员生活的体现,这应当跟当时的社会状况,或者说男性成员扮演的社会角色有关。
那么我们就来看一下《小雅·鹿鸣》这首诗吧。先说明一点,《诗经》是两千几百年前的作品了,这两千多年里有关它的研究成果实在太多了,而对于诗篇本身,大家的理解时常是千差万别的,很难说就存在着一个精确的、唯一的解释。所以,为了方便起见,在对诗文中字句的具体解释歧异时,我在这里就不一一介绍各家的不同说法了。我只选取一种解释来讲解作品。
按照《毛序》的解释,《小雅·鹿鸣》这首诗是“宴群臣嘉宾也”。也就是说,汉代学者认为这首诗写的是周天子宴请群臣的。我刚才提到了《毛序》,这个“毛”是姓氏,西汉初年曾有两个姓毛的学者,一个叫毛亨,一个叫毛苌,他们传授下来了关于《诗经》的一个学术系统,称作“毛诗”。
“毛诗”是西汉初期《诗经》传承中的一个重要系统。先秦时代,人们的学习并不像今天是对着书本进行的,而主要是通过口耳相传,听到了、背下来,记在心里的。那个时候的书很少,一般人更是接触不到,书面文献只保存在天子或者诸侯的史官那里,知识的传播非常受限制。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诗经》都是口耳相传的,到了汉初也是如此。当时,传承《诗经》的有几个不同的学派,各有其对诗文的理解、认识。可惜其他几家后来都失传了,只剩下毛亨、毛苌这一派,也就是“毛诗”传下来,我们今天看到的汉代人关于《诗经》的解释,基本上都来自“毛诗”这个系统。“毛诗”会对每篇的诗意做一个简要的概括,告诉我们这首诗讲的是什么内容,这个就叫做《毛序》。不过《毛序》的解释有些时候并不合理。
小雅·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我们不妨遵从《毛序》的说法,把这首诗理解为周天子宴请群臣的诗,一直以来,这个说法影响非常大。这首诗写“我”作为主人,对宾客善意款待,同时宾客们对“我”也非常友好,给了一些很好的建议。总之,这首诗着重描写了饮酒宴乐时宾主之间融洽和乐的气氛。
“呦呦”是鹿鸣的声音,“苹”是一种草的名称。头两句为“起兴”,这是《诗经》里特有的表现方式。所谓“起兴”就是不进行直接的描写、叙述,这首诗写的是周天子宴请群臣,但它并不直接从周王的宴会上写起,它先写了一些看起来好像不相干的东西,写了鹿鸣,写了野草。从音乐上来说,这其实是为了开一个头,在这之后再兴起主题,让歌唱顺利进入到某个乐调里去。不过这种兴起的句子,有时候也会带有一点比喻的意味,就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这两句吧,据说鹿在找到食物之后会发出鸣叫,叫声会把它的伙伴们都召集来,大家一起享用食物,所以这两句与诗篇要表达的意义也是相呼应的,周王藉此希望大家都来参加宴会,以示他诚恳好客的心意,以鹿鸣食草,来兴起、烘托君燕群臣的诗意。“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嘉宾”就是指佳客、好的客人,“我”请他们来参加宴会,宴会上有音乐伴奏。“吹笙鼓簧,承筐是将。”“鼓”是弹奏的意思;“簧”是笙里面的舌片,它受到振动时就会发出声音,这是接着前面的“鼓瑟吹笙”来做进一步描述。“承”是两只手捧着;“将”在这里念第一声,是送、献给的意思;“筐”是里面盛着礼物的竹器,所以要捧着,很郑重地献给客人。在当时的宴会上,礼节之一就是要向来宾们赠送礼物,礼物通常以丝织品为多,有时也可能会是非常贵重的,如玉器、车马什么的。“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人”指参加宴会的宾客们,他们都喜欢“我”、爱“我”;“示”是显示或者告知的意思;“行”指的是道路,“周行”本意是指大道,不过在这里,“周行”用的是比喻义,指处事或者治理国家所应该遵循的正道。这一章的大致意思是说,周天子礼遇群臣,既招待以酒食,又馈赠以礼物,而宾客们也非常爱戴他,在设宴作乐的欢乐气氛中,提醒他治国、处事、为人所应该遵循的法则。诗歌呈现出了饮酒宴乐之时的和乐气氛,以及君臣和睦融洽的关系。
第二章,开头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蒿”,这是对第一章的重复,两句只变化了一个字,“蒿”也是一种草的名字,跟第一章的意思差不多。“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孔”是非常的意思;“昭”指的是明、显著;至于“德音”,通常认为指人的道德声誉,意思就是“我”有很好的客人,他们有卓著的道德声誉。不过有些学者另有解释,他们把“德音”解释成两个并列的单音词。由两个字构成的一个双音节词叫复合词,现代汉语中复合词居多,但是在先秦时代,单音节词多见。照后一种看法,“德”是指一个人的德行,而“音”则是他发出来的声音,也就是他的言语;“德”是指内在品性,“音”是指其外在表达,这也能解释得通。总之,诗人是在强调“我”有好的客人,这些客人是一些非常有名声、有德行的人。“视民不恌”,“视”即“示”,就是给人看的意思;“恌”同“佻”。这句是说,这些有名声的好客人,他们为人或者为政的作风端庄、不轻浮,这是那个时代特别强调的贵族应有的风范。“君子是则是效”,这里的“君子”泛指在位者、贵族;“是则是效”是一个倒装句,正常语序应该说“则是效是”;“是”代指前面“德音孔昭,视民不恌”那样的好客人;“则”和“效”的意思差不多,都是指仿效、以之为榜样。这一句的意思是,那些好客人,是值得贵族们效法的榜样。“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旨酒”,美酒;“式”是语助词,没有什么实际的意思,这种语助词有时候可能只是为了适应音乐的需要,或者在语气上要表达某种效果。“燕”是安闲舒适的意思,“敖”指舒畅快乐,这一句是说,“我”要让客人们安适、畅快地在这里享用酒宴。
第三章,“呦呦鹿鸣,食野之芩”,“芩”也是草的名字。大家可能已经发现了,《诗经》许多作品在结构上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像这一篇的每一章开头都差不多,几乎是重复的。这样有一个好处,诗在当时是配乐歌唱的,人们用几乎重复的歌词不断反复地歌唱,一再表达类似的意义,这样可以强化、叠加感情。可是如果每一章的歌词完全一样,那岂不是太单调了!所以人们常常会在同样的位置上对应变换几个字,稍微加一些变化,使之在重复当中又略有不同。“我有嘉宾,鼓瑟鼓琴”,这跟第一章的意思也差不多。“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湛”,“乐之甚也”,非常快乐的意思;“和乐”则是当时在这类酒宴上希望能够营造出的一种协调的气氛,君臣和睦,宾主快乐。“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燕”同上一章,也是安适的意思。“我”有美酒,能使得嘉宾们心中安乐。
《鹿鸣》写了周王设酒作乐、诚恳款待群臣的一场宴飨。诗中自始至终以招朋引类的鹿鸣起兴,以鼓瑟吹笙的乐声相伴,渲染出一种既庄重又欢乐融洽的气氛。君主展示其殷勤厚意,并向臣下咨询治国之道,夸赞他们美德卓著,希望以此换取他们修德爱民,尽忠于王室。整首诗写的都是奏乐饮酒,但着重在表现君臣、主客之间的相得,其目的乃在于追求一种和谐的人际关系。这首宴飨诗比较典型地反映了周代礼乐文明的面貌。全诗气氛欢乐和洽,极尽酒宴的欢愉和宾主之谊,同时还表现出了一种守礼自持、温文雍容的贵族风范。此诗是《诗经·小雅》的第一首,被称为“小雅之始”,对后来的诗歌有明显的影响,曹操有名的《短歌行》其一,就直接借用了《鹿鸣》第一章中的几句。
接下来,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些关于宴飨的礼仪。由于缺乏系统记载,我们现在对于周人礼节的具体了解还很有限,学者们根据片段的文献资料和考古发现,大致地对飨礼进行了还原。在此,我参照杨宽先生《西周史》中对“飨礼”的考释、梳理,为大家简介如下。
飨礼在周代是一种比较隆重的礼节,通行于天子、诸侯、卿大夫这些等级比较高的贵族当中。按照行礼次序,飨礼上最先开始的是迎宾礼:主人带着帮助主持礼节的相礼人员,在门外迎接客人,主客见面之后,互相行礼致意,然后客人被引领到厅堂之上。春秋时代,宾主见面行礼之时,往往还要相互赋诗来表达他们的心意。
飨礼的重头是第二个环节,献宾之礼。客人被迎接到了厅堂上,宾主之间要进行名为“献”“酢”“酬”的步骤,合在一起称为“一献之礼”。所谓“献”,就是宾客入席之后,先由主人取酒爵到宾客的坐席前进献,请客人喝酒。“酢”则是由宾客取酒爵到主人席前去还礼,用酒回敬主人。“酬”是再由主人拿酒,自己先喝,然后劝宾客饮用,即是主人再一次向客人敬酒。概而言之,整个过程首先是主人向客人敬酒,然后是客人回敬,最后主人再一次向客人敬酒,这三个步骤合称为“一献之礼”。根据宾客的尊卑等级,对最尊贵的客人要行“九献之礼”,像周天子招待诸侯国君时就要用九献。大家可能觉得奇怪,喝这么多不会醉么?周代贵族饮酒以礼,不是讲究节制的么?因为那个时候用麦芽酿造的醴酒,酿造时间短,其糖化程度高,酒化的程度低,所以不容易醉人。而且宾主在飨礼上每一次并非真的喝下去,往往只是抿一点儿,按照古人的说法就是“饮至齿不入口”。在举行献宾之礼的时候,主人在厅堂里还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食物,并向宾客们赠送礼品,就如我们之前在《鹿鸣》诗中讲到过的那样,用筐盛着丝织品一类的礼物赠送给宾客们。
行礼的时候要伴奏着音乐和歌唱。飨礼上,从客人入门、升堂、敬酒,到最后礼毕送客,整个过程都要奏乐,所用的乐曲对应于客人的身份,身份越高就越隆重、繁复,而且所选用的乐曲相对固定、程式化。主人向宾客敬酒之后,会让乐工上堂歌唱,如果是诸侯宴飨卿大夫,便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这是《诗经·小雅》的前三篇作品;如果是诸侯之间的宴请,会歌《诗经·大雅》的作品。总之,在什么样的礼仪上,招待什么身份的客人,奏什么样的乐曲,在什么环节演奏,是只奏乐曲还是连歌词一起唱,这些在当时都有一定之规。我们前面讲的《鹿鸣》,诗本身写的是在酒宴上招待客人,而后来它也被用在宴飨礼上,作为招待客人时歌唱的曲目。等到迎宾、献宾等正式的礼乐完毕之后,就举行宴会招待大家,以使宾客可以尽欢,这个过程中乐工仍旧会不断地奏乐、歌唱。
在飨礼上,主人要举爵饮酒、作乐歌唱,尽心招待,来表达对宾客的尊敬和慰劳,宾客也以同样的善意回报主人。周人这些礼节的目的,在于加强贵族内部的团结,主人和客人之间,君主和臣下之间,都要融洽亲和。
在这种礼仪当中,人们注重分别贵贱、长幼的等级次序,一个人是什么样的身份就行什么样的礼节,按照既有的规矩行事;并且要根据双方的身份差异,选择应有的举止来待人接物,尤其是面对尊贵的客人或长辈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表现出尊敬和恭顺。因此,地位低的人要向地位高的表示恭敬,而地位高的人也会相应表示出足够的恩惠和慈爱,长者与晚辈、大宗与小宗也是如此。以礼节的差等来区别贵贱、尊卑、长幼、亲疏、远近各种关系,并进一步使上下亲睦和谐,在周人的礼乐文化中,这被认为可以强化贵族的秩序和特权,从而加强其社会政治联系和道德伦理规范。总之,宴飨活动本以合欢为目的,但不可无礼、轻慢,人们自我约束,相互爱敬,在礼乐协调的气氛中,不知不觉达到上下亲和的效果。
下面我们再来读一首诗。
小雅·伐木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伐木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民之失德,干餱以愆。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按照《毛序》的说法,这是一首宴请老朋友们的诗,但实际上,它写的是主人对其众亲友的宴请。
“伐木丁丁”,“丁丁”读作“zhēngzhēng”,这是一个拟声词,模拟砍伐树木所发出的声音。“鸟鸣嘤嘤”的“嘤嘤”则是模拟鸟叫的声音。“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这两句的主语是鸟,“幽谷”,幽深的山谷;“乔木”,高高的树木;“迁”是升的意思。这两句是说,鸟从幽深的山谷里飞出来,飞升到高高的树木上去。“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嘤其”的“嘤”是形容鸟叫的声音,后面一个“其”字作为形容词的词尾,与前面的“嘤”字合在一起,就相当于“嘤嘤”的意思,形容鸟的鸣叫。这鸟“嘤嘤”地鸣叫着,乃是为了呼唤同伴、寻找朋友。“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相”是看的意思,你看这只鸟还知道发出寻求朋友的声音呢!“矧伊人矣,不求友生”,更何况是人呢,难道人就不寻找朋友?“矧”是何况的意思,连鸟都要寻求朋友,何况是人?“伊”是指示代词,表示这或那;“友生”指朋友。人会不寻求朋友吗?人当然需要朋友了。“神之听之”,这两个“之”都是语助词,没有什么实际的意思。“终和且平”的“终”是既的意思,表示并列结构。这两句是说,神明听到了人们对于友爱的这种追求,也会赐给他们既“和”又“平”的幸福的。这一章的前面六句都属于起兴,诗人用鸟寻求伙伴,来兴起君子对朋友的渴求;先从伐木和鸟鸣写起,通过这种带有比喻意味的开头来引起整首诗。这跟《鹿鸣》开头几句的作用一样。
“伐木许许”,“许许”也是拟声词,跟砍木头有关,但有人解释为锯木头的声音,还有的解释说是在削树皮。这一句仍然属于音乐上的起兴之句。“酾酒有藇”,“酾”是过滤的意思,指酿酒时用筐把酒糟这一类的东西过滤掉;“藇”指酒味甘美,是形容词,“有藇”的“有”字在形容词前的时候,经常作为词头,与后面的形容词结合起来,构成一个意思相同的形容词。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酒滤过之后,味道非常美好。“既有肥羜”,“羜”是小羊,已经有肥美的小羊了;“以速诸父”,“速”是邀请的意思,就可以邀请各位跟自己的父亲同姓的叔叔伯伯们了。主人要举行酒宴,美酒准备好了,肥美的肉食也有了,快去邀请各位同姓的长辈们吧。“宁适不来”,“宁”,何;“适”,去往。这句的意思是,主人要邀请长辈们,他有点儿担心,长辈们是不是会去其他的什么地方,而不到我这里来呢?“微我弗顾”,“微”是无、不要的意思;“我”是否定句中的宾语前置,正常语序即“弗顾我”。这一句是说,不要不顾念我,不要不把我这儿当回事,意谓请你们一定要来赴宴。“於粲洒扫”,“於”是叹词,读作wū;“粲”是形容鲜明的样子;“洒扫”就是打扫。指把宴会的厅堂打扫得多么明净亮堂!“陈馈八簋”,“陈”,陈列;“馈”指进食品给人;“簋”是一种圆形的食器。主人为宾客们摆放了八簋食物,八簋在宴请中是一种很隆重的礼节了;也可以理解为表示主人陈列的食器很多,不一定就确指为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前面讲的“诸父”,是父亲一方的同姓长辈,现在的“诸舅”,指母亲那边的异姓男性长辈;“牡”的本意是雄性的鸟兽,在这里指公羊。宴会上的各种准备都已经停当,酒食美好,还备下了肥美的公羊,快去请舅舅们来吧。“宁适不来,微我有咎”,他们会不会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而不来我这里呢?“咎”是过错的意思,不要觉得我有过错,不要怪罪我,意谓我盛情邀请舅舅们赴宴,他们可一定要来啊!
“伐木于阪”,“阪”是山坡,在山坡上砍伐树木,这一句也是起兴的句子,跟后面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就是为了引起歌唱,或者调节情绪。“酾酒有衍”,“酾酒”,过滤酒;“衍”是形容水多满溢的样子。这一句是说已经过滤了许多的酒,多得都要溢出来了。“笾豆有践,兄弟无远”,前面邀请了叔叔伯伯,还有舅舅们,诗人既然有这么多的叔伯舅父,就一定会有很多堂兄弟、表兄弟吧?这里他又邀请各位兄弟们了。“笾”和“豆”都是食器,“有践”是形容这些食器成行的排列整齐的样子;“远”,疏远。兄弟是和我同辈的亲友,大家不要相互疏远,即是希望他们这次能应邀赴宴。“民之失德,干餱以愆”,“愆”,过错;“干餱”就是干粮,代指既不值钱又不美味的粗薄的食品;“德”指恩德,“失德”指人们因失和而相互仇怨。这两句的意思是,人们之间反目成仇,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什么大的事情,往往只是由饮食之类细小的生活琐事而引起。言外之意就是,吃饭饮食这一类事情也许看起来不那么重大,但是弄不好就可能会引起大的问题,导致人与人反目失和,结下怨仇,所以还是要谨慎对待。
下面几句的句式很整齐,带有一点排比的性质,把亲朋欢宴的气氛渲染得很热闹。前面写的是主人打算宴请长辈们、同辈们来参加宴会,希望大家都不要拒绝他,下面就正面写到了宴会。“有酒湑我,无酒酤我”,“湑”,过滤酒;“酤”,买酒。如果家里有酒,就把它过滤一下,没有的话就去买。“坎坎鼓我”,“坎坎”是击鼓的声音;“蹲蹲舞我”,“蹲蹲”是形容跳舞的时候舞步配合着乐曲的姿态。对于这四句诗,解释的差异比较大,主要的说法有两种:一种解释说“我”是倒装,因为有押韵和整齐句式的考虑,就把“我”放到了后面。正常的句法是“有酒我湑,无酒我酤”,家里有酒“我”就过滤,没有酒“我”就去买;击鼓为“我”助兴,为“我”舞起来。还有一种说法,把“我”解释为语尾助词,相当于“啊”,意谓:有酒就过滤吧,没酒就去买吧,敲起鼓来啊,跳起舞来啊!“迨我暇矣”,“迨”是趁着、赶上。“饮此湑矣”,上文也有一个“湑”,是动词“过滤”的意思;这里的“湑”是名词,指过滤好了的清酒。最后两句说,趁着我们现在正好有空闲,大家一起把这杯美酒干了吧!这首诗表现了诗人与家族里的同姓和异姓长辈,以及同辈之间在宴会上欢乐融洽的关系。
接下来我们读第三首诗,《诗经·小雅》中的《常棣》。这首诗非常有名,内容是兄弟欢宴,劝人友爱的。
小雅·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常棣之华”,“常棣”,一种树木名,亦作棠棣、唐棣;先秦时代的“华”字,多数时候读作“花”,就同“花”字。“鄂不韡韡”,“鄂”,花萼;“不”在这里读作“fū”,也是花萼的意思;“韡韡”是形容棠棣的花盛开时鲜明繁茂的样子。歌唱棠棣花开的这两句,也是《诗经》里常见的以起兴开头。“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是说如今一般的人,没有谁能比得上自己的兄弟。这两句直接点明此诗的主题,接下来的几章从不同的方面表现兄弟情深。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威”这里借作“畏”;“孔”,非常。这两句是说,死丧这样的事是很可怕的,但遇到这种情形,兄弟们却十分关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意思是说兄弟们对家里出了死丧这样的事情非常关怀,聚集到平原或者湿地里来寻找,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有人遭遇了什么变故。“原”是宽广、平坦的土地;“隰”指低湿的地方;“裒”,聚集。
“脊令在原”,“脊令”是水鸟名,生活在水里的鸟,到了原野里就失其常处了,这一句是比喻兄弟遭遇了困境。“兄弟急难”,“急”在这里是动词,即抢救。有人遭遇了危难,兄弟们就互相拯救。“每有良朋,况也永叹”,“每”是虽然的意思;“况”同“贶”,赐给。虽然有好朋友,但是也不过只能给声长长的叹息罢了。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阋”,争吵;“御”,抵抗;“务”通“侮”,欺侮。意思是说,兄弟们虽然在墙内家里面争吵,但是一旦有外来的欺侮,就会一同去抵抗。“每有良朋,烝也无戎”,“烝”,久;“戎”,助。虽然有好朋友,但是也得不到他们长久的帮助。
前面几章,都在强调兄弟之情最可信赖,遇到死丧、急难、外侮的时候,朋友不能相助,只有兄弟们能够真的来帮忙。兄弟之情重,一连四章,激昂慷慨,已经表达得很充分、很确定。但是这一章突然语意一转:“丧乱既平,既安且宁”,当这些死丧祸乱都平息下去,安宁和平的时候,“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此时兄弟反而显得情淡了,不如朋友了。这些在危难关口肯于、敢于救急赴险的好兄弟们,原来他们在平时看起来并不特别,并不是离开他不行似的。这其实是欲扬反抑的写法,以反衬兄弟之情的深沉和血浓于水。
后面几章写兄弟欢聚、宴饮。“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傧”,陈列、摆设;“尔”,你;“笾”、“豆”都是食器;“之”是语助词;“饫”是贵族宗族中举行的私宴,这种宴饮中对礼节的讲究不严格。“兄弟既具”,“具”同“俱”,聚集;“和乐且孺”,“孺”指亲近。陈设好你的食器,在饫礼上饮酒尽欢,兄弟们已经聚集在一起了,大家和乐而亲爱。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夫妇之间的情投意合,就像弹奏琴瑟之声相互应和一样,这是用乐音的调谐来比喻夫妻的相亲相爱。而下面又用夫妇之情进一步来衬托兄弟之间应当和睦美好。“兄弟既翕,和乐且湛”,“翕”,聚集;“湛”,甚乐,非常快乐。兄弟们今日已经团聚了,兄弟之间和谐快乐,也应该像夫妇好合一样。
“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宜”,这里指善于处理家人之间的关系;“尔”,你,指兄弟;“乐”这里是使动词,使快乐的意思;“妻”,妻子;“帑”,通“孥”,儿女。这两句是说,要跟你们的家人相安而处,要让你们的妻子和孩子们快乐。“是究是图,亶其然乎”,“究”指深思;“图”,考虑;“亶”,确实;“然”,如此。最后两句是说,你们仔细地体会、考虑一下我那些话,维系好家庭的关系,使妻子儿女快乐,我说的这些话确实是对的吧?这一章是主人在宴会兄弟时的祝辞,希望众兄弟及其家人和乐亲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