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水,浪打浪

洪湖水,浪打浪

一般来说,我对音乐没什么感觉,也许我会为某一首歌流泪,会为某一段旋律陷入往事而情绪波动,但我肯定不会像发烧友那样,在家里买上高档音响,很专业地从各个角落里去听,也不会穿着晚礼服,一本正经地坐在音乐厅里听。花那个钱干吗?我通常是很随意地让音乐进入我的耳膜,或进入我的心境。

但那天却出现了意外。当我在当地晚报上看见消息,说湖北歌剧院到来本市来演出大型歌剧《洪湖赤卫队》了,我一下就激动起来了,当即照着报上提供的订票电话订了一张票。360元啊,我也没嫌贵。一个人一辈子总得做几次这样出格的事,不然就白活了。我是这么解释自己行为的。

坐在剧院里,听着那熟悉的旋律,特别是听到观众们按奈不住激动,随着演员们一起唱起来时,我脑海中的往事如潮水一样涌来——尽管这形容很落套,可它非常准确。在这样汹涌翻滚的潮水中,一个穿军装的女人反复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轻轻哼唱,时而忧伤落泪……我克制不住地想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

她就是我当新兵时的战友叶秀秀。

提起话长啊。

1、20多年前我当兵的时候,不幸是后门兵。(即使是在小说里,我也不想回避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因为是走后门,我们那批兵的质量就参差不齐。首先年龄差异很大,最小的15岁,最大的23岁。其次文化水平差异很大,有的人只读过几年书,有的人却正而八经地念过高中。当然,念高中的是少数中的少数,多数人是初中毕业。

我就是那少数中的少数,因此颇有优越感。当然是在同年兵面前。在老兵那儿,我还是相当谦卑的,至少是假装谦卑的。我没法不谦卑,老兵厉害着呢。你想我们16个新兵一起分到了长话分队,一下子就把原来只能容纳十多个人的女兵分队翻了一番。老兵们当然不高兴,她们本能地感觉受到了威胁。女兵人数大大超编了。超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年底就会有大批的老兵复员。所以她们天天给我们脸色看。比如我正在那儿洗衣服呢,老兵拿着拖把来了,我赶紧让她,她还是用力地墩拖把,把所有的水花当成不满溅到我的脸上;又比如我正乖乖地坐在床前给家里写信呢,一个老兵进来了,嘭的一声把门关得山响,吓我一个激灵,赶紧向爹妈此致敬礼,不敢再多说了。

我这样说,没有抱怨老兵的意思,我想如果我是老兵,没准儿比她们还过分。凭什么我们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才到了部队,你们却稀里哗啦地全来了?我们还没呆够呢,你们就要把我们挤走?当然老兵的气也没有白生。从我们之后,连续三年我们连没再进一个女兵,这样那些老兵也是呆够了年限才走的。而我们,则当了整整三年的新兵——当过兵的都知道,没有新兵来,你就永远成不了老兵。那时每每开会,连长都会说,这段时间新同志表现不错。或者新同志还要注意业务训练。这个新同志就是说的我们,这种说法一直持续到我们服役期满。我罗嗦这些,只是想表明我们那批新兵,比别的新兵要不好过。谁叫我们走后门呢。

而在我们这批兵里,又有一个比我们更不好过的,就是叶秀秀。

老兵对我们表示不满时,还有所顾忌,要借助房门借助水管来表达,因为太明显的话我们会反抗,会说讨厌,还会告状。但对她却是公然的。她们动不动就训斥她说,你怎么搞的?或者说你耳聋啊?或者干脆说,你怎么那么笨啊!

原因很简单,她是文盲,而且是我们那批兵里唯一来自农村的,年龄还最大,已经20岁了。她差不多把所有的劣势都占了。

据叶秀秀自己讲,她只读了一学期的书就被叫回家了,因为家里缺劳力。“我们那里女孩子读书的很少,女孩子反正是别人家的,读书不合算。”她用浓重的湖北口音跟我解释,她是湖北人。我们两个人的铺位是紧挨着的,我又迅速地把她的话传播出去,传播时用一种很吃惊很不以为然的口气,以示自己和她的区别。

回想起来,叶秀秀的模样还蛮好看的,肤色也白。但只要一开口说话,农村姑娘的味道马上就出来了。“我是洪湖的,就是演洪湖赤卫队那个地方。”至今我还能想起她说话的味道,拐着弯儿,听起来挺可笑。除了口音之外,就是她总接不上我们这些人的话茬,她要开口说话,肯定是另一个天地里的事情,是我们毫无兴趣的事情。我们这些人,都是所谓的大院孩子,自小有一种优越感,即使书读得不好,也见多识广灵牙利齿能说会道。叶秀秀总是好奇地听我们说。有时我们笑,她也跟着笑,我们就冷不丁地问她,你知道我们在笑什么吗?她就摇摇头,老老实实地问,你们在笑什么?我们便不耐烦地说,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照说我们分队也有不少老兵是来自农村的。可人家是从正门进来的。叶秀秀又是后门,又是农村兵,就叫人没法不把她当成另类。我们几个曾私下里猜测,她到底是怎么来到部队的。她自己讲,是她那个在部队当官的叔叔把她送来的。我猜想也许是她叔叔自己的孩子全当兵了,就轮到她了。汪亚丽不信。汪亚丽的父亲是个11级,我们都知道13级以上就是高干了,所以汪亚丽是绝对的高干子女。加上她长得很漂亮,眼睛大得好象有异国血统,脑额前的刘海还微微曲卷着,让我们对她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汪亚丽说,我才不信那是她叔叔呢。汪亚丽说这句话时,歪嘴把掉下来的刘海往上一吹,显出一种轻蔑。我曾私下里学过她这个动作,没学会。我说,不是她叔叔是谁呢?他们家只有她叔叔在部队。汪亚丽说,你怎么那么傻呀?我是说那个人不是她叔叔。我还是不明白,但我不敢再问了,假装明白似的点点头。柳叶说,不是她叔叔,那是她舅舅了?汪亚丽一笑说,你们这些人啊,真没法说话。

这时,最喜欢和汪亚丽在一起的陈小燕开口了。陈小燕意味深长地说,你们不知道吗?很多老干部当了官以后就不要农村老婆了。

我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忽然想到了我们家隔壁的马叔叔,听我妈说,马叔叔现在的阿姨就是他当官以后娶的,原来那个在农村,还有个孩子呢,马叔叔全不要了,为此挨了处分。我正想再问问,分队长突然走了进来,说,你们几个是在训练呢还是在聊天?我们赶紧把头埋到各自的电话号码本上,嘴里唧唧咕咕地念起号码来。

2、我们是长话分队,我们这些女兵就是话务员,就是和《列宁在1918》里说的“小姐们都昏过去了”那些小姐一样。当然我们不是小姐,我们是革命战士,只是和小姐一样转接电话。这种工作要不了多什么文化,(文化高的一来就分到载波室去了,为此我还很失落了一段时间。)只要能做到有两点就行,一是熟背电话号码和部队代号,二是讲好普通话。这两点对我来说都很简单,从小长在部队,普通话本来就是我唯一会说的话;至于背号码,那是我的强项,我第一个星期就全部背下来了,且倒背如流。后来每每训练,我就拿一本小说藏在号码本下,悄悄地看。

但对叶秀秀来说,这两点都成了大难题。说普通话简直就像要她的命,光是那个2她就扭不过来,总说成“饿”。再说背号码,她不认字,照着念都不认识,就别说背了。带她的老兵只好一个一个地教她,比如:指挥学院33258,东岭油库34321……等等,她当时也可以跟着念,但一离开老兵她又不认识了,考核时只记住不到10个,惹得老兵直上火。后来我们所有的新兵都可以上机值班了,只有她还天天跟在老兵的后面挨骂。

带叶秀秀的老兵赵玉莲也来自农村,但正如我前面说的,人家是从正门进来的——其实说正门也是相对的,她父亲是公社书记——显得理直气壮,加上读过几年书,人也聪明,是老兵里业务最好的。她平时就厉害,我也是她带的,尽管号码很快就背会了,也没少挨她的训。带叶秀秀,就更让她把她的厉害劲儿发挥到了及至,我估计就是在农村,赵玉莲肯定也是那种要和婆婆吵架的厉害媳妇。

叶秀秀并不是不努力,早上她总是最早起床,我们出操时常看见她已经站在了操场上。可因为不认字,她拿着号码本也没法背,必须有人帮她才行。为了少挨骂,她只好在其他方面使劲儿,比如抢着打扫卫生、打扫厕所、帮厨等等。可这些事我们别的新兵也要抢。为了能争到机会,她只能更早地起床,更晚地睡觉。有时我看见她困倦的样子,心想真是的,何必来当兵呢。

我和她床挨床,所以她总是央求我帮她背。每每她提出来时,我总不忍拒绝她。但她的确是太笨了,让我也忍不住要骂她。比如那个2字,她就怎么也卷不起舌头来,非说成“饿”不可。我急了,训斥说,“饿饿饿,饿你个头啊!”她也不生气,朝我笑笑,说我知道不是饿,是饿。弄得我哭笑不得。惟有听力她还差强人意。那时我们话务员除了要背号码说普通话之外,还要求练听力,即耳功。线路不好你也得听清楚,经常打交道的用户你得分辨出来——又没有来电显示功能。这些就被称为耳。一共有四功,叫做手功快,耳功准,口功清,脑功灵。可叶秀秀除了听力其他都不行,手也慢,脑子也慢,话也说不清楚,总之让分队长和赵老兵都很头疼。

只有一次,叶秀秀让我们全体女兵都对她露出笑脸。

那天分队长安排我们新同志到菜地劳动。那时我们每个分队都有一块菜地,我们是个男女兵混合连,除了我们分队,别的分队都有男兵,只有我们是清一色的娘子军,所以我们分队的菜地是最差劲儿,种的莴笋黄歪歪的,一点儿生机也没有。连长在全连大会上说,你们长话分队的莴笋怎么那么难看?你们也不能光收拾自己,也得收拾收拾菜地。男兵们一听全都大笑起来,还有朝我们做怪相的。我们十分的不好意思。当然了,这话要是指导员说的,我们准生气,还好是连长说的,我们全体女兵都对连长有好感——这是事隔十几年后我才明白的。所以我们只是觉得惭愧。分队长下来后马上就布置了去菜地劳动。她说,开荒的时候老同志已经出了大力,现在应该让你们新同志锻炼锻炼了。于是,我们十几个新同志就在老兵赵玉莲带领下去给菜地浇粪。

我们这些新兵,个个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货色,一只粪桶也得两个人抬。更要命的是,我们得先到厕所里去捞粪,然后再抬到菜地里去。开始我们还很兴奋,天天背号码早就背腻了,能到户外劳动让我们觉得新鲜。

但一桶粪还没送到菜地,我们的热情就锐减。不是因为臭。我们虽然娇气,但毕竟是受革命传统教育长大的军人后代,知道劳动光荣并且不能嫌大粪臭。挫伤我们积极性的是我们捞不上大粪来。粪瓢是自己捆的,长长的竹竿,很不好操作。好不容易放下去,再好不容易提起来,里面却只有一点点。这个不行换那个,除了汪亚丽,每个人都试过了,结果一桶粪捞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满。

分队长让赵玉莲带我们去,显然是认为她可以指导我们,她在家干过。哪知赵玉莲把活儿分配给我们之后,就坐在菜地边上开始训练她永远的徒弟叶秀秀。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后来见我们迟迟不回,她才和叶秀秀一起跑过来看。赵老兵一看我们的桶,气得不得了,哇啦哇啦地训斥我们没用,娇气,不好好劳动。我们觉得很委屈,但没人敢顶她。这时叶秀秀走过来,把粪瓢接过去,开始干活。我们傻傻地看着她一瓢一瓢地把粪捞上来,很快就满了一桶。我和陈小燕赶紧抬上就走,免得站在那里听赵老兵骂。

那天上午的劳动因为有了叶秀秀,总算是顺利完成了。看着她满头大汗我说,嗨,幸好有你哟,不然我们得干到天黑。汪亚丽却在一边撇撇嘴说,农民嘛,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叶秀秀好像没听见似的,一脸开心地说,好久没做活路了,也有点累呢。中午吃饭时她小声跟我说,吃了饭陪我去找一下连长。我问她干吗?她说有点儿事。她的表情有些兴奋。我想不出叶秀秀能找连长有什么事,但我很乐意陪她去。

连长吃饭很快,这我早注意到了,每次我们离开饭堂回宿舍时,他已经在宿舍里了,门总是虚掩着。我们喊报告,连长让我们进去。这是我第一次进连长的宿舍,有些好奇,但又不敢太随便,就拘谨地站在那儿。连长也不喊我们坐。他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塞在桌肚里。没想到叶秀秀一开口就说,连长我有个要求。连长和我都有些意外,我心想,她胆子够大的,号码没背会就敢提要求。连长问,什么要求?叶秀秀说,以后我们分队的菜地就交给我吧,那点地,我一个人就行了,省得大家受罪。连长一听笑了,说,你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业务训练,是背号码,不是种菜。叶秀秀说,我利用业余时间种,不影响训练。连长说,你倒是好心眼啊。但是不行,那菜地就是拿来锻炼她们那些娇气的女兵的,并不指望吃上你们种的菜。他说到娇气女兵时看了我一眼,我赶紧笑笑。连长最后对叶秀秀说,既然来当兵了,就不能白当,先做好本职工作吧。叶秀秀还想说什么,我拉上她就走,我知道连长说话从来不带商量的。

这样,叶秀秀只好继续背那些让她头大的电话号码。

不过她比原来更努力了。

3、现在得说说我们的连长了。

我刚才说,几乎我们全连的女兵都喜欢连长。这是事实。其实我们连长说不上特别英俊,也说不上特别高大。形象中等。而且说话还不是标准的普通话,带着挺浓的四川口音。可为什么女兵们都会喜欢他?这个问题我也是十多年后才略微想明白一些。因为我当时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们连长不苟言笑,就是全连大会他也不多说。要说也都是工作上的事,比如某个机房的卫生比较差,或者某天晚上值夜班时有人聊天,再或者什么时候要考核,各分队要抓紧时间训练等等,说完就完。不像我们指导员,说的尽是些婆婆妈妈的事,还老完不了。比如夏天点名时,我们指导员就说,天气热了,女同志都穿得很少,男同志要尽量少上楼,上楼也要先通报。尽是废话。

我们连的宿舍就是一个楼,男兵住一楼,女兵住二楼。男兵一般不上楼的。只是偶尔上来拿点东西,连队的储藏库在二楼。那肯定是要通报的。不管是不是夏天都得通报。往往他们会集中起来,然后叫一个女兵上楼通报。女兵就在楼梯口那儿大叫:鬼子进村了!于是女兵宿舍的门就乒乒乓乓地关上了。当然也出过差错。有一回一个外单位的男军人来找我们连一个女兵,不明情况,很莽撞地上了楼。正是夏天,我们驻地是有名的火炉,我们平时在宿舍里的确“都穿得很少”,还在走廊上随便地走动。那个男军人一看到这种景色,就吓傻在那儿了。女兵们一阵尖叫,往各自的宿舍里钻。只有赵老兵很镇静,冲着男人喊道:你还愣在那儿干吗?转过身去!

这样说来,指导员就这件事打个招呼也是有必要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们对他说的话就是不耐烦。如果这话是连长说的,我们肯定爱听。当然,连长绝不会说这种话,他几乎不谈男女之事,尽管这是我们这个男女兵混合连队不可避免的话题。他看见我们女兵脸上总是没有笑容,让我们不敢多和他说话。

现在我想,我们爱慕连长,是因为连长在当时我们连里的男人中是最优秀的。那时的我们,刚刚离开家庭,除了父亲和兄弟,我们没接触过别的男性,我们不知道优秀的男人是什么样。而连长,就现在的眼光来看,也算得上优秀。他读过大学,据说还是两个;他的业务技术非常好,任何一个机房出了问题他都能解决;他的军容姿态很好,所谓站如松,坐如钟。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气质。连长很忧郁(这是我现在才搞懂的那时忧郁,当时只觉得他不开心)。让女兵们不能不生出怜爱之心。女兵们私下里传说,连长至今单身,是因为他的初恋对象被家里搅黄了。

对了,连长28岁了没有结婚,也是女兵们爱慕他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连长已经结婚了有老婆了,恐怕他的爱慕者会减掉一大半。偶像一般都单身。

我们爱慕连长,是集体爱慕,也就是说,连长是全体女兵的。每个人都可以公开表达自己的这种感情。就好象现在女人们说,我好喜欢濮存昕哟!没人会惊诧,连她老公也不会生气。我们就是这样。比如值班的时候谁接到了连长的电话,就会心情激动地告诉旁人,我今天接到连长的电话了,我一下就把他听出来了,连长表扬我来着。又比如,我今天去帮厨的时候,连长去检查卫生,连长让炊事班五一节包包子呢。如果某一天连长去卫生室拿药了,那么女兵们会在5分钟内就知道连长病了,一个说是胃疼,一个说是昨天熬夜了,总之都很表现得十分体贴。但没有人会采取什么行动,去看他,或者给他送东西。大家似乎很默契地遵守着一个原则,不将连长据为己有。我那次进了连长的宿舍后,也是将所看到的情况向大家做了汇报。我说连长的房间很干净,也很简单,墙上还有一幅字呢,叫做“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崖苦作舟”。陈小燕问,有没有他对象的照片?我说没有。反正我没看见。柳叶说,他听音乐吗?我说不知道,桌上倒是有个录音机。

我们就是这样一起关注着连长的一切。

其实我们这样的集体爱慕有一大好处,就是使得我们连的男兵没了想法,男兵没想法,男女兵之间就很难发生危险。据说在我们这批兵来之前,连里刚刚处分了一对谈恋爱的男女兵,他们先是上夜班时在电话里聊天,聊出感情后就在星期天约好了一起请假上街,后来发展到全连看电影时他们躲进了树林……被发现后,只好把他们处理复员了。据说复员后他们就结婚了。所以像我们这样一个男女兵混合的连队,最让领导头疼的就是这个问题,怎样让一群处于青春期的男女青年互相不感兴趣。有了连长,这个问题居然迎刃而解:我们连的大部分女兵对同龄的男兵们都视而不见,觉得他们太幼稚了。尽管她们也会在电话里和男兵开开玩笑,或者因为男兵的某个玩笑而羞红脸,但她们始终觉得这些男兵是男孩子,而不是男人。男兵们也就真像孩子一样,除了说些调皮话惹一惹女兵,不来认真的。比如哪个女兵吃饭时添了饭,就会在当天晚上传遍所有机房,哪个女兵说普通话走了音,也会被他们学舌一番。他们还评出了女兵中的“十大水桶”(即胖女兵)。上榜的女兵假装没听见,没上榜的女兵窃笑不已。

因为这些男兵的眼睛和嘴,我们好些女兵吃饭都不好意思添饭,只能把第一碗盛满一些,匆匆吃了就走。但有一回我们被男兵抓住了把柄,吃包子。那次的包子特别好吃,女兵顾不上男兵的目光了,都抢着吃,叶秀秀吃了8个,柳叶也吃8个,连陈小燕都吃了7个。有她们垫底,我就放开吃,吃了6个。那是我有吃饭史以来吃的最多的一次。没想到当天晚上就传遍了全连,连长看见我忍着笑说,听说你吃了6个包子?我急忙分辨说,我算少的,她们还吃8个呢。连长说,她们吃几个我都不奇怪,你怎么能吃6个?因为我那个时候很瘦小,感觉两个包子就能把我的胃撑破。我又不好意思,又有些开心,毕竟连长笑眯眯地和我说了话。当然,我立即把连长的话学给了别的女兵。

情况就是这样,由于有了连长,男兵们对女兵只是遥遥相望,没什么具体想法。需要说明的是,男兵们对连长并不嫉妒,他们也很佩服他,就是说,连长不仅仅在我们女兵心目中威望很高,在男兵中也一样有威望。于是我们连就在连长的绝对权威领导下,井井有条地向前进。

像通常的这类题材一样,《洪湖赤卫队》里也有个女领导,女领导也比她身边的男领导水平高。真难为了当年那些男编剧,不顾自己的真实想法在那儿抬高女同志的地位,还总把男同胞写得莽撞而又头脑简单。

剧情其实很简单。在严酷的形势面前,刘队长急着要打,韩英却冷静地要等县委的指示。为了说服刘队长,韩英握着拳头说,刘闯同志,你说是这样有力,还是这样更有力?她把拳头收回又打出。刘队长马上说,韩书记,我明白了!

当年我看的时候,可是没弄明白。我想,这真的和打拳头一样吗?同样的人马,真的退回来再冲上去就更能消灭敌人吗?

我想不明白。我很想就这个问题请教一下连长,但我不敢。

4、再回到叶秀秀。

自从汪亚丽说了很多大干部不要农村老婆的话后,我再看见叶秀秀时,脑海里马上就会浮现出我们隔壁马叔叔那个胖胖的样子。我甚至很想问问叶秀秀原来是不是姓马。虽然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叶秀秀的老家是湖北,而马叔叔却是四川人。从我知道马叔叔变心的事情后,我对马叔叔一点好感都没有了。当然,我所能表现的,就是尽量不喊他。现在我又把我的这种情绪表现在了对叶秀秀的同情上。

那阵子我们正在流行抄歌曲,每个女兵都买了最好的软面抄或硬面抄本子,没事时就互相抄来抄去,看谁抄的歌最多。而在那些歌曲里,大家最喜欢的就是《洪湖赤卫队》。从洪湖水浪打浪,到手拿碟儿敲起来,从刘队长打得真漂亮,到我的娘莫悲伤,全有。可我们大都只看过一次《洪湖赤卫队》,所以除了洪湖水浪打浪,其他的曲目全不会唱。那时候能识谱的女孩子很少。但我们还是兴致高涨地抄歌单,也时常小声地哼哼。

有一个星期天,我正坐在床边抄歌呢,叶秀秀走过来,说,你能帮我背号码吗?我有些不情愿,我说我在抄歌呢。她问抄什么歌?我说是洪湖赤卫队。她眼睛一下亮了,说让我看看好吗?我正想说你又不认字,看也看不明白。我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忘了她是洪湖的。她并不生气,说你忘了我是洪湖的?我说,洪湖的又怎么了?她说我从小就会唱呢。她马上就唱起来,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我一听,唱得真好,跟王玉珍一样。

叶秀秀忽然不唱了,我说唱呀唱呀。这时我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有空背号码去,唱什么歌!原来赵玉莲不知何时进来了。我回头看她一眼,马上说,她就是来找我背号码的,说完拉起叶秀秀说走,咱们到晒台上去背。

我们俩就上了晒台。晒台上挂满了女兵的大大小小的衣服,但只有绿白两色。绿军装,白衬衣,或者白床单,绿被子。哪怕是内裤这样很私人化的东西,也统一是草绿色的。因为那时提倡艰苦朴素,我们连制定了“六无”,即无手表,无皮鞋,无尼龙袜,无花枕巾……还有无什么,经过这么多年,我简直想不起来了,总之凡是可以让女兵臭美的东西都不许有。我遵守这些倒是很容易,反正没有。仅有的两双尼龙袜,已经让我妈给带回去了。可对有的女兵来说就难受了,比如汪亚丽,她那些宝贝,想显还来不及呢。不过大多数女兵还是严格遵守“六无”的,所以才会有这一片素色的晒台。

我们钻过草绿色的网,坐到墙沿上。叶秀秀拿出号码本递给我,我接过号码本说,你先把刚才那个唱完嘛。叶秀秀说,唱可以,但我有个条件。叶秀秀居然和我谈起了条件,我说什么条件?她说以后你帮我背号码,背会10个,我就给你唱一个歌。原来是这样。我一口答应了,我向来好为人师,再说还可以听歌。

条件一说好,叶秀秀就唱起来了:

洪湖水呀

浪呀么浪打浪呀

洪湖岸边

是呀么是家乡呀

我听的非常入迷,我觉得叶秀秀唱的比电影上还好听。

之后我们就开始背号码。我给她讲了一些记忆的规律和窍门,她渐渐开窍,居然很快就记住了20个,这对她来说太不容易了,让我也为她高兴。

因为高兴,那天她的话就比较多,我也就趁机问她。我说你为什么那么大了还来当兵?她说我叔叔说,我家里太困难了,我当了兵回去好安个工作。我说你没有弟弟吗?她说我弟弟太小,才14岁。我心想她和她弟弟居然差6岁。于是我终于问了那个我最想问的问题:你爸是干什么的?她说死了。她说的时候一点儿也没犹豫,而是极为迅速,倒让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死的?我追问。她说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全靠我叔叔接济。接下来她给我讲了一些她们家的事,比如她很小的时候家里就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后来她听说那个男的也没读过多少书,就不愿意,家里不能两个都是瞎子。可是要退婚很困难,因为她们已经用了人家很多钱了。她叔叔让她出来当兵,也有逃婚的意思。

这些事真让我感到新鲜和不可思议。我真想马上和谁说说,但叶秀秀嘱咐说,你谁也不要告诉。我只好答应,忍住不说。但心里从此和过去不在一样了。人大概就是这样成熟起来的,往心里装得东西越来越多了。

叶秀秀给我唱歌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楼下忽然有人叫了一嗓子:谁让你们坐那儿的?下去!我们伸头一看,是连长。赶紧下来了。叶秀秀说,连长是不是听见我唱歌了?我说不会吧,你那么小声。

但我错了,连长真的听见了她的歌声。

当然这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

在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中,叶秀秀背号码的成绩迅速提高。而那段时间,我和叶秀秀差不多成了行影不离的人。别的兵问我时,我就做出一付无奈的样子说,没办法,她离了我就不能背,分队长也要我多帮助她。赵玉莲得知后,趁机把叶秀秀交给了我,她说叶秀秀跟她在一起压力大,不如我帮她效果好。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也就顺应民意。只是心里还是担心别的女兵把我和她归为同类,所以有别的女兵笑话她时,我也会跟着说上两句,以示区别,显得很小人。

叶秀秀并不了解我的心态,仍按我们约定好了的在做,即她每背住20个号码就给我唱一首歌。后来我发现迫切想完成任务唱歌的,是她不是我。现在想来很简单,她在给我唱歌的时候也获得了一种快感。但当时我不明白,还以为是我教学得法。大概是熟能生巧,越到后面叶秀秀记忆的速度越快,有时一天就可以背下30个。所以没过多久,我就把所有《洪湖赤卫队》的歌听完了,还额外听了一些她的家乡小调。

我最喜欢听她唱的是韩英在牢房里的那几首,又忧伤,又优美。

“我的娘啊,莫悲伤,让儿好好看看娘……”

可我一唱她就笑,说,走调了走调了,不是那样的。弄得我挺难堪。我替自己开脱说,我从来没学过音乐,所以不会唱歌。她说音乐是什么?问得我哑口无言。她说你肯定能学会的,我那么笨都能学会。多听几次就好了,我从小就知。我说难道你们那里常常放这个电影?她说我没看过电影,我妈妈会唱,她原来是县剧团的,就演韩英呢。叶秀秀很自豪。原来是这样。我好奇地说,那你妈妈肯定很漂亮?叶秀秀说,年轻的时候漂亮,我见过照片,现在不行了。现在像个老婆婆了。我说,那可以演韩英的妈妈呀。叶秀秀摇摇头,说,她已经离开剧团好多年了。我问为什么?叶秀秀不愿再谈了,她不想谈某个话题时不会用别的话来打岔,而是直接沉默。我只好压住自己的好奇,跟她学歌。

为了学歌,我帮她背号码的积极性也大大提高。

5、叶秀秀终于能够上机值班了。

尽管她的普通话还是不过关,2还是说成饿,但她毕竟能接通电话了,号码也全背下了。当她说,你好,请问要哪里时,听上去还是蛮象样的。这里当然有我的功劳,所以我也很高兴。偶尔她会记不住电话号码,说一句“请稍等”,就转头问旁边的人。遇上脾气好的,马上告诉她,遇上赵老兵那种,就立即被弹了回去:自己查!

由于她的速度慢,所以安排值班时,总是把她和业务强的安排在一起。比如像我。我是不是有点儿炫耀?但事实如此。我总是和叶秀秀一起值班,由赵玉莲带着。而赵玉莲不到最忙的时候不接电话,在一旁盯着叶秀秀,纠正她的动作和普通话。所以我成了主力。我常常半是抱怨半是炫耀地跟别的兵说,嗨,累死人了,一上午光是长途就接了60多个。长途要挂号,叶秀秀不会写字,只能我来接。

叶秀秀为此对我挺歉意的。有一回我在那儿修改我肥大的裤子,她就说我来帮你吧。我看看她,有些不信任。我们分队针线活最好的是赵玉莲,我们新兵哪敢麻烦她?可我那肥大的裤子穿起来实在是太难看了,裤腰得扎成反扫荡才行。所谓反扫荡,就是先把多余的裤腰压过去,再压回来。我们女兵把这种扎法称之为反扫荡。我就把裤子交给了叶秀秀,她用了一个午休的时间,竟然帮我改得十分合体了。

我很高兴,因为晚上有电影,我可以穿着合体的裤子去看电影了。

可没想到电影是《杨门女将》。我已经记不清我看过几遍《杨门女将》了,至少是四遍。原因很简单,我们军长酷爱这出戏,而那时候而既没有录象更没有VCD,他不可能自己在家看,要看就只能是全体机关部队陪他一起看。每次通知看这场电影时,队伍里就会发出一声叹息,轮到值班的人则兴高采烈,象拣了个大便宜似的。

我呢,是这样的心情,如果连长带队,会好一些,如果是指导员带队,就觉得更没劲儿了。而那一天,就是我们第五次看《杨门女将》的那一天,仍是连长带队。我也就没什么怨言,集合去看。

我们唱着歌来到电影场的中央。因为只有我们连有女兵,所以好位置给我们留着呢。可是电影看到一半,下起雨来了。会场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但军长不动,值班员也不敢下令带回,所有的部队都继续坐着看,我们连坐在中间,就更不敢撤回了。看杨门女将,就要学杨门女将。可是我猜想连长一定很着急,这些女兵不经淋哪,感冒了谁值班?

队伍带回的时候,果然响起了几个很响亮的喷嚏。连长就把口令喊得很急,队伍差不多是小跑着回去的。连长把队伍直接带到了饭堂,让炊事班熬了一大锅姜汤,命令每人喝一碗。我们喝着姜汤,集体享受着连长的关爱,暖暖和和的。但我发现叶秀秀有些异常,她连喝了三碗还要喝,我一个劲儿叫她走,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晚上熄灯后叶秀秀悄悄摸到我床边说,哎,我告诉你一个事儿。我困得不行,说明天再说吧。她不走,非说不可。我只好让她进到我的蚊帐里。她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吗,今天晚上连长让炊事班熬姜汤,主要是因为我。我忍不住笑起来,说你得了吧,连长才不会为哪一个人呢。她急了,说真的,今天看电影回来的时候,连长就走在我旁边,他小声问我冷不冷?我说冷。连长才带我们上炊事班熬的姜汤。

我想这叶秀秀可真能自作多情啊。连长带队,很可能刚好走在她旁边,问她冷不冷,自然是一个领导对下属的关心。连这个都要理解为私人感情,真是可笑。不过不知怎么,我心里还是不太舒服。是嫉妒?

因为嫉妒我就说,人家连长是看你身体好,如果你都觉得冷,那肯定全连都冷。

叶秀秀没听出我的嘲讽,说,可是电影开始前,连长还问我,今天是不是你在晒台上唱歌?我说是。连长说,唱得不错嘛,以后连里搞联欢,你可以给大家表演。

我说,那也是从工作考虑的。叶秀秀说,还有呢,上次那个事,连长也特别替我着想。我问,上次哪个事?她说上次我说我一个人来管菜地,连长就不让。我说,那是连长要拿那块地来锻炼我们。叶秀秀说,不,后来连长还为这事专门找了分队长的,他说不能因为叶秀秀来自农村就让她种菜,她既然当了兵,就要让她和别的新同志一样成长。我一听,这话的确像连长说的。但还是不甘心地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分队长告诉我的。

看叶秀秀哪个高兴的样子,我心里越来越不对劲儿,至于是哪儿不对劲儿,我还没想明白。也许,这事发生在汪亚丽身上,就是说,是汪亚丽告诉我连长对她特别好,我就不会觉得不对劲儿了?反正叶秀秀这样我挺烦,我不由分说地要赶她走,我说你赶快过去吧,我还要值夜班呢,你当然能一觉睡到天亮了。

叶秀秀也没生气,马上就过去了。

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6、这天夜里我值大夜班。

我们夜班分为前半夜和后半夜,我们习惯地把前半夜叫小夜,后半夜叫大夜。无论是大夜还是小夜,我都很痛恨。值小夜我一般到了凌晨1点就支持不住了,困得头一个劲而地朝工作台上点。值大夜最难熬的是凌晨5点,哈欠眼泪不断。为了不让自己睡着,我只好站起来在机房里来回走,但经常走着走着,头一靠到墙上就站那儿睡着了。

值大夜还有一个难关,就是半夜起床。你想你睡得好好的,半中拦腰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是什么滋味儿?那天夜里该赵玉莲带我和汪亚丽值班,尽管我和汪亚丽算是新兵里的尖子了,但连里仍不让我们独立值班,对我们的不信任随处可见。谁让我们是新同志呢。

我起来后,半梦半醒地到炊事班去吃夜餐,发现汪亚丽没来。赵玉莲很生气,说你去叫她。我只好跑上去叫她。我们新兵这种情况很多,叫起来了,倒头又睡。

汪亚丽果然还在睡。我使劲儿推她,她正开眼,眼睛大得真是吓人。我说起来了,到时间了。她说讨厌,让我在躺一会儿。我说,赵老兵生气了。她还是不动。我只好说,连长在机房等着我们交接班呢。这下她清醒了,嘟嘟囔囔地爬起来。因为连长经常半夜起来检查值夜班情况,如果发现有没有起来的,那你就完了。连长训斥起人来,是最最可怕的,对我们女兵也一样。汪亚丽开灯时,我发现她竟然用的是提花枕巾,颜色很鲜艳。我想她胆子真大,连里已经明确规定了战士不准用花枕巾她敢还用。她看见我看见了,把枕巾我往枕下一塞,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汪亚丽在我们这群女兵里特殊,她仗着父亲是大干部,不太把连里的规定放在眼里。据说她还有块表。

汪亚丽夜宵也没吃,就和我一起到了机房。见连长并没有来检查,知道是我骗她,很不高兴。我坚持说刚才还在。老实说,我也希望连长来呀,他不来我有什么办法?赵老兵看见她进来了,一句也没说她,吩咐我们一边值班,一边整理一下白天的电话单,自己就坐到一边的台灯下面写信去了。夜里基本没电话,有我们两个大活人守在那儿足够了。

老实说,我不喜欢和赵老兵汪亚丽她们俩值班。赵老兵仗着是老兵,根本不理我们。汪亚丽总是很矜持,跟人说话时眼睛朝上看。值夜班本来就很难熬,一定要和一个好说话的人在一起才好打发时间。按规定,值夜班不能聊天,不能写信,也不能看小说,更不能睡觉。但我们除了坚持住不睡觉,其他都做不到。连赵老兵这样的都做不到。那天夜里我们两个在机房里坐了没一会儿,汪亚丽就开始打瞌睡,头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我很急,让赵老兵看见了,那不光是她,我也要一起挨批的。

我只好不断地找话跟她说,她恩恩啊啊的不搭理我。我忽然想起了叶秀秀,就说,哎,告诉你个秘密。她有了一点兴趣,侧过脸来问,什么秘密?我说叶秀秀喜欢连长。她说这有什么,我看你也喜欢。我又说,连长也喜欢她呢。汪亚丽一笑,说,瞎说,不可能。连长喜欢哪个女兵也不会喜欢叶秀秀。我一想也是,可是话已经这么说出来了,我好象有某种义务要替叶秀秀证明似的,我压低了声音,把叶秀秀睡觉之前跟我说的话告诉了汪亚丽。在说的时候,我几乎相信叶秀秀的话了,有一种想说服汪亚丽的欲望,因此多多少少有些夸张。但汪亚丽依然很不屑,说,根本不可能,她简直是胡思乱想。

我们小声地唧唧咕咕地讲着,生怕赵老兵听见。汪亚丽尽管很不屑,但已经被这事刺激得彻底清醒了,她开始打击我们所有人。她说我就不明白刘永强有什么好的,你们都那么喜欢他。刘永强是我们连长的名字,我可从来没敢这么叫过他。我有些钦佩地看着汪亚丽,我想她真是和我们不一样呢,她连连长都看不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替自己辩解说,其实我也没喜欢连长,我只不过觉得他比指导员好,比副连长也好。汪亚丽说,那当然不能和指导员比,指导员连个军人都不合格。站没个站像,坐没个坐像,说话像个大妈。她开始学指导员说话,还真像,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引来赵老兵一声呵斥。我恨了她一眼,对汪亚丽说,不理她,你接着说。

汪亚丽说,至于副连长嘛,他本来是应该有魅力的,他个子高,长得也比刘永强帅,但是他被笼罩在刘永强的阴影下了。男人一定要有权力才有魅力,他没有权力。如果让他当连长,他肯定比刘永强还能迷住你们。

我很吃惊,这样的话我是第一次听到。在此之前我从没听哪个女孩子议论过男人,特别是议论男人的长相。我想了一下副连长的模样,很模糊,没觉得他帅。我就问汪亚丽,那你觉得我们连男兵哪个最帅?汪亚丽说,都不行,都是些毛孩子。

汪亚丽聊得兴起,一扬胳臂,我看见她果然戴着手表,只不过戴得很高,几乎要到胳臂弯儿了。肯定是怕被发现。我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箍在胳臂上,多难受啊。当然,我假装没看见,接着听她说。

那天夜里我们俩竟然聊得挺开心。当然,基本上是汪亚丽说,我听。她讲的很多事情和观点,我都插不上话,只有听的份儿。我发现她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也是够丰富的。我在那一夜一下子增长了许多生活知识,或者说做女人的知识。我觉得汪亚丽也没那么讨厌了。

只有在最后的时候,我犯了个小小的错误。我看她高兴,就说,你爸参加革命的时候一定是红小鬼吧?我是按自己的父亲推断的,她父亲那么大个干部,一定很早就参加革命了。她说也没有,我爸17岁当兵,现在都快70了。我吓了一跳,说,那你爸不是50岁才生你?她那种不耐烦的劲儿又出来了,说,这也什么好奇怪的。眼白往上一翻,我不敢再问了,心里还是奇怪。

快到交接班的时候,赵老兵过来要我写值班报告。我惊奇地发现,我竟顺利地度过了凌晨5点那个非常难熬的时期。可见我们聊得的确很愉快。

但我却忘了,我们的谈话,是叶秀秀开始的。

刘队长他们成功地偷袭了地主彭霸天的大院,抢到了或者说缴获了一批枪支。于是他们快乐地唱起来:

这一仗,打的真漂亮

个个像猛虎下山冈

……

我当年看《洪湖赤卫队》时,最喜欢的就是这段男声小合唱了。但我一直觉得他们是打了一个很大胜仗,重看才明白,原来就是偷袭了一次,并且也没消灭什么敌人,偷了几只枪而已。

但我还是喜欢这段唱,快乐,有趣。

我相信大多数观众都不会在意剧情的,他们迷恋的是和他们的青春交织在一起的熟悉的旋律。入场时我就注意到了,来看的百分之九十是中年人。

我也一样,让我激动的肯定不是韩英和刘队长,而是和他们交织在一起的往事,是我最早迷上这些歌曲的日子。

7、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下晚班回到宿舍,发现汪亚丽哼着歌,手上还拿了个西红柿在吃。这让我挺奇怪的,她平时不吃这些,她家里常给她送苹果和梨来。见我进来,她主动问,你要不要?我忍不住嘴谗,说还有吗?她从床底下拖出脸盆,竟然有半脸盆,她很自负地说,拿吧,反正我也吃不完。

我很吃惊,她怎么会有那么多西红柿呢?显然不是她买的,难道是从炊事班拿的?我们偶尔也会问炊事班要根黄瓜什么的,但她怎么敢拿那么多?见我疑心的样子,她说,有人给我送来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这时叶秀秀也进来了,汪亚丽破天荒地主动和她说话:叶秀秀你吃不吃西红柿?叶秀秀说,什么西红柿?我指指盆子。叶秀秀说,哦,番茄呀,要吃。汪亚丽似乎心情特别好,挑了个大的给她。叶秀秀也和我一样问,你怎么有那么多番茄?汪亚丽说,连长给我的。

真是出语惊人。我和叶秀秀都愣住了。汪亚丽不再解释,哼着歌洗脸去了。我和叶秀秀都站在那儿沉默不语。我不知道叶秀秀是什么心情,我是恨不能跑去问连长,你怎么能这样呢?可我有什么权利去问?连长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我想不清楚,只是觉得什么美好的东西被打碎了,心里很难过。

大约沉默了几分钟,叶秀秀把番茄丢回汪亚丽的脸盆,出门去了。

对于叶秀秀的反应,我有些意外。我想,咦,她还挺生气的嘛。难道她真把连长据为己有了?那就不好玩儿了。

后来我听和汪亚丽一起值班的柳叶说,她们晚上值班的时候,连长上机房来了。汪亚丽就跟连长说,她晚上没吃饭,因为胃疼。连长让她去拿药,她说不用吃药,吃点东西就行,连长就打电话给炊事班,让他们给下一碗鸡蛋面。汪亚丽又说,她经常觉得饿,饿了又没吃的,想要几个西红柿。连长就让炊事班的人送了些西红柿过来。

柳叶跟我们说这些时,显然也有些不满:她有点儿撒娇。柳叶说,连长好象挺听她的。是不是因为她爸是大官?我摇头,我不愿相信连长这么势力。我说不会吧?连长对谁都这样。柳叶想了想,表示同意,她说我上次感冒,连长也让炊事班给我下了鸡蛋面的。

但独自一人时我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当初叶秀秀说连长对她好时,我只觉得可笑,现在我感到难过,是因为我知道这是有可能的。汪亚丽不仅有个高干爹,关键是她比我们都漂亮,她还高傲得像个公主,如果她对连长撒娇,连长不可能不动心。

从那以后,我就比较注意观察连长了。比如看他进饭堂的时候,朝不朝汪亚丽这边看,再比如,汪亚丽值班时,他是不是去机房。但一段时间之后,我没发现连长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倒是汪亚丽,老那么臭美西西的。比如早上出操,当全连集合完毕开始跑操时,连长往往会喊一句,女同志有特殊情况的出列!一般来说,我们新同志都不太好意思出列,老兵才会大咧咧地走出来。但汪亚丽却是我们新同志中的个例,她总是大模大样地走出来,腰肢扭着,皮带在手上甩着,让我们新兵看了全都在心里撇嘴。

当然我们也就是心里撇撇嘴,真嘴巴都闭得紧紧的。现在想来,在我们年轻的心里,一样有对权势本能的趋附。其实汪亚丽的父亲能对我们这些小兵有什么影响?但我们还是有一种本能的惧怕。一段时间之后我就认定,连长和汪亚丽没什么异常,至少连长很正常,他还是我们大家的连长。我的革命警惕性就放松下来。

倒是叶秀秀有些异常,常常发呆,还常常躲在蚊帐里面,连我都不知道她在干吗。我们一起值班时,她时常会冒出一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比如,我是不是太胖了?或者,我现在认字晚不晚?指导员找的老婆也有文化吗?

我对她这些问题很不耐烦。我想她也太不自量了,能把眼下的班上好,顺利地度过服役期而不被退回去,对她来说就相当不错了,还想怎么样?难道还想找个军官嫁不成?

有天晚上睡觉时,她又悄悄摸到我的床边来了。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她这种举动,贼西西的。可我皱着眉头她视而不见,她很知己的样子小声跟我说,哎,我发现一个秘密。我问什么秘密?她说,汪亚丽有手表,还有提花枕巾。我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秘密,我早就知道了。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跟领导汇报?我意外地说,干吗要汇报?她说,她违反连里规定呀,为什么没人管她?我不耐烦地说,要回报你汇报好了,我可不想管闲事。

叶秀秀没有说话。我知道,自从汪亚丽炫耀了连长给她的西红柿后,叶秀秀对她就越发地不满了。以前她也不满,因为汪亚丽总是当面打击嘲讽她,可以前的不满是私人化的,现在的不满却有了公众意义——汪亚丽违反纪律,她不艰苦朴素,她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照说我也对她这些感到不满,我们同是女兵,为什么她就可以特殊?但我真没想过她应该受到批评,并且由我来揭出这个问题。

所以在叶秀秀回到自己的床位上时我再次说,要汇报你汇报好了,我可不想管闲事。

后来事情发生后,我曾反省过自己,我这句话有没有煽动作用?

8、年底了,我们又该到各友邻台站去走访了。

每年年底,我们话务分队都要派出一组人马,到那些我们下属的各单位电话班或总机班去征求意见,问问他们对我们这一年来的服务态度和工作质量有什么意见和建议。须知那时侯可没有什么长途直拨,所有的长途电话都得经过我们长途台转接,故每个单位都有一个小总机,有那么一两个电话兵守在那儿转接电话,遇有长话就往我们这儿挂号。也就是说,他们是我们的用户。用现在的眼光看,我们是被求的一方,他们是求人的一方,应该他们上门才对。但那时候可不讲这些,我们不但非常平等地把他们当友邻单位,而且丝毫没想过要他们回报。在他们看来也得是应该的,我们去走访,他们从来不会给我们办招待,也不会送东西。唯一回报我们的,就是些好听话。

但我们还是很愿意参加走访活动,都争着去。并不是说我们多么想听好听话,好听话当然也爱听,况且那时我们的服务态度也确实没说的,好的不行,比现在那些传呼台的小姐还好,主要是素质好。声音清脆而不嗲,且简洁明了。我最受不了现在传呼台的过分客气,比如碰上周末你要打个传呼,她会琐琐碎碎一溜小跑似的说出一大段话:周末愉快888台136号为你服务请问呼多少号?那个“号”字要拖出几里地。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把本来在嘴边的那个传呼号给忘了。有这个必要吗?像我们那时候多好,一句话:您好,请问要哪里?

不自我表扬了,接着讲故事。我们争着去的主要原因,是可以在走访中,见到那些长期以来我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人,具体说,就是那些在电话里和我们打交道的男兵。大多数单位的小总机通常是由男兵们守着的,只有军以上的大单位才有几个女兵。

老兵们对此事已没有新鲜感了,走访就以我们这年的兵为主。我,汪亚丽,陈小燕,柳叶,作为新兵里的业务尖子,都被选上了。而叶秀秀作为新兵里的特殊情况,也让她参加了。由老兵赵玉莲带队。去之前,赵玉莲先召集我们开会。她板着脸说,以往走访的时候,经常出现一种情况,就是有的话务员同志在电话里与对方建立了好感,盼着见面,结果见面后却很失望。所以我先给你们打预防针,劝你们最好不要有什么想法,免得到时候难过。

赵老兵的话让我们几个偷偷笑起来。的确,有的总机班的男兵声音很好听,标准的普通话,音色也好,有的男兵嘴巴还特别会说,见多识广,并且常常来两句无伤大雅的奉承,我们难免被迷惑。我就遇到这么一位,是一个军事院校总机班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军事院校,他肚里的确有货,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还声称读过史记,让我有些佩服他。上夜班无聊的时候,我们交谈过几次。他还挺幽默。比如煮好了面条——因为人少,他们是自己在机房里做夜餐——他就会打电话过来说,你要不要来一碗?很香呢。不过,我怎么会对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动感情呢?我这人实际,没有幻想气质。再说我心里还装着是连长呢,尽管我知道大家都装着。所以我没把赵老兵的警告当回事。

我们打完“预防针”后就出发了。

第一站去的就是军事院校。我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但在那儿等我们的两个小伙子说他们是01号和02号,常和我聊天的那个03号在机房值班呢。我想也好,免得真像赵老兵说的,见了失望,或者让对方有什么想法。但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有一个兵,好像是01号那个老兵忽然问,哪位是41号?我有些意外,说,我是。

我们值班时,都是以自己的号出现的,我就是41号。不允许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个兵对我说,我们03号话务员请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一个笔记本。

我愣在那儿不只所措,看看赵老兵。那个兵说,03号说你在工作中对他帮助很大,也很负责,他希望和你共同进步。我还是看看赵老兵。赵老兵伸手把本子接过来,打开,扉页上大概写了些字,我真想看,可看不见。赵老兵看了之后,面无表情地将本子还给那个兵,说,我们有规定,不许接收用户的礼物。

那个兵急了,说,这不是礼物,这是学习用品。

赵老兵依然说,不行。

我一看没希望了,只好说,请你替我谢谢03号。说完我就先出门了。我有点儿生赵老兵的气。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一个本子吗?我连人都没见着。

因为生气,余下的行程我一直没怎么说话,也没怎么注意别人。所以后来叶秀秀告诉我,在一个机务站,她发现汪亚丽和一个技师眉目传情,我很吃惊,一点印象也没有。眉目传情这个词,我就是从叶秀秀那里第一次听说的。叶秀秀虽然没文化,却常常会说出一些连我这个高中生都感到陌生的词,而且对男女之事十分敏感。现在想来,是和她长期听戏有关。戏文里面有些唱词很有文采,且有许多爱情故事。

我听了叶秀秀的描述,更生赵老兵的气了。我一个本子你不准要,人家眉目传情你却不管。可话说回来,眉目传情有证据吗?有也在空气里。

我只好气气了事。

但叶秀秀却当了回事。她很生气地跟我说,汪亚丽是个水性扬花的妖精,一会儿对这个好,一会儿对那个好,真讨厌!她也学会了说讨厌。我说她还对谁好了?她说连长呗。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我就知道,连长被她迷住了。我说不可能,连长才不会被谁迷住呢。叶秀秀说,你不知道,我能看出来。

我不信。主要是我不愿意信。

9、春节到了。

这是我们当兵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我们离开父母后的第一个春节。年三十那天,有几个女兵因为想家竟然哭了。为了不让这种情绪蔓延,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就全都下到了各分队,和大家一起过年。

我们分队肯定最盼连长来,但来的却是副指导员,副指导员是女的。我想连长肯定有意回避来我们分队。其实照现在的观念来看,应该把副指导员派给男兵,把连长派给我们女兵,至少把副连长派给我们女兵。但在那时是不可能的。

我们虽然很失落,但还是对副指导员的到来表现出12万分的热情。毕竟是过年,有个领导和我们在一起。副指导员很和气,是个已经做了母亲的女干部。她把2岁多的孩子丢在家里,和我们一起包饺子。

我们连过节有个传统项目,就是包饺子。五一节,八一节,中秋节,都包。因为连队人口太多,饺子要分到各分队去包。其实这样反倒更增添了过节的气氛。炊事班早早地剁好了一大盆饺子馅儿,揉好了小山一样的面团,然后通知各分队根据人数去领,领回到宿舍里边说话边包。我们分队是赵玉莲带着柳叶、陈小燕和我去领的皮和馅儿,炊事班对我们分队历来有不满情绪,因为我们总是领很多的馅儿还不够包,我们的饺子总是鼓鼓囊囊的。

那天也是,还剩很多皮的时候就没馅儿了。分队长就叫我和陈小燕去领,因为领馅儿得和炊事班斗嘴,分队长认为我们俩的嘴比较厉害。

炊事班长果然不满地说,刚才已经多给你们了,怎么还不够?我说你要是不信,就派个兵去我们分队看,盆子都空着呢,大家都停工待料呢。炊事班长知道,他就是派个兵去看,也改变不了要给我们加馅儿的命运。但他还是不满,嘟囔说,你们就不能少包点馅儿?陈小燕说,少包馅儿就不好吃了,不信等会儿你尝尝我们包的,肯定好吃。炊事班长说,吃吃,就知道吃,吃出20个水桶来有什么好?我和陈小燕一起说,水桶就水桶,我们乐意。

反正我们俩都瘦,说这种话没心没肺。炊事班长只好不情愿地给我们添了一小盆馅儿。

我们迅速包好了所有的饺子,即使中途停工加馅儿,我们也是全连第一个名,而且只只饺子都很漂亮。女兵嘛,做这些事自然麻利。我包饺子的手艺就是在部队里学的,至今没丢,可惜如今也懒得展示了,总是买饺子吃。

我们包好饺子就赶紧端到炊事班去下,称之为抢锅。哪个分队先抢到哪个分队先吃。炊事班长尽管对我们不满,也只有让我们先下。我们端着下好的饺子,故意从男兵的宿舍窗过,还大声吆喝:吃饺子了!吃饺子了!急得那些男兵直咽口水。

第一锅饺子出来,我们还会很乖的先给连长指导员他们端一大碗去,让他们尝个鲜。我们做这些事时,一点献媚的色彩都没有,很纯真的样子。连长指导员也就把我们好夸一通,好吃好吃,能干能干。

我想,如果我们那时候一直情窦不开的话,可能留在今天我记忆里的,就全是些美好而又单纯的回忆了。可惜我们已开始醒事,已开始有了情感渴望。特别是当我们想表达自己的感情时,便在有意无意间伤害到他人。

那天晚上,我是说年三十晚上,我们吃了饺子就在食堂开联欢会——那时不要说中央台春节联欢晚会了,就连个电视都看不到,我们只能自己联欢。在联欢晚会上,我们分队出的节目最多,获得的掌声也最多。

但最出风头的,还是叶秀秀的独唱。

叶秀秀一连唱了三首《洪湖赤卫队》插曲,简直就下不来台,连陈小燕柳叶她们都给她使劲儿鼓掌,叶秀秀兴奋得脸通红,人显得特别漂亮。晚会之后,全连的宿舍到处都能听见有人在哼唱“洪湖水浪打浪”。

我回到寝室想好好夸夸叶秀秀,却找不着人了。只有汪亚丽在。汪亚丽因为上晚班,刚好是6点到9点,没参加上晚会,我就给她把晚会的热闹转述了一番,还很夸张地把叶秀秀捧了一通。汪亚丽仍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一边吃零嘴一边说,唱个家乡小调就把你们给迷住了,都是些土包子,没听过好音乐。

这几句话真把我给噎住了。我挺生气的,不再说话了。回想起来,汪亚丽就是爱与人为敌,照说我和她还过一次愉快的聊天,她也照样不把我当朋友。我心想,家乡小调怎么了,你不是也在往本子上抄吗?

因为过年,连里把熄灯时间推后到了11点。可直到熄灯,叶秀秀也没回来。她是11点半回来的,而且情绪低落,我是从她的脚步声听出来的。我以为她会洋洋得意呢。因为当兵到现在,她是头一回在我们连里出这样的风头,以前出的风头,都是付面的。

宿舍里很黑,我看见她脚也没洗就上了床。我悄悄问她,你上哪儿去了?她不回答,钻几了被窝。过了一会儿,就从被窝里传来轻轻的哭泣声。这让我太吃惊了。叶秀秀从来就没有哭过,无论赵玉莲怎么训她,无论汪亚丽怎么讥讽她,她都满不在乎,还笑嘻嘻的,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没有眼泪的人。

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摸到她床边轻声问:喂,你怎么啦?她不说话,只是抽噎。我说是不是想家了?她还是不说话。我只好漫无边际地劝了两句:别哭了,我妈说过年最好别哭,要不一年都心情不好。她似乎努力在忍,声音小了一些。

第二天起床,叶秀秀的眼睛红肿,并且沉默寡言。我们俩下楼时正好遇见了连长,连长笑眯眯地说,新年好!我受宠若惊,也赶紧说,新年好!叶秀秀却把头一低,什么也不说。连长又说,叶秀秀新年好!叶秀秀还是不说话,弄得我反倒有些尴尬。

大年初一,连队允许外出的人员有所增加,我就约了陈小燕上街。约叶秀秀她不去。我们穿着像馒头一样的棉袄,鼓鼓囊囊地走出营门。

一上路陈小燕就说,哎,我昨天看见叶秀秀上连长那儿去了。是吗?我马上想到了今天早上的情形,看来叶秀秀的生气和连长有关,可连长并没有生气呀。我问陈小燕,是什么时候去的?她说就是开完联欢会之后。我哦了一声,说怪不得。陈小燕说,怪不得什么?我犹豫了一下,忍住没说。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叶秀秀,更关系到连长。陈小燕追问我,怪不得什么嘛?我说,没什么,可能叶秀秀想找连长请假,回家去过年。叶秀秀的确跟我说过这事。陈小燕笑道,她是傻瓜哟,居然想回家过年?

我对付了陈小燕,心里却更好奇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叶秀秀那么伤心地落泪?难道连长对她不好了?可今天早上连长的表情很平常呀。我决定回去之后,再找叶秀秀套套,也许她会忍不住跟我说。

我上街一个主要的目的,是给家里打电话。尽管我们是电话兵,但连队是绝对不允许我们在连里打私人长途的。有一回我值班时,居然接到了我父亲的电话,我一下就听出我父亲的声音了,他却没听出是我,很客气地说,麻烦你给我找一下某某某。说的就是我的名字。我忍住笑说,请你等一下,我马上给你接到连部去找她。然后我放下耳机,跟领班的老兵请了假,飞快地跑到连部值班室去。我拿起话筒说,爸,刚才就是我哎。让我爸无比惊奇。

我们来到电信局,排了半天队,总算给家里打通了电话。我母亲一听是我,就声音哽咽,说些无比伤感的话。我赶紧岔开话题,兴高采烈地跟她说连里如何热闹,如何好玩儿。我最怕我母亲动感情了,她一动感情我就不知所措。但这个电话不打又不行。

打完电话我感到很轻松。陈小燕却有些沉默。我问她家里怎么样?她说好不了,我两个哥哥也没回去,都在部队。就我妈和我爸自己过年。我说,谁叫你们家孩子都跑去当兵的。她说我也不想,可不当兵我们能干什么?

的确。我本来也不想当兵的,可那时侯部队子女不当兵没有任何出路,工人的孩子可以顶替,职员的孩子也能接班,我们要想有份工作,就只能当兵。就在我当兵后的第二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可把我后悔的不行。这是后话。

因为排队打电话耽误了时间,我们哪儿也没敢去就匆匆往连队赶。当我们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时,忽然看见汪亚丽和一个男兵一起,从我们营区对面的公园里出来。那个男兵是谁我没看清,但女兵是汪亚丽肯定没错。我碰碰陈小燕,哎,你看见没有?陈小燕说看见了,那个男的是谁?我说我没看清,好象是个干部。我们俩下意识地躲在树后,看见他们在门口分手后,就各走各了。

管他是谁,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汪亚丽有手表有提花枕巾,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她竟敢和男兵逛公园,这个问题就不一般了。可谁会去告发她呢?我反正不敢,陈小燕也不会,因为她和汪亚丽关系很密切。但我发现陈小燕的表情有些奇怪,她说,你可别跟人家说我看见了他们。我说我才不会呢,你也别跟人家说我知道。陈小燕点点头。我们订下了保密同盟,就回连队了。

说实话,直到今天,我也想不通是谁告发的汪亚丽。我只能确定不是我。

当然,有三个人可疑。

韩英被捕了。

我没想到那么快悲剧就开始了。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好象应该在整出戏的后半部分,看来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而且由于时间久远,我连悲剧是这么发样的都记不清了,现在一看,还是因为刘闯同志莽撞,不小心打响了枪,引来了敌人。

就剧情来说,似乎过简单了。但我想歌剧重要的大概在唱词和旋律吧?只要旋律优美,唱词感人,剧情已不重要。我们热爱洪湖赤卫队,不就是因为它优美的旋律吗?

尤其是对年代久远的事情,我们会计较情节吗?不会。我们只会记住那些美好的感觉。

10、汪亚丽竟然敢和赵玉莲吵架,这让我们所有女兵都吃了一小惊。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汪亚丽和赵玉莲一起值班。汪亚丽接到一个电话,是个老兵油子,当汪亚丽说,您好请问要哪里时,他说,你给我接我们家。汪亚丽耐着性子说,你家是哪里?那个男兵,我家你都不知道?我家就是你家嘛!汪亚丽当即说,讨厌!

这下被赵玉莲给抓着了,赵玉莲当时就说,汪亚丽,你在说什么?汪亚丽自知失言,因为“讨厌”这样的话,是我们话务员的禁用语,说了就要挨批。汪亚丽替自己解释,但赵玉莲不听解释。赵玉莲说,不管对方说什么,你都不可以说讨厌。我们话务员,就是要做革命的受气桶。(那时我们就是受的这个教育。)汪亚丽只好低头认错,下班做小结时还检讨了两句。可是赵玉莲却不善罢甘休,又就将此事报告了连长。

汪亚丽这个气呀,她冲进赵玉莲的宿舍说,你这个心怎么那么黑呀!

赵玉莲说,什么叫心黑?我这是对工作负责,对你负责。

汪亚丽说,放狗屁!

我第一次听到汪亚丽说脏话,可见她真的气昏了。赵玉莲大概从来没被人这样骂过,而且还是个新兵,脸都气白了,她说你竟敢骂人?汪亚丽说,谁骂人了?我骂的是狗,狗放屁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们几个忍不住想笑。平时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有一个宣传队的男兵,要电话找他女朋友聊天。他经常要,我们都熟悉他的声音了。大概他在宣传队是个台柱子,说话很横,他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我监听时发现他完全是在闲聊,就催他讲快一点,他居然骂我一句脏话。我不敢回嘴,但我也有办法收拾他。我按老兵教我的办法,把塞绳往外轻轻地拔出来一些,这样他的声音就不那么清晰了。只好说再见。这种办法汪亚丽也知道,她之所以明目张胆地骂了过去,当然和她一贯受宠有关。

这时分队长来了,叫走了汪亚丽,说连长找她,也叫走了赵玉莲。

两个人一走,我们几个开始发表议论。尽管我们平时也看不惯汪亚丽,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还是一致地认为赵老兵太过份了。陈小燕说,她就是和我们新兵过不去。我说,就算骂人不对,人家汪亚丽也做了检查了,还要告状,真没劲。柳叶说,我最讨厌告状的人了。

只有叶秀秀不说话。我想,大概汪亚丽是她师傅,她不好批评她。

过了一会儿汪亚丽回来了,脸上竟是高兴的表情。难道连长还能表扬她不成?我忍不住问,连长怎么说?汪亚丽用掉下来的刘海往上一吹,说,我就知道连长不会批评我,哼!

她这一哼,让我们在场的3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尽管我们刚才是站在她一边的,但连长如果也站在她一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紧跟着赵玉莲回来了,气呼呼的样子。这使我们确信连长没有批评汪亚丽。

我们的心情立刻复杂起来。我看见陈小燕讪讪地走开了,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汪亚丽一起嘀咕悄悄话。叶秀秀走到我身边小声说,怎么样?我说你还不信。我有些难过。难道连长真的像叶秀秀说的,被汪亚丽迷住了?汪亚丽有什么好?小资产阶级思想那么严重,而且还……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水性扬花,连长怎么就那么没眼力呢?

当然,难过归难过,我又不能怎么样。好在那个时候我正处于紧张的训练中,没有更多的时间多愁善感。我们军区要举行比武,其中包括我们话务员的业务比赛。我们营长亲自考核,从我们29个话务员里选出了我和赵玉莲去参加。为了给连里争光,也是为了给连长争光,我只能抓紧一切时间训练。

很快我们就出发了,分队长带队。那是我当战士期间第一次出差。

可就我们出差期间,连里出事了。

准确地说,连长出事了。

有人写信告汪亚丽,牵出了连长。

那个告状的人列出了汪亚丽的5条错误,比如有手表,有提花枕巾,比如经常买零食吃,比如烫了刘海,等等,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的一条,是说汪亚丽和连长谈恋爱!

汪亚丽被指导员找去谈话。要命的是她对所告之事供认不讳,承认自己有手表,有提花枕巾,也承认自己喜欢连长。倒是挺勇敢。

连长当即被营长找去谈话。但连长除了表明自己没做任何违反纪律的事之外,对其他问题拒绝回答。这让营长很生气。营长说,刘勇强同志,你要知道,上级对你一直是非常信任的,也是器重的。如果你不把事情说清楚,就太对不起领导了。连长还是沉默。

当然,这是我想象的。我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等我参加完比武回到连队时,连长已经离开了连队。不过他没受什么处分,营长和我们一样舍不得处分他。他离开连队,是回老家解决“个人问题”去了。营长认为,之所以发生这些麻烦事,都是他没结婚造成的。营长下令他一个月之内把婚结了。

多么无情的命令。但没办法。谁叫连长是连长呢?他要是个老百姓就没事了。

我感觉全连女兵都沉浸在悲伤中,并且把气撒到了汪亚丽的头上,认为就是她在那儿惹是生非造成的。连长不可能喜欢她,是她故意那样的。但我心里也生连长的气。他为什么要沉默?为什么不向营长说清楚?他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他不喜欢汪亚丽,他和她什么也没有。他可以说清楚的,我们所有的女兵都可以为他作证。

但他却不说,难道他真的喜欢她?真的和她有什么事吗?

陈小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我问,是谁告的?陈小燕说,不知道。但我觉得肯定是个女兵,因为男兵才不知道汪亚丽的那些臭美事呢。我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人来:叶秀秀。因为她最讨厌汪亚丽。可她不会害连长呀,我能感觉出她是很喜欢连长的。

晚上睡觉时我悄悄问她,是不是你干的?她先是装傻,说什么事是我干的?菜地吗?当然是我,要没有我,你们的菜地早就荒透了。我说你别装傻,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她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这是陈小燕的口头禅,她倒是学得挺快。我只好直说,我说是不是你写的告状信?她居然没跳起来,而是像汪亚丽那样斜了我一眼,说,是又怎么样?我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并不能把汪亚丽怎么样,反而把连长给害了。

这下她低头不说话了。也许她没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她只是想整一下汪亚丽。但我还是不能原谅她,我决定从此不再搭理她。

连里给汪亚丽作出的是警告处分,很轻,连严重都没加。但汪亚丽的母亲很快就来了。大概是汪亚丽告诉家里了。汪亚丽的母亲非常年轻,比汪亚丽还漂亮,并且有一种汪亚丽所不具有的味道。我现在知道了,那叫风韵。当时我只觉得她很不像个母亲,像小资产阶级的姨太太。她在指导员的陪同下从我们操场上款款走过,把我们连男兵的眼睛都看直了。

叶秀秀看见汪亚丽的母亲后,一针见血地指出,一看她妈就是小老婆,还说人家。

我一想,对呀,她爸爸都快70了,她妈妈最多40出头。说不定他爸爸也和马叔叔一样,在农村还有一个老婆呢。但我没有应叶秀秀的话。我的气还没消。

一个月后连长回来了,据说他真的结了婚,找了个大龄女青年。我很想表达一下自己对他的不满,却发现没法表达。因为他从来就不在乎我的态度,我搭不搭理他满还是不满他都没感觉。真是令人悲哀的事。

他的神情更加忧郁,原来仅有的一点笑容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很快,连里的女兵们都知道是叶秀秀干的了。女兵们本来就有些看不上她,这下更不想理她了。在退伍前的那段时间里,叶秀秀总是一个人在菜地干活,和连长一样孤独。

韩英唱完一曲悲壮的《看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之后,居然得救了。看来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我一直觉得她牺牲了,也许在我的感觉中英雄都要牺牲。救韩英的是那个挺帅的张副官,张副官倒是牺牲了。从这点看,这出戏还是有新意的,用不多的笔墨就树起了另一个英雄,无名英雄。观众们情绪热烈,他们看到韩英得救时都松了口气,感情上得到了满足。但我却觉得不公平,谁为张副官难过?张副官也是和韩英有着同样生命的人啊!

戏结束了,我的故事也该进入尾声了。一年后……干脆我以电影字幕的方式,把几个重要人物的结局告诉你们吧:

连长:调离我们连,去了一个全是男兵的连队;

叶秀秀:退伍回家,据说在县政府守总机;

汪亚丽:退伍回家,据说与那个我们在街上看到的男兵结婚了;

赵玉莲:提升为分队长,后嫁给一个军里的参谋,在省城安了家;

陈小燕:退伍后考上一所地方大学,毕业后当了律师;

柳叶:考上我军某通信学院,后成为技师,与赵玉莲成为同事;

我:写写写,写成了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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