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动物

微笑的动物

王族

一只狼跟在一个女人身后

人是复杂的,狼看着人的一举一动,所以,狼的目光便也变得复杂。不知道狼有没有在我们中间发现像它一样的一个人,人与动物相处的时间长了,喜欢的总是它身上跟自己相似的东西,不知道一只狼是不是也和人一样。

闲着没事,大家说起了多年前在牧区发生的一件事。到了夏季,男人们都赶着羊去放牧,让羊吃一座又一座山上的草,一个夏天都不回去。这就是至今在哈萨克等民族身上仍然能看见的游牧生活。这时候,留在家里的都是女人,女人们忙着里里外外的事情,从来都不能闲下来。有一户牧民孤独地住在牧场对面的一个小山包上,女主人要干点什么事情,总是要走很远的路。她的男人走了,她就变成了这个家的男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只狼接近了她,她走在路上,那只狼远远地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脚印。多少天过去了,她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后有一只狼,而那只狼似乎只对她的脚印感兴趣,用爪子稳稳地一下又一下踩上,在山路上走。如果她在半路上停下干点什么,或者有要回头的意思,那只狼马上就会走开。

整整一个夏天,她都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一只狼,而那只狼每天都悄悄跟在她身后,重复做着那么一件事,她由于总是忙碌,对身后的一只狼居然丝毫没有察觉。终于在夏末的一天,这一幕被另一个女人看见了,她马上去给牧区的其他女人讲了,女人们躲在帐篷里看着山路上的那一幕,感到惊奇不已。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们都对那个女人守口如瓶,只是私下里议论着,最后,她们一致认为她和那只狼有性关系,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下这个结论,但事情却被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便都信以为真。

很快,男人们赶着羊群回来了。女人们把那件事情悄悄讲给了那个女人的丈夫。她的丈夫为了证实事情的真相,躲在别人的帐篷里,等待着妻子在山道上出现。过了一会儿,她出现了,那只狼也出现了,一切都和人们说的一模一样。他愤怒而又羞耻,抓起一支猎枪向着那只狼扣动了扳机。那只狼被打个正着,一头栽倒在地。他的妻子被突然响起的一声枪响吓坏了,等回过神,看见身后有一只被打死的狼,惊恐不已,突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一吓一惊,她暴病而亡。

没有什么能证明她了,人们从此都看紧了自己的女人,防牲畜比防那些喜欢寻花问柳的男人还谨慎,人们只要一提起她,就说她不要脸,她就是一只动物,她的丈夫觉得没脸见人,赶着羊去了一个人们不知道名字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在牧区,牧民们最仇恨的是狼,但在这件事情上,人们反而没有指责那只狼,只是认为那个女人罪不可恕。

后来,狼踩人脚印的事情又发生了。看见那一幕的那个人手头没有猎枪,就吆喝了一声,狼跑了,被狼跟踪的那个女人从山坡上跑下来,惊恐万状,久久不能平静。人们觉得同一件事情在牧区重复发生,真是有点奇怪。但一只狼为什么总是要跟在一个女人的背后呢?谁也无法解释这一切。慢慢地,这件事就变成了一个谜。有些谜是永远无法解开的,但它却有存在的理由。这个世界太大了,不管有多少未解之谜,它都能装得下。

……

这么多天过去了,我走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看着前前后后的人们都匆匆忙忙在往前走着,就想起那个女人和那只狼。我想,一辈子人生长路,前面走着谁,后面走的又是谁,没有人能说得清,而在走完漫漫长路的过程中,谁知道又会发生些什么呢?不知不觉,你就变成了那个女人,或者那只狼。

被母亲抛弃

在牧区听到的一件与鹰有关的事,大概更加接近人的生存状态。只是作为母亲的那只鹰,在做出决定和为决定而实施具体行动时,少了些人的难舍难分和悲悲戚戚。那只母鹰在悬崖上的巢中生下了一只小鹰,它每天飞出去为小鹰觅食,喂养它一天天长大。对于鹰来说,这段时期是母与子非常难得的相处时间,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必将分开,一生一世,母亲不可能再见小鹰,小鹰长大,也不可能再见母亲。鹰在飞翔时,都是独立的,从不合群。曾见过有人写过鹰群的文章,我觉得作者不了解鹰,他只是觉得鹰强大,就以“鹰群”来强化一种气势,但真正的鹰群是从来都不会出现的,所谓的“鹰群”,也只是作者的一种臆想或愿望。那只小鹰长到了可以爬行的时候,母亲就把它推到巢边,让它向悬崖下张望。崖中的冷风和暗淡的光线使它浑身发抖,想缩回身子进入母亲的怀抱。母亲这时候突然从巢中飞出,在崖中上下起伏,自己的身躯划出漂亮的弧线。母亲是为了让小鹰看看飞翔是怎样的,作为一只鹰,是不应该恐惧悬崖和黑暗的。

小鹰当然看得很痴迷,母亲的飞姿,使空旷和幽暗的崖谷顿时显得活泼起来。它上下翻飞,犹如一片火花从一个地方飘移向另一个地方,也像一个移动着的琴键,和空旷撞击,发出一种音乐。也许鹰的耳朵长在心灵中,它用心灵聆听着大自然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音乐。天长日久,聆听就变成了一种对飞翔的引领,变成了暗暗蛰伏在大地身上的一个梦想,它最终要用这个梦想丈量大地,覆盖大地,完毕之后,把大地留给另外一些正在长大的鹰,然后,神秘地消失。

盘飞一会儿后,母亲回到巢中,用身体将小鹰一点一点向巢外推去。小鹰吓得缩紧了身子。岩壁布满荆棘,有尖利棱角的岩石,还有深不见底的河流和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土拨鼠。母亲长鸣一声,用力将小鹰推了出去,小鹰哀叫着,身体在空中飘来飘去。天空虽未入秋,小鹰就像一片飘零的叶片,过早地要落到崖底去。母亲将小鹰推向崖谷的同时,振翅而起飞向山后面去了。小鹰在坠落中想攀住树枝和藤蔓,但都没有成功,眼看就要落地了,它突然在挣扎中展开了双翅,旋起一个漂亮的弧线向上飞起。这转瞬间的动作,又是一片火花,将幽暗的崖谷照亮了。它缓缓地向上飞动,最后落在了山顶的一块石头上。崖谷依然幽暗而无声,小鹰看着深崖,好像第一次认识它似的,久久没有转动一下头颅。后来,小鹰发出一声鸣叫,从石头上起飞,向远处飞去。天空高远,太阳赤烈,它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一直飞向远处。

看到这一幕的是一位六十八岁的哈萨克牧民,回到村里,他突然变得有些痴呆,碰到人了,不管男女老少,就向人家说这件事。由于他过于激动,说起来总是喃喃自语,所以,人们听上半天,才能大概听出个意思来。他的痴呆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就自己跟自己说,他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懂,但他却一直喃喃自语,好像只有他能听懂自己说的话。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家门口的一块石头上,不知在想什么。他发现了我后,转过头来看我。天哪,他的一双眼睛里面充满了非常坚毅的神情,我原本打算和他聊一聊的,但看着这双眼睛,我觉得他所有的话语都在这里面了。话语被我们不厌其烦地应用着,总想用它去解决所有的事情,但有时候话语也是有限度的,是无法表达人的内心的。所以,有时候在感受中传达的话语可能更好一些。你所感受的对象传达出的话语是隐隐约约的,这是一种自由的交流。人与世界的交流,也大致这样。

这几年,我一直留意着有关他的消息。人们传过来的话是一致的,即他每隔一段时间都去那个悬崖边看一看,大概是还想看到曾经看到过的一幕。我猜想,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即使在高原,人一生中能有几次那么近地看到鹰的机会呢?人的居所是固定的,而鹰以世界为家园,二者本身就有着不可接近的距离。至于他目睹的那一幕,本身就是一种神遇。

当他失望并平静地回去之后,一切便就都显得正常了。从此,鹰在他的心里就变成了一种明朗的东西。那一次神遇,对他来说已经足够怀念一辈子了,怀念会使他变得更加坚毅,更加赤诚,更加沉迷。鹰有时候是神。

最后一头驴

驴告别这个世界的方式是独特的,几乎不让任何人知道它最后会怎样倒地而亡。驴忍辱负重一辈子,到最后仍不与人走得太近,而是悄悄地选择一个角落死掉。驴的这种死法,是不是对人的一种蔑视呢?我在阿尔泰的白哈巴村听到的村子里的最后一头驴的经历,似乎是对这个问题的一个明确的回答。

驴是偶尔进入这个地处高原的村子的,繁衍了几代,并未发挥出什么作用。后来,便越来越少,只剩下这一头了。人与驴之间实际上只存在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驴发挥不出作用,自然就被冷落了。而驴呢,由于在村里被人冷落,居然连繁殖能力也一再退化,到了现存的这最后一头,生得又瘦又小,全然没了驴的样子。它的主人巴也丹在去年让它拉车,它拉到半途被累得趴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它。巴也丹说,我的驴是一头废驴。从此它的名声就坏了,人们视它的存在为乌有,它无知无觉,慢慢地闲了下来,真的成了一头废驴。在村子里,一个人无所事事成为闲人,会招来人们的议论和指责,因为他的行为是人们苦心维护的生存规则所不容许的。而一头驴,因为不会影响到人们的情绪,所以,没有谁会去指责它。慢慢地,眼见它再无生殖能力,一日日老去,变成了村里最后一头驴。

有一天,人们突然想起了它。两个小伙子下石子棋,输了的一方为躲避败局的尴尬,说他能使这头驴按照它的指令走动,他让它趴下,它就会趴下;他让它跑,它就会跑。众人一听来了兴趣,呼啦啦一起涌到了驴跟前。他们把驴牵到那个小伙子家门口,小伙子说,驴,你进去,我给你吃的。驴纹丝不动。他又重复了一遍,驴仍不动。小伙子着急了,捡了一根树枝抽它,驴仍纹丝不动,任他抽打。有人出主意,把驴的眼睛蒙上,可牵入房内。小伙子脱下上衣,蒙住驴头,牵它,但它却似乎早已明白了他的用意,仍站着不动。有人又出主意,听说过驴推磨吗?拉着驴转,它转着转着就迷失了方向,然后就可以把它牵进屋去。小伙子便用衣服蒙了它的头牵着它转,转了好多圈,人都觉得有点晕了,但一停,它仍倔强地背对着房门不肯进屋。大家都蔫了,就这么一头废驴,但谁也拿它没办法。最后,大家得出一致的结论,驴要是犟起来,就是天打雷轰也拿它没办法。要不,人们怎么说驴认真起来是犟驴呢!嬉闹一番,众人都觉无趣,正要散去,忽见它把头一低径直进入房门。众人又兴起,复又赶过来看它会作何,它走进屋内屁股一动便屙下一泡驴粪。众人大惑,刚才费尽周折它都不肯进屋,甚至用尽了蒙头、驴推磨的办法,想想,这些也就是人类多少年来对待驴的办法,都拿它没辙,但它却自己走进了屋子屙下一泡粪,这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它在屋中站了一会儿,头一扭走了出来。众人像是恐惧它似的纷纷给它让出一条道。它在村子里慢悠悠地走着,像一个年迈的老人。

这件事过去后,人们很快就又忘记了它。一头不会发挥出实际作用的驴,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至于它想了些什么,它所目睹的这个村庄是什么样子,它不会说话,不和村里人交流,因而谁也无从知晓。

过了几年,它已彻底老了。人老先老眼,牲畜们老了则先老腿。它的走动已变得极为不便,很少见它在村子里走动。偶尔出来了,也是摇摇晃晃,很短的一点路要走很长时间。它的主人已彻底不重视它了,想起它的时候给它一点草,想不起的时候它就得饿好多天,这样便加快了它年老的速度。有时候,它在村子里与牛和马相遇了,便停下来与它们对视良久。牛和马都走了,它仍在原地停留一会儿,似是在想什么。动物们有它们交流的方式和语言,不知道它刚才和那些健壮的牛和马说了什么话。那些牛和马有很好的胃口,还要去吃草,只有它走不动,在村子里神情恍惚,不知所措。再后来它彻底走不动了,只能站在村子中间朝四处张望。它望着自己曾经走过的许多地方,眸中似有想再去走走的冲动,但又有些许无奈,于是凝望便成了它每日最重要的事情。村子里每天都有热闹的事情,却不能吸引它的目光。它总是朝着一个地方看,似乎那个地方保留着它以前的什么东西,成了现在它凝望的资本。

一天,人们突然发现它不见了。几天前,村子里就没有了它的身影,只是因为人们太忙,未曾留意它。人们去找它,在村东面通向铁列克乡的一个山脊上,发现了它的尸体。它已死去多时,但仍保持着欲向前爬行的姿势。也许它在咽气的最后一瞬,仍想挣扎着向前爬去。

好几年过去了,村里人始终不明白,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何要离开村庄,它想去哪里呢?

无声的离去

另一匹马与人们的生活贴得比较近,稍显平静一些,但它在平静中也坚持了内心至高的尊严。在下马崖边防连,有一头给连队拉了好几年水的马。连队附近有水井,但里面的水却无法饮用,因此就只好到山下的河中去拉水。战士们动手制作了一辆拉水车,一天拉三趟,足够保障所有人使用。刚开始,每拉一趟都必须要有人跟着,后来有一次,一个战士不想来回跑,在装好水后就对拉水的马说,已经跑了无数次,你应该认得路了吧,今天你试着单独拉一次。马好像听明白了他的话,拉着水车就走了。它确实认得路,顺顺当当地将水车拉到了连队。从此以后,拉水的战士只要把水装好,对它说一声,回去吧,它拉起水车就走了。那个战士躺在石头上休息,嘴里南腔北调地唱几句歌。那匹马一到连队,炊事班的战士把水卸下后,也对它说一句,回去吧,它便又向河边走去。这样,它在一条路上来回走了四年。它的沉默与执着,支撑着连队的正常运转,保障着战士们每天在山野之中大声喊出一二一,在翻山越岭时有足够的力气。

后来,连队有了自来水,那匹马的工作自然而然地中断了。人在一般情况下,对生活的要求都是无止境的,而且总是喜欢让新的东西取代旧的东西。新的东西往往代表的是生活的变化,人与生活之间的本质关系也就是变化。而由于生活的变化又总能够给人更多的安慰,所以,人还是喜欢生活的变化的。事实上,人为之一生,也就是变化的一生,生命就是在不断的变化中被完成的。另一个事实是,人变化的时候,对另外的东西却是很少关注的,变化的新鲜感可以使人欣喜,疯狂,甚至昏晕,很少对使自己变化的客观体关注。比如这匹马,在连队通上自来水后,它自然而然地就被遗忘了。如果连队的生活条件变得越来越艰苦,甚至连吃水也成了问题,它的价值就体现得更加充分了。但连队要改变生活条件,自来水是必须要通的。所以,一匹马的工作自然而然就被废黯了。战士们围着水龙头洗脸,洗衣服。多好的水啊,想怎样用就怎样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那种用水如用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那匹马望着水龙头,神情复杂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走到以前负责拉水的那个战士门前,便停下朝里张望,过一会儿,不见有任何动静,便转过头默默地走了。后来,它不再在院子里走动,而是卧在院子外面,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望望远处的树。有人在附近走动,它便盯着看,直到他们消失。有一天早晨,战士们发现它不见了。有人在昨天晚上曾听见它叫过几声,在那几声后,有一阵很响的蹄声驶向了远处。大家一致推论,它走了。大家隐隐约约感觉了到它出走的原因,他们望一望无边无际的沙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年后的一天,它突然又回来了。这两年多的时间,它一直在外面流浪,瘦得浑身没有一点肉,身上的毛长得杂而长,有很多树叶夹杂在其间。战士们心疼它,也为它在出走两年多以后还能够回来而高兴,他们给它洗澡,喂它好吃的东西。大家都觉得,它能够回来,肯定以后会把这里当家。第二天,天降一场大雪,水龙头被冻住了,战士们便点火去烧,很快,水龙头就化冻了,水哗哗哗地流了出来。那匹马看见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突然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冲出院子,奔向茫茫雪野深处。

它又走了。

好几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它再也没有回来。

《广西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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