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且说父亲和儿子(上)
在上一课结束时谈到我们课的任务就是重新发现鲁迅,重新感觉鲁迅。那么,这样的重新发现、重新感觉,应该从哪儿入手?首先要“感受鲁迅”。因此,我想向大家推荐一篇文章,就是我们这本书的代序:萧红对鲁迅的回忆。
萧红的回忆,在我看来,是最贴近鲁迅心灵的,她是用自己的心去感悟的。她以一个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和敏感,近距离地非常感性地感受鲁迅,不仅给我们独特的观察,而且提供了许多具体可感又引人遐想的细节。而从细节看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法。同学们已经预习过了,那么,哪位同学愿意谈谈给你印象最深的细节是什么?
【学生一】 我最感动的是鲁迅在坟地里“踢鬼”的故事。鲁迅当然是不相信鬼神的,我相信,在座的同学也没有几个是相信鬼神的。但是,敢在深更半夜在一个坟地里冲着一个那样“变化无常”的白影径直走过去,还狠狠踢下去,这是需要勇气的。这一点让我感到佩服。
【钱】 这位同学抓住了一个要害问题:鲁迅和鬼。顺便提供给大家一个背景材料。鲁迅逝世前一天,即1936年10月18日,他到一对日本夫妇家里去聊天。大家注意:这是鲁迅一生中最后一次聊天,聊什么呢?就是聊鬼,日本的、中国的鬼的故事,其中又再一次谈到了这个和萧红已经讲过了的“踢鬼”的故事。鲁迅生命最后一段,还在谈鬼,这是很有意味的,鲁迅的生命和鬼的纠缠,是很值得玩味的。有的学者甚至认为,要进入鲁迅世界,考察“鲁迅与鬼”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学生二】 我感兴趣的,是萧红回忆了这个“踢鬼”的故事以后,发表的一番议论:“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让鲁迅踢踢倒是好的,因为给了他一个做人的机会。”我因此想到,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鲁迅,看他的作品的意义。只有鲁迅能够看透他生活的那个社会的黑暗,一眼看穿那些装鬼作魅的人,用他的笔重重地刺痛他们,狠狠地“踢”他们,然后让他们睁开眼重新做人。
【钱】 你说得很对:鲁迅确实是一位和人间鬼魅打了一辈子仗的人。但鲁迅和鬼的关系,还有另一面:在他的笔下,就出现过两个极其可爱的鬼:无常和女吊。“鲁迅和鬼”是我们今天的阅读对鲁迅的第一个新发现。不过,这是以后我们要专门讨论的话题。今天就只点一点,算是卖个关子,留下一个伏笔吧。同学们还有什么发现?
【学生三】 我最感动的,是鲁迅病中常看的那幅画。
【钱】 太好了,因为这也是最让我感动的,可以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我们一起来读这段文字——
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有一张小画鲁迅先生是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包里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上面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
恰好我找到了这幅画。这是波斯大诗人哈菲兹《抒情诗集》首页插画苏联画家毕珂夫作的版画。(打投影)同学们看了以后感受如何?坦白地说,我最初一看,还是有点失望,因为这幅画并没有萧红描述的那么美,那么逗人退想。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作为一个作家,萧红显然是把她自己的感受、理解。以至想象投射到她的描述里去了。同时这也包含着她对鲁迅的一种理解。这确实是一幅普通的画,但却是如此深深地吸引了鲁迅,这本身就很耐人寻味。我们不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重病中的鲁迅凝视着这幅画时,他看到了、感受到了什么?长发……长裙……女孩……星空……玫瑰花……这一切,都是美的象征,爱的象征,活的健全的生命的象征。这样一幅画伴随着鲁迅度过他最后的时光,因此我们可以说,鲁迅生命的深处,正深藏着美,深藏着爱,深藏着活的健全的生命。——这应该是我们对鲁迅的又一个新发现。我们要感谢刚才发言的这位同学对我们的提示。同学们还有什么发现?
鲁迅生命最后时刻所看的版画
【学生四】 我觉得鲁迅病重时,海婴高喊“明朝会,明朝会”那一个细节很感人。特别是鲁迅尽管病重,还是努力挣扎着把头抬起来,大声说出:“明朝会,明朝会”,我觉得这里表现了鲁迅倔强的性格和坚强的精神。
【钱】 你这个发现非常重要,也是我今天本来准备和大家重点讨论的,这大概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我们一起来读这一段文字——
楼上楼下都是安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的和小朋友们的吵嚷躲在太阳里跳荡。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走下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得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的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像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的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的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笑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这里海婴的喊声以及鲁迅挣扎的回应,确实非常感人。但这一个细节意味着什么,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刚才那位同学说,他从中感受到了鲁迅性格的坚强,这是有道理的。但我却有另一种感受:可能是因为我的年纪大了,鲁迅当时是五十四岁,我今年已经六十六了,比鲁迅还老。人到老年,对“生命”就特别敏感,(板书:生命)因此,我在海婴的高喊和鲁迅的挣扎中,感受到的是两个生命,父亲的即将消逝的生命,儿子的一切刚刚开始的生命,在那里相互呼应。海婴是鲁迅生命的一个部分,而且是鲁迅生命中最宝贵、最重要的部分,因此,当海婴呼喊他的时候,鲁迅拼着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也要挣扎着回应他。而年幼的海婴并不懂得这挣扎着的回应有什么严重意义,他只觉得奇怪:父亲为什么听不见他的呼喊呢?“爸爸是个聋人哪!”读到这里,我感到特别的心酸,并且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鲁迅和海婴的关系”,这背后又有一个更大的问题:“父亲和儿子的关系”。这就是今天这堂课我最想和同学们一起讨论的话题——(板书)且说父亲和儿子
这是一个典型的鲁迅式的命题。他早在《随感录·四十九》里就说过:“从幼到壮,从壮到老,从老到死”,这是人的生命之路。在这条路上,有两个关键时刻:一是为“人之子”(板书),一是为“人之父”(板书)。
如何做“人之子”与“人之父”,这也是人生两大难题。鲁迅为此困扰了一生。
在座的同学,还处在“人之子”的阶段,也就是说,你们的生命还处在父亲的强大影响之下,“如何做人之子”同样也是你们所必须面对的重大而不可回避的人生课题。而且你们将来,迟早有一天也要面临“如何做人之父”的问题。
这样,我们就和鲁迅相遇了:他和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生命命题——“父与子”。
我们先来看“鲁迅怎样做父亲”,他怎样看待、对待他的儿子。
这是我们的读本的第一篇:《我家的海婴》,这是我根据鲁迅书信里的文字汇编而成的。我们发现,自从海婴生出来以后,鲁迅就唠唠叨叨地不断向他的朋友们讲述他家的海婴——
广平于九月廿六日午后三时腹痛,即入福民医院,至次日晨八时生一男孩。大约因年龄关系,而阵痛又不逐渐加强,故分娩颇慢。幸医生颇熟手,故母子均极安好。
这向他的老朋友报告,他的孩子生出来了。因此我们知道,海婴是1929年9月26日出生的,而现在海婴已经是七十五岁了,这个七十五年以前诞生的男孩,我们看看他的爸爸是怎么看他的——
我们有了一个男孩,已一岁零四个月,他生后不满两个月之内,就被“文学家”在报上骂了两三回,但他却不受影响,颇壮健。
眷属在沪,并一婴儿,相依为命,离则两伤。
海婴一生下来,鲁迅就感到海婴的生命和他的生命的相互纠缠,这确实是“相依为命”。大家知道,鲁迅是五十得子,这样的相依为命感就格外强烈。
生今之世,而多孩子,诚为累赘之事,然生产之费,问题尚轻,大者乃在将来之教育,国无常经,个人更无所措手,我本以绝后顾之忧为目的,而偶失注意,遂有婴儿,(我本来不想生孩子,不当心就生出来了,所以鲁迅后来的回忆录中说我本来不该生这个孩子的。)念其将来,亦常惆怅,然而事已如此,亦无奈何。长吉诗云:己生须已养,荷担出门去,只得加倍服劳,为孺子牛耳,尚何言哉。(可以读出他的沉重。)
在流徙之际,(因为当时日本人飞机轰炸,鲁迅带着海婴出去到租界去住。)海婴忽染疹子,因居旅馆一星期,贪其有汽炉耳。而炉中并无汽,屋冷如前寓而费钱却多。但海婴则居然如居暖室,疹状甚良好,至十八而全愈,颇顽健。始知备汽炉而不烧亦大有益于卫生也。
海婴是连一件完整的玩具也没有了。他对玩具的理论,是“看了拆掉”。
寓中都健康,只海婴患了阿米巴赤痢,注射了十四次,现在好了,又在淘气。我为这孩子颇忙,如果对父母能够这样,就可上二十五孝了。
孩子是个累赘,有了孩子就有许多麻烦,你以为如何?近来我几乎终年为孩子奔忙。但既已生下,就要抚育。换言之,这是报应,也就无怨言了。
海婴很好,脸已晒黑,身体亦较去年强健,且近来似较为听话,不甚无理取闹,当因年纪渐大之故,惟每晚必须听故事,讲狗熊如何生活,萝卜如何长大等等,颇为费去不少工夫耳。
我们都好,只有那位“海婴氏”颇为淘气,总是搅扰我的工作,上月起就把他当作敌人看待了。
男孩子大都是欺负妈妈的,我们的孩子也是这样;非但不听妈妈的话,还常常反抗。及至我也跟着一道说他,他反倒觉得奇怪:“为什么爸爸这样支持妈妈呢?”(他觉得爸爸是男子汉,男子汉应该支持男子汉,怎么能支持妈妈呢。)
我们的孩子也很淘气,也是吃饭的时候就来了,达到目的以后就出去玩,还发牢骚,说没有弟弟,太寂寞了,是个颇伟大的不平家。
海婴这家伙调皮,两三日前竟发表了颇为反动的宣言,说:“这种爸爸,什么爸爸!”真难办。
他是喜欢夏天的孩子,今年如此之热,别的孩子大抵瘦落,或者生疮了,他却一点也没有什么。天气一冷,却容易伤风。现在每天很忙,专门吵闹,以及管闲事。
我的孩子叫海婴,(上海的婴儿)但他大起来,自己要改的,他的爸爸,就连姓都改了。
代表海娶,谢谢你们送的小木棒,这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但他对于我,确是一个小棒喝团员。他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复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
过了一年,孩子大了一岁,但我也大了一岁,(孩子成长,感觉自己生命的衰老。)这么下去,恐怕我就要打不过他,革命也就要临头了。这真是叫作怎么好。
但我这里的海耍男士,却是个不学习的懒汉,不肯读书,总爱模仿士兵。我以为让他看看残酷的战争影片,可以吓他一下,多少会安静下来,不料上星期带他看了以后,闹得更起劲了,真使我哑口无言,希特拉有那么多党徒,盖亦不足怪矣。
现在孩子更捣乱了,本月内母亲又要到上海,一个担子,挑的是一老一小,怎么办呢?
他什么事情都想模仿我,用我来做比,只有衣服不肯学我的随便,爱漂亮,要穿洋服了。
他考了一个第一,好像小孩子也要摆阔,竟说来说去,附上一笺,上半是他自己写的,也说着这件事,今附上。他大约已认识了二百字,曾对男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只要问我就是。(他不知道他父亲是何许人也,要教他父亲写字了。)
海婴很好,……冬天胖了一下,近来又瘦长起来了。大约孩子是春天长起来,长的时候,就要瘦的。(他是孩子生长气候学家。)
男自五月十六日起,突然发热,加以气喘,(他那时候已快要去世了。)从此日见沉重,至月底,颇近危险,幸一二日后,即见转机,而发热终不退。(在这样一个沉重的信里面,还谈到他的爱子。)……海婴已以第一名幼稚园毕业,(很得意)其实亦不过“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而已。
同学们看了鲁迅这样描写他的儿子,有什么感想?我在读了这些讲述以后,写了这样一段文字,在这里读一下:“中国的年老的父母们,你们能在这位父亲的描写中看到什么?儿子是这样自由地毫无拘束地表达了他对年长一代的不满、不理解、牢骚、反抗,以及有意的欺负年长者,而表现出儿童的狡狯。父亲却怀着年长者的宽容、理解,调侃着年幼者的奇思怪想,却又会无可奈何于年幼者的越轨行为。这里所显示的是父子两代人相同又相异的赤子之情。这是更接近自然状态的,纯真的心灵世界。因为,主宰这个世界的仅仅是爱,是一种未受到封建束缚,也没有受到资本主义污染影响的爱,是天性的爱,纯真的爱。同时,我们也可以从这里面感受到鲁迅的幽默感,在我看来,为种种传统观念束缚着的不自由的心灵是没有这种幽默感的。所以在鲁迅幽默感的背后,是一个自由的心灵。我们年长的、年轻的父母们,有几个能够在孩子认真不认真的宣言面前,发出这样一个宽容的微笑?可能有的父母在听到孩子反动宣言的时候已经勃然大怒了。”
同时我们可以感受到鲁迅内心的沉重:“一个担子挑的是一老一小。”怎么办呢?他本来是想断绝后顾之忧的,不想要孩子,“念其将来,亦常惆怅,只得加倍服劳,为孺子牛耳。”我们可以感受到鲁迅对自己生命的负担的沉重。这些沉重来自哪里呢?一方面是养育孩子的负担,更是对自己孩子未来生命发展的担忧,是一种我们可以感受的人之父对孩子的成长的近虑远忧。那么,你们这些“人之子”们,是如何看待作为“人之父”的鲁迅,以及所有的“人之父”,大概也包括你们的父亲,对海婴,也对你们的爱和担忧呢?这个问题,今天不在课堂上讨论,就留给你们自己思考吧。
我们再来看看作为人之子的鲁迅,他怎样看他的父亲,他和父亲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我想,这恐怕是同为人之子的同学们更感兴趣的吧。
我们一起来读鲁迅的第二篇文章——《五猖会》。
读鲁迅著作要善于抓住最重要的句子,这是文章的“纲”,纲举而目张,全篇文字就拎起来了。《五猖会》这一篇的“纲”就是最后一句,我们就从这里读起——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请注意这个词:“诧异”,不是“愤怒”或者“怨恨”,那样写,感情就过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是“诧异”,奇怪,不理解,父子之间相互不理解,不仅当年父亲不理解“我”的感情,而且“我至今”也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叫“我”背书。
那么,我们就来看看“那时候”“我”的心情和要求。注意这句话:到东关看五猖会,“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鲁迅这里用词都很重:“罕逢”、“盛事”,很少碰到的一件很大的事情,为什么?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的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最”、“很”、“特别”,都在强调五猖会对儿时的“我”的巨大的吸引力:孩子总是渴望到最热闹的、很远的、陌生的、特别的地方去。正是出于好奇的天性,“我笑着跳着”。——文章写到这里,充满期待的欢乐的气氛就达到了顶点。
“忽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谨(拘谨)肃(严肃)”两个字,就使气氛急转直下。
父亲出现了,“就站在我背后。”——注意这里的叙述:没有写父亲的神态,但从前面描写工人脸色的变化,已经渲染出了“父亲站在我背后”的威力,我们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出、感觉到“我”当时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如此简单明了,又是如此不容商讨。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吐出,越是慢,就越显威严,对孩子的压力越大,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打在“我”的心上。
看“我”的反应:“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请注意:“他使我……”、“(他)教我……”这样的句式,“读下去……读下去”这样的重复,这都表现着:绝对的命令,绝对的服从。
“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又是绝对的,不容分说的命令,这就把父亲的威严、威压,写到了极致。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而且要背出来。”
不能不服从,心里不服,却又不能表示自己的反抗,只能这样读下去,读下去:“‘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呵……”
再看周围人的反应: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母亲、长工、长妈妈默默地“静候”,在“百静”中,空气也凝定了。——连续三个“静”字,越是“静”,压力就越大。
看“我”的感觉:“在百静中,我似乎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注意这比喻:“铁钳——夹住——”,你有没有听见铁钳发出的“嘎嘎”的声响?
“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呜叫似的。”——请体味:深秋、夜,呜叫,这都给人以非常凄凉的感觉,就在一瞬间,“我”变成了一个虫子,“我”真像蟋蟀一样活着而悲鸣呵!于是,外在气氛的“凄凉”就转化为内心的“悲凉”,生命的悲凉感。
终于,“我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似的就背完了”。
“‘不错。去罢。’父亲点着头,说。”
通篇描写中,父亲的语言极其简单,我统计了一下,只有二十三个字,而且没有什么多余的描写。越是简单客观,就越显示出一种内在的冷漠。
看众人的反应:“露出笑容……将我高高地抱起,——快步走在最前面——”。
却与“我”的反应形成巨大的反差:“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连用两个“没有”,写尽了“我”的兴趣索然,儿童的好奇心已经荡然无存,儿童的天性被扼杀了。
留下的,竟是这样一个强迫背诵的记忆!
一个人的童年记忆是非常重要的,童年记忆是快乐的,神圣的,还是悲凉的,沉重的,这是会决定人的一生的。
然而,这一切——他给儿子留下什么样的童年记忆,父亲是绝对不了解的,他也不想了解。
剩下的依然是鲁迅的问题:父亲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因为父亲觉得孩子最要紧的是读书,而要读书就得背。这是父亲的逻辑。而且应该承认,在主观上他完全是为了孩子好,但他却从不考虑儿子在盼望什么,更不去想扫了儿子的兴,这又意味着什么。他伤害了自己的孩子,竟然毫无感觉。他不想这些,而且从来没有想到应该想这些。因为在他思想里面,儿子不是独立的,而是属于他的,儿子是没有自己的逻辑的;即使有,也必须绝对服从父亲的逻辑。
但在儿子一边,却永远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切,为什么不愿意想到这一切!
这是两代人之间的隔膜,父子两代之间的隔膜。这里展开的,是父子之间的冲突,但不是正面的冲突:儿子不可能反抗,他也没有意识到要反抗,这个冲突是父子之间的内心的冲突,是一种刻骨铭心的隔膜感。(板书:隔膜)鲁迅为此感到极度的痛苦,这痛苦如山般地压在他的心上!
我们读这篇文章不仅要了解鲁迅和父亲相处时的内心感受,还要注意他怎样表达自己的感受?于是,我们注意到,鲁迅对父亲的描写,用词非常简洁,没有详加描写,但如前面分析,越是简洁、客观,越能体现背后的冷漠,和不由分说的父亲的权威。鲁迅渲染的是“我”的心理,周围的环境,语言的不断重复中所传达的是生命的压抑感和沉重感。(板书:压抑,沉重)
(课间休息)
刚才我们讲的可能过于沉重了。那么,现在再来讨论一个比较有趣的话题:鲁迅在《五猖会》里,给我们描述的,是一个不懂得儿子心理的、严肃的、令人生畏的父亲;但鲁迅的父亲周伯宜,真的就这么可畏吗?或者说,除了严肃、可畏,还有没有别的方面呢?于是,我们就注意到了,鲁迅的两个弟弟:周家老二周作人和老三周建人,对于父亲,却有着和鲁迅不一样的回忆。大家可以看读本里的两个附录:《周作人笔下的伯宜公》、《周建人回忆中的父亲》。在周作人的记忆里,父亲“看去似乎很严正,实际并不厉害”。他举了一个例子:有一天父亲来到他们兄弟住的屋子,无意中翻看被褥,发现了鲁迅画的一幅漫画:一个胖小孩倒在地上,胸口刺着一只箭,上有题字:“射死八斤”。“八斤”就是这胖小孩,是周家的邻居,生下来就有八斤重,可见其壮实,因此经常欺负周氏兄弟;打他不过,鲁迅就用漫画来泄愤。这样一幅画被父亲发现了,是少不了要挨骂的。但周作人回忆说,父亲只是把鲁迅叫去问,并不责罚,还笑嘻嘻的,态度很和蔼。周作人因此说:“父亲大概很了解儿童反抗的心理”,这就和鲁迅的记忆完全相反了。周作人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还说:父亲“从没有打过小孩”。但他的这一记忆又被周建人推翻了,说是父亲打过孩子,而且打的就是周作人。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同一个父亲,为什么三兄弟的回忆,如此不同呢?请同学们谈谈你们的看法。
【学生五】 鲁迅是长子,父亲一般对长子都比较严厉,对后面两个小的,就比较宠爱,因此,就有不同的记忆。
【钱】 这位同学注意到了鲁迅的“长子”地位,这是理解鲁迅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点。
【学生六】 我觉得可能是他们三兄弟各自观察的角度不太相同。父亲是多方面的,有的注意到这一点,有的就注意到另外一方面。
【钱】说得很有道理。任何人都是一个复杂的多面体,父亲也一样:严厉与慈爱都统一在父亲身上。这样也就构成了父亲形象的丰富性。
【学生七】 我觉得和一个人的境遇、性格有关系。鲁迅所看见的,所感受到的,总是社会的阴暗的方面,在他的记忆里所留下的,常常是不那么美好的东西。
【钱】 说得很好。还有没有同学再来作补充?
【学生八】 我也有同感。而且我还想到另一个外国作家:奥地利的卡夫卡。他的父亲记忆也是充满了恐惧,自己经常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觉得他和鲁迅一样,都是回忆人们竭力回避的东西,写比较压抑的东西。
【钱】 这两位同学都说得非常好。我也来作一点补充。同学们读过鲁迅的《(呐喊)自序》,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鲁迅在文章一开头就说:“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接着又说到“回忆”,说回忆“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并且说自己写下的,都是“不能(完)全忘却”的回忆。这使我们想起了德国大作家歌德的一句话:回忆是“诗与真实的结合”。这就是说,回忆其实就是一个梦,是经过回忆者心灵折射出来的一个“过去”,它是“真实”的,又是经过主观心灵的筛选,有“诗”的想象的或强化或淡化处理。而筛什么,选什么,不仅由回忆时的具体情境所决定,也是由记忆者的性情、性格、气质……所决定的。一般人的回忆,总是“避重就轻”,对过去生活中的痛苦和欢乐,丑与美,总是选择、突出、强化后者,而回避、掩盖、淡化前者,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而鲁迅却偏要“避轻就重”,他的记忆里,留下的更多的是生命中阴冷而沉重的东西。这就是刚才那位同学谈到的鲁迅的特别之处。这自然也是反映了鲁迅的性格和精神气质的:他对生活与生命中的阴暗有着特殊的敏感,也更不能相容。他的心灵极容易受到伤害,而一旦受到伤害,就永远铭刻在心。童年时受到父亲的伤害,就这样成为他生命中的永远之痛,而且深刻地影响了他以后的思想发展与人生选择。相对来说,周作人比他的哥哥要平和得多,他更愿意在自己生命中留下一个慈爱的父亲,而有意无意地遗忘那些或许也曾有过的不愉快的,甚至痛苦的记忆。
刚才那位同学谈到了卡夫卡,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在备课时,也想到了卡夫卡与鲁迅父亲记忆的相通,而且也准备了相关材料;但要不要拿到课堂上来讲,我还是有点犹豫,一是怕时间不够,二是担心同学们不了解卡夫卡,接受起来有困难。现在有同学主动提到了卡夫卡,那我就把准备的材料说一说吧。
鲁迅与卡夫卡是同时代人:鲁迅于1881年诞生在日趋没落的大清帝国的绍兴的破落家庭里,两年以后,即1883年,卡夫卡就出生在同样临近崩溃的奥匈帝国的一个犹太商人的家庭里。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他们之间文学与精神的相通,是一个需要专门研究和讨论的课题。这里只谈一点:今天研读的鲁迅的《五猖会》以及下面我们还要读的《父亲的病》,都写在1926年,而七年以前,也就是1919年,卡夫卡写出了著名的《致父亲》。在这封信里,也谈到了他的一个童年记忆:“有一天夜里我不停地要水喝,不过不是出于渴,而可能一部分是为了惹恼你,一部分是为了寻乐。在一些强烈的威胁不生效后,你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抱到阳台上去,关紧了门,让我独自一个人穿着衬衣在那儿站了一阵子。”——这样的因调皮而受罚的事,大概每个人,也包括诸位同学,小时候都经历过;值得注意的是卡夫卡的反应:“自那以后,我当然是听话了,但这事却给我造成了内心的伤害”,“许多年后,我还惊恐地想象这么个场面:那个巨大的人,我的父亲,审判我的最后法庭,会几乎毫无理由地向我走来,在夜里把我从床上抱到阳台上去,而我在他眼里就是这样无足轻重”。可以发现,这样的记忆和所受到的内心伤害,和鲁迅在《父亲的病》里的记忆和感受是非常接近的。卡夫卡的许多话都可以视为鲁迅的内心对父亲的倾诉:你是我“精神上的统治权威”,“你坐在靠背椅上统治着世界,你的见解是正确的,其他任何见解都是发病的,偏激的,癫狂的,不正常的”,“你毫不考虑我的感情,毫不尊重我的评价”,“我始终觉得不可理解的是,你对你的话和论断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和耻辱怎么会毫无感觉”,“你在我心中产生了一种神秘的现象,这是所有暴君共有的现象:他们的权力不是建立在思想上,而是建立在他们的人身上”。这就是卡夫卡和鲁迅的非常独特的“父亲意识”。这个父亲不完全是父亲:在卡夫卡、鲁迅的心目中,父亲的权力是一切“暴君”的权力的象征,因此,自己和父亲之间有一种依附的关系,就产生了精神的对抗。卡夫卡毫不讳言,鲁迅也一样:自己的写作实际上就是一个几乎被“父亲”压垮了的“儿子”的“逃离”、“突围”的挣扎。但卡夫卡,还有鲁迅又深深地知道:这“暴君”是自己的父亲,是深爱着自己的父亲,而且自己也是深爱着他的。于是,反抗、逃离深爱的父亲,这本身就几乎成了一种罪恶,这又带来了更加巨大的痛苦。我们经常在卡夫卡和鲁迅作品中感受到一种逼人的冷气,这显然是和幼年的痛苦记忆相关。卡夫卡说,是“父亲”使他变成了一个“奇想迭出、多半寒气逼人的孩子”。其实,“奇想迭出,寒气逼人”八个字(板书),是可以概括卡夫卡的精神气质和文学气质的,鲁迅也是如此。
我们以上的讨论,已经涉及一个更深层次的东西:对父亲的怨恨背后是对父亲的爱。因此,我们又读到了卡夫卡另一封《给朋友的信》,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的——
您要表现出爱。您要用您的平静、宽容和耐心,一句话,用您的爱唤醒您父母身上已经处于消亡中的东西。不管他们怎样打您,怎么不公,您都要爱他们,重新引导他们恢复公正,恢复自尊……否则,我们就不是人。您不能因痛苦而谴责他们。
不论父母怎样对待自己,都要爱他们,因为这关乎我们是不是人。这样的观念,也是属于鲁迅的。但鲁迅是通过自己的特殊途径:通过父亲的病与死,体会到这一点的。
我们现在来读鲁迅另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父亲的病》。
我们还是先从文章的写法说起。《父亲的病》和《五猖会》都属于鲁迅的随笔。随笔的最大特点,就是文章中有许多与正文多少有关,但又随意牵连、拉扯开去的所谓“闲笔”。前一篇《五猖会》开头有很大一段关于迎神赛会的描写,就是如此。而本文几乎三分之二的篇幅,写中医治病,也正是这样的闲笔。老师说做文章要切题,但是真正会做文章的人,他才不管切题不切题,沾了一点边就拉扯很远,即所谓“随便说开去”,这样文章就显得丰富,摇曳而多姿。不过他又有本事无论天马行空行到哪里,都能拉回来。我们写文章要么就死贴在文章题目、主题上,要么拉出去就收不回来了,文章高手如鲁迅者就能做到“放收自如”。你看这篇《父亲的病》,拉拉扯扯谈了一大篇中医治病,最后就收到了最要紧的部分:父亲之死。用笔也因此而凝重起来:前面讲中医的故事的时候,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用了一种调侃的手法,充满了幽默味;但写到最后,就变成了沉重的叙述——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
这是突然意识到父亲的病重,而且父亲将独自面对死亡,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的;这更是第一次面对自己将失去父亲的危难。只有在这时,原来的种种不满、怨恨,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长期被遮蔽、被压抑,不曾意识到的对父亲的爱,突然爆发出来——
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到:“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勉强的挣扎的活着,对父亲太痛苦了。)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
“不该”与“正当”,正是这矛盾的心理,才显示出我对父亲的爱有多么的深。于是就有了这放声一呼——
我很爱我的父亲。
请注意:这是鲁迅著作中唯一的对父亲的爱的表白,是十分动人,而具有震撼力的。因此,不仅是因为邻居衍太太的提醒,更是出于自己内心的驱动——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父亲!!!父亲!!!”
注意:连续三个惊叹号,这在鲁迅作品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这里所传达的,是鲁迅内心的恐惧,突然意识到的失去父亲的恐惧!而自己是不能没有父亲的,于是就有了这真正的生命的呼唤!
而父亲的反应却是——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这其实是父亲最后一个愿望:希望“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我”却不理解这一点,依然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恐惧,以及对父亲的依恋和爱中,还在高喊——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这是鲁迅事后才意识到的:父亲对他的最后嘱咐,竟是“不”!但处于极度恐惧、慌乱中的“我”,依然不能理会——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几十年后,才有了最后的觉悟——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这最后一笔,这因为意识到将失去父亲而感到的惊恐,因搅乱了父亲临终前的宁静而感到的终生内疚,是惊心动魄的。
这又是鲁迅生命中的一个永恒记忆!
这是儿子对失父的恐惧,和对父亲永远的内疚。(板书:失父恐惧,内疚)
这背后更有着父子之间生命的纠缠。(板书:纠缠)这是什么意思?父与子,既是两个独立的生命,因此,他们之间,如我们在读《五猖会》和卡夫卡《致父亲》时所讨论的,会发生隔膜,以至冲突;但是,这两个生命又因为血缘的关系而相互依存:父亲中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中有父亲的生命,不仅我的生命是父亲给的,而且我的生命是父亲生命的延续。也就是说,父亲的生命既“不在”我的生命里,因此,有生命的独立;父亲的生命又“在”我的生命中,因此有生命的依存。(板书:不在,在)这既“不在”又“在”的复杂关系,就构成了生命的相互“纠缠”,父与子生命的这样的纠缠,是其他关系所没有的。无论老师与学生的关系,朋友之间的关系如何密切,都是可以分割的,可以因同(所谓“情同意合”)而相近,又可以因异而分离,父子关系则不一样,同也罢,异也罢,都得相爱。这是一种天然的爱,是没有理由的,不是后天的道德感而产生的,是内在于人的自然生命中的。
我们在鲁迅的《五猖会》里感受着父与子之间的刻骨铭心的隔膜的悲哀,我们又在鲁迅的《父亲的病》里感受着刻骨铭心的失父的恐惧和负疚的悔恨;现在,我们终于明白:这都源于刻骨铭心的爱!(板书:刻骨铭心的爱)——这里所有的感情,都是“刻骨铭心”的,就是因为父与子之间存在着割不断、理还乱的生命的纠缠。
这是鲁迅永恒的生命命题。从鲁迅在父亲临终前的呼唤,到海婴在鲁迅病危时的呼喊,说明这生命命题是代代相传的。而且从鲁迅与卡夫卡的相通里,我们也感觉到这样的父与子生命的缠绕,是人类共有的精神现象。
现在,它传到了我们手里。我们每一个人,不也都同样要面对这父与子的生命的缠绕?你们已经十七八岁了,在走向成年的时候,来清理一下自己和父亲的生命缠绕关系,或许是特别有意义的,或者说,是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因此,这堂课我要布置一个作业,有两个题目:一是“请思考周伯宜——周树人——周海婴的关系”,二是“回忆并思考‘我和我的父亲’,并以此为题,写一篇文章”。同学们可以任选其一,当然,愿意同时做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