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和世俗化

诗歌和世俗化

“诗歌是一座殿堂。”这句话是对诗歌价值最神圣的一种界定。不过,莫要误解,这里指的是,诗歌非是个人的殿堂而是人类的,诗歌构成了普适性的价值尺度,终极关怀问题被纳入整齐划一的社会秩序中加以处理。当诗人在吟咏内心中挥之不去的块垒时,一定有宗教的、形而上学的特别是公共生活的东西浸润其中,个人语词中的命运无疑便是文化的、社会的甚至是天下的命运。

不过,若“诗歌是一座殿堂”意味着诗歌乃诗人沉溺其中的最好的私人嗜好形式,诗歌的世俗化毫无意外地来临了:诗歌和宗教一样,尽管滔滔不绝地存在着,没有显现出解体或消失,但已自核心退至边缘,神秘的、神圣的一面被斩钉截铁地解除了,进而滑入个体内在领域,以兴趣爱好的方式自我延续着。简单地说,如果前现代诗歌的存在扮演着一种身份或角色,如今,共同体和风俗崩溃了诗歌不再是知识和共识的来源,而仅仅是一种情绪或喟叹。

通常认为,现代世界的原则就是主体性自由。这意味着,“天”是人设定的,人是“天”的创建者,世俗的生活是自洽的,是社会而非人成为改造的对象。特别当“天”隐退以后,世界只是“材料”构成的,迫切需要人来治理——人通过创造一系列新的东西来实现对人的治理,继而,“人的治理”成为人检视的对象。诗歌这种共同的文化形式,一方面要回到个人的心域中去满足他的个体游戏意识,一方面要经得起作为主体的人的重新解释和认证。由于人是一切存在者的基础,整个世界随时会成为“人”的敌人,世界不再是家园,是陌生的,它完全非我而在,处于个人解放阻碍者的位置。

由此,诗歌的内在精神被悄悄置换了,诗歌必须体现出自我和非我的区别,必须体现出人的自我建立——她必须对自己(艺术形式本身)负责,这种负责也是人对自己的负责。叙述到这里,是不是有种似是而非又似非而是之感:我们曾努力排斥的“天”,以人的形式变相地回到人自身。当然,我们必须对人这个新的“神”进行歌颂,如果没有人的发现,你的愁即是我的,我的明月也是你的,整个世界是唯一的全景。而人这个新的“天”的出现,让人能够从自身而非社会秩序中寻得建立全我的所有资源、证据和手段。由此,整个世界只是世界而已,已完全外部化了,世界不再规定个我,个我也不需要世界的支持特别是支配。

这样,问题也来了,套用前文一句话,你的愁只是你的,我的明月只是我的,自我和非我甚至与自己之间存在着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个我完全自整体中撤退、隔离出来而成为一个陌生者。残酷的事实是,我不能接受他人,他人更不愿意接受我,不是安全问题而是陌生化让人独立于他人甚至自己之外,诗歌转而让人亲近又不得不抛弃,情绪如此熟悉,隐含的东西如此不同,诗歌被人为地拖入分化的格局之中。也就是说,我们追求的主体性本来是纯粹的精神主体,但由于过分纯粹,尊严、意义特别是宏大的远景被抛弃,我们进入了精神之外的空漠之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个体的神化反而导致了个体的俗化,对神的抛弃反而导致了对另一个“神”的迎合,矛盾、冲突、延宕挣扎构成了精神生活的全部,我们追求的自然全部不见了至于什么取代了自然,有时人类都得不出精准的结论。

现在,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经过每个人面前的面孔都是一个谜。换句话说,个人都是孤独的个性建设者都把终点当作起点,“人”不再是拥有,而是存在。据此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因为现代性发现了主体性,但主体性却失去了历史性。就诗歌和诗人而言,还会有宇宙和更高大的视界么?显然没有,除非个人是自己唯一的规定。这么一来,诗歌是通过远离他人、关系和社会实现自己的诗歌中不再存在必然性,诗人界定的必然性都是自以为是的偶然。在整个社会远景中,诗歌很快乐地堕落为一种再生产工具:诗歌是精神生活的支配者,而精神生活的主体体验方式是孤独。

而孤独,恰恰是现代诗人、诗歌的最主要的标签:激情还在,但却是个人欲望的舞蹈;爱恨还在,但却是对待他人的完全体验……诗歌沉浸在渺小、卑微的体验中却饱含自以为是的宏大,人(自然的)和自己(精神的)分离了每个人必须自己去面对世界,自己去解决存在问题,自己寻找无方向的方向。诗歌这种脆弱的东西一次次无力地吟唱着,将自己的创作者吟成了“末人”,多么自作自受的悲剧啊。我们可以说,现代诗歌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根源就在于诗人必须独自甚至以人格的方式面对非人格的庞大的体制/系统。

现在,几乎所有诗人都雀跃于自己圈定的狭小世界不能自拔,且认为自己的诗歌是唯一的真理,问题是,这种被主观放大的个我必须承担如下责任:用个人方案,自己解决体制/问题。由是,一种诗人自己意识不到的问题毫不迟疑地来临了:一切恶果/重负都是自愿自发的结果。不过,作为现代性产儿的现代诗人是看不到这一点的,他仍然固执地认为,诗歌是一座殿堂,诗人既是撞钟人,也是钟——自己敲打自己,是一种神圣的责任,也是一种伟大的选择。

殊不知,这种敲打,不是诗歌,而是一种价值自杀,至少是一种自渎,因为钟声不是情感,只是物质的回音。

2019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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