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和乌托邦

诗歌和乌托邦

诗歌是没有主义的,如果说有,只有一个乌托邦主义更准确地说,诗歌的共同底色是乌托邦主义。这种乌托邦主义来源于诗人人格的不完整,具有完整人格的不是人是“天”,要知道,人性的选择和自决不是出于意志的理性人面对的原初共同体是一种完全黑暗状态,对这种状态的不信任和有所期待,就是乌托邦主义:这是诗人的原始责任,也是诗歌的完整景象。

乌托邦主义首先是个人的,而非集体的,它期待的是人的身体和心灵亦即人格的完美,以及实现人的最大快乐——试图建立一种美德,实现自救。人天生是堕落的我说的堕落是欲,诗人最先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倾向,他要做的就是恢复人的自然理性。请注意,欲是自然,却不是理性,无论以何种理性的方式表达出来。欲是痴狂的,最痴狂的则是一种冷静的欲。悖论的是,诗人往往最为痴狂,这种痴狂是有所得和不可得出现断裂以后的镜像。

如果说,科学和宗教都是灵知,诗歌则是对二者的悖逆。诗歌是意志秩序,不服从或受困于某种逻辑;诗歌是一种信仰,却时时向权威的牢笼发起冲击。在这个意义上,个人的宇宙无限小,又无限大,即便日月星辰也不过是诗人笔下可有可无的修辞。我们说诗歌是乌托邦主义的,就在于诗歌中蕴藏着超越的觉醒和人的觉醒——一种在局限性中发展出能动性的自我意识,这么说来,诗歌是“超越内化”的人极意识:人虽然不是“天”,不能“取而代之”,却是某种代理,人有神化的可能,但不是德业意义上的,而是精神价值上的。诗人要求的不是为我,而是为人,极端自私而只具有个人理想的诗人不是诗人,“诗人”这个词语一定是在超越意义上使用的。

必须指出,乌托邦主义和诗歌在本质上是统一的,都是以完美的未来镜像观照不完美的当下。如此而言,两者都是批判性的,既决然否定这样的盲目乐观,人可以依靠自身达到未来/彼岸,但又不得不气馁地看到,摆脱困境必须依赖人。由是,诗歌背后往往潜存着一种人格分裂,因为诗人就是那个不值得信任却又不得不依赖的人——需要说明的是,人或自己的怀疑者就是诗人。乌托邦主义和诗歌当然是悲观主义者的,但诗歌又有一种天然的乐观主义。悲观和乐观共同底定了诗歌的德性,但诗人对未来的想象从来没有得到过时间和空间上的指认,却又让人乐此不疲地认为会有一种永在的东西。因为诗人相信诗歌是道德意义上的“拨乱反正”,诗人从来都是忽视如下事实的:诗歌王国从来没有出现过,当然更不存在诗人国王。这并不是说要否认诗人是个人王国中唯吾独尊的国王,否则,诗歌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诗人无限强调主体性,也就是无限推崇个体内在,这本是诗人最值得肯定之处,发现不了自己,如何超越个我,遑论发现他人。但诗人又是天生的偏执狂,在个我和他者之间,只有一个超越一切的“我的存在。一旦不加节制地追求超越,其实就是取消超越以人为天就不存在人或天。如此,即是将个人体验为至理这在内在上无疑会导致诗歌/乌托邦主义神圣性的失效诗人是孤寂的,但诗人的诗性不是完全孤立的呓语。诗歌一定是双重真实的价值,一则是人间世的,一则是超越的合而言之,诗歌是以超越的心摆渡当下。诗歌作为内心的一种情感,显然是外部世界授予的,是宇宙的,无论经由诗人体验之后是否会转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诗歌不是神秘、不可理喻的信条,而是一种具有反哺功能的秘境——诗歌永远没有邪恶,邪恶的只是一种不受节制的情感。

诗歌通常会被理解为关于未来的想象,也就是说,诗歌是以现时思维将人置放在“未来”这个场域中进行讨论的,其中预设了“路在哪里”的问题。当然,这种想象是互为的,即人和诗歌相互架构、设定,当人类本身成为一个不可预见又值得期待的寓言,诗歌的命运和乌托邦的命运是一致的。前文业已指出,乌托邦是个人的,个人是唯一的终极目的,但这个目的必须以他者为依归,他者是不可忽略的价值标准,私人语言并不意味着站在私利的立场上窃窃私语。若诗歌失去了“他者”这个参照性灵魂,诗人就成为个人主义末路鬼和自我的祭品。

诗歌的乌托邦主义意味着对诗人而言,诗歌是自足的自适的,其中暗含的是,诗歌立足点表面上是时间的,实际上是空间的,诗人必须由个人的“空间体验”出发获得对“时间问题”的解决。因为时间给诗人造成的问题,全部是空间感受,但空间又没有解决当下问题的可能性,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未来/时间之中。这样看来,诗歌在气质上显现为一种“天”的干预——一种不可能发生却又锲而不舍的假设。必须指出,任何一个诗人都是结构性的,其产生于复杂的、抽象的社会体系和单一、单纯、自我盘算的个人之间的不可通约。也就是说,矛盾是诗人的起点,也是指向,没有矛盾,没有冲突;没有对未来的预期,不会有诗人这个词汇,更不会有诗歌这种形式。

毫无疑问,诗人的语言通常是激进的,有时也是幻灭的,不激进无诗人,不幻灭无激进,因为诗歌和周围的一切往往会产生一种结构性对立。现在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了,诗人之乌托邦追求的不是启蒙意义上的完全个人,而是能为个人提供归属的价值系统,毕竟,在时代洪流和活的“巨兽”面前,个人始终是漂浮的、无助的。

诗人需要的是一个未来,哪怕是荒诞的。

2019年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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