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恭怀的艰涩婚恋

陈恭怀的艰涩婚恋

裴毅然 苟蓝方

1940年10月21日,陈企霞长子出生于延安中央医院,故名“延安”,又名陈恭怀,行“恭”,祖父远在宁波鄞县老家,只能怀念,故拈字“怀”。

1966年7月,本是杭州大学外语系毕业生陈恭怀分配离校的日期,但他们这一届大中专毕业生都未等来久盼的毕业分配,而是等来骤然降临的“文革”,他们必须滞留学校“闹革命”。直到1967年底,北京六六届、六七届毕业生一再向中央提出“毕业”。我们此时也上省府请愿,口号“发米骚斗来”(杭州大学生试用期43.50元)。经周恩来批准,六六届大学毕业生从1967年11月起发试用期工资,开始分配工作,1968年元旦过后,陆续离校。

陈恭怀因是“丁陈反党集团”(陈企霞与丁玲在延安是同事,后蒙冤被打成“反党集团”,1984年由中组部发文予以平反。)、文艺界大右派陈企霞之子,标准“黑五类”,1968年元旦后发配浙江偏远山区仙居县,任某公社中学会计,不久再“下伸”(乡俚,即下放)至队办小学。这位原本高高在上的红色公子,尽管落难于野,毕竟身高一米七五,仪表堂堂,拿着42.5元工资(因地区差价),单身未婚,无家庭负担,在乡村还是很扎眼。那会儿,农民没有一分薪水,口袋干瘪,任何一位“拿工资”的公家人都令他们羡慕,不乏前来说亲者。

“文革”爆发前后,僻县仙居来了不少“成分”不佳的知青。各地分配来的大学生,很自然形成松散团体,彼此关心,时不时有些大小聚会,互通情报,分享经验。经验之一:不可娶农村户口姑娘。因为,不仅自己这辈子无法回城,连子女都得永居“农门”。陈恭怀年龄最长,不少好心人为他介绍撮合。

毕竟年近三十,终身大事音讯全无,陈恭怀不免焦虑。最初,他想在分配来的大学生中物色。那两年分配到仙居的大学生三十多人,高于1949年以来之总和。可惜女生不多,而且不是已婚就是有主。最关键都知道他的底细,都知道他那位“墨墨黑”的父亲,对他敬而远之,或避而远之。很快,他发现自己行情极低,几无机会。

城里一位小学女教师,二十七八岁,容貌一般,陈恭怀从远处扫过一眼。还未正式见面,介绍人就回话:“人家不愿意。”原因虽未交代却显而易见,不多说了。一对杭城来的大学生夫妇与他同校共事,对他最关心,一再鼓励陈恭怀“主动出击”,而且帮其选择目标。一次,他们很高兴地对陈说,他们去公社医院,打听到一位二十九岁的未婚女医生,不是本地人。在他们一再怂恿下,陈恭怀终于狠下决心,给她发出约会信,约她某日下午四点于公路四公里路标处相见。时间还未到,他兴冲冲前往,望眼欲穿地对着她可能来的方向,一直等到傍晚五六点也不见踪影。他极懊恼丧气,两天后特上医院“问罪”,态度不敢过于冒犯。女医生很客气地回答:她已有对象,不久将婚。情报有误,陈恭怀无法怪罪那对大学生夫妇。

陈恭怀的婚事也引起校内其他人关心。造反派头头、革委会委员,厨房大师傅王大志的胖夫人,整天坐着轮椅,却对学校大情小事热心过问。一个下午,这位胖王嫂叫去陈恭怀,一副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神态,对他表示关心,像如数家珍一样报了一溜女性,让他挑选。由于均为农村户口,陈恭怀没表态。她见他不吱声,推出一个带孩子的三十八岁女人。胖王嫂一再说此妇如何如何好,陈恭怀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想想自己虽不是美男,说不上仪表堂堂,却也高大健康,正宗大学毕业生,怎么能找个大七八岁且带孩子的“处理品”?心里暗暗嘀咕:“这不是要我卖身为奴么?”胖王嫂见他不感兴趣,不屑一顾地推着轮椅走了。

这批大学生的婚恋,很引人注目,成为乡人饭后茶余的段子,流传不少“黑五类子女”找对象的笑话,很快就提炼出顺口溜。说是刚分配来时,这些成分不好的大学生,找对象的标准:“脸俏身苗条;能唱又会跳;自带饭菜票。”若一年没找到,取消第一条;第二年仍没搞定,取消第二句;第三年还悬而未决,就连最后的“饭菜票”都只好取消了,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陈恭怀带着先天不足的“大右派”成分,给他介绍的虽然不少,但都是三等货,还递话过来:“成分太高,不作考虑!”

我还不到三十,身强力壮,前途无量,怎么这么看低我?我真难受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学校来了三四个中专女生,是县里组织的文艺宣传小分队,叫语文组的赵老师任辅导。赵老师五十来岁,能拉琴,也会唱两句,当地活跃人物,也因出身不佳,不受重用,但却常常被“使用”。赵老师把陈恭怀也叫上,天天看她们排演,这下子机会似乎真正来了。陈恭怀看上其中一位黄岩姑娘,秀丽端庄、文静谦和、识礼大方,也谈得来。在赵老师鼓励下,陈恭怀大胆向她递诗:

斗胆冒犯敢相问,交个朋友行不行?望眼欲穿盼佳音,莫使悲汉再伤神!

去递诗的赵老师感觉那位黄岩姑娘对陈恭怀印象不错,认为很有把握,出门时很有信心地扔下一句:“你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吧!”

午饭时,陈恭怀在食堂门口碰到那位黄岩姑娘,她眼睛红红,急急避脸,没像往常一样主动打招呼。陈恭怀情知不妙,果然饭后“信使”一脸丧气交还诗条,摇摇头,深深叹气。陈恭怀像一头撞上冰冷铁墙的热汉,那个郁闷,随手抽纸,再涂一诗:

老来眼昏不识花,几欲采摘又怕扎;待到群芳斗艳日,再看哪枝到咱家![陈恭怀:《我的父亲陈企霞》(又名《阴影下》),原载《黄河文学》2005年第1期。收入林贤治主编《烙印》,花城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第34页、第56页。]

一顶“大右派”成分的帽子,那么金贵的大学生、拿工资的国家干部,硬是找不回来这点差距。居然四处碰鼻,深深刺痛青年陈恭怀的尊严,晚年特述这段人生经历,标题“碰壁”。政治标准第一,当今青年怕已很难理解这“第一”的分量了。

1971年1月,陈恭怀娶了一位“文革”前初中毕业生(临海县籍),说起来还是“政治为媒”。这位初中毕业女生之父乃台湾书商,与其母早早离婚,在台湾另行成家。其母牵着姐弟三人在大陆艰难度日。姑娘爱上高中同学,母亲不同意,嫌那男生出身复杂。自己都已是可怕的“台湾关系”,怎能再嫁“出身复杂”?黑黑结合,怎么得了?!那男生高中毕业后下乡,很快娶妻生子。姑娘等了几年,没有合适的,只好嫁给“大右派之子”,虽说也是黑黑结合,谁也别嫌谁,但人家毕竟是大学生,多少有点“找”回来。这位初中姑娘先因“成分”痛苦失恋,再因“成分”嫁人。

“文革”结束前,1975年因北京的大学毕业生请愿,现经周恩来拍板,他们这批文革期间的大学毕业生才办理转正。陈恭怀拿到五十元转正工资。

“文革”结束后,临海姑娘那位初恋男同学返城,进了物资部门,发了一点财。二人再遇,旧情复燃,各自返身离婚,然后再婚,续上前缘。陈恭怀先生说:“他们的爱情战胜了我们这些不会经营感情的笨蛋。我毕竟单纯愚钝、书生气太浓,不会处理如此复杂的感情纠葛。”1982年2月,陈恭怀离婚,留下一子一女。

1979年陈企霞平反,陈恭怀政治难期到头,先通过关系调至廊坊师专。1988年其父去世,再通过中组部“落实政策”调京。1983年初,经母亲牵线,陈恭怀与另一“文艺界大右派”秦兆阳之女秦晓晴通信。秦晓晴因出身不佳一直忧郁单身。不久,趁出差机会看望还在临海的陈恭怀,1984年初在北京结婚。“右右”结合,负负得正,性情相投,琴瑟相谐,晚年自印合集《晨晴·陈情集》(2013年12月)。

人生成故事,痛苦酿杯酒。有什么办法,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就是这么走过来的。那会儿要死要活的“成分”,就如此这般摆弄着一代青年的婚恋。陈恭怀前妻被“成分”拆散初恋,十多年后要求“弥补”,也不能简单指责他们是“第三者插足”,人家也是时代的受伤者。他们的重续前缘也不是“不道德”,也符合现代婚姻观——“以爱情为基础”。

真实的历史毕竟不是文艺作品,针脚歪扭丑陋,远远偏离历史理性中轴。所谓“激情燃烧的岁月”,笼罩着透不过气来的红色高压,不宜入居呵!

此文呈陈恭怀先生审定,回函最后一句:

整个故事都是那个时代平常而又平常的悲剧。时代发展了,悲剧只能由剧中的主人公自己品味其中甘苦。

《档案春秋》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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