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往昔之旅
“你在这儿!”他伸开双臂,几乎是张开双臂迎向她走去。“你在这儿!”他又一次重复说,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亮,从惊喜直升至幸福,在这同时,他的温柔的目光围绕着她那可爱的身躯。“我已经害怕你不会来了!”
“真的?你就那么不信任我?”但这轻柔责备的同时,唇边泛起微笑,眼睛清澈明亮,放射出澄蓝的信赖的光华。
“不,不是这样,我没有怀疑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你的话更为可信的吗?但是,你想想看,这是多么愚蠢啊!下午,突然间,完全意想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毫无意义的恐惧引发的痉挛一下子就攫住了我,怕你遭遇到什么意外。我要给你发电报,我想赶到你那儿去,刚才,表在走,可我还一直看不到你,我害怕,我们彼此会再次错过。但上帝保佑,现在你在这儿……”
“是呀——现在我在这儿。”她嫣然一笑,湛蓝的眼睛深处又重新烁烁闪光。“现在我在这儿,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吗?”
“好的,我们走!”他的嘴唇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但身体却纹丝不动,温柔的目光总是一再一再地,环顾她的周身,不相信她的存在。在他们上方,在左右两侧,法兰克福火车站的路轨,颤动的钢铁和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汽笛声尖厉地冲入人声嘈杂、烟雾弥漫的大厅;在二十个公告牌上命令般地写有发车的时间、小时和分钟,这期间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他只是感觉到她是唯一的存在,他失去了时空感,陷入了一种被激情左右的令人诧异的昏迷状态。到最终她不得不提醒他:“路德维希,是时候了。我们还没有买车票呢。”这时他那恍惚迷乱的目光才恢复正常,他温顺而敬畏地挽起了她的胳膊。
开往海德堡的晚间快车异乎寻常地十分拥挤。他们希望在一等车厢能让两人单独一起,但事与愿违,来回巡视,毫无结果,最后只能在一个单间将就下来,里面只有一个老先生半睡地倚坐在角落里。他们感到庆幸,可以亲密地交谈,可就在列车开动的汽笛响起之前,三位携带厚重文件包的先生喘着粗气,笨重地踏了进来,他们显然都是律师,并为了刚刚结束的案件而表现得十分激动,他们激烈地争论,使其他人之间的谈话完全成为不可能了。这样一来两个人只能放弃,默默无言,面面相觑。只有当他俩中有一个人抬起目光时,才会看到,在摇曳不定的灯影里,飘浮起一片乌云般的幽暗中,另一个人脉脉含情的目光正亲切地望来。
列车轻轻地颤抖,随之就动了起来。车轮的轰鸣声,把律师们的高谈阔论碾压成细声末语。撞击和抖动逐渐变成有节奏的晃动,随着这钢铁的摇篮把人们都带入了梦境。下面看不见的车轮嘎嘎作响,向前奔驶,它给每一个人带来不同的心事。这两个人的思绪梦幻般地沉湎入往昔。
他们在九年多之前才第一次相遇,从那以后暌离两地,相距遥远,他们费尽千辛万苦,现在终于又一次坐在一起,虽则默默无语,但距离却如此之近。我的上帝,多么漫长,又是多么遥远的九个年头,到今天,到今夜,四千个白日,四千个黑夜!多少时间,失去了多少时间,可在一秒钟,唯一一个思想便跃入那最初的时刻。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他准确地记起:他那时二十三岁,第一次进入她的住宅,在稚嫩柔软的胡须下面,嘴唇像一个凹槽。从一个因贫穷备受屈辱的童年,靠免费大学生午餐而长大,靠当家庭教师和辅导教师艰难维持生计,穷困潦倒,匮乏窘迫;白天为购书而数着铜板,夜间读书读到身心俱疲,读到高度紧张的神经痉挛频频;他毕业了,化学研究获得第一位,受到他的教授特别推荐,前去著名的枢密顾问G,法兰克福(美因河畔)一家大型工厂的主管那里就职。先是让他在实验室做一份低级的工作,但不久,这个年轻人做出了坚实的成绩,他在工作中以全副精力,不折不挠、锲而不舍的精神,使枢密顾问开始对他产生了特别的兴趣,考验性地一再交给他些负责的工作,他贪婪地把握住这个机遇,认识到这是使他脱离穷酸的陋室蜗居的良机;交付给他的工作越多,他的意志力就越发挥得有力;这样在极短时间里他就从一个普通的助理成为严格保密的各项试验的助理。到后来枢密顾问喜欢亲切地称他为“年轻的朋友”。他并不知道,在枢密顾问办公室里一扇裱糊得与墙壁一样的门后,有一道考查的目光在审视他有否更高才能;与此同时这个雄心勃勃的人,认为他能驾驭这庞杂纷乱的一切。这个几乎总是隐而不见的上司业已为他规划了更为远大的未来。日益变老的枢密顾问身患坐骨神经痛,经常待在家里,而多半更是卧病不起,老人多年来就在寻找一个绝对信赖和精力旺盛的私人秘书,能够与他谈及最秘密的专利和在极端保密情况下进行的试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天,枢密顾问走到这面露诧异的年轻人面前,提出了一项令他意想不到的建议,为了便于更多地接触,他是否愿意放弃他郊区的那处家具齐全的房子,搬进宽敞的别墅,做他的私人秘书。这个年轻人为这出乎意料的建议而感到惊愕。但是,在一天考虑期限之后便果断地拒绝了这项让人倍感荣幸的建议,枢密顾问却感到更惊愕了。这种斩截的拒绝相当拙笨地暗含有站不住脚的种种遁词。作为学者是值得尊敬的,但是枢密顾问在这类心灵问题上却没有足够的经验,去猜测这种拒绝的真正原因;或许这种倔强的人本人也不会承认他近期的情感。其实这不是什么其他,只是一种痉挛性的隐藏起来的傲慢,是一个在极端贫苦中度过童年所遭受的伤痕累累的耻辱。作为一个家庭教师,他在暴发户式的令人厌恶的有钱人家成长起来,成了介于仆人和家庭成员之间的一种无名的“两栖”生物。可有也可无,像是一个装饰物,像是摆在桌面上的木兰花,有时摆上,有时撤下,全凭需要而定,他的灵魂里充满了对上层人物和他们的氛围,对那些笨拙沉重的家具,对富丽堂皇的房间,对丰盛豪华的宴席的仇恨。所有这奢华的一切,他仅做一个忍人都参与了。他在那里一切都经历过了:顽皮孩子的侮辱,还有比这更甚的是主妇的同情,每当她在月末时掷给他一两张钞票,当他携带他那笨重的木箱进入一间新房,把唯一的一件西装,已皱巴巴变成灰色的衬衣——这些他穷酸的明显标志——都塞进一个租来的柜子时,总会招来那些仇视比她们地位更高的女仆们的讥笑和白眼。不,决不会这样,他对自己发誓,决不进入陌生之家,决不再回到有钱人那里,在他本人没成为有钱人之前,不再让人看到他的寒酸相,不再受到那种侮辱性施舍的伤害。永远不,永远不。对外界,现在他的博士头衔——一种廉价的但却是看不透的大衣——掩盖了他低贱的地位;在办公室里,他的成就遮蔽了他那受到伤害,被贫困和施舍而破灭了的青春。不,他不再为金钱而出卖一点点自由,这是他生命中不可侵入之地。为此他于是找个遁词当作理由拒绝了这份充满荣誉的邀请,冒着前途毁灭的危险。
但不久不可预料的事态让他不再有自由的选择了。枢密顾问的病痛日益恶化,致使他长时间卧床不起,甚至与他办公室的电话也无法接通了。这样一来一个私人秘书必不可少。在他的保护人的一再催促下,最终他无法再推辞不就。他也不愿失去这个职位。上帝知道,他的这次搬迁的脚步是多么沉重,他还能清楚地记起那一天,他第一次触动位于鲍肯海默公路旁那幢高雅的有稍微老式法兰肯风格别墅的门铃。此前一个晚上他还用他少得可怜的积蓄——他在一个偏远省城的老母和两个姐妹还靠他微薄的收入糊口——买了几件新的衬衣、一套合适的黑色西装、一双新鞋,以免被人明显地看出他的窘相。这次他也雇了一个临时工拿着他那寒酸的衣箱先行,这衣箱引发起他对自己这点可怜家当的可憎的回忆:那种不快像铅一样直冲向喉咙。一个戴白手套的仆人恭敬地迎向他,还在前厅,一股浓密厚重的财富气息便扑面而来。踏在上面脚步声变得轻柔的厚厚的地毯,挂在待客间的华丽壁毯,细木雕成的房门,上面装有沉重的青铜把手;显然,不是自己亲手去接触,而是由仆人躬身打开;这一切使人感到压抑,并立即反感地激起他强烈的厌恶。当仆人把他领进一间三面有窗的令他感到陌生的房间时,一种陌生人和闯入者的情感便涌上心际:他,昨天还住在五层楼一间有穿堂风的小屋,一张木床和一个铁皮脸盆。他该住在这里?这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那样肆无忌惮的豪华,它们昂贵的价格嘲弄地望着这位不得不忍受的人。凡是他本人带来的,甚至是穿着他自己服装的本人,在这间宽大的、灯火通明的空间里,可怜地变得抽缩了。他那唯一的一套西装像一个吊死鬼在宽敞的衣柜里摇来晃去,他那一两件盥洗用具,他那件勉强能用的刮脸刀具,就像渣滓一样或者像一件被磨损坏掉的工具堆放在宽大的由大理石砌成的盥洗台上。他不由自主地把他那个坚硬笨重的木箱藏在床罩下面,他希望它能爬进那里和隐藏起来,而他本人站在这间房子里却像一个被捉住的盗窃犯,得到了许诺,被请了进来,是被邀而来的,他以此来为他那羞愧的和恼怒的卑微心情鼓气,可是徒劳。四周豪华的一切把这种理由压得粉碎,他感到自己渺小,被压迫,被打败,是被奢侈的炫耀的金钱世界所打败。他感到自己是仆人,是奴隶,是舔盘子的人,是活生生的家具,可以买到,可以租借到,他自身的存在被偷走了。这当儿仆人用骨节轻轻地触动房门,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种躬身弯腰的姿态,他通报,尊敬的夫人有请博士先生。他迟疑地跟随在后面逃出房间,他感到多年来第一次他的姿态变得萎缩,他的双肩突前形成奴仆式的弯曲;多年了,在他的内心又出现了童年时期的迷惘和混乱。
但是,当他第一次与她相遇时,这种内心的斗争便烟消云散了:他躬身站在那儿,他的目光刚一环视交谈者的面庞和形体,她的话便不可抗拒地迎面而来。她的第一句话是感谢,说得那么坦直和自然,这使她四周那片郁闷的乌云立即消散殆尽,直接触动他那在谛听的内心。“我十分感谢您,博士先生。”说话的同时她热情地伸出手来,“您终于接受了我丈夫的邀请,我希望不要多久就可以向您证实,我为他是多么感激您。您也许不会那么满意,人们是不愿意放弃他的自由的,但或许您的心情能得到宽解,我们两个人为此向您表示由衷的感谢。就我这方面能做的,使您感到这间房子就是您的房子,一切随您所愿。”他的内心听到了什么,她怎么知道他不愿意出卖自由,她怎么就能立即用第一句话就触动他心中那道伤口、那块伤疤、那敏感的部位,立即就触动他恐惧的地方:失去他的自由,仅只是一个忍受者,一个租来的人,一个受雇讨钱的人?但她的手的第一个动作就使这一切离他而去。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她,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一种温暖的同情的目光,正在期待他的信任的目光。
从这张脸漾出某种信赖和温柔,娴静和欢愉的自信,从她纯洁的面颊上闪烁出清澈之光,它还流露出青春的光泽,几乎过早地显得严肃的雍容华贵的额头,深色的层次鲜明大波纹的头发从下端卷起,一件同样是深色的衣服裹着她丰腴的双肩,这使这副面庞发出尤为明亮的静谧之光。她看来像是一位市民的圣母,在裹得紧紧的衣服里她显出稍许的修女的气质。她的善良,她的每一举动都流露出母性之光。现在她轻柔地迈近了一步,她面带微笑,从迟疑的嘴唇里向他表示感谢,在这第一时刻立即提出的,“只有一个请求。我知道,与长时间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生活总是会出现问题的。只有一点可以补救,那就是真诚。我请求您,如果您在此处有任何不随心之处,感到某种设置或某种安排不妥,请您直言相告。您是我丈夫的助手,我是他的妻子,这种双重的义务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让我们彼此坦诚相待。”
他拿起她的手:合约签了。从第一刻起他就感觉到,他与这所房子联结在一起了,空间的华丽不再怀有敌意地压迫他了,而是正相反,他立即感受到它只是一种必不可少的高贵的氛围。这儿的一切,凡是从外部挤迫拥来的敌意、纷扰和仇视都变为和谐。他才逐渐地认识到,在这儿昂贵之物就像精选出的艺术思想一样,能使一种更高的秩序臣服,就像存在的那种被压抑的节奏进入他自己的语言一样。他以一种异样的方式安静了下来;所有那些尖厉的、激烈和狂暴的情感都失去了它们的敌意和神经质,这就像是厚重的地毯、裱糊的墙壁、彩色窗帘的光亮和街巷的嘈杂声都神秘地自行消失于自身,这同时他感到,这飘浮不定的秩序不是出之于虚无,而是源于这个默默的和总是面泛微笑的女人。凡是他在最初几分钟着魔似的感受到的,使他在随后的几周和几个月惬意地意识到,这个女人以一种机智的举止得体的情感逐渐地把他引进这幢住宅的内在生活,而他却没有丝毫被胁迫之感。他谨慎地,但不是警惕地感觉到仿佛从远方而来的一种深情的关怀:无须他给她暗示,他的最小的愿望都已得到满足,以一种神秘的家神的方式,不需对她表示特别的感谢。一天晚上,他翻阅一本珍贵的旧版雕版画册,看到一幅伦勃朗的《浮士德》赞叹不已,而在两天之后,在他写字台上方就挂上了放在画框中这幅画的复制品;当他提到一本受到他的一个朋友赞赏的书时,那他在随后几天就会偶然在图书馆的书柜里发现这本书。这个房间自然而然地满足了他种种愿望,迎合了他的种种习性:首先他经常根本就注意不到在一些个别事情上发生的变化,仅是感到习以为常了,更加富有色彩,更加温煦宜人;直到他真的注意到一条东方式样的绣花罩布,铺展在沙发上,而它却正是有一次他在橱窗里向她表示赞赏的那一种。还有灯罩换成了深红色的灯纱,光亮更为柔和。这种氛围越来越吸引他,他越来越不愿意离开这幢住宅,与主人的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成为极好的朋友,他十分乐于与孩子和他的母亲一道去剧院或者去听音乐会;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除了工作,他的整个时间都处在她安静在场的温柔目光之中。
从第一次相遇他就爱上了这个女人,但这样的情感是那么激烈那么不容置疑地把他强制逼入梦幻之中,可他依然缺少会引发一种猛烈后果的决断,即自知之明的认识;他自己逃避开那隐藏在羡慕、敬畏和依附后面的是真正的爱情,一种狂热的、无束缚的、无条件的激情之爱。但是在他身上某种奴仆感却十分强烈,逼使这种认识进行克制;这样一来他觉得她遥不可及,过于高大,过于疏远;这个清澈的、由星冠环绕熠熠发光的、由财富所保护的女人,与他迄今所认识的女人全然不同。倘若他把她与他在受奴役的年轻时代所认识的几个屈服于性和血的规律热心向他示好的女人——庄园的那个女仆曾有一次向他敞开了自己的房门,她好奇地想知道,这个读书人做这种事是否与马车夫和男仆有什么不同,或者他在回家的路上在半明半暗的街灯下面遇到的那个缝纫女——相比,不,这完全不同。她是从另一个纯净无瑕的天体上闪耀出光辉,冰清玉洁,不容冒犯,甚至他在情欲最炽烈的梦中也不敢解下她的衣带。他孩子似的茫然若失,陶醉在她溢出的芳香之中,她的每个动作令他似享受音乐,他为她的信赖而庆幸,为害怕向她流露出被她激发出的过分情感而不断地感到恐慌,这是一种还无以名之的情感,但它早已在他的掩盖之下形成和燃烧。
一当爱情不再是胎儿般在母体的黑暗深处痛苦地蠕动时,而是敢于用呼吸和嘴唇来为自己命名,来表明自己的存在时,它这时才真的成为爱情。一种这样的感情就会顽强地蜕变成形,它一再地冲击,直到一个时刻突然地穿透那层混乱的轻纱,从云端之上直堕入无底深渊,用双倍的力量直击进这惶恐之心。事情发生在来这个家庭的第二年。
在一个星期天,枢密顾问把他请到自己的房间,在匆匆的致意之后他以异乎寻常的方式关上身后裱糊的房门,并拿起家用电话指示,不许任何打搅。这是表明要宣布有重大意义的通知。老人递给他一支雪茄,费力地把它点燃,仿佛是在为一次显然考虑周详的讲话赢取时间。他先是开始对他的工作表示十分周到的感谢。从任何方面看都超出了他对他的信任,甚至是对他出自内心的献身精神,都超出了他的希望;他从不后悔,就是在最私密的业务上对这个仅系泛泛之交的人信任有加。现在从大洋彼岸给他们公司传来了重要的消息,这使他毫不迟疑地告知他,新的化学程序需要大量的铁矿石,而他是行家里手。适才有一封电报告知,这种金属已证明在墨西哥储量丰富。重要的问题是要抢在美国康采恩之前快速地把这项业务抓到手里,就地组织开采和利用。这项工作要求一个可信赖的而又是年轻和精力充沛的人。对于他个人而言,身边缺少这样一个可信可靠的助手,不啻是痛苦的一击,但是他有责任在管理委员会上提出,这位干练的人是最佳人选。就其个人而言,他有把握使他能有一个光辉的未来,以此作为补赏。在两年的在职期间,不仅他丰厚的职位酬金可保证积累成一笔不菲的财富,而且在他返国后也能为他在企业里保留一个领导的岗位。枢密顾问伸出手来表示祝贺,并最后说道:“真的,我有这样的预感,您再次来到这里就会坐在我的这把椅子上,到最后来领导我这个老人在三十年前开创的事业。”
一项这样的建议,突然从欢快的天际直落到他身上,他怎能不被一种虚荣心搅得心醉神迷?终于那扇大门,像被爆炸开一样敞了开来,这扇门将把他从贫困的地下室的拱顶引出来,从服役和服从的黑暗世界冲出来,从听任摆布和供人驱使的一再卑躬屈膝的态度中走出来。一个谨小慎微听任摆布的人,供人驱使的他,贪婪地注视公文和电报,上面难以辨认的符号慢慢地形成一张巨大计划的大型草图。数字突然间朝他咆哮而来,成千上万,上百万的等他掌握,等他计算,等他去赢得,他那颗昏迷和跳动的心脏突然间就像乘一颗梦的气球,从他生存的奴性的阴郁的领域,直冲上被提供给的权力的火热的云端。不仅仅是钱,不仅仅是公司、企业,赌博和责任——不,一种不可比拟的诱惑在这儿勾引他。这儿是形成,是创造,是崇高的任务,是创造的职业;山区中数千个沉睡在地球表面下的矿石在苏醒(从中开采出某些物质),进行钻探,建造城市,数量众多的住房,多条新建的马路,轰鸣的机器和旋转的吊车在光秃秃的灌木丛后面,随之就开始像热带一样繁荣起来,这是些奇妙的但都是清晰可见的建筑物,庭院、农场、农庄、工厂、仓库,这是人类的一块新地,是他在一片空白中提供的、规划的。一股海风从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霎时冲进这个装有护壁的小房间。数字堆积起来形成一个梦想般的总额。正是这种心醉神迷的热情导致一种越来越剧烈的晕眩,晕眩为每一个决定插上了顺利飞行的翅膀,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并也与纯实际的东西协调一致。为他这次筹备旅行之用,一张巨额的支票突然间就到了手中,窸窣作响,在再次发誓之后,决定十日之内乘下个班期的南线邮轮启程。数字的旋涡依然湍急,被搅拌器搅出的各种可能性依然在蹒跚。他随后就走出办公室的房门,有一瞬间他迷茫地向四周凝视,这整个谈话是否只不过是受到过度刺激的愿望产生的一种胡思乱想而已。鼓起羽翼振翅一飞把他从深渊直飙向实现愿望熠熠生辉的领域,这种急速的升腾使血液鼎沸,他不得不闭上一会儿眼睛。他闭上眼睛,就像人们进行深呼吸,为了使自己镇静下来,更异样、更强烈地去品味内在的自我。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分钟,但随后,他重新振作起来抬头仰望,环视熟悉的前厅,他的目光偶然地落在不远处挂在一个木柜上方的一幅画像上,久久无法移开。这是她的画像。她望着他,嘴唇微闭,娴静安详,露出微笑,意味深长,像似明白他内心的每一句话。就在这瞬间,完全被遗忘的思想突然受到闪击,接受这个职位不就也意味着离开这幢房子。我的上帝,离开她,这像一把尖刀刺穿他骄傲撑起的欢乐的风帆。在惊恐失去控制的瞬间,整个人搭成各种部件的支架都在他心里坍塌了。他感到心肌猛的一颤,那个强拽他离开她的思想是多么痛苦多么致命。我的上帝,他怎么能决定离开她,好像他还属于自己似的,好像他情感的根须茎叶不都是在这儿依附于她的本身似的。突然间爆发了,一种完全明显的震颤的肉体痛苦;一种穿透全身的,从头盖骨直到心脏根基的痛击;一种撕裂,又像划过夜空的闪电照亮了一切,在这耀眼的光亮中不可能看不到,他内心的每一条神经和每一根纤维都在为对她的爱而活跃起来,这是他爱的人。他还几乎没说出来这个令人着魔的字时,不计其数的细小联想和回忆以那种无法解释的,只有受到极度惊恐才会有的速度熠熠闪光地穿入他的意识之中,每一个联想、每一种回忆耀眼地照亮他的情感,照亮那些他迄今从不敢承认或不敢解释的细琐小事。现在他才知道,数月以来,他正毫无保留地迷恋上了她。
在复活节期间她有三天的时间去探望亲戚,这使他像一个丢了魂之人在房内踱步不停,书读不下去,六神无主,不知为何,随后到了夜间,该是她回来的时候,难道他不是一直等到夜里一点去谛听她的脚步声吗?难道他不是无数次神经质般焦急不耐提前跑下楼梯去看看车是否已经到达吗?他回忆起,当他在剧院里他的手偶然地接触到她的手时,他忆起一阵冰冷的战栗从双手直传向脊背;不计其数这类抽搐性的回忆都几乎清醒地感到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可现在确像被撞开的水闸一样咆哮地冲进他的意识,冲进他的血液,这一切汇合起来又重新径直地冲向他的心脏。他不由自主地把手压在胸部,它在那儿剧烈地跳动,没有办法令它停息下来,他不能再长时间不承认,长期以来出于谨慎小心极力遮掩的既惊恐又同时敬畏的本能了:没有她在身边,他不能再活下去了。两年,两个月,两个星期,没有这温柔之光照着他的道路,没有傍晚时刻惬意的交谈,不,不,这是无法忍受的。在十分钟之前他还充满了骄傲,是前往墨西哥的使命,是在创造性权力中的擢升,可在一秒钟的时间这一切都萎缩起来,都像一个发光的肥皂泡破灭了,现在都成了万里之遥,奔波跋涉、牢狱、流放、逃亡、毁灭,是一种没法生活下来的分离。不,这是不可能的,他的手从门把手缩了回来,要再一次进入室内,告诉枢密顾问,他放弃了,他觉得自己不配承担这项任务,他宁愿留在这幢房子里。但随之一种恐惧在警告他:不是现在!不要提前就泄露出他自己现在才开始揭开的这个秘密。他疲惫地把发烧的手从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上移开。
他再一次望向那幅画像,她的眼睛越来越深沉地凝视他,只是他再看不到她嘴边泛出的微笑。她看起来不是严肃,而几乎更多的是从这幅画中显出的一种悲哀,仿佛她要说:“你是要把我忘记。”他不能忍受这虽是画出来但却是栩栩如生的目光。他蹒跚地进入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一种异样的,几乎是瘫软无力的恐惧感袭来,但它却明显地充满了神秘的甜蜜之情。他贪婪地回忆起,他在这幢住宅从第一刻起所经历的一切,也包括那些细屑的小事,所有的,还有另外那些沉重的和那些闪光的全部。这所有的一切在炽热的欲望空气之中轻盈地飘动起来。他忆起所有那些他从她那里得到的善意。他用目光抚摸她的手接触的这一切,每一件。每一件都表明了某种因她在场而带来的幸福感:她融入这些事物之中,他感到了她友善的思想。她对他的善意确凿不移,强烈地使他屈服,但是在这股激流深处,还有在他的本性中有着某种反抗的东西,如同一块石头,有些隆起,有些无法移开,可这必须清除掉,这样他的情感才能完全自由地奔腾而下。他小心翼翼地触动感情的最底层,他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不敢把它抓得紧紧的。但这激流一再地把他推回到一个地界,这儿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他不敢说出来的,是爱情;但是在她那方面,在所有那些细微的引人注意之处,一种温柔的即使也是缺少激情的,在她静寂无声和隐而不露的在场显示出的,的确是爱慕吗?这个问题郁闷地穿过他的全身,鲜血的浊重波浪一再呼啸地涌了上来,无法使它放缓。“要是想清楚就好了!”他在想,但是这种思绪过于激烈地翻腾,与乱作一团的梦境和愿望以及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痛苦搅和在一起。他茫然地躺在床上,完全失去了神志,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直到房门轻轻一击使他惊醒,这是用纤细的骨节谨慎的敲动声,这是他熟悉的声音。他跳了起来,冲上门去。
她站在他面前,莞尔一笑。“博士,您为什么不下来,吃饭的铃声已经响过两遍了。”
她说这话时几乎有点沾沾自喜,好像是她抓住了他的一次疏忽而感到高兴似的。但当她一看到他的脸,潮湿的头发杂乱无章,目光无神而且羞怯,她自己就变得苍白了。
“上帝啊,您这是撞见什么啦?”她嗫嚅说道,这种突然变得惊恐的语调就像是一种欢乐在冲击他。“不”,他迅速控制住自己,“我在思考,整个事情来得过于急迫了。”
“是什么?是什么事情?您倒是说呀!”
“难道您不知道?枢密顾问没有告诉您?”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焦急不安地催问,他那慌张的、热烈的、规避的目光几乎使她陷入迷乱。“发生了什么事?您倒是对我说呀!”
这时他紧绷起所有的肌肉,以便能清楚地看她而无须赧颜面对。
“枢密顾问先生对我抬爱,交付给我一项责大任重的工作,我接受了。在十天内我前往墨西哥,为期两年。”
“两年!上帝保佑!”她完全发自内心的惊恐,急迫和炽烈地脱口而出,不是说出的,是喊叫出来的。在不由自主的抗拒中她叉开双手。在随后的时间她努力想掩饰她坦露的情感,但是毫无用处;他把她由于恐惧而伸出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怎么发生的呢?),还在他们意识到之前,两个颤抖的身体就已经在火焰中拥在一起了,在无尽的深吻之中,那数不尽的小时和日夜中无意识的饥渴和欲求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不是他把她拽向自己,也不是她把他拽向自己,他们是相拥在一起,就像被一阵风暴卷到一起,合二为一地堕入一种没有根基的无意识之中,堕入一种甜蜜和同时又是燃烧着的瘫软之中。一种长期积蓄的情感得到了释放,被偶然的这块磁性所点燃,就在这唯一瞬间之内。紧咂在一起的嘴唇慢慢分离开来,他们还为这种难以想象的事情而晕眩不已,他凝视她的眼睛,在她的眼睛里温柔幽暗的后面闪出陌生的光华。这时他才认识到,如激流般袭来,这个女人,这个可爱的女人,早就爱上了他,几个星期之久,几年之久——这样的时刻,早就已渗透进她的灵魂——娴雅的静默,炽烈的母性般的爱情。然而恰恰是,这种不可置信变成了陶醉:他爱她,他被她爱,被不可接近的女人所爱,一座天堂在升起,通体明亮,没有终结,这是他生命的辉煌的正午时分,但这同时堕入到下一个瞬间,跌成锋利的碎片。因为这样一次领悟同时就是离别。
直到启程的这十天,两个人是在一种持续的心醉神迷的疯狂状态中度过的。他们心心相印的情感骤然间爆发以其压力的巨大重量冲垮了所有的堤坝、所有的障碍、所有的道德和所有的谨慎,像动物一样,猛烈和贪婪,每当他们处在一个昏暗的甬道,在一扇门的背后,在一个角落,他们就扑向对方,在偷来的分分秒秒之间相遇相拥;手要接触手,嘴唇要吻到嘴唇,骚动的血要感受到对方的血,一切都点燃起来,扑向四面八方,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手、足、衣服,渴望的肉体上每一处鲜活的部位,都感受到欲求。但这同时他们在家中必须控制自己,他在她的丈夫面前,在她的儿子面前,在她的仆人面前掩饰一再流露出的柔情。而他得集中精力,忙于他负责的评估、会议和核算。他们一再地只能抓住短短的几秒钟,偷来的,潜伏着危险的几秒钟,只能用双手,只能用嘴唇,用目光,用贪婪的掠来的热吻,飞快地彼此相拥相抱,沉溺的、紧张的、热切的短暂相处,彼此都陷入心醉神迷。但是这远远不够,两个人都感到永远不够,于是他们彼此写热烈的短柬,炽热而杂乱无章的书信,像学生一样塞进对方的手中,晚间他无法入睡发现这些信在他枕头下窸窣响动,它们又出现在他们大衣的口袋里,到末了他们绝望的呼喊声把一切归结成这样不幸的问题:一片大海,一个世界,在血与血之间,在目光与目光之间,无数的月份,无数的星期,两年长的时间,这怎么可以忍受?他们别无所想,他们梦无所梦,他俩中没有人知道答案,只有双手、双眼、双唇,他们情欲的无知奴仆跳来跳去,渴求结合,渴求紧密地联为一体。这样一来,在虚掩的房门之间,在偷来的时间里甜蜜地拥抱,这些充满惊骇的瞬间,溢满了酒神般的狂欢,而同时也是恐惧。
但是他,这个欲求者,可从没有完全占有这个可爱的女人,他感觉的是在细薄如无,却碍手碍脚的衣服后面那种情欲的涌动;赤裸裸地和热切地迎合上来的胴体。在这幢敞亮的,一直处于有人戒备有人谛听的住宅里,他没有真正接触过她的胴体,只是在最后一天,她借口帮他打点行装,而实际上是与他做最后的告别,她来到业已腾空的房间,急迫地打开门;他冲了过来,一股强力使她跌跌撞撞倒在长沙发上,当他狂热地吻到在被扯开衣服下面隆起的乳房,并贪婪地沿着皙白而滚热的皮肤向下直到她的心脏气喘吁吁撞击他的地方,就在这当儿,她在这即将俯就的几分钟,几乎要献出她的肉体,她从激动中结结巴巴说出一句最后的乞求的话:“不是现在!不在这儿!我求你了。”
他服从了,他屈服了,甚至他的血在他一直感到神圣的爱人面前还存有敬畏。他又一次在她面前控制住和遏止住他那业已在奔腾的情欲,她蹒跚地站了起来,在他面前掩盖住了她的面庞。他本人颤动地停在那里,与自身进行搏斗,同样转过身去,明显地表现出失望的悲哀之情,这使她感觉到,她是怎样严重地伤害了他那没有得到回报的柔情。她完全又恢复了自我,成为她自己情感的主人,走近他,轻轻地安慰他说:“我不可以在这里,不可以在我的家,在他的家。但是当你返归时,什么时候都随你的意。”
列车嘎嘎作响停了下来,车闸发出了刺耳的尖厉声。像一条狗在皮鞭抽打中醒了过来,他的目光从梦幻中显现出来,但这是多么幸运的现实!他看到,她就坐在这儿,他爱的人,长时间天各一方的爱人,现在她坐在这儿,安详恬静,近在咫尺,呼吸声可闻。帽檐遮住了她稍许后倚的面庞。但她好像下意识地懂得了,他的愿望就是想一睹她的芳容;她现在站了起来,朝他莞尔一笑。“达姆斯塔特,”她朝外望了望说道,“还有一站。”他没有回答。他坐在那儿,只是望着她。他在思忖,乏力的时代,时代的乏力无法抗拒我们的情感,别后九年了,她的声调没有任何改变,我体内的神经没有一根不在听从她。什么都没有失去,什么都没有成为过去,她的出现像那时一样,是柔情般的欣喜。
他激情地凝视她那露出安详微笑的嘴,他一度吻过它,几乎无法忘记;他凝视她的双手,它们平静和安闲地在怀中闪光,他多么愿意躬下身来,用他的嘴唇去吻上一吻,或者静静地把它们握在自己的手中,就一秒钟,一秒钟!但是车厢里那几位饶舌的先生们开始在观察他了,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他又静默地把身子向后靠去。于是他俩又一次面面相对,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他们的目光在彼此相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