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整整40年前,1978年,终于出现了允许读书的局面,大家终于都明白了读书用功对国家、对人民不会是件坏事。对我来说,这种允许来得晚了一些,但是只要抓紧时间,不会一事无成。我有幸考上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卞之琳先生攻读莎士比亚研究。
但是一年过后,卞之琳先生就发现我的思想方式有点问题:我对形式中的逻辑联系过于感兴趣,不太会满足于欣赏式的解读。于是卞先生就断然建议我放下已经做得热火朝天的莎学,转而攻读形式论,从新批评读起,沿着整个形式论的历史,一直整理到后结构主义。其中的原因我后来明白了。卞先生想起20世纪30年代中国学界的形式论热:叶公超、曹葆华、朱自清、李健吾(刘西渭)、朱光潜、李安宅、方光焘、高名凯、钱锺书等一批学者已经开启的,并且一直在用曲折的方式坚持的形式论研究。实际上,也是卞之琳在清华大学《学文》杂志上刊登的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的第一篇中译文,开启了这个浪潮。
卞先生的敏感,使我找到了这条在中国尚是无人问津的水道,不久我就发现这是一条支脉广阔、风景森列的巨流。至今整整40年过去了,我一直在这个水系漂流。这条形式论大河,实际上是围绕着意义问题伸展的,因此它应当流经符号学、风格学、修辞学、叙述学、现象学、阐释学等各种重大的分支。在这里没有坐标灯塔,还是会迷路的,而我的坐标就是符号学,符号学是这个庞大水系的主流。这本文选是从我40年来的思考中抽取的一些文字,可以看到我的航线是沿着符号学,走向叙述学,走向艺术学。为什么能如此走?因为它们都围绕着意义流淌。
什么是意义?意义就是人的意识面对世界(物、文本、他人)产生的关联,人依靠获得意义解读意义,才能作为人存在于世。
所有的意义需要载体,不然无从获得。这载体就是符号,符号是“被认为携带着意义的感知”,符号必定承载意义,意义必须靠符号承载,没有无意义的符号,也没有无需符号的意义。因此符号学就是意义学。
那么,什么是叙述?叙述就是有情节的符号文本,因为任何文本不是陈述,就是叙述。我讨论的是广义的叙述,从足球赛,到法律庭辩,到预言算命,到小说电影,到行为艺术。如何寻找它们共同的规律?试一下。
最后,什么是艺术?艺术肯定是意义的载体,但是它给出的是最复杂最不好捉摸的意义。我认为艺术是“从形式上给接收者以超脱庸常感觉的符号文本”。
所有这些领域,都有点难,但越是难就越是证明值得做。当然我也反复提醒自己,我的建议只是建议,肯定漏洞百出,不仅论辩的空间很大,留下的问题很多,而且多半会被推翻。所以我在教学中,在与同行朋友讨论时,在“指导”学生时,反反复复叮嘱:我的意见只是你们的靶子,我高价收买挑战。
我也以同样的话结束这篇前言:凡是读到这本书的人,我最希望听到的,是你们的批评,称之为商榷,是客气;称之为批驳的,是实话。无论何种批评,一律欢迎,一律感激,我会把你们鄙夷的眼光,看作最火热的褒奖。为什么?因为我不相信这些人类意义活动之谜会轻易地得到解决,这是一代学者的任务。如果你们让我在孤独中陪伴一得之见,那就是让我的一生坚持,落个自言自语。亲爱的读者,你们不会如此残酷吧?
赵毅衡
二零一八年八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