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蹻王滇考
一 庄蹻王滇之年代及其出师路线
(1)故事之由来
庄蹻为中国人经略云南之先驱者,其王滇事初见于史记。《史记·西南夷列传》云:
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蹻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
此庄蹻王滇说之由来。先秦诸子虽有言及庄蹻者,但皆未及王滇事,故此文颇为珍贵。据史公此说则庄蹻之派遣,在楚威王时。其出兵路线,则由大江入巴蜀以下云南。经吾人研究,二说皆可疑,特考之如下。
(2)年代上之问题
今先考年代。按《史记·楚世家》楚威王立十一年,怀王立三十年,其下为顷襄王立凡三十六年。秦夺楚黔中郡凡二次,一在顷襄王之十九年(据《秦本纪》),一在顷襄王之二十二年。庄蹻之遣即令在威王末年,至秦夺黔中时,当已有四十九乃至五十二年之久。今言“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是明言定滇后即欲归报,其间往返需时最多不过一年,何须迟至五十年后始能成行?此诚令人不解者。
(3)《荀子》《韩非子》中所说庄蹻之年代
《荀子》及《韩非子》书中皆曾提及庄蹻,而所言蹻之年代,则颇与《史记》相抵牾。《荀子·议兵篇》云:“楚人……兵殆于垂沙,唐蔑死。庄蹻起,楚分为三四……秦师至而鄢郢举,若振槁然。”此处垂沙乃重丘之讹,而唐蔑即唐昧。《楚世家》载此事于怀王之二十八年。鄢郢之举在顷襄王之二十一年。今将庄蹻事夹叙其中,是明言蹻为怀王襄王间人,若蹻已于威王时离楚,斯时又何得而“分楚”?荀子与庄蹻时代最近,其言当可靠,若然则史公所云不足据矣。
《韩非子·喻老篇》云:“楚庄王欲伐越,庄子(此据王先慎集解本,他本作杜子)谏曰:‘王之兵自败于秦晋,丧地数百里,此兵之弱也。庄蹻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乱也。’”钱宾四(穆)先生之《先秦诸子系年》书中有《楚顷襄王又称庄王考》一文,说明战国时顷襄王称庄王之例甚多。此处之庄王亦应为顷襄王。且楚在庄王时国势甚强,绝无丧地之辱;而顷襄王时丧师失地之事则屡见不鲜,尤足证此说之可靠。(此处所谓晋乃指魏言,战国时常有此例。)如是则庄蹻于顷襄王时尚在楚境,而威王时入滇说之不可信必矣。
(4)年代之决定
庄蹻既于顷襄王时尚在楚境,而秦夺楚巴黔中郡又在顷襄王之十九年及二十二年,则庄蹻之遣当在顷襄王之十九年或二十二年前数年内。无论如何,其在顷襄王时赴滇当无疑问。范蔚宗之《后汉书》即主此说。其《南蛮西南夷列传》云:
初,楚顷襄王时,遣将军庄豪从沅水伐夜郎。军至且兰,椓船于岸而步战。既灭夜郎,因留王滇池。以且兰有椓船牂柯处,乃改其名为牂柯。
此处之庄豪,以“留王滇池”事觇之,当与庄蹻为一人。(《通志》即主此说。)蹻与豪古音相近,豪当即蹻之异写。其下文虽云“滇王者,庄蹻之后也”,然正见其为一人之异名耳。《文选》卷四十三《邱迟与陈伯之书》,夜郎滇池文下,李善注作庄。足见蹻之别名尚不止一。此处应注意者,其言顷襄王时遣军之说,与吾人所推者相同,知其说当有信据也。
(5)出师路线之研究
年代问题既解决如上,其次再考其出师路线。《史记》云:“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此所谓“江”以略巴蜀推之,当指“长江”。是言蹻溯江而上,入蜀以下云南也。然长江自宜昌以上,经三峡之险,滩陡水紧,当时能否率大军过此,实属疑问。况据吾人所定蹻出兵年代在顷襄王之时,该时巴蜀已为秦有,(按《史记·秦本纪》秦惠文王改元九年,即楚怀王十三年司马错伐蜀灭之。)楚师当更难假道于此。且蹻若能溯长江而来,当能顺长江而去。何故因黔中被夺而不得返,明示其来时非由此道也。
据《后汉书》则蹻之出师,系从沅水以入贵州而下滇。按沅水二源,皆出贵州。其北源曰麻哈河,出麻哈县。至平越县与南源马尾河而合东流,名清水江。平越县,即古且兰地。是言蹻初至且兰继到夜郎,最后方至滇池。此说颇足置信。黔中在当时为要地,观秦师之两次争夺可知。沅水上流且兰乃至夜郎一带地,实为黔中之背脊。庄蹻之被遣经略此诸处当为其原因之一。由是更可证其出师路线必由贵州不从长江矣。
(6)今本《华阳国志·南中志》之不足据
据吾人以上所推,则庄蹻之王滇,在楚顷襄王时。其出师路线,系从沅水入贵州而下云南。换言之即吾人所说,全与《后汉书》之说相符。若是则《后汉书》之根据,当为吾人所欲知者。
蔚宗之说或采自《华阳国志》。清梁玉绳之《史记志疑》曾言之;盖一因其书较早,一因二书内容文句颇相同也。然应注意者,即令蔚宗曾依据该书,亦决非现今流行之《华阳国志》。特考之如下:
《史记·西南夷列传》“道西北牂柯”句下正义注云:“常氏《华阳国志》云:楚顷襄王时遣庄蹻伐夜郎,军至且兰,椓船于岸而步战。既灭夜郎,以且兰有椓船柯处,乃改其名为牂柯。”
又《汉书·地理志》牂柯郡下,颜师古注云:“师古曰:牂柯系船杙也。《华阳国志》云:楚顷襄王时遣庄蹻伐夜郎。军至且兰,椓船于岸而步战。既灭夜郎以且兰有椓船牂柯处,乃改其名为牂柯。”
此二注所引之《华阳国志》,除少“因留王滇池”一句外,与《后汉书》文相同当与蔚宗所依之国志亦相同。而今本《华阳国志·南中志》则云:“周之季世,楚威王遣将军庄蹻溯沅水出且兰,以伐夜郎,植牂牁系船。是且兰既克,夜郎又降,而秦夺楚黔中地。无路得反,遂留王滇池。蹻楚庄王苗裔也。以牂牁系船,因名且兰为牂牁国。”
此文与唐时所见之《华阳国志》比,相差甚多,显系后人依史汉改窜而成。顾观光之《华阳国志·校勘记》,引《太平御览》诸书,亦言系顷襄王时。又今本之“植牂牁系船”句,《校勘记》引《艺文类聚》作“椓船于岸而步战”。今本之“以牂牁系船因名且兰为牂牁国”句,《校勘记》引《艺文》及《御览》并作“以且兰有椓船牂牁处,乃改其名为牂牁”,正与唐时师古及守节所引之《华阳国志》相同,足证今本之不可靠。
按今本《南中志》传自明之杨慎。慎好作伪书,其所传之《古滇说》一书,《四库提要》即疑系彼之伪托。《南中志》即令非慎全部伪造,其中大部亦必经其改窜,幸唐宋书中尚存一二旧文,否则其真面目将永不为人知矣。
二 战国情势与庄蹻王滇
如上所言庄蹻王滇在顷襄王时,所取路线,为由黔往滇。此由战国情势推之,更可知此说之必然。考楚自怀王时,国势即渐衰弱,而其劲敌则为秦。怀王十六年张仪欺楚绝齐,十七年秦楚丹阳之战,楚汉中被夺。蓝田之役,楚又大败。二十八年秦攻楚,杀其将唐昧,取重丘而去。二十九年复攻楚,杀其将景缺。三十年秦伐楚取八城。是年怀王为秦诱入秦,自此不返。此其所受耻辱,实极重大。顷襄王立于国辱君虏之际,以国力不敌,竟不得不与秦和亲;然其蓄意恢复之念,当无日不萦其心怀也。
秦谋伐楚,当先取黔中。《国策》苏秦说楚威王曰:“大王不从亲,则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若此则鄢郢动矣。”而怀王入秦时秦昭王亦要以割巫黔中之郡。黔中之重要,可想而知。
故顷襄王欲保楚都,谋恢复,应以全力守黔中。而沅水上流,且兰夜郎一带(今贵州南部),实为黔中之背脊。得此则足以控制黔中。襄王之遣庄蹻溯沅水而上,实有意经略此一带地,以为复兴之根据。蹻之至滇池,当非初意。然及至而见其地平广肥饶,乃以兵威定之,并作为楚属地。秦之恰于是时夺黔中,或由侦知楚师行动,乃先发制人。待蹻师势力未固前,一举而占领之,以免后患。故此中实有国际斗争意义,未可等闲视之也。
三 秦汉诸子书中之庄蹻
秦汉诸子书中虽无言庄蹻王滇事者,但提及庄蹻者则颇有其人。兹就著者所知,一一举之如下。
(1)《荀子·议兵篇》云:“故齐之田单,楚之庄蹻,秦之卫鞅,燕之缪虮,是皆世俗之所谓善用兵者也。”
同篇又云:“楚人……兵殆于垂沙,唐蔑死;庄蹻起,楚分为三四。……”
(2)《韩非子·喻老篇》:“楚庄王欲伐越,庄子谏曰:王之兵自败于秦晋,丧地数百里,此兵之弱也。庄蹻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乱也。”
(3)《商君书·弱民篇》:“楚国之民,江汉以为池,汝颍以为限,隐以邓林,缘以方城。秦师至而鄢郢举若振槁。唐蔑死于垂沙;庄蹻发于内,楚分为五,地非不大也。”按此文颇似抄自荀子,绝非商鞅所著。
(4)《慎子》佚文:“汤武非得伯夷之民以治,桀纣非得跖蹻之民以乱也。”按慎子虽与荀子同时,或早于荀子,但此为辑佚之文,故列于后。
(5)《吕氏春秋·介立篇》:“郑人之下也,庄蹻之暴郢也;秦人之围长平也。……”又《异用篇》:“跖与企足得饴以开闭取楗也。”高诱注:“企足庄蹻也。”
(6)贾谊《吊屈原赋》:“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谓随夷溷兮谓跖蹻廉。”(见《史记》八十四及《汉书》四十八《贾谊传》。)
(7)《韩诗外传》卷四:“楚人……兵殆于垂沙唐子死。庄蹻走楚分为三四。……”(据《四部丛刊》本。)按此当系抄自荀子之文无疑。
(8)《淮南子·主术训》:“明分以示之,则跖蹻之奸止矣。”又《齐俗训》:“于是乃有曾参孝己之美,而有盗跖庄蹻之邪。”
(9)《史记》一二四《游侠列传》:“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按史公前言蹻事甚详,此则以盗目之,或系受前数子之影响也。
(10)《盐铁论·力耕第二》:“长沮桀溺无百金之积,跖蹻之徒无猗顿之富。”又《诏圣第五十八》:“夫铄金在炉,庄蹻不顾,钱刀在路,匹妇掇之;非匹妇贪而庄蹻廉也。”
以上所举仅限于著者所知,非谓言蹻事者,即止于上述诸书也。观荀子前段所言则蹻为名将,此颇与王滇者之身份相当。而其后段言“庄蹻起楚分为三四”则似蹻曾为乱者。韩非言其“为盗于境内”,与此颇有关系。自韩非以下则皆以盗视之,且渐与盗跖并举。至汉而“跖”,“蹻”遂成大盗之代名词。骤视之,“为将”与“为盗”,似不能两立,故颇有疑庄蹻有二者。王应麟之《困学纪闻》,即主此说。然据吾人前篇所推,荀子与韩非所言之庄蹻时代,恰为王滇之庄蹻时代。且《荀子》一篇中所言之庄蹻亦绝不能为二人,故庄蹻实只有一。然则“为盗”当作何解?“为将”又何以“为盗”?
试详思之,则此问题尚非不能解释。盖所谓“为盗”非杀人越货如后世之强盗也。蹻既为楚贵族(按庄为楚宗姓,王符《潜夫论》云:芈姓之裔有严氏,严即庄。《通志》云:“是以庄王谥为姓。”《史记》谓“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皆足为证),又为名将,则其拥兵自强,专横不法之事,容或有之。且楚贵族之横恣者,非蹻一人。观吴起为楚相,首先废公族疏远者,徙贵人往实广虚之地,则知楚贵族之横恣实政治上之一大障碍。其后悼王死,而宗室大臣作乱,以攻吴起,则其势力并未稍杀,《国策》有:“苏子谓楚王曰:‘今王大臣父兄好伤贤以为资,厚赋敛诸臣百姓,使王见疾于民,非忠臣也。’”足见楚贵族之引起民怨为何如。庄蹻当为专横贵族之一。当时或有人恶之,称之为盗。其实暴耳,非盗也。《吕氏春秋》所谓“庄蹻之暴郢”尚近其义。然后世不察,乃以其为强盗,而与盗跖并举(按《庄子·盗跖篇》跖为柳下季之弟,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则跖亦贵族,非普通之盗也),于是言大盗辄举跖蹻焉。吾人由此更可推想楚王之遣彼出境,或兼有为地方除暴之意,亦可能也。
四 滇地传说之庄蹻遗迹
《盐铁论·论功第五十二》云:“今西南诸夷,楚庄之后,朝鲜之王燕之亡民也。”此处所谓楚庄之后,当即指庄蹻之后而言。《盐铁论》成于汉宣帝时,当时《史记》已略流行,桓宽或系曾见史公书者。此汉时关于西南夷与庄蹻关系之传说也。《华阳国志·南中志》云:“王逊以五荼夷发夜郎庄王墓,因此遂讨灭之。”此晋时有庄王墓之传说也。樊绰《蛮书》云:“拓东城西有汉城,相传是庄蹻故城。”此唐时有庄蹻城之传说也。《太平寰宇记》云:“自夜郎滇池以西,皆曰庄蹻余种。”此宋时有庄蹻后裔之传说也。又有虽未言明庄蹻事,而自承为楚后者,恐亦与宁王滇事有关。如刘宋之宁州刺史爨府君碑(即今所传之大爨碑)云:“其先世则少昊颛顼之元胄,炎帝之眇胤也。……子文铭德于春秋,班郎绍踪于季叶。”爨即今之猓猡。既自称楚后,则与庄蹻事当有密切关系可知。以上所举,皆足表示庄蹻于后世印象之深,而其事之重要亦可于此见之。
[附]濮与楚
言滇与中国关系者,多举濮与楚之事迹,以为早于庄蹻前中国即与云南发生关系。古书中关于濮之记载颇多。《书·牧誓》有“微庐彭濮人”之句。《左传》“文十六年麋人率百濮取于选,将伐楚。”昭十九年“楚子为舟师伐濮”。杜预注云“建宁郡南有濮夷”。建宁,三国时蜀置,即今云南北部一带。然春秋时濮人是否在建宁郡,以地望考之,殊属疑问。杜注以释古事,当不甚合。梁启超氏“欲以今之猓猡当之”(见其《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在《饮冰室合集》第十一册中),殊觉武断。然《通典·边防典》载有“尾濮,木绵濮,文面濮,折腰濮,赤口濮”诸名,则云南之有濮夷,固无疑问。(按Davis之《云南》一书中关于种族记载,有濮、蛮一种,云此族当散居无定处,颇与《左传》所言之濮人习性相似。)濮于何时由江汉一带移入西南边境,实为一大问题,非本篇所能详论。谨附濮与楚之事略于此,以见楚与西南夷关系之梗概,且俟异日之研究也。
五 庄蹻王滇与云南文化之关系
庄蹻之王滇,为中国人开化云南之始举。其与云南最显著之影响,当为人种上之混合。中国血统自此输入,实为后世同化蛮夷之根基。就此点而论,厥功实伟。然楚在当时,诸国视之亦如蛮夷,且彼亦多承认为蛮夷,其文化实不甚高。而庄蹻武夫,欲其在文化上有何建树,亦属奢望。观其“变服,从其俗,以长之”,可知其对蛮夷风习实无多大改革能力。降至汉,滇且不通中国。汉使到滇,而滇王尚不知汉之广大。益州郡虽设而蛮夷暂服及叛,中国势力始终未真达于云南。此咎固不在蹻,然亦可见彼对于云南文化之影响为如何矣。
本篇引用书目
《史记》《汉书》《后汉书》
《华阳国志》及《校勘记》《太平寰宇记》《通志》《通典》
《荀子》《韩非子》《慎子》《商子》《吕氏春秋》《韩诗外传》《淮南子》《盐铁论》《潜夫论》
《先秦诸子系年》
《书经》《左传》《国策》《滇系》《云南丛书》《文选》《读书杂志》《饮冰室合集》
Davis,Yunnan,the Link between Yndia and Yangtze.
(原载北大《治史杂志》,昆明,193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