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

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一〕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二〕

一片晕红才著雨〔三〕,几丝柔绿乍和烟〔四〕。倩魂销尽夕阳前。

〔一〕此题通志堂本无,据道光间结铁网斋刻本(即“汪刻本”,后文所谓“汪刻本”皆指此)增,汪刻本则据徐釚《词苑丛谈》增也。冯氏园,清初文华殿大学士冯溥园林,原元代右丞廉希宪之万柳堂,冯氏沿用其名,位于右安门外草桥至丰台之间,为名流聚会处。一说为明万历时大珰冯保之园林。《香严词》,龚鼎孳(1615—1673)著。龚氏字孝升,号芝麓,安徽合肥人。明崇祯七年(1634)进士,官至兵科给事中。入清官至礼部尚书,屡主礼部会试。康熙十二年(1673)容若与韩菼等与试,即龚氏为主考,韩菼殿试第一,容若以病未与廷对,后三年补与殿试时龚已先卒。龚氏词清雅情深与悲凉慷慨兼具,为清初词坛一大作手。又以身居高位,鼓扬之功不浅,为“辇毂诸公”之代表人物。

〔二〕断肠人去自经年:“经年”二字通志堂本作“今年”,据汪刻本改。

〔三〕晕红:陈松龙《海棠》:“酒晕红娇气欲昏。”又,容若自作《锦堂春·秋海棠》:“仿佛个人睡起,晕红不著铅华。”才著雨:王雱《倦寻芳》:“海棠著雨胭脂透。”

〔四〕柔绿:陈纪《倦寻芳》:“簌簌落红春似梦,萋萋柔绿愁如织。”

【赏析】本篇若采用通志堂本,无题目,则理解起来会简单很多。然历来论者对此题皆颇有争议,缠讼久之而无定解,回避似不应该,需先做交待。

说法一:张草纫先生《纳兰词笺注》认为系忆念《香严词》中提及之“璧人”,不是龚鼎孳本人。

说法二:赵秀亭、冯统一先生《饮水词笺校》以为系怀念龚鼎孳作。

说法三:先师严迪昌先生《纳兰词选》于本篇附考,以为伤悼龚鼎孳夫人顾媚(即世所谓横波夫人者),而兼及龚氏。

窃以为,以上说法中最容易否定者乃赵、冯二氏之说。理由张草纫先生已说得很清楚:“词中有‘断肠人去自今年’、‘倩魂销尽夕阳前’的句子,把‘断肠人’、‘倩魂’这样的词语用在一个五十九岁的老头身上,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况且词的标题是‘因忆《香严词》有感’,分明是有感于《香严词》中提到的某件事或某个人,而不是龚本人。”可是张草纫先生以为忆念者为龚氏《菩萨蛮》提及之“璧人”,亦应属误解。《菩萨蛮》词题为“同韶九西郊冯氏园看海棠”,此“韶九”在龚氏诗词中经常出现,虽一时尚不可考,然其为男性则可断定,不应有“倩魂”之说。

严迪昌先生的说法比之前两种更近其实,应可信服。但先生据汪刻本文本判断此篇作于康熙十二年(1673)八九月间,指出所看为秋海棠,我则还有一点保留意见。如据通志堂本,则词中有“柔绿”意象,合上句之“晕红”,分明是春景而非深秋色彩。因而在作期问题上,我更倾向于前两种说法,为康熙十三年(1674)春。惟如此通志堂本之“今年”二字又无法落实,故取汪刻本,改作“经年”。

从以上论述可知其中矛盾甚多,我的浅愚之见并未真正解决问题。于是便又存在一种新的可能性,即词之本事以现有条件并不可考。或许对当事人及同时代人来说并非秘辛,而后人则难得其详矣。这在文学史上是不少见的情况,适当存疑或不全是惰性,而是一种谨慎。兹录严迪昌先生所作点评文字以备参酌,亦减省读者翻检之劳:

首二句写花正好时想到花落之可怜,此意即切入“忆《香严词》有感”。前句之感叹由后句“旧游时节”生发,容若此来时节也即龚鼎孳“旧游”看花节令。龚氏有四首《菩萨蛮》“西郊冯氏园看海棠”,皆作于康熙八年(1669)春至九年秋之间。最后一首词题为“西郊海棠已放,风复大作,对花怅然”,词云:“爱花岁岁看花早,今年花较去年老。生怕近帘钩,红颜人白头。那禁风似箭,更打残花片。莫便踏花归,留他缓缓飞。”龚氏看海棠词大抵寄寓追思顾媚之伤逝情,此阕中“怕近帘钩”云云即以海棠花魂“红颜”喻顾氏芳魂。时龚氏已五十五岁左右,故有“白头”之云。容若词首二句即龚氏此阕下片词意所触起之感喟。下文“断肠人”实喻指龚鼎孳。秋海棠又名断肠花,以花拟已逝者,则年年来寄心底哀思人正乃断肠人。如今爱怜断肠花而心祈“留他缓缓飞”之人也逝去了。“一片”二句亦花亦人,人指倩魂。断肠人即惜花人逝去,花魂亦感伤,顾媚之倩魂自更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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