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顽童

第一章 顽童

■那一刻,母亲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自豪,即便再过几十年,我也不会忘记。我那时才知道,自己一丁点儿的小成功就可以让母亲那么的骄傲。

■在中国,父母对孩子特别关爱,生怕孩子受一点伤害,不愿让孩子冒险尝试与众不同的东西。其实,孩子从小就需要独立性、责任心、选择力和判断力。很庆幸的是,早在四十年前,我父母就把选择权交给了我,让我成为了自己的主人。

■“书不算是礼物,你要买多少书,只要是中外名著,随时都可以买。”

■母亲像打造一块璞玉一样,精心地打磨和教育我。是她教会了我什么是严谨和务实,什么是品行和礼仪,什么是快乐和温馨,什么是忠孝和诚信。

■父亲的冷静却让我意外,他只是把我叫到他跟前说,“希望你以后不要让自己这么失望!”这句话掷地有声,它的力量,让我的愧疚到了极点。那种突如其来的自卑和悔恨,让我感觉到自己如此失落。从此之后,我时时刻刻铭记着这句话,这让我内心的城堡里有了一个守望者,让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让自己失望。

父亲和母亲的相遇

翻开旧旧的相册,发现勇于选择的基因早就埋藏在父辈的血脉中。父亲曾只身跳上通往日本的航船,苦学5年。母亲在12岁的时候就自己做主,踏上一列从东北开往北京的列车,执掌自己的命运。两个人在人生某一个节点奇妙地相遇。

1938年的冬天,抗日战争的烽火弥漫了大半个中国,北平、上海、武汉、广州等城市纷纷沦陷,全国抗日战争开始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相持阶段。

西安某地,任职于陕西省“战时行政人员训练所”的李天民正在进行抗战宣讲,抗战形势不容乐观,台下青年们的激情被台上这个年轻人点燃了。爱国演讲使这个年轻人周身散发出迷人的光芒,他个头不高,但情绪激昂,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此时,他并不知道,在台下的茫茫人海中,有一个19岁的年轻女孩,正满眼爱慕地注视着他。

那就是我的母亲,王雅清。那一天,是我父亲母亲的第一次相遇。这次相遇,也是他们相伴50载风雨人生的起点。

站在演讲台上的李天民,就是我的父亲,1909年生于四川华阳(现今的成都市华阳镇)。父亲不苟言笑,严肃谨慎,加上我11岁时又远渡重洋,此后多年在美国生活。所以,天然的距离导致一条无形的鸿沟,让我和父亲沟通很少。

所以,关于父亲,很多细节现在已经无从知晓,这成了我最大的遗憾。此后多年,我把对他的了解,尽最大的努力拼接成一幅完整的人生图画。

对于父亲,我的五姐李开敏曾经写文章对他有点滴回忆,“父亲13岁从军,身高还不及枪杆子高,后来因为内乱,部队解散,重返家园,曾被安排到一父执辈家中协助管家,但父亲一心向学,后经何姓乡亲的赞助,前往日本留学。”

母亲告诉我,不懂日语的父亲,寒窗苦读5年,获得了早稻田大学经济学学位。那段时间,独在异国他乡的父亲经常感觉寂寞。晚年的时候,他多次回忆起当年的留学生活,每当想起一位中国太太吟唱《阳关三叠》一解乡愁,都会为之动容,不能自已。

从日本回国以后,父亲先是在南京《中国日报》任总编辑,他在当时算是个才子,文笔极佳。后来,父亲在“中央军校成都分校”任教,抗战前参加民族复兴运动,后又至西安行政训练所办理训导教务,在成都“青年团”工作,任干事长。1948年,他当选为中华民国第一届“立法委员”。

在遇到我母亲之前,父亲曾结过一次婚。那时候他也就19岁,婚后留有一儿一女,也就是后来跟随我母亲生活的大姐和大哥。不过,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在生下老二后不久就过世了。父亲十分悲痛,这也导致他之后4年没有再婚。我真不知道他是怎样拉扯着一双儿女,度过这4年漫长岁月的。

母亲和父亲性格迥异。她年轻时候的经历更像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历险记,一部现代女性奔向自由的奇趣史。

母亲出生在东北(辽宁通辽),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的哥哥姐姐都生得人高马大,她却只有一米五八。据说,她从小就像个男孩儿,性格活泼爽朗,喜欢各种体育运动。不过很快,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就结束了。

1931年,日本占领东北,成立了傀儡政权,时局纷乱,人心惶惶。那一年,母亲只有12岁,却毅然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跳上火车,跟随流亡学生到了北京,从此背井离乡,与家人经别数年。后来,我发现我的命运与母亲惊人的相似,也是11岁那年,我离开了台湾。

在北京,母亲和流亡学生一起,在天坛附近继续求学,上了东北人专为流亡学生设立的一所中学。6年后,她考上了上海东南体育专科学校,只身闯荡大上海。

母亲老爱给我们讲她当年上海之行的一次“壮举”。北京开往上海的火车上,母亲靠车窗坐着,悠闲地用勺挖半个西瓜吃,站台上,几个小混混不怀好意地冲她指指点点。过了一会儿,笛声长鸣,火车就要开动,这时,母亲冲那几个混混招招手,等他们不明就里地跑到窗前,母亲一扬手,半个西瓜啪的一声扣在了一个混混的脑袋上。此时,火车缓缓离站,将几个呆住的小混混远远抛在了身后。

多年以后,做了祖母的母亲还经常给我的两个女儿讲起这段往事,女儿们常被逗得哈哈大笑。

在上海东南体专,母亲专修体育,她的短跑成绩非常突出,曾经拿到过全国第二。她当时的梦想是参加一次奥运会,甚至开始为1940年的奥运会作准备,但是无奈,因为“二战”的原因,那届奥运会取消了,母亲的奥运梦也因此破灭。

母亲年轻的时候端庄美丽,她最常向我展示的是一张卷着头发、穿着舞会盛装的照片。这张照片被照相馆老板看中,放大数倍挂在了照相馆门口。没想到,这张巨幅照片常常引起复旦大学男生们的关注,一些男生总能通过照相馆老板问到母亲的地址,跑到东南体专偷偷地“欣赏”。据母亲说,当时怎么也算是“轰动一时”了。

母亲到了80多岁,还经常回忆起这段往事,自己年轻时的“辉煌”还能让她小小地得意一番。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永远开心的、淘气的形象。

时间回到1938年父母亲初相遇的那个下午,正在陕西省“战时行政人员训练所”受训的汉中女教师,我的母亲,站在聆听抗战宣讲的人群中间。一个身材不高的四川人,我的父亲,正操着一口川音演讲,他专注的表情、幽默的言语和火热的激情深深地吸引了母亲。一种奇妙的感情在她的头脑里升腾,直到宣讲结束,她的眼神再也没离开过他。

说来也巧,母亲在体专的一个“闺密”正好是四川省“青年团”任觉五的夫人。通过任氏夫妻介绍,母亲终于和父亲见面了,两个年龄相差10岁的年轻人就这样恋爱了。

我的出生

1939年,父亲和母亲相恋一年后结婚。母亲跟随父亲回到四川,小两口单住一年后,搬去跟我严厉的祖母和父亲的两个孩子一起生活。

那时候,我的母亲只有20岁,父亲的两个孩子,一个6岁,是我的大姐李开芸,一个4岁,是我的大哥李开宁,他们刚开始很排斥这个“新妈妈”,甚至拿东西扔她,但这个“后妈”对他们视若己出,他们后来也渐渐地爱上了母亲,一生都把她当亲生母亲看待。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身心俱疲,拉扯他们十分不易。

父亲在大陆期间,和母亲生了二姐、三姐和四姐三个孩子,5个孩子让这个家庭变得闹哄哄的。

这一大家子人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竟是一场离散。

1949年初,解放战争即将结束,国民党政府已经风雨飘摇。从四川往台湾撤退时,父亲没有带走母亲,也没有带走一个至亲骨肉。母亲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尽管她深知没有男人支撑的世界,很可能像河流上的孤舟一样绝望,像风雨中的残叶一样飘摇,更何况,这种骨肉分离的生活,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尽头,但母亲还是放父亲走了。她独自一人挑起生活的重担,不但要抚养5个孩子,还要照顾婆婆,不但要忍受对亲人的思念,还要承受各种外来的压力。

1950年初,坚强的母亲终于决定结束这种分离的生活,冒险带着5个孩子去台湾寻找父亲。通过各种途径,母亲辗转得到一张去广州的“路条”,也叫“通行证”。得到了通行证后,一家人就立即乘火车从成都到达重庆,经过一个星期的等待以后,才千辛万苦地从重庆到达广州。

据说,在去广州的路上,母亲带着5个孩子辗转奔波,一路上经常遇到检查。尤其是从广州到香港的路程中,非常艰辛,他们在香港生活的费用,只能依靠一小块金子。我哥哥把金子焊入手电筒中,希望不被发现。一次,检查人员看到了母亲带在身上的手电筒,刚刚想要拆下来检查。在我妈妈怀里的四姐,当时也就一岁半,用稚嫩的四川话叫了一声“baibai(伯伯)”,还不断地微笑。检查的那个人愣了一下,俯下身去拍拍她的脸,摸摸她的头,就忘记去拆手电筒了。这一声“baibai”,可谓在危在旦夕之际挽救了我们全家。

这只是千山万水跋涉的一个插曲。全家到达广州以后,下一步便是坐船去香港。据说,当时很难找到愿意去香港的船只,更何况是对于拉扯5个孩子的母亲。因此,母亲在到达广州后,在广州滞留长达几个月,好不容易才到达香港。到了香港,她才打电话通知父亲,她即将带孩子们赴台,这是他们分居海峡两岸之后的第一次联系。

母亲坚忍不拔、永不服输的性格谱写了她平凡却动听的人生乐章。这种性格深深地交融在她的血液中,此后的每个关键时刻,要作各种选择时,这种坚忍就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也让我每每遇到困难时,总会抱着坚定的信念去放手一搏。因为我坚信,我的基因里有一种物质来源于我的母亲,它叫做“坚持”。

在台湾,我们的生活不算拮据,但由于孩子众多,也不算富裕。父亲在台湾任“立法院立法委员”,有一定的收入,但远远不够抚养成群的孩子。为了贴补家用,母亲从一个家庭妇女转变成职业妇女,在台湾金瓯女专当了11年体育教师。在我出生前,即使是母亲在1953年生了五姐以后,也依然一边工作,一边抚养6个孩子。

1961年,43岁的母亲意外怀孕了,这在我们的大家庭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这个家已经有6个孩子了,分别是大姐李开芸、大哥李开宁、二姐李开蓉、三姐李开露、四姐李开菁以及五姐李开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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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1962年)

 

能否让这个生命降临?无论是医生还是家人,都劝说母亲放弃。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分娩的过程与其说是生理上的一次煎熬,不如说是精神上的一场炼狱。而且按照医生的说法,如此高龄的产妇,生下痴呆儿的概率很大。

但是,执拗和冒险的天性这时候在母亲的身上再次表现出来。母亲只是咬住嘴唇,轻轻地说出了三个字——我要生。

1961年12月3日,一个婴儿呱呱坠地。这就是我。

母亲后来对我说,她当时就是有一种信念,觉得我会是个非常聪明健康的孩子,才不顾一切地将我生了下来。我现在觉得,相对于别的母亲给予孩子生命,我母亲孕育我的过程则拥有更多的未知和变数,对母亲身体的考验也更大,这个过程充满了生命的奇迹和坚韧的味道。

童年

我的出生,对全家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surprise”(惊喜)。由于兄弟姐妹年龄差距很大,因此我出生的那一年,连大姐的孩子顾伟川都已经一岁了。伟川虽然比我大,但还是习惯叫我“舅舅”。在童年的时光里,只有伟川和我年纪相仿,因此舅舅和外甥总是打成一片,一起做过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家里所有的姐姐都公认,我是所有孩子里面最调皮的那一个。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模仿别人,比如模仿父亲说四川话,模仿他踱方步,还模仿电视里人物讲话的腔调。与现在呈现在公众面前“一本正经”的老师形象相比,很难相信,儿时的我是多么的无法无天。

小时候,我最想当军人,母亲就找裁缝帮我定做了一套军服。拿到军服,我抱怨没有勋章。二姐辗转找到一个将军,死皮赖脸地要了几颗真正的“星星”给我。每天穿好衣服以后,我都要把那些徽章别在衣服上,我还喜欢背着一把枪走来走去。每天二姐回到家,我总缠着她陪我玩官兵与强盗的游戏,当然,我永远是官兵,她永远是被我打死的强盗。

每次为了给我理发,妈妈会带着三姐到理发店,借用店里的剪刀、刮胡刀、毛巾,演“布袋戏”给我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坐定半个小时,把头发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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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4岁):三姐帮我吹蜡烛

 

唱反调,几乎成了我的最爱。妈妈经常告诫我,不要把口香糖吞进肚子里面,说是会黏住肠子和胃,我却偏要“以身试法”,把口香糖咽下去,以证明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妈妈要我小心别把口香糖粘在头发上,我就把口香糖吐出来,故意粘在头发上,头发果然被粘住了一大块,怎么摘也摘不下来,急得我只能拿一把剪刀,把那块头发一把剪了下来。那段时间,我不得不顶着“狗啃泥”的发型去学校。

这些都是我犯下的“罪行”里最轻的。有些事情,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都算是闯了“大祸”,但母亲都是一笑而过,并没有严惩我们这些“犯罪分子”。

记得当时我们邻居在院子的池塘里养了很多鱼,有人问起数目的时候,他总是夸口说有100条。我不太相信,老琢磨着怎么揭穿他,可鱼总是游来游去的,每次去数,都没有办法数清楚。

终于有一天,邻居一家人都出门了,我们几个孩子决心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个“大胆求证”。我们跑到池塘边,用水桶舀池塘里的水,忙活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把水舀干了,一数,发现根本没有100条鱼。我们心满意足,自觉戳破了邻居的“惊天”谎言,根本顾不上那一池鱼的死活。

后来,邻居气急败坏地去找妈妈告状。我们被吓坏了,都以为这次“在劫难逃”。而母亲竟然没有严厉地批评我们,她一边笑一边给邻居道歉,私底下,她甚至觉得这件事有点搞笑。现在想来,原来一个“顽童”,其实也潜伏在母亲的内心。

除了照顾孩子,妈妈最大的嗜好就是打麻将,她总是哄我早早上床睡觉,好跟朋友专心打麻将。而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上床睡觉。

每次我上床以后,总是一个人躺在黑黑的房间里睁着眼睛,想:“为什么小孩子必须睡,而大人可以接着玩呢?”每次我都深感失落,恨不得将睡觉时间缩到最短。

有一次,我实在不想睡觉,就突发奇想,何不把家里所有的钟都拨慢一个小时呢?于是,我趁家里没人,爬上高高的柜子,拨慢了大大的钟,又潜入母亲的卧室,调慢了她的闹钟,接着跑到姐姐的房间里,弄慢她的手表。一轮下来,我满头大汗,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工程”。

当晚,我顺利地晚睡了一个小时,特别得意。可第二天,全家老小都被害得晚起一个小时。上班的、上学的,鸡飞狗跳,落荒出逃。姐姐们怨声载道,恨不得把我掐死。而就算是这样顽皮,妈妈还是宽容地对我,没有骂我,甚至说,“幺儿还挺聪明的!”

去美国以后,我学会一些美国式的捣蛋方法。偶尔回台湾过暑假,就想尽办法损人,我最喜欢的一种是“电话捣蛋法”。作为“孩子王”的我经常成为总指挥,带着外甥和外甥女们一起玩。比如,我们经常趴在一本厚厚的台湾电话簿上,找到奇怪的人名,就打给他们,开一通玩笑。

还有一种更过分的。先随便拨通一个电话号码,对方接通了,我们就会说:“这里是电话公司,现在正在你们家外面调试电话线,你们家电话会响,但是千万不要接噢,因为一接我们就会触电了。”对方说,“好。”此后,我和外甥们开始一次次地拨打这个电话,对方一开始肯定是不接的,但每隔5至10分钟,我们就会打上一阵,对方最后总会忍不住接一次。在接通的那个瞬间,我们马上模拟触电的声音,惨叫三声:“啊,啊,啊……”吓得对方把听筒都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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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甥眼里的孩子王(从左到右:开翔声、顾伟川、我、开宇声)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和伟川合著了一部“科学、武侠、传奇、爱情”巨作——《武林动物传奇》,主人公就是我的家人,我给他(她)们每个人都编了个名字,他(她)们要么行侠仗义,要么惩恶扬善。

在开篇的人物介绍里,我根据他(她)们的性格特征画了像、做了诗。我的四姐李开菁,当时又矮又瘦又黑,我却给她起名“擎天柱白高飞(肥)”,配诗是“人人都向她低头,只是因为她太高,眼睛也是十分好,是否投进了这个球?”在这首嘲笑她太矮、篮球打得不好的歪诗旁边,我还配上了“白高飞”的图片:一个又矮又瘦又丑的小人,拿着比她长好几倍的长矛。四姐气得要命,我和伟川却觉得有趣极了。我们给另一个外甥画的是一个穿着古装的猪八戒拿着叉子的形象,我们对他也有详细的描述,“得其母遗传,体重三千斤。得其父遗传,没有好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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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动物传奇》

 

当然,我也没忘了自嘲,书里有句话“你要记住啊,愈吃就愈胖,愈胖就愈不动,愈不动胃就愈大,胃愈大就愈胖”,就是爸爸讽刺我胖的名言。

在这部长达数万字的小说里,我们每个字都是亲笔而书,每幅插图都是亲笔绘制,我们还在每页的右上角标上页数,做得如同一本真的出版物一样。在这本“手绘本”的最后,我还写上几行字“1972年8月3日发行……翻印者死!”

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争相传阅这部小说,大家都被里面的人物逗得哈哈大笑,妈妈也觉得非常了不起,一直珍藏着这本武侠小说。这可能是我儿时最大的“文学成就”了。据说,邻居们听说了,都纷纷跑来借阅这本传奇,在小街区刮起了一阵风潮。我当时还跟母亲开玩笑说,“要不然我们真的卖给他们算啦!”

童年的时光,短暂而快乐。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宽容和娇宠,就像阳光一样笼罩着我,给我无忧无虑的成长氛围。回忆起童年,就让我想起那些肆无忌惮、荒唐可笑却又温暖如斯的时光。在我们捣蛋的时候,母亲没有板起脸孔,严厉训斥,而是如同搭乘一部哆啦A梦的时光机,回归她自己的童年一样,和我们一起经历梦游一般的快乐光影。相对于父亲来说,母亲的爱一直很透明,这也让我从中学会了很多“爱的表达”,让我一生受益无穷。

小学

去念小学,是我人生中自己作出的第一个重大决定,也是母亲第一次“放权”给我。

5岁的某一天,我忽然觉得上幼儿园没意思了。因为在幼儿园里,我们每天都是唱儿歌,吃点心,在阿姨的催促下睡觉,连梦里都是听腻的儿歌,没有一点新意。我就跟妈妈说,我再也不想去幼儿园了,我想去念小学。

妈妈说:“再过一年,你就可以读小学了,要不然再等一年吧。”我仰起头,对她说,“妈妈,让我自己考行不行?如果考上了,我就读,如果考不上,我就还上幼儿园。”妈妈考虑了一下,说:“好。”

那一年,她托人让不够年龄的我参加了台湾省及人小学的入学考试。放榜那天,妈妈和我一起去看分数,结果,在第一张榜单的第一个位置就看到了我的名字——李开复。妈妈激动地大叫,“考上了,第一个就是你!”我也高兴地抱住了她。

那一刻,母亲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自豪,即便再过几十年,我也不会忘记。我那时才知道,自己一丁点儿的成功就可以让母亲那么的骄傲。同时,这件事也让我懂得,只要大胆尝试,就有机会得到我期望中的成功。感谢母亲给了我机会,去实现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尝试和跨越。

在中国,父母对孩子特别关爱,生怕孩子受一点伤害,不愿让孩子冒险尝试与众不同的东西。其实,在新的世纪里,人拥有更多的选择。孩子从小就需要独立性、责任心、选择力和判断力。很庆幸的是,早在四十年前,我父母就把选择权交给了我,让我成为了自己的主人。

能够早早地考上小学,其实和妈妈的教导不无关系。很小,我就躺在妈妈的怀里念《唐诗三百首》了,别人还不会简单的加减法的时候,妈妈就已经在让我背“九九乘法表”了。妈妈很早就注意对我的教育和辅导,这使得小学考题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小学时候的我,是那种让老师又爱又恨的学生。我学习成绩很好,但是爱说话,爱传小纸条,总是被老师批评。有一次,老师一气之下把我的课桌挪到了第一排,以便随时盯着我。

一次,我上课又是说话,又是做鬼脸,老师警告了好几次都没有效果。老师说,“今天我警告你三次了,都没有用,所以,我只能用胶布封你的嘴了。”说完,他真的掏出白色胶布,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我的嘴封成一个十字。我还觉得好玩,正嘻嘻哈哈地笑,只听一个同学大喊一声:“李开复,你妈妈来啦!”

妈妈是来接我放学的。当时我和其他三个同学都被封住了嘴,并排坐着。我赶紧低下头,把嘴埋在胳膊肘里,不让她看见,可在那种情况下,妈妈一眼就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这一次,妈妈还是没有批评我。

小学期间,我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给老师挑刺,经常让老师哭笑不得。五姐从小有英文家教,我也耳濡目染学了一些标准英文。因此,当台湾的英文老师念出蹩脚的英文时,我总是起身大胆纠正。比如英语老师把afternoon(下午)念成“啊福特奴恩”的时候,我总是不失时机地站起来纠正,“老师,好像是念[a:ft?nu:n]吧?”课堂上一片哄笑声。

现在回想起来,我因为太调皮,还出现过小小的危机。小时候喜欢和同学吹牛,说自己练过武侠小说里的“金钟罩”,还有特异功能,可以吃纸。同学不信,我就马上把练习本上的一张纸撕下来吃掉,同学都看呆了,觉得李开复确实“很厉害”。有同学惊讶地问,“你还能吃什么啊?”我口出狂言,“我还能吃桌子!”同学们都将信将疑。

一般来说,每天中午在教室吃过午饭,同学们都会在桌上趴着午休。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睡午觉了,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趴在那里啃桌子,一个学期下来,课桌真的被我啃下来一个大洞。

同学们都觉得我可能真有特异功能。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对一个同学说自己还能吃铅笔芯。那位同学十分惊讶,连呼不可能。结果我二话不说,将一支铅笔芯吞进了肚子里。妈妈知道了,匆匆赶到学校,把我带到医院。医生严厉地警告我这是危险行为,还给我开了药,据妈妈后来说,其实那是象征性地开药来吓唬我,因为吃铅笔芯这个行为,实在太让人担心了。

现在想来,我从小就掩藏着一个“英雄”梦,不论在哪个方面,都希望自己能够挺身而出,成为杰出人物,有时候还有些惩恶扬善的梦想。

我甚至还给过班主任一个“下马威”。台湾教育十分严格,老师喜欢打学生的手心板,错误严重的,还要打手背,真的是痛到心里!

当时有位姓徐的班主任,规定上课讲话每人每次罚款两块,罚来的钱缴入班费。记得那时,母亲每天给我十块钱,可以买全套的营养午餐。但我上课爱讲话,常常一天被抓好几次,有时候只能吃白饭,最糟的时候甚至要饿肚子。因为徐老师的罚钱机制,让我午餐越吃越少,最后体重都开始下降。

我想,老师扣那么多午饭钱,班费肯定能增加不少。我计算了班上每个人被扣饭钱的总和,又跑去班长那里查账,发现很多钱没有被计入班费,很显然,那些款项进了班主任自己的腰包。于是,我想了个办法,用左手写一封长信,悄悄塞进校长办公室的门缝里。结果第二天,老师被叫去调查,回来以后情绪失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叫,“谁做的我心里清楚,你们这么做简直是无法无天!”同学们深感英雄藏于民间,很是高兴。从此以后,班费再也没有被克扣。

这场“正义之战”,让我很是得意。向不对的事情妥协,向来不是我的性格。我似乎总是沉浸在“武侠”梦里,觉得自己做很多事情都带着“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豪迈。当然,这么做是否合适,也有可以商榷的地方。现在每一次回台湾,我都回母校看看。和姐姐们谈起我们这位共同的老师,我们还是会哈哈大笑。而这件事情,也让我在报考大学期间,对“政治”、“法律”心向往之。

母亲的关爱

母亲老来再得一子,而且是生育四个女孩后偶然怀孕得来的男孩,母亲对她唯一的亲生儿子,我,视若珍宝,宛如上帝给予她一生最好的礼物。她开始迸发所有的情感,用尽全身的力量,积蓄出最大的爱来抚育我。有时候,这些爱真的“超乎想象”。

母亲对我的宠爱,被所有的人看在眼里。五姐长大后被问起弟弟出生后的感觉,她说,“我本来是幺女,三千宠爱于一身,他一来我就成了灰姑娘。不但立即失宠,还得给他洗尿布。”虽然是笑谈,不过,还是可以看出姐姐们的一些感觉。

自打我出生以后,母亲就一步不离我左右。她因为年龄大,奶水不足,但为了给我足够的营养,她每天强迫自己吞下好几碗猪蹄炖花生。两年后,我健康地长大了,她的体型却永远不再纤细。为了满足我要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的要求,她甚至开始和父亲分居,11岁飞到美国之前,我没有自己睡过一晚。

在台湾,我们的家位于台北市台北县“南势角”区,离我念的及人小学有五六公里的距离。学校每天有校车,可母亲怕我因特殊情况赶不上校车,就专门雇了一辆三轮车来接送我。因此,在那么小的时候,我就有了自己的专车。每天放学,母亲都风雨无阻地来接我。我从小皮肤白皙,妈妈总是笑称,“不管人群里有多少个小孩,妈妈总是一眼能够望见你,你那两条白花花的小腿,总是特别显眼。”

而每次看到母亲后,我都会高兴地飞奔过去,忙不迭地把一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跟她分享。有一次我告诉她,今天李老师病了,没来上课,第二天,细心的母亲竟然亲自煲了一锅鸡汤送到老师家里。

小时候,每次学校远足,母亲都要给我写一张病假条,说我发烧了,她是怕我远足时受伤。我虽然内心是理解的,但是每次都心情失落。每次外出用餐,母亲都嘱咐三姐拎上一个我专用的包包,装上自家的筷子和碗,生怕我被传染上什么病。路边上的小食品摊,母亲是绝对不会让我碰的,可闻到香味,我总是垂涎不已。四姐看在眼里,就想尽了办法帮我开荤破戒。晚上,四姐和同学出去玩了回来,总会偷偷带给我一些路边小店的煎饼,我马上跟过节一样兴奋不已,那煎饼的香味让我怀念至今。现在每次回台湾,我都要去士林夜市大快朵颐。

母亲是个非常好的厨师,在做饭方面有很多自己的“独家秘笈”,我最喜欢吃她做的红油水饺。为了把水饺做得好吃,她要买一种特殊的饺子皮,然后用一个杯子把饺子皮扣出一个个小皮,然后往小皮里加上上好的里脊肉馅,再包成小小的一个饺子,煮熟后入口即化。红油也是有“私家配方”的,程序极为严格,它是用自制的辣椒油,加上当天拍碎的大蒜、辣椒、花椒等佐料搅拌而成。据说,连放蒜的时间也不能有毫厘差错。

妈妈做的牛肉面也是那个时候我的美食,后来这道面食被我发展进了谷歌公司员工食堂的食谱中,用餐时间经常会看见一个小牌上正经地标着“李妈妈牛肉面”。那种牛肉面辣得够劲,川味十足。切成像三角锥的牛肉是牛腱肉,而且是金钱腱,软嫩的口感是外面吃不到的(一头牛只有前腿有金钱腱,所以,一锅“李妈妈牛肉面”就要用好几头牛的前腿)。妈妈的另一道名菜是酥肉,要买排骨上最嫩的那片肉,裹面粉炸过后切成片,再和嫩菜心一起放在大碗里蒸整整三小时,端上桌的时候,汤盛一碗,肉和菜则倒扣出来,就像一座山,下面是青绿色的菜心,上面是白白的酥肉,色香味俱全。

我一放学,妈妈就让我点菜吃,全家的口味都要跟随着我的要求。那时候,我们的经典对话是:“幺儿,今天晚上吃什么啊?”“红油水饺吧。”妈妈说:“好啊,那你要吃多少个啊?”我干脆地回答“40个!”妈妈就戴上围裙去扣小饺子皮了,一点也不嫌做小水饺是多么费工夫。

因为妈妈提供的无限美味,我的体重直逼班上第一名。5年级的时候,我的体重达到巅峰,满脸横肉,满身肥油,现在很多朋友见到我当时的照片都惊叹不已,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后来,连妈妈也开始担心我的体重,晚饭时,她会说,“好了好了,别吃了,你已经这么胖了!”而我总是边吃边说:“不嘛,我再吃一口‘下桌菜’。”一幅贪吃鬼的模样。而“下桌菜”也成为了我们家的“专有名词”,这个专利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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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岁时是个小胖子

 

放学以后,我喜欢看电视,不喜欢做功课,很多时候都让妈妈早上5点叫我起床赶作业。每次都是车子在外面等了20分钟,不走就要迟到了,而我还在急急忙忙地写最后一个字。妈妈允许我这么“管理自己”,并没有很凶地教训我。

那时候,四姐也在准备高考,妈妈就3点钟起一次床,叫四姐起床,5点钟再叫我起来做功课。后来,我们给母亲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慈母闹钟”。一直到我有了女儿,自己常常半夜起来为她换尿布,尝到回去睡不着的滋味,才知道当父母的感觉,也才明白,每天3点钟醒来一次,5点钟再次醒来是什么滋味。

虽然妈妈对我宠爱无度,但是,母亲的宽容和“顽皮”也不是没有条件的。凡事和我的成长、我的未来相关,母亲就会特别重视,也会对我提出非常高的要求。她总是要求我,只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在这方面,没有通融的余地。

小学刚刚上了几个星期,家里有个阿姨来串门。问我:“学习成绩怎么样啊?”我洋洋得意地说,“我都没见过99分长什么样子!”没想到,我刚夸下海口,第二个星期考试就得了个90分,而且跌出了前五名。看到我的成绩单,妈妈二话不说,拿出竹板,把我打了一顿。我哭着说:“我的成绩还不错,为什么要打我?”“打你是因为你骄傲、自大,你说‘连99分都没见过’,那你就给我每次考100分看看!不只要好好学习,还要改掉自大的毛病。别人真心夸奖你,才值得你高兴。自夸是要不得的,谦虚是中国人的美德。懂了吗?”

妈妈总是这样,抓住一切机会,把做人的道理告诉我。

妈妈虽然对我的淘气行为比较姑息,但是她最在乎的是我的学习成绩。她总是对我的学习成绩抓得很紧,考得好了我就会有礼物收,考得不好则会有警告,甚至挨板子打。每逢遇到背书,母亲会亲自监督,她会要求我把书本全部背诵下来,而且要一字不错,有一个字错了,母亲就会挥手把书摔到别的房间,让我捡回来。有时候,母亲还会用竹尺打我手心,有一次,母亲甚至把尺子都给打断了。

那时候,我每天都处于被激励的状态中。母亲总是告诉我,“你应该成功。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成功。”

有一次我考了个第一,母亲带我去买礼物。我看上了一套《福尔摩斯全集》,但是母亲说:“书不算是礼物,你要买多少书,只要是中外名著,随时都可以买。”结果,她不但买了书,还买了一只手表作为礼物送给我。从那时起,我就整天读书,一年至少要看两三百本书。当时,我看了《双城记》、《基督山伯爵》一类的西方文学,也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一类的中国古典文学,但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名人传记。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海伦·凯勒传》和《爱迪生传》。失明、失聪的海伦·凯勒跻身一流大学的经历,对我后来性格中坚韧和勇气的形成有很大的影响。而爱迪生的发明改变了人类的生活,这让我从小就向往成为一位科学家。感谢母亲的支持,我才能在小小年纪就看了这么多本书,并养成了终生读书的习惯。

我虽然功课不错,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考高分的。有一次我考得不好,心里很害怕,甚至能看见母亲举起竹板打我的样子。突然,一个念头蹦了出来:为什么不把分数改掉呢?我掏出红笔,小心翼翼地描了几下,“78”变成了“98”,看不出任何破绽。我心中欢喜起来,但回家的路上还是忐忑不安。到家门口,我又掏出卷子来看了一下,确保万无一失,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母亲注意到我回来了,叫住我:“试卷发下来了么?多少分?”

“98。”我拿出考卷。

母亲接过卷子,我心里“扑腾扑腾”地跳起来,生怕母亲看出修改的痕迹。但她只是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快去做作业吧。”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当我第二次拿起笔去描考砸了的试卷时,手一哆嗦,分数被我拖了一个长长的尾巴。这下糟了。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害怕,我欺骗了母亲,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于是,我心一横,把试卷扔到了水沟里。

回家后,母亲并没有急于问起分数。提心吊胆了几天后,我终于憋不住了,跑到母亲面前,向她承认了错误。我以为母亲一定会狠狠地打我一顿,但她只说了一句话:“知道错就好了,希望以后你做个诚实的孩子。”

母亲像打造一块璞玉一样,精心地打磨和教育我。是她教会了我什么是严谨和务实,什么是品行和礼仪,什么是快乐和温馨,什么是忠孝和诚信。当然,这是随着我长大,有了自己的人生阅历之后的总结。但是,就如同我所写过的一篇回忆母亲的文章一样,从此之后,儿子是母亲最甜蜜的牵挂。

父亲的影响

对儿时的我来说,父亲是个严肃而遥远的人。从我出生到11岁赴美之前,他给我的感觉,总是有一点点沉默和神秘。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天待在书房里,或踱着方步,或不停地写作。

虽然来台湾多年,但是父亲一直不变的,是那满口的乡音。因此,我们的家庭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孩子们跟爸爸讲四川话,跟妈妈和兄弟姐妹讲普通话。所以,一直到现在,我依然可以讲出很多四川话。听到川音,还觉得分外熟悉亲切。

在印象中,父亲言语不多,也不爱逗孩子们笑。所以,在我们的感觉中,母亲的爱像太阳,温暖、无私而透明,父亲的爱则像月亮,冷静、理性而朦胧。

我曾经一度以为父亲并不爱我。他很少表达他的感受,当我逐渐成年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他的“爱的语言”。比如他经常趁出门散步的时候,叫我一起出门上学,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一小段路,这几乎是我们唯一的独处时间。现在想想,父亲总是把这种爱隐藏在沉默的行动里,以至于太阳的光芒总是使月亮的光辉失色。

但是父亲总是说到做到,对孩子们的承诺从未食言。有一次,父亲突发奇想给我出了一道他自认为非常难的数学题,他觉得我肯定答不出来,说如果我做出来,他马上把他的派克金笔送给我。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道摆火柴的数学题,需要用六根火柴摆出四个同样大的三角形,没想到年幼的我三下五除二,不到两分钟就摆好了。父亲“喜出望外”,立即把派克金笔交到我的手里,要知道,那时候,派克金笔是连大人也少有的贵重物品。

在平静的岁月里,父亲对我的影响,是通过读他的书,听别人讲他的为人,解读他的梦想而形成的,然后在岁月的流逝中,被我慢慢地吸收到灵魂里。当然这些多是成人以后的事情,而幼时我唯一一次“偷钱”的经历,让他的话成了我终生的警言。

小学四年级,我看到学校外面卖动画图片的摊子生意不错,就突发奇想,为何不去买一些图片,在学校门口摆个摊子赚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主意让我兴奋不已。

当天,我把这个主意和外甥们说了,立即得到了他们的响应。但是,做生意总是需要本钱的,我们小孩子自然是没有。我就从爸爸的抽屉里“借了”几千元日币(日币在台湾不能使用,所以父亲不会注意。)跟着,我们几个小毛头还跑去台湾银行,想把日币换成台币,然后再去进货。没想到,银行看到我们几个是还不及柜台高的小孩,又是换那么小额的日币,就不耐烦地让我们出去。

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我就想偷偷把钱放回原处。没有想到,当我回到家里,发现那个抽屉已然上了锁,打不开了。想来想去,我决定把钱偷偷扔进家里两堵高墙的中间,然后对这件事情装聋作哑。

但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外甥们回去将这个“天机”泄露给了他们的父母,这样一来,我们的秘密马上全部暴露了,父亲也自然知道我“偷钱”的整个经过,可想而知,我当时的心情如同世界末日来临,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我的心。父亲和母亲不一样,他是严厉冷峻的,我以为这次一定是天雷地火一般的战争。但是,父亲的冷静却让我感到意外,他只是把我叫到他面前,说,“希望你以后不要自己让自己失望!”然后就走开了。

对我来说,这句话掷地有声,它的力量,让我愧疚到了极点。那种突如其来的自卑和悔恨,让我感觉如此失落。从此之后,我时时刻刻铭记着这句话,这让我内心的城堡里有了一个守望者,从此以后,绝对不会再自己让自己失望。

至于那些日币,父亲后来用一个粘着胶带的长竹竿,把它们一张张地粘了上来。

父亲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内心一直藏着对中国的大爱,这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他当年为官一场,却又厌恶官场作风,到台湾之后,一直致力于写作。

图

珍藏在家里的条幅

 

父亲最宠爱五姐。他过世以后,五姐非常悲痛,专门写文章追忆他。她说,“爸爸来台湾,祖母留在大陆,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从小,爸爸教她的第一首诗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小时候过年的对联,爸爸就写“时时勤秣马,年年望还乡”。

姐姐还说,父亲一生心系家国,晚年听音乐会,每每听到大陆的老歌,总是抽搐不已,难以抑制心中的悲情。“大陆寻奇”是他唯一感兴趣的电视节目。他一直对我们说,他的母亲死在四川,而他当时并没有守在自己母亲的身边。81岁那年,父亲回到了四川老家,这对他是很震撼的一次旅程,回来后父亲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回到台湾的当天晚上,他取出一枚印章,说是四川金石名家所刻,他说到这枚印上刻的是“少小离家老大回”时,再度失声痛哭。

父亲的学生也写了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我们最钦佩老师的是他的为学与做人。老师虽已八十多高龄,但是仍然好学不倦,用功甚勤。老师的用功着实令我们后辈望尘莫及。据我们所知,老师每年均要利用暑假到美国哈佛、普林斯顿等大学图书馆去搜集资料。平时,老师则利用在东亚所上课的机会,顺便到国际关系研究中心的图书馆去看资料,平均每星期至少都要去一次。这一两年两岸往来很方便,研究生去大陆搜集资料也渐渐蔚为风气。如果知道有同学要到大陆去,老师总是很客气地委托同学帮他买书回来。”

对于父亲年过知天命还去美国游学,我们最佩服的是他对英文的学习。在50岁之前,父亲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但是到了美国之后,就全力以赴地利用各种机会学习。不但把不认识的词一个个地查词典,每天还利用各种零星时间看英文原版电影,找美国人练习会话。两年下来,父亲不仅能看懂英文专业论文,还可以看懂电影,会话也是相当可以。不过,就是父亲的英文总是带着浓浓的四川味道,曾经被我们兄妹们嬉笑过。但是,仅此一点,可以看出父亲对任何一件事情都十分的自信和坚韧。

父亲的中国情结像一条无声的溪流,注入了我的价值观。不知不觉中,当我的人生需要做一些选择时,这些理念影响了我。而这些都是我成年以后逐渐理解的。在父亲的书房里,父亲一直珍藏着钱穆先生赠送给他的书法,上面的字苍劲而从容:有容德乃大,无求品自高。我知道,这是父亲一生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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