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

这本书所收的三部长篇“游记”,是丹青老师应我所请,在2009至2011年间为《华夏地理》杂志写的特稿。按当时的如意算盘,每年去一个国家,写一个题目,将来结集成书。然而这些年媒体行业风云变幻,这个计划被迫中止了。很遗憾,我们因此错过了几乎是注定的更多精彩。

从积极的一面看,这批“游记”应视为陈丹青写作的新尝试,而它们的水准亦足以令我感到自豪,当然,是属于编辑分内的自豪。

陈丹青是那种能予人许多想象空间,不断制造惊喜的作者,这是我促成此事的初衷。归国以来,他在美术领域之外的言说和书写,并不以专业知识见长,却言之有物,不仅令人有所思,更能引人入胜。这番成就,除了驾驭语言文字的非凡能力以外,自然还要归于见地。

在我的视野里,论文字与见地,陈丹青是二者综合评分最高的作者。见地有复杂的构成:知识、感性、直觉、阅历,洞察力,等等。至于写什么,真的很重要么?老实说,即使我不是地理杂

志主编,约陈丹青写稿仍然会是第一选择。

话是这么说,具体写什么还是需要讨论的。丹青老师在各种场合跟人说,是我请他写这些“游记”,可是他讨厌游记。(列维-斯特劳斯在他的游记名著《忧郁的热带》里也说:“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事实上,我从未想过约他写“游记”,地理杂志也并不以刊登游记为荣。我们之间的“误会”一直持续到此刻。不过,重要的是,他毕竟写出了他从没想要写的“游记”,而我觉得,这几篇文章发表在地理杂志上,恰如其分。

游记是中国传统文学体裁。古人的,今人的,我们上学时读过不少。中国式游记的“中心思想”是寄意山水,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从一开始,山水在中国人心目中是有道德属性的。因此,中国的游记其实是教育篇章,而传世的游记名篇,大多作于宦游文人仕途坎坷之际,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为旅游而旅游”的徐霞客是个例外,他可能是中国绝无仅有的职业旅行家。

当然,这不是我想要的“游记”。

西方的“游记”复杂得多。近代,地理大发现和工业革命带来交通工具的升级,教育的普及则让普通人接触新知,并对世界充满好奇。旅行,从此和新知与启迪联系在一起,我以为这就是中西“游记”的差异。

启迪与新知,代表着无限可能,旅行的出发点和目的地也有无限种可能,西方旅行文学的内容,随之空前丰富,迅速成为重要的文学分支。除了博物学家、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传教士的众多旅行记录,十八九世纪以来,多数欧美作家——从歌德、海涅、狄更斯到毛姆、海明威和本雅明——留下了重要的“游记”作品。二战之后,“后工业”的西方又掀起前往东方寻找启迪的新浪潮、

新风气,印度音乐,香格里拉,背包客,隐士,禅……造就了一群以旅行文学成名的作家,我能想到的名字有:Paul Theroux,Colin Thubron,Bruce Chatwin,Bill Bryson,Peter Hessler。

一百多年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记录了上述西方旅行文学的清晰轨迹。许多重量级旅行文学作家长期为该杂志撰稿,写出了自己最初的传世名篇,成为这份杂志引以为傲的资本之一。但是,这类文学中没有中国人的作品。

我期待并试图促成中国人看世界的旅行文学,但并不是中国人如何印证西方人已经发现的世界,而是写出中国人自己的眼光。发现,并不仅仅意味着登上最高的山,潜入最深的沟,越过最后一道自然屏障而抵达前人未到之处——如果是这样的话,西方探险家没给我们留下太多机会——发现还意味着从熟视之物看出新意,从平凡之事看到美,从混沌中看见秩序,从无情中写出有情,游记,是考验观察和见地的文体。

前面说过,陈丹青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作者。我对他说:你想去哪儿、想写什么、想怎么写,都行,只要有所发现,有话要说。这就是为什么过去三年,除了亲自陪他上路,我没有给他任何建议,也没有在三篇游记中,删除一个字。

2013年11月26日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此页放这幅图,只是喜欢这幅画。叶南要是活在十七世纪的欧洲,倒是长得有点像他,坐在那里想,请谁写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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