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总纲:《读三国志法》

批评总纲:《读三国志法》

一、论正统,尊刘抑曹

毛宗岗唯恐后人读三国不得要领,特意撰写了一篇《读三国志法》置诸卷首,做为其评点的总纲。开宗明义,点明:“读三国志者,当知正统、闰运、僭国之别。”指出,蜀汉是正统,吴、魏是僭国,司马氏的西晋、东晋为闰运之国。僭者,超越职权本分也,僭国即僭伪之国,指相对正统而言,超越本分的割据自立之国。闰运又称闰位。比如汉书《王莽传》称王莽“余分闰位”即正统之多余。毛氏指出自古以来,区别正统与非正统的依据有两条:一是以地域为主,政权建立在中原的往往被视为正统;一是以道统情理为主,合乎道统情理的被视为正统。但“论地不若论理”,“论理则以刘氏为主”。讲到这里,毛宗岗毫不客气地批评宋代史学家司马光,在写《资治通鉴》时以曹魏为正统的谬误;大加赞扬紫阳先生朱熹在撰写《资治通鉴纲目》时,一改司马光之误,以蜀汉为正统,“于献帝建安之末,大书后汉昭烈皇帝章武元年,而以吴、魏分注其后,盖以蜀汉为帝室之胄,在所当予。魏为篡国之贼,在所当夺。是以前则书刘备起兵徐州讨曹操,后则书汉丞相诸葛亮出师伐魏,而大义昭然揭于千古矣。夫刘氏未亡,魏未混一”,曹魏当然不能视做正统了。

接下来毛氏又说:“迨乎刘氏已亡,晋已混一”,但晋也没有资格视为正统。为什么呢?因为“晋以臣弑君,与魏无异,而一传之后,厥祚不长,只能视做闰运”,不能视做正统。何况西晋灭亡之后,东晋偏安江南,“牛代马后”更不能视做正统。毛氏把“三国归晋”、“秦灭六国”、“南北朝统一于隋”归为一类,认为秦不过为大汉统一清扫道路。隋不过为唐统一清扫道路。前一阶段正统以汉为主;秦和魏、晋没有资格;后一阶段以唐宋为主,而隋和南北朝的各国、与五代十国的梁唐晋汉周各国,都没有正统资格。

不但魏晋诸国难与汉之正统地位相比,在毛氏眼里,称得上正统的唐朝和宋朝也远不如汉的正统地位,正大光明:唐朝是因为炀帝无道,而李渊父子取而代之,难以与西周起而代商相提并论;因为李渊是隋之重臣,称唐公,加九锡得天下的手段和曹操、司马氏如出一辙。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则得天下之正亦不如汉”;况且“终宋之世,燕云十六州未入版图,其规模已逊于唐,勉强算是“四海统一”。总而言之,高帝以除暴秦,击败残杀义帝的项羽而兴国;光武以诛王莽而光复旧业;汉昭烈帝刘备以讨曹操而存汉祀于西川——祖宗的天下来得光明正大,而继起者亦光明正大。

有人可能说光武复兴汉室,统一了天下,视为正统理所当然,而刘备编安一隅,仅有巴蜀之地何得为正统也?而毛氏认为天下正统既然以刘氏为主,而刘备乃高帝、光武后世子孙;子孙继祖宗之业自然应当视为正统。有人可能会说南朝的刘裕,五代的刘知远都姓刘,为何不能视做正统?毛氏答曰:“刘裕与刘知远之为汉苗裔远而无证,不若刘备为中山靖王之后近而可考;又刘裕、刘智远皆以篡弑得国,故不能与刘备并列。”又有人提出疑问:“后唐李存勖既非篡弑,又基本统一了天下,为何不能视为正统?”毛氏曰,“李存勖本沙陀人,原非李姓子孙,而是赐姓为李、与‘吕秦’、‘牛晋’差不多,不能与‘昭烈’相提并论”。这里毛氏称秦为“吕秦”,东晋为“牛晋”,称刘备为“昭烈”。褒贬十分鲜明。毛氏还把南唐李昇与南宋赵构相比较,说明为何南唐不能继唐为正统,而南宋可以继北宋为正统,理由是:宋高宗赵构“立太祖之后(孝宗)为后,以延宋祚于不绝”。所以虽然宋高宗“杀岳飞用秦桧,全不以二圣为念”,史家仍以南宋为正统。毛氏以此为据,认为刘备远胜于赵构,蜀汉远胜于南宋,因为蜀汉“君臣同心誓讨汉贼”。毛氏毫不讳言:陈寿撰写《三国志》没有辨明这一点,他根据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特意于《三国演义》中加以矫正。

毛评本《三国演义》书影

诸葛亮绣像

二、论“三奇”,盛赞孔明、关羽

为了突出蜀汉的正统、主导地位,毛宗岗指出三国有“三奇”,也就是“三绝”:即诸葛亮、关羽、曹操。以诸葛亮为智忠无与伦比,为古今贤相第一人;以关云长为义绝,古今名将第一人;与孔明、关羽相映成趣的是曹操,奸绝古今,古往今来,堪称奸雄第一人。请看毛氏评价孔明、关羽的文字;其赞美之情无以附加:

“历稽载籍,贤相林立,而名高万古者莫如孔明。其处而弹琴抱膝,居然隐士风流;出而羽扇纶巾,不改清风雅致。在草庐之中而识三分天下,则达乎天时;承顾命之重,而至六出祁山,则尽乎人事。七擒、八阵、木牛流马,既已疑鬼疑神之不测,鞠躬尽瘁,志决身歼,仍是为臣子之用心。比管、乐则过之,比伊、吕则兼之,是古往今来贤相中第一人。

历稽载籍,名将如云,而绝伦超群者莫如云长。青史对青灯,则极其儒雅;赤心如赤面,则极其英灵。秉烛达旦,人传其大节;单刀赴会,世服其神威。独行千里,报主之志坚;义释华容,酬恩之谊重。作事如青天白日,待人如霁月光风。心则赵抃焚香告帝之心而磊落过之;意则阮籍白眼傲物之意而严正过之。是古往今来名将中第一人。”

毛氏除妙笔生花极赞孔明关羽之外,论运筹帷幄之士,则极口称赞徐庶、庞统;论武功将略,则极称张飞、赵云、黄忠、严颜;论冲锋陷阵,骁锐莫当,则极称马超、马岱、关兴、张苞,而把曹魏东吴之名臣名将一概列诸陪衬难免失之公允,而抑扬之情显而易见。

三、论文章之妙,极称《三国演义》波澜天成,为绝世妙文,裨官野史万万无出其右者

毛氏指出,假令一般人写三国故事,不免下笔便写刘备、曹操、孙权三人,三人各据一国,分头叙述。而《三国演义》则不同,“叙三国不自三国始”,而自汉帝始;“叙三国不自三国终”,而“终之以晋国”。而且写刘备、曹操、孙权又各有陪衬:写“刘备以帝胄缵统”则以刘表、刘璋、刘繇、刘辟等人做陪衬;写“曹操以强臣而专制”则以董卓、李傕、郭汜陪之;写“孙权以方侯而分鼎”则有袁术、袁绍、吕布、公孙瓒、张扬、张邈、张鲁、张绣等以陪之。使其主次映衬,或“绕乎其前,出乎其后,多方盘旋于其左右”,使其波澜迭出,层出不穷,奇趣横生、引人入胜。

《三国志》书影

刘、曹、孙三人同为开基之主,但三个人故事的叙写、各有特色、毫无雷同之处。毛氏盖括其不同有七点:

1.刘备、曹操是自我创业,孙权是借父兄之力;

2.刘备、孙权,都自己称帝,曹操自己不曾称帝,而待其子孙称帝;

3.魏称帝最早,蜀称帝于曹操已死,曹丕称帝之后;吴则称帝于刘备已死,刘禅继位之后;

4.三国鼎立,吴、蜀为邻,蜀魏为仇。蜀、吴有和有战,蜀魏有战无和;吴、蜀和多于战;吴魏战多于和。

5.三国之中,蜀两传而亡。魏历五主;吴传四帝。

6.吴、蜀皆亡于敌国,魏则亡于权臣篡弑。

7.三国帝位替代,各不相同:蜀父子相传;吴始则兄终弟及,魏则同根相煎;蜀则父为帝,子为虏;魏则父为臣,子为君,参差错落,变化万方,无一雷同。

四、论及《三国演义》之结构布局,概括为“六起六结”、十四“妙”处

叙三国前事以董卓擅权废立为一起,到曹丕篡位为一结;论蜀汉则以成都称帝为一起,到绵竹出降为一结;

叙刘、关、张故事,以桃园结义为一起,到白帝托孤为一结;叙孔明故事,以三顾茅庐为一起,到六出祁山秋风五丈原为一结;叙东吴之事以孙坚藏匿玉玺为一起,到孙皓衔璧出降为一结;论曹魏故事,以黄初改元为一起,到司马受禅为一结。而六起六结纵横交错,而又脉络可寻、此起彼伏、灿然成章。在上述“六起六结”的大框架之下,细读则又有十三妙处:

1.追本穷源之妙。比如,天下诸镇割据,源自董卓之乱;董卓之乱,源自何进招引外兵;何进招董卓进京盖因十常侍专擅。因果相连、环环相扣,自然而然,毫无牵强穿凿之感。

2.巧收幻结之妙。唐宋以降,人心向汉。三国故事大多寓有拥刘抑曹倾向,罗贯中之撰《三国演义》更加突出了这一倾向。但蜀汉两传而亡,是不可更改的历史。后人为文若强为杜撰,令魏为蜀灭,虽快人心,但太失史实;若令蜀亡而魏一统,实为人情不愿。所以《三国演义》叙写蜀亡之后,接着叙写司马氏篡魏,令曹魏以臣弑君始,司马氏“依样画葫芦”,报应不爽。既是造物之巧,符合史实,也是为文之巧,符合人情。“幻”者,神奇也,既“出人意外”又复“在人意中”。《三国演义》实为“造物自然之文”。

3.以宾衬主之妙。这一妙处,毛氏不厌其烦,列举例子甚多,诸如:以黄巾兄弟三人,衬托“桃园三兄弟”;以各路诸侯之无能衬托,刘、关、张、曹操、孙坚之不同凡响;“三顾茅庐”一节以司马徽、崔州平、石广元等人衬托孔明;及同为一个阵营里的徐庶、庞统衬托诸葛亮;赵云先事公孙瓒,黄忠先事韩玄,马超先事张鲁,法正、严颜先事刘璋,后来皆归刘备,以公孙瓒、韩玄、张鲁、刘璋陪衬刘玄德也。曹魏营中,张辽先事吕布,徐晃先事杨奉,张郃先事袁绍,贾诩先事李傕、张绣,后来皆归曹操,盖以吕布、杨奉、袁绍、李傕、张绣衬托曹操也……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4.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一言一蔽之,写同一类事情,同一类人物而各具特色,毫无类同之处。比如:写兄弟之事,写了袁谭与袁尚之争,刘琦、刘琮兄弟在蔡氏操纵下的矛盾,也写了曹丕、曹植兄弟为储位之明争暗斗,但各不相同。其中袁氏兄弟皆死;刘琦刘琮、一死一降;曹植、曹丕虽然萁豆相煎,但都不能死,各臻其妙。再如,写以婚姻为政治手段,绝不千篇一律。先写董卓求婚于孙坚,次写袁术约婚于吕布,再写曹操约婚于袁谭,后写刘备东吴赘亲,云长拒婚,哪一桩不是出于政治目的?但或绝而不许,或许而又绝;或弄假成真,或真而不果,岂非“同花异果”?更精彩者要数赵云两次救后主刘禅:前于长坂坡万马丛中,受主母临危之托;后于滚滚长江之中,舟船之上夺之主母之怀。同出忠义一心,而故事大异其趣。另外,《三国演义》一书,写水淹、火攻不止一次,但各有千秋。如:曹操决沂泗淹下邳、决漳河淹冀州之水;关羽水淹七军;吕布有濮阳之火,曹操有鸟巢之火,周郎火烧赤壁之火,陆逊火烧连营,诸葛亮犹善用火,博望、新野、盘蛇后、上方谷,藤牌兵不止一次用火,姜维铁笼山以仿效之,但每处火攻各有妙用,同叶异花,五彩纷呈。脍炙人口的六出祁山、九伐中原,七擒孟获,各有独到。真乃“同树异枝,同枝异叶”令人叫绝。

5.星移斗转,雨覆风翻之妙。世事如棋,本就变幻不定,《三国演义》叙述故事更是白云苍狗变化万端,出人意料。何进设谋欲诛十常侍,结果反为宦官所杀;吕布本为丁原义子,却杀丁原投向董卓;本已成为董卓心腹帮凶,却又杀了董卓。陈宫放了曹操,弃官追随曹操;因吕伯奢一事,陈宫发现了曹操的本来面目,却又与吕布谋杀曹操;杀曹操不成,结果被曹操所杀。王允要杀李傕、郭汜,反被二人所杀。孙坚本与袁术不睦;袁术反致书孙坚;刘表向袁绍求救,引出刘表杀孙坚。刘备奉诏同袁绍讨董卓,却转而助公孙瓒攻袁绍;刘备救徐州而得徐州,吕布投刘备而袭取徐州;吕布与刘备成仇,转而辕门射戟,解刘备之危;吕布已绝袁术,又不得不求袁术;刘备助吕布讨袁术,又变为助曹操白门楼杀吕布。刘备“勉从虎穴暂栖身”依归曹操,又得机会讨曹操;刘备带兵攻袁绍,却又助袁绍攻曹操;关羽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去寻刘备,却演“古城会”张飞要杀关羽的误会;许田射猎、关羽欲杀曹操,后反为曹操杀文丑、斩颜良解白马之围,华容道义释曹操。本是曹操追杀刘备,反促成刘孙联合共拒曹操;孙吴与荆州刘表有杀父之仇,后来又遣鲁肃过江吊刘表、吊刘琦成为盟友;孔明借东风助周郎;周郎却嫉孔明要杀孔明;周瑜要设计杀刘备,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弄假成真;孙权想用孙夫人控制刘备;不料孙夫人反助刘备;诸葛亮气死了周瑜;却又过江吊孝哭祭周瑜;刘璋本欲降曹操,变而为迎刘备;刘璋迎刘备,演变成刘备取西州;刘备“借荆州”,后又分荆州一半与东吴,引出吕蒙、陆逊“白衣渡江”袭荆上。刘备连破东吴,后反为陆逊“火烧连营”,全军覆没;孙权求救于曹丕;曹丕却欲袭孙权;孙刘联盟破裂,反目成仇;孔明却又遣邓芝为使,重修旧好。马超带兵援救刘璋,却又投了刘备;姜维抵抗诸葛亮,反为孔明收服,后来成了诸葛亮的衣钵传人。夏候霸本为司马懿部属,后来却助姜维抗司马懿;姜维、邓艾、钟会三人的斗智斗勇,反复变化更是奇而又奇,匪夷所思。

6.毛氏论《三国演义》的详略繁简、剪裁断续说其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指出“文有宜连者,有宜于断者”。其意正如苏子论文,说文章应该“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如著名的三国故事“过五关,斩六将”“三顾茅庐”“七擒孟获”,必须紧凑连贯,环环相叩,气脉贯通;虽是多个环节,但中心是一件事,不能割裂,失其完整性;这就是“宜连”则连;再如“三气周瑜”“六出祁山”“九伐中原”,都能独立成章,不宜以“文字多寡、篇幅长短”,定行止;中间叙以其它故事,穿插其间,反而能增其错综变化之趣。

7.好的文章,正文之前多有小引为之先声,后有余味不尽,如善歌者余音绕梁。毛氏称《三国演义》“有将雪见霰,将雨闻雷之妙”。比如:在写吕布在濮阳火烧曹操之前,先写了糜竺路遇火德星君的故事;在写孔融为徐谦向刘备求救之前,先写孔融幼年谒见李膺的轶闻;写“火烧赤壁”之前,先写了火烧博望、新野这些都是“将雨闻雷”的写法。另外雪有晴后之景,雷有不尽余声。文章之后亦应有余波荡漾。如“三顾茅庐”之后,亦有刘琦三请孔明请教自保之计的余波等等,皆是此例。

8.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张弛有致为文亦不可少。毛氏称《三国演义》“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今之为文者,多喜一味打打杀杀,金戈铁马,剑拔弩张,以为非如此,难以厌飨读者,殊不知读者悬心吊胆之后,还需要舒口气来。《三国演义》则不然,于关羽过关斩将之时,插入镇国寺中遇普静长老;刘备马跃檀溪之后,遇水镜先生;小霸王雄踞江东时,忽有于吉一节;曹操晋爵魏王时插入左慈一段;关羽水淹七军之后则有玉泉山下显圣一节。至于孔明南征忽逢孟节,陆逊误入八阵图遇黄承彦,等处插曲,均在读者高度紧张时,峰回路转,长舒一口气,顿生“凉风扫尘”之感。

9.现代人看影视故事,常常感叹,不论何种严肃题材,添加点男女感情纠葛似乎必不可少,仿佛厨师之加佐料,添油加醋。毛氏雅称《三国演义》中的这种插曲为“笙箫加鼓,琴瑟间钟”。如叙写黄巾之乱,加入何后、董后两宫之争;叙董卓骄横,加入“凤仪亭吕布戏貂婵”;叙李傕、郭汜之事加入杨彪夫人与郭汜之妻往来;写白门楼一回,先叙吕布计穷送女、颜氏恋夫;写冀州厮杀间写袁谭失妻、曹丕纳妇;写“战宛城”夹入张济妻与曹操私通;赵云取桂阳,赵范欲以寡嫂嫁赵云而被拒绝;至于刘备过江招亲、甘露寺等故事,妇孺皆知。另外在叙述司马懿杀曹爽之事中插入辛宪英为其弟画策;曹操征汉中时插入“文姬归汉”,写了两个大才女更令人于金戈铁马中见红妆,刀光剑影中睹粉黛,别有一番情趣。

10.写文章前后照应,预设伏笔,为下文张本是必不可少的技法。毛氏称《三国演义》“有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即指伏笔运用之妙。比如公孙瓒与袁绍盘河交兵赵云与刘关张初次相见,为后来赵云投刘备埋下伏笔;马腾与刘备同事,受衣带诏讨贼,为后来葭萌关张飞战马超,马超归降刘备,埋下伏笔;刘备在水镜庄上闻凤雏之名,为后来庞统投奔刘备埋下伏笔;刘禅于新野初生时鹤鸣之兆,即为刘禅帝蜀埋下伏笔……凡此种种,一读便知,勿用赘述。

11.叙事之法除正叙外,还有倒叙、补叙、插叙。毛氏极称《三国演义》补叙的运用“有添丝补锦,移针匀绣之妙”。其举例说:“吕布取曹豹之女本在未夺徐州之前,却于困下邳时叙之。曹操望梅止渴,本在击张绣之日,却在青梅煮酒时叙之。……吴夫人梦月,本在将生孙策之前,却于临终遗命时叙之。武候求黄氏为配,本在未出草庐之前,却于诸葛瞻死时叙之。诸如此类,指不胜屈。”

12.虚写、实写、详写、略写,文章根据需要而定。毛氏用画家描绘山树之法来比喻:近者浓之,远者轻之淡之。称赞《三国演义》“有近山浓抹,远树轻描之妙”。举例说:袁绍杀公孙瓒,只在曹操那里打听得来;赵云、关、张袭取三郡,只在周瑜眼中看见、耳中听来;刘备杀杨奉韩 借刘备之口说出;张飞夺占古城关羽耳中听到;刘备投袁绍由简雍咀里说出来。这些都是侧面描写。到于曹丕分兵三路伐吴,一路实写,两路虚写;武侯安居退五路,一路实写,四路虚写。实写则详,虚写则略。虚实映衬、简洁明快,确是妙文。

13.毛氏评《三国演义》,盛赞其对比手法运用巧妙,称之为“奇峰对插,锦屏对峙”。如写刘备天性宽和帝室之胄;写曹操自幼奸诈,宦官之后;写张飞一味性急,写何进一味性慢;“袁绍磐河之战,胜败无常;孙坚砚山之役,生死不测;马腾勤王无功,不失为忠;曹操报仇未果,不足为孝。刘备遇司马徽,是无意相遇;徐庶过新野是有意来谒。曹丕逼曹植,是萁豆相煎;刘备哭关羽,是兄弟情殷。

火烧上方谷,司马懿命不该死;灯灭五丈原,诸葛亮大限当尽。关公饮鲁肃之酒,神威凛然,羊祜饮陆抗之酒,一团和气。关公义释曹操,是报前德;张飞释严颜,粗中有细。孔明不用魏延兵出子午后,是行事谨慎;邓艾偷渡阴平小径,是险中取胜。曹操头风发作,陈琳一骂便好;王朗本无疾患,孔明一骂便亡。司马懿八日取上庸,兵贵神速;百日下襄平以迟取胜。孔明屯田渭滨,是为进取,姜维屯田沓中,是为避祸。曹操射鹿,失君臣之义;曹丕射鹿,动母子之情。杨仪、魏延相争于班师之日;邓艾钟会猜忌于进兵之时。姜维欲继孔明之志,无不从人愿;杜预承羊祜之谋,顺时成奇功。凡此种种,或正或反,或远或近,各得其妙。

此外,毛氏还指出《三国演义》首尾照应巧妙。前以十常侍为起,尾以刘禅、孙皓皆因宠信宦官亡国相照应;前以黄巾妖术为起,后以刘禅信师婆、孙皓信术士相照应。中间则间有伏完托黄门寄书,孔亮察黄门盗蜜;李傕喜女巫,张鲁用左道,不时关合宦官、妖术误国之事,使全书旨意相连,章法不为不巧。

五、毛氏以《三国演义》与《史记》《列国志》《左传》《国语》等史书及《西游记》《水浒传》相比较,推《三国演义》为第一才子书

毛氏以为《史记》有本纪、世家、列传之别,“各国分书,各人分载”;《三国演义》合本纪、世家、列传为一篇,“分则文短而易工,合则文长而难好”。意思是《史记》是由许多短篇构成;短篇容易写好;而《三国演义》是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的长篇巨制,要写好实则很难。诚然,文章优劣不能单单以长短论,但熔冶许多自成一篇的短篇为天衣无缝的一篇确非易事。故毛氏说:“《三国》叙事之佳,直与《史记》仿佛,而其叙事之难有难信于《史记》者。”

毛氏认为《三国演义》胜于《列国志》。我们知道《列国志》取材于《左传》和《国语》,毛氏认为《左传》是《春秋》“三传”之一,以《春秋》为“经”,“经既逐段各自成文,传以逐段成文,不相联属”。而《国语》以周、鲁、晋、郑、齐、楚、吴、越人国为界,分为八篇,亦各不相联属,因而《列国志》各国之事,多不联贯,难免有割裂之瑕,难与《三国演义》浑然一体相媲美。

同为名著,毛氏认为《三国演义》胜于《西游记》和《水浒传》。他认为《西游记》“捏造妖魔之事,诞而不经”;不如《三国演义》中的故事“真而可考”。就其艺术技巧来说,《西游》好处《三国》皆有,甚至说仅“汉相南征”一节,就抵得上一部《西游记》。说到《水浒》,毛宗岗说“文字之真,虽较胜《西游》之幻,然无中生有,任意起灭,其匠心不难。终不如《三国》叙一定之事,勿容改易”而又匠心独运为难。“且人材之胜,写来各各出色又有高出吴用、公孙胜等万万者”。名著之优劣长短见仁见智,姑且不论,就人物描写来说,吴用、公孙胜等较之孔明、周瑜、司马懿、曹操、关羽、张飞等人来说确实逊色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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