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海棠

日出海棠

王少刚

在我们这个小镇还没有现在这些楼房的时候,从我家的小园一眼望去,奔涌如浪的山峦及剪纸般的天际,便立时映入眼底。那时,我刚刚结束“埋身三面都是墙,仰颏躺在炕上”的瘫痪日子。所以,春日的繁花,夏日的葱茏,秋日的斑斓,冬日的素洁都次第纷呈。所有的感觉都不一样。立此天地之间,呼吸着它的湿润,闻着它的芬芳,听着它的音籁,方知是真境。于是在我心中便涌起日出般的希望。

那时,我每天都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双拐已将我撑到园中小径。我靠住粗木柱子弯下身去,使劲压着蜷曲了几年顽固得像煮熟了的大虾的腿。我似乎听得到腿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咯吱、咯吱”响。感觉每一根血管都被绷断,泛滥的血液流进干涸得太久的肌肉里,直到整条腿麻木得如一根木桩,膝盖间红肿起来。恰在这时,我看见东山后霍然喷出一抹红光,接着山脊上露出一个炫目的金色的亮点。那亮点越来越大,越来越红……

那几年,除了阴雨雪雾,我看得见每一个日出。每一个日出都绝对的不一样。但每一个日出又都是那样沉重,那样艰难。上面千万条光索往上拉,下面的山峦往下坠。那一瞬间总是绷紧了我的心弦。每一个日出都很让人激动。

在我的感觉里最好看的日出是太阳刚刚在山顶露出一点儿,红色的曙光铺染在我家园中刚刚盛开的海棠花上。洁白的花瓣闪着透明的曙红色,花蕊里有晶亮的露珠在闪动。

我家园中有三棵海棠树。我常常是在日出后,倚在树下背诵药书。像《雷公药性赋》、《濒湖脉诀》、《汤头歌诀》之类。背书累的时候,海棠是我唯一的伙伴。我很关注它,尤其是开花时节。太阳能够每天辉煌一次,而海棠却要等太阳灿烂过三百六十次以后才能辉煌一回。它要度过那么漫长的寂寞,仅仅为了那么一次。在我的感觉里,只有当它辉煌的时候才使得那几天的日出变得极好看。

海棠花极平凡。春日渐暖,海棠枝头便冒出红艳如玛瑙的花蕾,指甲大小,渐长渐浅。有时你感觉它有几天一点变化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早晨你愕然发现,它已琼花满枝,如堆银砌玉。这时,我总要为它历尽艰辛而获得辉煌所感动。

很快又是一个春天。我照例起得很早。三年多如日出般不间断地锻炼,我已能扔下双拐而单凭一杖了。还是那条小径,木障子早已朽倒。撇杖而立,一套自创的动作做下来,已是一身透汗。仰面长啸,东方一抹嫣红。每年的这个季节,日出是壮丽的,海棠花是壮丽的。然而今年,眼前唯见树下花瓣零落一如飘雪,始知昨夜有风有雨。我拾起几只花瓣,擦去上面的泥土,放进嘴里。我想,它没有来得及结出艳红香甜的果子,但是它有过希望,有过辉煌。它幸福过,幸福是甜的。可是,我咀嚼到的是苦涩,尽管淡淡的。在这样的辉煌中隐藏的该是苦涩吗?那一天我没有背书,我久久地站在那儿,一片一片地咀嚼着花瓣。那苦涩是真实的。

小镇变化真快,仿佛一夜间,高耸的楼群就铺天盖地而来。于是我家的小园成了缥缈的回忆,只有在我寂寥的时候,它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姗姗走来。日出也就变成缥缈的传说,并且远离了人们的话题。只有那只手杖像一根独桨支撑着我的沉浮。

这样,海棠花留给我的那份苦涩的情愫便被细细地拉长。其实海棠花很悲壮。它珍惜自己经历过的丰富,不管明天是否会结果抑或被风雨肆虐,只要春风一度,便纵情美丽一回,然后把对明天的未知,化做无奈的苦涩,藏在美丽的容颜下。

这样说来,苦涩是生命的原味。我们都是在苦涩的攀缘中把每一个明天变成今天。而原因就在于:每一个今天都有一个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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