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的花都巴黎

19世纪的花都巴黎

傅铿

在去年巴黎遭受恐怖袭击之后,海明威的巴黎回忆录《流动的宴席》一夜之间成为法国的畅销书,据说最多时每日出售一千五百本。这本回忆录是在海明威去世三年后1964年才出版的,他最初拟的书名是《巴黎速写》,现在的标题A Moveable Feast,这是由他妻子玛丽拟定的,源自海明威对一位友人所做的一段感慨之语:“如果你曾足够幸运的话,得以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在你的余生里不管你到哪里生活,那段经历始终会跟随着你,因为巴黎是一场不定期的宴席。”

海明威的儿子Patrick在2009年的修订本前言中说,把一段美好的记忆比喻为一场不定期的宴席,意味着它在主人公心目中的珍贵。一段回忆原本是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和地点里的经历,比如曾经有过的一段恋情,以后则成了无论你到哪里都跟随着你的回忆。我想,巴黎人在深重的创伤之后,之所以偏爱海明威的巴黎回忆录,一个重要原因是《流动的宴席》让法国人回想起巴黎的黄金时代,世界上的那么多作家和艺术家来到巴黎朝圣,因而也是一种对一个城市美好时光的怀旧,犹如是重温法兰西人青春时期的激情和欢乐。

哈佛大学教授希高纳说,在二次大战之前,世界的文化中心在巴黎,尤其是在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30年代,世界上的一流作家和艺术家都到巴黎朝圣,很多人都留下来聚集在巴黎,毕加索、雷曼、莫迪格利尼、乔伊斯、贝克特、斯泰恩,等等,不过是其中比较著名的文艺创作家。当时巴黎的魅力在于,有才华的年轻艺术天才可以在这里一夜之间成名:毕加索在巴塞罗那不过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小画匠,1900年他才十九岁,只身一人来到巴黎,因为他的一幅画被巴黎世博会选中了。毕加索在得知他的画被西班牙展厅选中时,立刻在他的一幅自画像下面连书三遍:“我即王者!”

二次大战之后,世界的文化中心逐渐转移到了美国,尤其是纽约,希高纳甚至给出了巴黎成为“艺术之都”的确切诞生和结束日期:1785年8月20日,法国古典派画家雅克·路易·大卫展出了他的《贺拉修誓言》一画,向世人展示了杰出的革命性献身精神,画中的普世主义公民兄弟发誓要战胜,否则不惜为共同体而牺牲,代表了一种自我反思的英雄主义。歌德曾赋予这幅画它所应得的桂冠:他说,这幅画的展示,标志着巴黎取代了罗马占据了几个世纪的艺术之都的地位。大卫、安格尔、德拉克诺瓦、马奈和莫奈则是19世纪的巴黎代表性画家。巴黎作为艺术之都的结束之日,则是1940年6月14日,那天希特勒的军队开进了巴黎,派吉·古根海姆带着她的收藏艺术品来到了纽约,世界艺术中心也随之转移到了纽约,一直保持到今天,至少纽约人至今都这么认为。

而在19世纪之前,世界的文化中心则曾经在罗马和佛罗伦萨,雪莱的五首十四行诗组成的《西风颂》,正是在但丁的故乡写成的。文化中心的形成代表了一个国家地域的创造性氛围,其中最重要的土壤是一种自由的空气。19世纪的伦敦尽管是世界经济的龙头,但却没有成为文化中心,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道德风尚过于刻板压抑,不利于文化的自由创造,就连《理想丈夫》和《莎乐美》的作者奥斯卡·王尔德这样的天才作家,都最后流落巴黎,在世纪之交客死他乡!

19世纪,巴黎作为世界观光之都的另一个特点,则是城市中随处都有交际花,继承了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经典传统,而成为名副其实的花都——作为世界中心的享乐之都。demimonde一词在法语里指“不体面的人”或是“不体面的地方”,后来就成为专指交际花或妓女的用语。与其相对的词是hautemonde,即指“体面的人”或“体面的地方”。自18世纪中叶以来,巴黎一直是欧洲大城市中交际花最多的地方。据希高纳估计,在法国革命爆发之前,巴黎至少有两万名交际花,占当时巴黎女性人口的百分之十三,而且在1780年生活于首都的十五岁至三十五岁女性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做过出卖肉体的事情。到1855年,巴黎的性工作者人数增加到了三万四千人,相比之下,人口比巴黎多一半的伦敦市,妓女人数只有两万四千人;再到1925年,巴黎的妓女人数则剧增到七万人。

有趣的是,很多著名作家都把巴黎这座城市形容为一个交际花,而且是所有交际花中最出色的。1832年,大仲马称巴黎是一位“情绪多变的交际花”。1833年,巴尔扎克在小说《法拉古》中称巴黎是“出色的交际花”。1825年,雨果首先用诗的语言刻画了巴黎的交际花意象:“这位争吵和哭泣不休的巴黎女郎/被上千种幻相所迷惑,正像/一位交际花在疯狂的激情中歌唱。”

当时法国主要名作家的代表作中,都描写了交际花的形象,比如巴尔扎克《贝姨》中的简妮·蔡婷,雨果《悲惨世界》中的芳汀,小仲马的《茶花女》,以及左拉的《娜娜》。在实际生活中,很多后来著名的演艺人员,起初都做过交际花,比如19世纪最为著名的话剧和电影演员莎拉·伯恩哈特,在二十岁前演艺生涯受到挫折时,便听从母亲的劝告在巴黎做了多年的交际花。希高纳说,1900年的巴黎世博会宏伟的入场大门口顶上竖立着一座起名为“巴黎女”的雕像,显得时髦,无拘无束,任性,乃至隐隐的堕落,她是莎拉·伯恩哈特与德拉克诺瓦的“自由女神”的某种奇怪混合。

这位莎拉·伯恩哈特的祖上是德国的犹太人,她母亲尤丽是一位名闻巴黎的交际花,姨妈罗馨也是一位交际花。当时法国的交际花法定年龄最小是十四岁,法定结婚年龄最小是十五岁;在莎拉刚刚步入十五岁时,母亲便纵容莎拉在自己家里拉客了,而且客人竟是母亲的情人、妹妹的父亲、莎拉的教父!可以想象,情窦未开的莎拉极度反感,极不情愿地坐在教父的腿上,让老头抚弄自己的身体,乃至舔莎拉的脖子,换来的是一张大支票。十点钟客人走后,母亲还要数落莎拉不够主动,莎拉不客气地回敬母亲:“你总不能指望我与你的情人上床吧?!”这样的传闻也记载于当年法国的名流作家龚古尔兄弟的日记中,曾是名流饭余茶后的谈资。

十五岁的莎拉正好处于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之前她在巴黎一个修道院过着宁静的日子,一心只想着奉献给神。从神的教诲到母亲不知羞耻的色情交易,在莎拉纯朴的心灵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道德落差,想到自己的前途,她难免闷闷不乐。一天夜里,家里又来了一位第二帝国的大人物:德莫尼公爵。他可是当时第二帝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同母异父的兄弟,母亲便是拿破仑一世夫人约瑟芬的女儿,是当年的荷兰皇后赫滕丝与拿破仑一世手下的一位将军弗拉豪特侯爵的私生子。德莫尼公爵多才多艺,既经营着当年法国最热门的地产、铁路和矿产生意,当过拿破仑三世的内务部长、立法团终身主席,又写过话剧,还与奥亨巴赫合作过歌剧的歌词,娶了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妹妹为妻,却又是交际花尤丽客厅里的常客。那天公爵感到与母女俩的交谈有点乏味无趣,准备起身告辞时,霍然尤丽随意地问公爵:“你看莎拉今后从事哪一行最合适?”公爵随口说:“她很适宜于当一位外交官。”随后又拍拍莎拉的脸颊接着说:“不过现在不妨先将她送入巴黎音乐戏剧学院进修。”莎拉则在一边坚决地说:“我要去侍奉神!我要去侍奉神!”公爵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能够充分理解一个女孩的内心世界。他看着尤丽又出主意说:“这样吧,我们有一位共同的朋友大仲马,他在法兰西剧院有一个包厢。你不妨让莎拉去那里看一场戏。看完戏后再问问莎拉还想不想去侍奉神。”

周二晚上,尤丽带着莎拉来到法兰西剧院大仲马的包厢看戏。莎拉后来在自己的回忆录里说,当她第一次看到剧院的神奇布景和演员出神入化的演出时,她居然热泪盈眶地大哭起来。尤丽为女儿感到丢脸,不停地用望远镜看观众的反应。大仲马则看到了一位新星的诞生!看完戏母女坐大仲马的马车回家,莎拉睡着了,大仲马像自己小说中的三剑客达达尼昂一样,敏捷地将莎拉抱入卧室,像对未来的演艺女神那样说:“晚安,小星星。”但是对没有任何演艺经历的莎拉来说,要进入享誉世界的巴黎音乐戏剧学院绝非一桩易事。幸好莎拉有德莫尼公爵和大仲马这两位第二帝国的名流贵人的鼎力相助。德莫尼还是巴黎资助演艺事业的上流社会组织“赛马人俱乐部”的主席,他同巴黎音乐戏剧学院的院长、作曲家丹尼尔·奥巴打了招呼,要他好好照顾莎拉。大仲马本人则对戏剧极有研究,自己也写过剧本,他指导莎拉从拉辛的剧本入手,亲自指导和纠正莎拉的发音和动作。经过几个月的苦练,莎拉在最后应试时,还是因缺少经验慌了神。最后以朗诵拉辛的剧本应试。幸好莎拉天生有独特的清脆洪亮的嗓音,加上妩媚动人的容貌和身姿,金黄的头发,使她显得与众不同。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德莫尼在院长面前的“推荐”。莎拉觉得自己的朗诵应试糟透了,但院长却意外地来告诉她:“你被录取了。”莎拉喜出望外,对母亲难免也产生一份感谢之情。

德莫尼毕竟是老辣的姜,他表面上说莎拉适合于做外交官,实际上则鼓励莎拉从艺,因为他心里完全清楚,在当年的巴黎,戏剧舞台不过是成就一位交际花的主要跳板:交际花都必须要有几手取悦于人的看家本领,会唱和会演戏是两手除姿色之外最基本的本事了。当时巴黎的风气,女演员中竟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或多或少做过交际花。莎拉的传记作者写道:“成为一位戏剧演员便意味着做一个或高或低的被包养的女人。当时人人都知道,舞台不过是靓丽女孩的展示场地,进入丝绸被套和过上包养生活的跳板——正如他们知道,即便是对最有才华的女孩,一位富有的保护者都是必需的,因为工薪低得吓人,而即便在法兰西剧院,演员们都必须自己出资购置服饰和珠宝。”“据莎拉的闺蜜玛丽·哥伦碧在1898年出版的回忆录说,当时那些包养女演员的‘保护人’所给的包养费也低得吓人:每月十五路易以下,就算是这样,被包养的人已经像下层女孩那样感恩戴德了。”

经过两年的苦学,莎拉毕业了,而且在两次期末的演出考试中都得了二等奖,尽管不是心气高傲的莎拉所指望的最高奖,但她仍给教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毕业时要想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这时尤丽的“保护人”、在巴黎上流社会和演艺界无人不知的德莫尼公爵又出现了,他向当年法国最有威望的法兰西剧院院长爱德华·梯也利推荐了莎拉。莎拉初出茅庐就被法兰西剧院雇用了,那是极大的荣誉。但是可以想象,刚刚满十八岁的莎拉最初出演的几部戏都不成功,她不但难于进入角色,而且有时都不能把握自己的神态和言语。最糟的是,也许是前两年太顺利了,莎拉还有一点桀骜不驯和无视常规的脾气。进入法兰西剧院刚刚半年,在一次新年后纪念莫里哀的历年庆祝仪式上,她居然带了十多岁的妹妹蕾姬一起去,结果蕾姬被一位老资格的女演员推倒在地,满脸是血,莎拉伸手便抽了那位女士两个耳光。第二天院长找到了莎拉,说是道歉被接受的话,她还要被罚款;不被接受的话,就得走人。此事拖了几个月,也许是院长怕德莫尼公爵处不好交代,但最后莎拉还是走人了,此时大约是1862年中。

莎拉只能暂时搬回母亲家里住,身在染缸不知其臭的尤丽再次纵容女儿去拉客,并把女儿带入戏院物色人选。莎拉看中了一位年轻的军官科雷特利侯爵,三十岁的侯爵成了莎拉的初恋情人。但是七个月后,侯爵被派到墨西哥战场去了。莎拉又去其他剧院找过临时的工作,但既与事业无缘,也难以补贴家用。这时莎拉的恩人大仲马又走进了她的生活。一次大仲马在戏院看到莎拉在排练,便走过去对莎拉说:“我当时劝你从事戏剧不知是对了还是错了,反正你现在处于一个转折点。你不如先到国外去散散心。”然后给她介绍了一位比利时朋友布鲁斯。1863年底莎拉来到比利时,不久便在一个化装舞会上遇到了一位扮成哈姆雷特的荷兰王子德利尼,那天莎拉扮作伊丽莎白一世。王子一眼就被妖艳的女王吸引住了,便走上去搭话:

王子:小姐可以拿掉面罩吗?

女王:为什么呢?

王子:我想取悦于你。

女王:为什么要你取悦呢?

王子:丹麦王子谦卑地请女王宽恕。是原谅还是不原谅呢?

女王:原谅了!

之后的几天里两人便形影不离了。王子把莎拉带进了城堡,并发誓说要娶她为妻。大仲马的朋友给他写信说:“我亲爱的大仲马,你的年轻朋友莎拉·伯恩哈特小姐征服了比利时。在一场舞会上,她震慑住了王子德利尼的心。他们似乎是在幽会。由于我引导她多多散心,你会迁怒于我呢,还是恭贺我给一位女演员提供了解脱自身的途径?”

解脱的结果是:莎拉怀孕了。但是当莎拉把她怀孕的消息告诉王子时,王子却根本就不相信孩子是他的。王子借用女演员奥古斯汀·布罗汉的比喻说:“如果你一屁股坐在一堆刺上,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是哪根刺刺中了你。”莎拉伤心无比,多年之后将此故事讲给孙女李香妮听时,莎拉说:“当时希望都破灭了。大把大把的眼泪,而且想到了自杀。”莎拉与王子的儿子莫里斯生于1864年12月,是她的唯一儿子,长得一表人才,后来成为莎拉演艺公司的经理。有一种说法,王子之所以后来回避莎拉,是因为王子的母亲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无论如何,王子在莎拉心里造成的伤害,让她永生难忘,也难以原谅。以后,莎拉演小仲马的《茶花女》之所以如此轰动巴黎,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莎拉本人就经受过几年刻骨铭心的茶花女生涯。

这样,正是莎拉那几年交际花的心酸生涯让她逐渐成为一个出色的话剧演员。1866年后,莎拉在法国排名第二的罗德恩剧院找到了工作,一路成为法国的戏剧明星。到1872年法德战争和巴黎公社运动之后,大文豪维克特·雨果返回家园,他流亡二十年后在国内的第一部戏剧《罗伊·布拉斯》就请了莎拉出演女主角西班牙皇后。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莎拉与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斯万的原型人物夏尔·哈斯也有染。哈斯也曾是莎拉客厅里的常客;当她得知哈斯另有所爱时,也曾一度很伤心。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莎拉成了包玛小姐的角色;最后斯万选择与另一名交际花奥黛特成了亲。莎拉此后则有过数不清的情人,成了巴黎华丽时代最为出色的女演员之一。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19世纪的花都巴黎充满了颓废、腐败和堕落,女性尤其处于一种极端不利的社会地位。19世纪的巴黎可以说是法国人,乃至整个西方世界最具有文化创造性的象征:夏多布里昂、雨果和梅里美的浪漫主义文学,波德莱尔和魏尔伦的象征主义诗歌,马奈和莫奈等的印象主义,大仲马的骑士小说,凡尔纳的科幻小说,福楼拜和左拉的自然主义小说,一直到马蒂斯和毕加索的绘画和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小说,其中都有文人艺术家在咖啡馆文化和艺术沙龙氛围中纵情享乐,挑战社会道德常规的影子。也有无数像伯恩哈特、罗丹情人克劳代尔,以及雨果情人朱丽叶·德劳这样的杰出女子成为文人艺术家的缪斯或被包养的女人。归根到底,左右社会公正的天平之倾斜程度,最终取决于一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杠杆。

《书屋》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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