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里掠过悲哀的雁群|

出租汽车总在绝望时开来

上次也是

为了去饭店结婚

我和她站在马路边上

扮演一对彩色的布娃娃

装出很幸福的样子

急得心里出汗

希望是手表快了一刻钟

会不会搞错地址

也不知道从南边从北边过来

只好一人盯着一边

想象间谍电影中的人物

又过了一刻钟

他们在饭店等得脸都绿了吧

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是亲友

挣扎出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

不时呵斥孩子们停止干杯演习

后来到了那里才想起

领带还在衣兜里

赶快系上把裤带勒紧

不我不是要自杀

这次又是

她提着药、牙齿和脏衣服

像假释出狱的女囚

我数着进出医院的脚和脚

想看出一个结果

中国是男人多还是女人多

索性不去等了

它一定又是在那个时刻出现

一个注定的时刻

1981|05

美丽的雨

你长袖轻拂

裹住我让我跟你走

我就跟你走

飘飘摇摇

已在十字路口

你用柳枝凭空指点几下

蘑菇们便在雨中沿街乱滚

满街梦话连篇

满街醉眼蒙眬

你让我去认识每一个人

我就去认

靠在潮湿的广告牌下

突然想大哭一场

唉唉人们城里的人们

你们住的房子太小

公共汽车太挤

东西太贵

你们太美好

唉唉人们城里的人们

为什么只有这时

我们才能互相认识和微笑

而其他时候

阳光下

都那么小心

小心而又陌生

1981|05

孩子们的上海

上海是礼拜天的城堡

倒塌在雷阵雨中

沙堆上的奇迹

街沿的神话

知了飞离树梢

垃圾箱边的铁罐滚向拐杖

车轮一声尖叫

一棵树苍白地倒下

沥青融化汗水流淌

卡车上的冰块都能点着

而阳光没完没了

上海是怒火中烧的大人

突然大吵又突然沉默

河水黄了

河水黑了

当船头灶火亮了一圈

夜晚沿着堤岸走来

河上升起嘶哑的叫喊

喊你的小名喊你的魂灵

家来哦

家来哦

1981|07

心还是那一颗

从那时到现在

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情

在厨房,在街头

在列车要开没开的时候

人们已经吵得不耐烦了

再说三流演员都在当总统

你想会有什么好事

一出门你就走进这世界的哪一出戏

科学家从试管里拉出了路易莎

那究竟算是谁的孩子

男孩瓦文萨突然长大了

警察制服也吓不了他

电线杆子和精神病人打了起来

妈妈回家发现雨伞丢了

而我结婚了

总之,这一切都让人纳闷

我不是第一个

那时我们把他摁倒在地

作为隆重的祝福

最后一次夯他的屁股

以后去他家要斯文一点

以后最好别去

我们兴高采烈地把他抛起扔下

接着是一个星期的闷闷不乐

我不是第一个

兄弟你们忘了

忘了把我摁倒在地

那时我们干活干得真漂亮

打架和写诗都不算坏

活着就是和日子掰手腕

从来都分不出谁输谁赢

这城市每个仓库每家饭馆

都寄存着我们的故事

偶尔经过总是在雨中

然后吹吹口哨表示纪念

告诉自己什么都没发生

这年头人有这么多

而我不过结婚了

可是记忆该死的

记忆是牙齿掉了留下的豁口

总让你忍不住去舔它

1982|03

鼓浪屿

我要在夜半偷偷砍断所有的缆绳

放你逃走,鼓浪屿

逃得很远很远

让你去优美地流浪

月亮们找不到你

每个夜晚你都在另一个地方梦呓

把凤凰花瓣撒满海上

我们将永远站在岸上

一次次睡去一次次醒来

活着活着然后无奈地死去

八月的阳光下狗在咻咻奔走

公共汽车太挤

冬天太冷

钱太少

而你依然优美地流浪

从终日半合的百叶窗里

以少女的琴声召唤上一世纪

哦日光岩下的三角梅

哦月光漫上了台阶

这时攀缘而上的常春藤一起松开

白鲸浮出水面

兵舰们围绕着你

这个世界上的兵舰

假如只是为了检阅

为了漂亮地穿过波浪

那么你垂悬在古榕树上的梦

会是多么真实

令人神往

我们将永远站在岸上

1982|07

青岛印象

初夏的青岛还很宁静

清晨和黄昏

全城上空涛声隐隐

有风轻松地拐过街角

掀动少女的裙摆

书摊上的杂志

初夏的青岛

正酝酿爱的潮汐

一切都不紧不慢地进行

人们心安理得地上坡下坡

神情满足地走出饭馆

而时间和海水都很充分

你碰到的人也很大方

就像每天都是礼拜天

钟声如约而至

你在想你自己的城市

大家慌慌张张地穿过马路

恍若卓别林时代的电影

轮子和脚离开地面

真羡慕青岛的朋友啊

羡慕你们走在海边潇洒的模样

羡慕你们上衣和裤子的口袋

仿佛装满了叮叮当当的时光

1982|08

古镇

古镇不来大风

大风在万里之外的戈壁

镇上垂柳永远古典地摆动

檐角只是偶尔砸到头上

桥堍的茶馆潮涨潮落

一天两趟,人们

不看报纸也很会做人

再老的房子里婴儿照样出生

古镇流氓不会打架

古镇工厂没有大门

古镇人家都有几个钱

因此哪里都不去

就在客堂把骨头扔出门外

门外是河

河里有鱼

古镇之鱼一动不动梦入庄周

古镇夜半常有大雨

湿淋淋赤条条来来去去说说笑笑

尽是可爱的女鬼

1982|09

废园

我们惺惺相惜

在清晨

你一池残荷

我两眼近视

两个失恋者

被昨夜关在门外

沿长廊一路乱捡

上吊绳和半截梳子

和谁的脚后跟

乱捡乱扔

我们垂钓不是为了鱼吧

我们苦吟不是为了诗吧

我们坐着不是为了屁股吧

蚊子咬遍全身

我们挥舞短裤

服务员和丫鬟都躲了起来

每扇雕花木窗后

都有眼睛

贞德牌坊上怪鸟在叫

这叫声可以有无数诠释

你们出来吧

和时间隐身的一切

当闪电钻出凉亭

照亮石缝中蝮蛇的分娩

这神秘的瞬间

1982|09

外科病房

走廊上天竺葵也耷拉着脑袋

进来的都免不了垂头丧气

他们吃完晚饭把自己搬到床上

十分同情地凝视了一会儿雪白的绷带底下

那缺了一点什么的身体

然后故意把袖珍收音机开得哇啦哇啦响

想象自己假如是马拉多纳或者

是他妈的踢到门框上的足球

今天下午谁也没来

那个每天下午给小伙子带来橘子和微笑的姑娘不会再来

那个小伙子昨天晚上趁大家睡着偷偷地死了

早晨还有一只老麻雀跑来哭了一阵

现在不知躲在哪个屋檐下琢磨一句诗

今天下午谁也没来

护士抱着自己一只脚像男人一样坐着

把信写得长长的没有最后一行

她一开灯天就黑了

天黑以后能看见蚊子的嘴脸

这个世界假如没有蚊子这个世界

无论如何不能算坏

1982|11

纪念

一群酒杯站在桌上

哪一只是你的

抽屉打翻在地

你写了一半的信

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那双旧皮鞋停泊在干枯的床下

费劲地思考

刮脸刀上锈住几根你的胡子

为什么一切这么快就成为过去

我吹灭火柴

一抬头看见了你

在镜子里抽烟

你每天早晨坐在这里

觉得纳闷

你皮肤黝黑

毛孔粗大

你很聪明

所以无能

你每一次发火

其实都是在骂自己

你的眼里掠过悲哀的雁群

秋天快过去了

你就是我

不不你忘记了你

总是在我以为事情过去以后

突然把我推出门外仿佛

惩罚就等在大街拐角

你故意不注意我故意

不注意留在茶几上的诗

弹了几下烟灰我想

我就是那只铁皮烟缸

一次次被你粗暴地烫伤

你一躺下天就黑了

天黑以后你让我一丝不挂

在人群中奔跑从屋顶摔到海上

我相信这个梦相信你现在

又在用厌恶的眼光揍我脑后

全部原因就在于

我就是你

假如我想第二天成为好学生

闹钟准会在半夜停下不走

我老老实实去当挣钱的工人

谁知又被叫去指挥唱歌

我要做一个好丈夫

可是红肠总是卖完

这个世界总是跟我过不去

于是我想和一切和好

和你和好

你却突然转身离去

总之出太阳的中午下雨是正常的

雨珠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和谐得像一对流浪儿

因此我们活着不能太计较

你说对吗你怎么不说话你

这棵风中的棕榈

1983|07

椰子和哲学

它沉思在你的书橱顶上

我惊讶它的旁若无人

一抹阳光黯淡地走过屋子

它缓缓转动起来

它的模样聪明极了

使我想起一些人物的头颅

一些居高临下的声音

阳光黯淡地走过屋子

它在你的书橱顶上沉思

我惊讶它的随遇而安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象

它悬挂在海边的风中

在桅杆和橡胶林之间

无数骄傲的乳房涨得滚圆

我一直在想象,多年以来

在一个远离大陆和喧嚣的村庄

梦和现实的距离

这一切终于不再抽象

成了一件可以触摸的东西

具体得无话可说

你让它开口说出人话

它的模样聪明极了

在这个冬日的黄昏

太阳枯萎在你的书橱顶上

我想哲学是适应力很强的

一颗头颅或者

一个子宫

可是你大概不会知道

它来自一片漂泊的圣地

那个村庄对我意味着什么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那果实坠落的时候是多么痛苦

1983|10

婚后生活

1|蜜月

这发车铃声长长的

像女人缠不完的毛线

何况还有这对情人

手和手拉在窗口

一个在月台上踮起脚尖

一个朝车厢里撅着屁股

你们吻别好了

我们假装没看见

我们出发去度蜜月

手和手拉在一起到东到西

可是他们一松手车就开了

中国大得足够分开所有的情侣

看月台上的姑娘哭得多么伤心

车厢里男人们于是集体埋头抽烟

我们坐在一起也很不应该似的

这个出发不能说十分完美

现在希望列车永远不停

不去停靠让我们惭愧的车站

2|当我们五十岁的时候

那时我们还像现在一样

马马虎虎地做饭和接吻

衣服洗不洗都过得去

看书的时候不许说话

没有存款

平均三天找一次别扭

故意把回家之路走得

漫长而又伤心,然后

假装不认识三天

这样星期天就格外亲热

天气好得出奇

晚上头挨着头睡去

梦见两只小狗

在雪地上奔走

当我们五十岁的时候

3|男人也要生一次孩子

原来这个世界是很公平的

男人也要生一次孩子

在产科门外冰冷的长椅上

忍受黎明的阵阵剧痛

觉得自己是名罪犯

又不知道到哪里去自首

只好向邻座男人借火点烟

接着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瞎吹惊险的往事

像两名上过战场的老兵

其实怕得要命

我们都一样

怕她突然死了

还怕尿布和半夜的啼哭

就这样

天一亮

成了父亲

1984|03

悄悄咖啡馆

总想开一家自己的咖啡馆

在离家不远的小街拐角

悬挂一盏黑黝黝的铜皮风灯

在红松木门板的上方刻上

姓名年龄性别籍贯和履历

晚上我坐在高高的吧台上

谦虚地垂下双脚

闭上一只眼睛举起一根手指

数那些闪闪发亮的玻璃杯

我不想挣很多钱

所以招待小朋友默默和圣婴

招待退休的演员

和离职三年以上的工会主席

我的壁炉中有真正的火苗

浓汤里有古老的内容

我的咖啡滋味纯正

唤醒旧梦和死去的亲人

于是我让你们写诗

免费供应稿纸

写颠三倒四的回忆录

充满中等程度的伤感

也许我该请来喜多郎本人

让他永远只演奏一支曲子

那支曲子

有我不告而别的青春和爱情

轻轻演奏

你们也不再打架和发疯

心平气和地坐着

从黄昏到深夜

在布满水汽的木格窗上

用手指画出鸟群和好时光

透过它们张望出去

世界就像希望的那样

1984|04

担心

你担心遇到多年后的某一天

担心茫然一片的午后

担心在记忆的浑水中瞎摸

一次次放过狡猾的鱼

你的视力不行了

看不清谁好谁坏

你的上衣扣子总是塞错洞眼

你听不出昨夜哀鸣的猫

究竟是公是母

风又从哪个方向吹来

连胡子都无力生长

你舍不得刮

凭它出席研讨会

会上所有的鼻子和嘴巴

都成了长在脸上的怪物

毫无道理

走廊上飘来飘去的人

都像是死过多次

他们意味深长地经过你身边

摸摸耳朵

搓搓手

提醒你某项约定

你担心推开家门像客人光临

说是亲人却越过越陌生

可是鲜花在开放

鸟群扑棱棱起飞

找找你那颗心

它还在吗

它早已被阳光带走

在你年轻的时候

带去流浪

在密西西比河上

1984|08

阳光在赞美

战前

我在一家酒馆的后院

好心地往酒里兑水

不让他们一出门就打架和爬树

我家在不远的山坡上

和所有成年男人一样

我有一个妻子

每天晚上对准孩子的屁股拍打我

唱着北方的摇篮曲

把剪刀藏在枕头底下

没事我去湖畔坐一下午

假装钓鱼

这时水妖正好睡醒

那两条雪白的腿真是迷人

而湖水不断退缩

原来礁石是一些屋顶

方尖碑和洲际导弹

而湖水不断退缩

直到我从上到下长满绿叶

可是现在你看

两条树根被砍断一条

爆炸声平息以后

拐杖们就在街上走动起来

阳光在赞美

风在赞美

你哭什么哭

老汤姆

1984|12

远方

沿着铁轨前进

我们一路歌唱

从一块大陆到另一块大陆

我们在枕木上摇晃

碎石子砰砰射击

请知了们停止喧嚣的思想

重要的是行动

我们周游四方

只要笔直地走下去

就会到你想去的地方

莫斯科哥本哈根巴黎马萨诸塞

只是下一次睡觉的村庄

累了就在路基边躺下

像地道的流浪汉

小号吹出人间的忧伤

这时太阳西下

一列快车驶过

暴风雨和机枪响成一片

很多掀动的窗帘很多模糊的脸

我们没有车票

我们有脚

而铁轨漫长环绕世界

只要笔直地走下去

就会到你想去的地方当然

最后绕回原地

这令人沮丧的城市

这令人怀念的城市

都怪这横穿城市的老铁道

使我们总是幻想出发

去那从没去过的远方

远方远方

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1985|03

围墙

围墙是个哑巴

年年往上长

警察在路口一挥手

围墙拐弯了

围墙那么高

遮住一半天空

球弹了上来

笑声在底下张着大网

他们在里面

他们会玩到天黑吧

我在外边

满地乱找粉笔头

那个画得大大的墙洞

大概还在吧

1985

老阿虹

老阿虹天黑以后去散步

老阿虹真阔气

他有约会

每棵树下都等着三个女朋友

他们慢吞吞地踱过斑马线

他们上西餐厅

用手抓着吃

反正老阿虹不掏钱

所以他不一分两分攒硬币

所以他最恨大肚子阿福

趁我一转身就把它踢到地上

阿福是头猪

是我的储钱罐

老阿虹是只猫

一只难看的猫

老阿虹终于死了

全城的母猫都匆忙赶来

她们围着老阿虹撒尿的地方

嗅了又嗅

老阿虹死了很多年了

树下那三只母猫还在等谁呢

1985|09

厦门寄往上海

为了重新开始我们的爱情

我远远地逃向海边

这样就产生距离

月亮和潮汐也成为新鲜的比喻

为了做一个好丈夫

我闭上眼睛使劲地想你

不留神跌进一个昏暗的山谷

人们用一只脚停在树上

一声不吭地转着眼珠

在木偶剧团的仓库

我趴在地下

寻找一张回家的车票

这时你向我走来

光着脚丫踩着夕阳

你笔直地向我走来

你身体的每一部分

都以动人的子弹

向我射击

我伸出双手等了很久很久

终于发现紧紧搂着自己

这时太阳从楼下升起

把人们喜闻乐见的忧伤

涂在我脸上

看来离别是一种必须

而爱情就在于距离

1985|07

那一年

那一年冬天特别长

雪下得缠缠绵绵如林黛玉

那一年牛奶不好买

一大早就听全城空瓶子叮当

那一年我们刚搬家

认真地吵了许多次,我都忘了

谁对谁不对,那一年

撒旦驾着坦克光临难民营

贝鲁特,噢,那一年

红海岸边沉沉浮浮尽是水雷

那一年谁也不提火药发明

那一年中国爱上了足球

人人胆子都不小,那一年

男人们在街上乱跑乱打听

手上挥舞着网线袋

那一年我推开家门就想哭

为了你,那一年

生下了你

我的女儿

1985|12

孤立无援的小鸟

风和阳光都沉默了

我们再吵还有什么意思

选中这个星期天上午

争吵可真有意思

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

为了昨晚有朋友来做客

你不欢迎我所有的朋友

为了你说到母亲和其他女性

就捎带一点恶意

这恶意不多不少

刚够我们争吵

够她吓得发呆

我的女儿啊女儿

你看窗上白茫茫一片

爸爸给你画一只小鸟

小鸟穿过星期天上午

我想知道朋友们都在家里做什么

和妻子玩牌还是分析一首诗

也许还赖在床上

他们不争吵

全世界的夫妻都比我们幸福

至少看上去经验丰富

一边一个拉住孩子的手

在街上慢慢走

女儿啊看爸爸的画

不是个是只一只小鸟

它有翅膀它随便飞到哪里

它降落在屋顶和旗杆上

它让我们美好

不我们不许谁拿枪打它

我们让它飞得比子弹还高

比太阳还高不不

没有吵架爸爸妈妈在演戏

演电视剧第三十三集

亲爱的有机会我一定要告诉你

我害怕吵架

吵架使我绝望

想起躲进衣柜的童年

爸爸妈妈在外面吵架

我跌进暗无天日

吵架使我觉得孤立无援

风和阳光都孤立无援

还有这小鸟

也孤立无援

1986|01

末班地铁

下去一些人以后

车厢显得明亮而又干净

一个小女孩的文具盒

嗡嗡颤动着

在地下穿行

你在车窗上

看见黝黑的自己

像纽约来的黑人学生

以为下一站就是哈莱姆

不用护照

还看见玻璃上有些人

站着或者坐着

在你背后一声不吭

仿佛抱着一皮包心事

随时准备出庭

集体作证

在明亮干净的车厢

想法也简单得很

直到下车你才发现

列车被一顶鸭舌帽驾驶

隧洞是一种巧妙的安排

潜伏着一头怪兽和无数翅膀

冷风扑上你的肩膀

列车不见了

1986|10

长街夜行

我们不如放慢车速

体会北方的深秋

它怎样降落怎样

把漆黑的风衣给我们披上

轻得难以察觉

似乎世界本该如此

我们也本该如此

长着宽大的翅膀

我想告诉你南方的秋夜

它不是这样的

它突然从屋脊上滑了下来

急急忙忙窜进大小弄堂

天亮以后

人们总能捡到它跑丢的鞋子

现在我们经过广场

快些和慢些就成了问题

也许速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否记得自己是谁

当北方的冬夜把你变轻

应该继续感受

什么都别说

1986|10

想起埃利蒂斯

秋天沿着高压电线尖叫

捡起一片落叶

你听见自己在破裂

听见自己精疲力尽

一片脉络干枯的梧桐树叶

让你看到一只手苍白地伸出被单

看到父亲

黄昏降临

房屋和人群都矮了半截

老了许多

你加快脚步开始逃跑

那条黑狗

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你

你终于把黄昏和秋天关在门外

把自己关在门里

走投无路的你

满脸灰尘和恐惧的你

喝什么都醉的你

你回到家里

家里没有干枯的树叶

窗前有塑料花

所以你在饭桌上

假装吃得很香

吐出一根鱼刺

想起埃利蒂斯

城市屹立在灿烂辉煌中

1987|03

她们剪完指甲就溜了

每天早晨你都发现

她们和你一起躺着

一打明亮的计划

多情地纠缠着你

阳光也好色地爬上床来

不该起身的你

却穿上裤子

把她们揣进裤兜

出门去对付昨天留下的事情

直到黄昏

你走进家门

想给女儿找一件玩意儿

却掏出一把碎片

仿佛她们剪完指甲就溜了

讨厌的是你

你若无其事地坐下读报

城郊河道发现被肢解的女尸

女儿放声大哭

1987|03

老孙

我们多久没见面了老孙

你站在阳光下的人行道上

萎缩得小了一圈

你干瘪的两腮用力鼓动

让人感觉你进化成了某种鱼类

你不是退休了还站在这里

看什么西洋镜

马路对过是大世界

你从来在它楼下看门

很多人走过你面前

很多年走过你面前

你矮小地站在门里

扮演真正的主人

我也从你面前走过

叫你老孙拍你肩膀

装作很嚣张地晃了进去

早晨到此结束

也只有你以为我挣多少稿费

大世界不可缺少

可是你肯陪我喝酒

喝成一对疯子

咒骂天气领导和自己

都他妈的不是东西

我吐了一地你把门打开

月亮真大那天中秋

你看我们又见面了老孙

你面孔和身体萎缩一团

随时准备逃回娘胎不再出来

你别笑老孙等你笑出声来

我会把这面橱窗砸碎

你说难得进城来玩玩

玩玩对过是大世界

你不进去你从来在它楼下看门

矮小地站在门里

那里有一只搪瓷茶缸是你用旧的

那里有一条毛巾现在用来擦挂钟

老孙你从来也没做过主人

你离开后我也离开了

悄悄地躲开任何人

就这样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在马路上相逢就不是什么偶然

人们看见两条疲惫的狗

惺惺相惜地互相打量和寒暄

在往日的门外

1987|07

阿婆

你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头

所以把药渣愤怒地倒在街上

大家来踩大家来尝大家都梦见

一个中国阿婆愤怒的模样

老头子打你从来不说道理

操起岁月打你直到昨天晚上

他还想用一条瘫痪的腿绊你

这世上男人都是畜生

你和昔日纱厂的小姐妹一起

傍晚时分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便抱住膝盖坐在街沿

一排阿婆抬头看天低头哭泣

你们看我走过

看得我后背冰凉手脚冰凉

太阳冰凉像井底的石头

我也是畜生

可是我也活得很冤枉

也想把什么倒在街上

大家来踩大家来尝大家都梦见

一个中国男人的窝囊模样

我没小姐妹

我又没药渣

阿婆你说我拿什么倒在街上

1988|06

语言

就这样睁开眼睛躺着

你听见天亮

楼下有人说话

听不清在说什么

只觉得十分动听

以为晨星洒落一地

那是你的两个邻居

他们起得很早

睡足一觉醒来

语音干净

富有弹性

原来这就是你的语言

在天亮时分

家长里短让你心平气和

想起身做点什么

1988|01

给一些朋友

把一块石头扔给天空

它就停在那里

有人说,看,星星

我依然一无所有

随便找一张纸

再借一支笔

为你,我的朋友

为出门流浪太久的

为病房中走来走去的

为闷闷不乐的,为一些

在牢房里抠墙的

为活着的和死去的

你在路灯下叫我

问聚会改在哪里

多年以前有过一次

他们早已走散

我只能拼命回信

假装自己很阔

其实根本没有来信

都他妈是穷鬼

只能把自己攥在手心

这我可不打算扔出去

1989|09

谁的手

死去的日期需要预约

这是要去见一位大人物

必须准时,你沿着桌边滑下去

是否想起一生中的很多错误

零点过后是忏悔的最佳时刻

楼前楼后猫哭狗咬直到天亮

一只柔软的手把门推开

阳光顺着指头流淌下来

你在地板上浮起

以一种优美的姿态展示无辜

必须准时,不然就失去了机会

你将悲惨地看见女儿长出白发

在每一条弄堂的深处碰壁

悲惨地迷失在荒凉的心境

把脸埋在父亲冰凉的胸口

你就预约了死去的日子

唯一不明白的是

那只柔软的手,阳光的指头

是谁的手呢?啊

那是谁呢

1989|11

坏事情阴险地站在你背后

有时,我在一种震颤中醒来

西面的墙上均匀地涂满阳光

屋子和我身体的每个部分

到处响起金属的撞击声

这声响来自楼下一家工厂

咣当咣当,冲床的拷问没完没了

孩子们的吵嚷从早晨开始

在楼前楼后活泼地流淌,然后

一声哨子领走了这条小河

我想象他们怎样涌进狭窄的校门

整齐地布满操场上的白色方格

我能看见自己也站在这动人的棋盘上

脚边是哥哥用旧的书包

我起身,光着脚去推开窗子

这是做装卸工的日子留下的习惯

总觉得呼吸不畅,疑心天气变坏

鸽群在一大片平房上空掠过

我观察它们起飞和降落的姿态

晨风悄然而入,像一只怀孕的母猫

在我胸口舔出一片细小的疙瘩

令人在紧张中产生快感

想去完成搁了很久的计划

有时醒来,你看见一个毫无光彩的早晨

天空阴沉得像下水道的铁盖

你就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就像

看着一个少女无缘无故被车轮轧死

所有的坏事情都阴险地站在你背后

有一股霉味,摸什么都潮乎乎的

你想起楼下的新闻

隔壁大娘昨晚来告诉你

一个儿子把妈妈的遗体卖给研究中心

说这是他的合法权利

昨晚我听见楼上楼下

所有的大娘都在破口大骂或者

闷闷不乐地洗刷鞋子

1990|03

爱的十四行

我要在海边盖一座房子

亲爱的,一座盐粒堆成的房子

我要的就是通体纯蓝

蓝得像鲸鱼的眼睛深不可测

棕榈们警惕地围绕四周

浪花在窗外演习登陆

月光中飞舞着无数细小的声音

来自四面八方,这世界

蜂拥而来,我挥手驱赶

让门廊下只存在海的气息

你的呼吸,亲爱的

让我在醉意中和你相聚

哦,那些日子是地板缝中的银币

夜半开始歌唱,那些日子,哦

1990|08

不期而遇

要不期而遇,比如

你提着那只很大的皮包出门

缓缓而来或者匆匆而去

都可以,反正你出门了

就这时不留神我看见了你

那么多人就看见了你

你是彩色的而他们一律黑白

像斯皮尔伯格的名单

我叫你,你停下脚步

在吵吵嚷嚷的街头

你能听见,我真服了

隔着马路,你我之间轮子来去

迷失着上帝的羔羊

而你我之间目光的距离

创造着关于美的定律

足够研究生写两年论文

亲爱的,要不期而遇

不要如约而至

约会总让人想到阴谋

也就是年纪大了玩弄的把戏

约会把简单变成复杂

把真实变成表演,亲爱的

你只能去扮演一个角色

令人起疑

1994|05

一支歌

下午我睡在风中

你是不是哼过一支歌

哪一支我想不起来

反正觉得遇见了老朋友

我睡在风中

窗帘掀动

树影乱摇

河水涨上阳台

我越漂越高

你躲在哪里

在哪里哼着

我摸不到你的影子

歌也从指间滑过

这歌让我心慌意乱

想起一生中许多时刻

许多过错,它们

乱哄哄围拢过来

就是那支歌啊

竟让我感到羞愧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应该老练得多

幸亏是做白日梦

做梦不免荒唐

可是求你别再哼了

难道你没看见,亲爱的

我所有的伤口

都在有声有色地裂开

流淌着污秽和耻辱

1994|05

等待

在南方,潮湿也能把人咬伤

它舔你每一寸肌肤,贪婪地

一点一点地,进入你的内脏

我在等待,冬夜,雨中

在你家楼下的杂货店门口

后背贴着门板,想象

湿得能绞出水来

风抓起雨点

左一把右一把

甩在我脸上

等久了,行人出没也诡异起来

有人走近,一男一女

踩着积水,在一顶伞下

他们谋杀似的拥抱和接吻

灯光破碎一地

我真担心那女的是你

担心那男的给我一枪

这是多年前的一次等待

多年前的一个惊恐时刻

在你家楼下的杂货店门口

亲爱的,时间已过午夜

1994|05

永恒的时刻

一见钟情的时刻我们忘乎所以

我不清楚钟声在墙上为什么噬咬

后来我知道你也不十分清楚

为什么窗前白帆驶向缥缈

在孤独的海上我们一见钟情

在人和羊和狗的卡通草原上

你的气息张开潮湿柔软的触须

在风中嘶嘶地向我伸来

可以肯定的是我也在捕捉

粗心地清点从头发到脚趾

忘乎所以像摘葡萄的少年

手指因为快感而优美地弯曲

这时瓶中升起冰凉的火焰

蓝色勿忘我旋转出活泼的短裙舞

一切都在证实我们不需要昨天

它们蜿蜒地追踪笛声我们不需要

也不去管明天怎样多情地蜂拥而来

它们已经把今天搅得乱七八糟

它们什么都要插手让它们滚开

让我们瓜分这时刻就我们两个

小气就小气让别人去大方吧

从来没有一见钟情的穷大方何必何必

亲爱的我手脚倒立也不会认错

你一定是我梦的忠实拷贝

当我浮出明亮的水面

你是否和我一样爬上清晨的河岸

湿漉漉全身披挂激情的阳光

这时刻你是否和我一样发现

自己是一头饿得够呛的狮子

一开口就会发出深不可测的吼叫

充满十八世纪的浪漫情调

耶路撒冷真对不起怎么想起耶路撒冷

也是这时刻冲锋枪突突突突开火

全世界扬声器同时短路

人们无声无息地缓缓倒下

开放出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朵

或者瓜皮果壳真对不起

怎么想起一些安装假牙的嘴巴

一张一合想起市场上的鱼

在叫卖新鲜的理论

这是一部技术主义的无理性电影

亲爱的那条黑狗并不存在

格尔尼卡和广岛的记忆并不存在

护照上的悉尼纽约日内瓦巴黎

是不存在的还有信用卡和福利彩票

全是伪造的对这时刻来说

唯一的真相仅在你我之间

这时刻诞生了时空一体的典范

美的距离微妙而富有弹性

我们的激情因此产生了形状

从腋下发起洁白地伸展

令人不可思议地拍响天空

我要你相信这时刻永远不会消失

大树倒向山谷鸟群开始流浪

森林却永远站在我眼里的悬崖上

这时刻等待已久等待我们进入

我们不也在失败后变得更有耐心

想想看你走啊走啊忍住不哭走了多久

在丢失去向的路口你一见钟情

偶然就偶然让别人去必然吧

我只知道我成为我就很偶然

世界也偶然得出奇每片羽毛都是喜剧

这时刻这偶然是路口的一堵断壁

你我同时把肩膀靠上去同时听见

它狡猾地笑了像一个退休警察

就这样审判如约而来

一见钟情的时刻是一场无期徒刑

毫无赦免的可能毫无上诉的理由

那么那么我们就幸福地绝望吧

这时刻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1995|08

侥幸

拉过我的外套,你盖在身上

让背贴紧座椅,说

想睡,就睡着了

小心开车,调低电台音量

我把女儿接回家,把一匹小马

从郊外的大学接回市区

穿过一幢幢楼房的阴影

阳光在她脸上行走,睫毛微动

令人顿生和气

甚至想到形而上的古典

比如莫扎特的四重奏

很久没有这样近地触摸

有一棵树就有一个父亲

太多了。女儿也不少

都在同一片森林

或者游荡在长河大漠的夕阳下

一头小独角兽

跟着一头老独角兽

一辆紧接一辆,拐上高架

甲壳虫的队列神色慌张

而我在形而上的流动中

因为你的睫毛微动

因为初春的草叶

开始生长心事

女儿上了大学,居然

我承认有一丝侥幸

居然逃脱,从巨大的脚掌边缘

在送她去急诊的路上

在陌生人接近她的夏天

在她尖叫的瞬间

恐惧会贴上后背

所有的猜测都长出獠牙

想象引来饥饿的狼群

想象,就是发生过的事实

它们亮出锋利的爪牙

你只能一次次忍受撕咬

事后,她抖落雨水和无辜

每一片叶子都完好如初

想睡,就睡着了

女儿上了大学,当然

这就是说离你远了

远得开始够不着了

所谓距离,拿这个词放在

父亲和女儿之间,意义有点古怪

既不是河,也不是桥

她周末回家,卸下背囊

从里面掏出袜子、书本和吃剩的苹果

反正和冒险攀登没什么关系

夜半,屋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偶尔莫名其妙地哼哼

与月光交流某种情绪

你和这个法学专业的学生讨论

关于公正,关于海湾地区的石油和炸药

留神下周的天空和风向,要开战了

你想说明国家立场和个人观点

费劲得很,游戏规则和利益导向

那些后现代的猪圈哲学

不,不是想象,巨大的脚掌

饥饿的狼群,就在那里

只是我们一次次侥幸

侥幸地触摸形而上的古典

在回家路上。为什么不呢

想睡,就睡着吧

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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