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不失不忘

序言:不失不忘

众所周知,序言虽然位于卷首,但其实是整部书写完,编辑审阅定稿、书名确定后,作为作者的我才开始动笔写。这种书写顺序里暗藏着对作者的一种审判,即:相隔一段时间再次翻阅自己的文稿,会不会脸红。

是的,我脸红了。这是一个诚实的回答。它诚实得像一名作者应有的谦逊和低调,也像一名普通人必须有的自知之明,更像一个始终对世界怀有疑心的软弱者的自白。这是一个把自信刻在脸上的世道,这是一个要藏拙取巧的世道,我这样的脸红和诚实大概难免不让人恨铁不成钢。

之所以脸红,首先,是因为按照礼貌原则,这些文章根本不应该被写出来。“以文会友”这四个字在网络时代真是实至名归,只要去搜索一番,大概读者可以一边捧着书一边和作者聊天,在这个意义上,我这位“友”不算合格,因为除了吐槽、自怨自艾和散发负能量,我所能给予读者的真是少之又少,毕竟人世不易,谁要在精疲力尽之后打开这样一本书,看你的那点小恩小怨呢?这让我脸红。

书籍作为知识和智慧的媒介,冷静、旁观、克制乃其应有之义,而恣意妄言和不知节制历来是为文大忌。回头再看文稿,意气之言,口舌之快,一时之气,比比皆是。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情绪、小怨怼、小块垒,本应由自己审慎查考,积累经验,提升智慧,扩大心胸,而我却凭着一时之性将之诉诸笔端,若是将沙砾层层包裹成珍珠以美其形,也不枉波浪里颠簸一场,但是很遗憾,我也完全不加修饰,就那么破马张飞地扔出来,逾越了为人和为文的界限。这也是我脸红的原因。

我脸红的更主要的原因,也是最无法开口的原因则如下: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文中所写之事皆是发自内心,并无虚言。这真让人难堪。据说身为人母之后对世界的看法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而我除了巩固自身的偏见之外似乎全无进步。既没有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也没有全盘否定未育时的立场——局部当然有修正,但基本立场还是始终如一地坚持。那就是:生孩子不是必须要做的事,也不应将之与女性的自我实现强行捆绑。即便现在,我也很少推销生育的所得所获,更不会妄谈没有孩子的所缺所失。世界上只有两种事:一种是关你屁事,一种是关我屁事。这种混不吝的表达背后隐藏了太多干扰,无论是家人扛着爱的大旗横加侵犯你的私人领地,还是社交圈有意无意地依据你的生活方式对你肆意贬抑,又或者是在全体无意识之中你甚至对自身选择都无法正确认知,而开始对自己妄加攻击。人心也不是铁板一块,总有扛不住松动的一刻,妄自菲薄倒是其次,我看到大多数的行为则是相互攻击。

回归到书本身,我很喜欢书名《文艺女青年这种病,生个孩子就好了》,这里面有种善意的自嘲,而自嘲是我喜欢的。“文艺女青年”这几年成了主流词汇,在各种书籍杂志和网站上不时会有讨论,大概是爱之则吃穿行止莫不合辙,恨之则避之唯恐不及。这倒也不是问题,非此即彼,总有一个标签要站出来挨枪子,我记得前二年是“小资”。“小资”是有经济和容貌门槛的,而“文艺女青年”贩卖的是情怀、学识和气氛,受众更为宽广,品流也更为参差多元。且不论在这个大标签之下抹杀了多少个人细节,单就这个标签来看,也算界限清楚:基本是大学毕业后、结婚生子前的这个阶段的姑娘们,文科生,看书,不特别艰深但译本居多,穿戴不出格但也不苟且,有钱旅行没钱移民,偶发的郁郁寡欢,轻微的格格不入——这样就可以被简单粗暴的划归为文艺女青年了。

这帮看书晒感慨、旅行晒照片、吃饭晒孤独的小妞们在“实干家”眼里简直是无病呻吟,不知民间疾苦,既不产生GDP又不拉动内需,无益于人有害于己,着实应该去码头扛麻袋以饿其体肤,将其生存本能激发到只剩吃饭赚钱,然后就消停了。这种论调我自己就经常遇到,大意是,文艺女青年既不适合恋爱,更不适合结婚,最不适合生孩子,因为她们“无用”“抗击打能力差”“不耐磨损”,无法抵抗烦琐日子的不停消蚀,日久难免不生龃龉,另一方面则是,物力维艰,春花秋月也不当饭钱。

“无用”已经被当作一种病了。那么我只好说,生个孩子,这病就好了。文艺女青年一旦成了妈妈,就等于被人绑架了,我无法翩翩然离开,无法独自上路以确认自我还存在,无法不问柴米懒事稼穑,因为我被人爱上了。这种爱我无法拒绝,无法转嫁,无法出让,也无法逃避。我突然成了有用的人,吃喝穿戴,行走坐卧,我的孩子别无选择地完全仰赖于我。值得恭喜的是,我日日夜夜念兹在兹的无条件的爱,终于到来了,在这种异常亲密无间的爱里,我体验到的价值感和窒息感、幸福和焦虑、想付出和想消失,几乎随时随地都在无极转换,而我也就在这热气腾腾的水火锻造中,成为一柄握在自己手中的利刃,进可鸡飞狗跳退可打情骂俏。但同时我也没忘记,这人间的甘苦得失,有没有孩子我都会一样不落悉数体悟。

感谢清越、金矿、五博士、三三和十八,同为妈妈和你们在一起是我最放松的时光,感谢我不能提到名字的人们,晨昏梦醒不失不忘。感谢读客的编辑们对本书的付出。祝好。

苏美

2014.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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