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怀诗一首
诗题下有作者原注：“时沧州用兵。”沧州治所清池在今河北沧县东南，当时是横海节度使驻节之地。唐敬宗宝历二年（826）横海节度使李全略死，子同捷自立，第二年文宗大和元年（827）朝廷出兵征讨，三年擒斩同捷。这首《感怀诗》是大和元年写的，当时杜牧二十五岁，还没有中进士做官，所以诗中自称“贱男子”。这首诗慨叹安史乱后朝廷声威之振，抒发自己无从施展抱负的苦闷心情。
高文会隋季
，提剑徇天意。扶持万代人，步骤三皇地。圣云继之神，神仍用文治。德泽酌生灵，沉酣薰骨髓。
旄头骑箕尾，风尘蓟门起。胡兵杀汉兵，尸满咸阳市。宣皇走豪杰，谈笑开中否。蟠联两河间，烬萌终不弭。号为精兵处，齐蔡燕赵魏。合环千里疆，争为一家事。逆子嫁虏孙，西邻聘东里。急热同手足，唱和如宫徵。法制自作为，礼文争僭拟。压阶螭斗角，画屋龙交尾。署纸日替名，分财赏称赐。刳隍
万寻，缭垣迭千雉。誓将付孱孙，血绝然方已。
九庙仗神灵，四海为输委。如何七十年，汗赩含羞耻？韩彭不再生，英卫皆为鬼。凶门爪牙辈，穰穰如儿戏。累圣但日吁，阃外将谁寄？屯田数十万，隄防常慑惴。急征赴军须，厚赋资凶器。因隳画一法，且逐随时利。流品极蒙尨，网罗渐离弛。夷狄日开张，黎元愈憔悴。邈矣远太平，萧然尽烦费。至于贞元末，风流恣绮靡。艰极泰循来，元和圣天子。
元和圣天子，英明汤武上。茅茨覆宫殿，封章绽帷帐。伍旅拔雄儿，梦卜庸真相。勃云走轰霆，河南一平荡。继于长庆初，燕赵终舁襁，携妻负子来，北阙争顿颡。故老抚儿孙，“尔生今有望”。
茹鲠喉尚隘，负重力未壮。坐幄无奇兵，吞舟漏疏网。骨添蓟垣沙，血涨滹沱浪。只云徒有征，安能问无状。一日五诸侯，奔亡如鸟往。取之难梯天，失之易反掌。苍然太行路，翦翦还榛莽。
关西贱男子，誓肉虏杯羹。请数系虏事，谁其为我听？荡荡乾坤大，曈曈日月明。叱起文武业，可以豁洪溟。安得封域内，长有扈苗征！七十里百里，彼亦何尝争。往往念所至，得醉愁苏醒。韬舌辱壮心，叫阍无助声。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
【翻译】
高祖、文皇正当隋末，
提剑起兵顺承天意。
扶助万代人民，
步骤三皇业绩。
圣人自言是承继天神，
要用文德把人间治理。
恩德普及生灵，
像美酒渗入骨髓。
旄头星光照箕、尾，
战尘从蓟门刮起。
胡兵杀戮汉兵，
长安市上堆满尸体。
肃宗驱使豪杰，
谈笑间扭转中衰之局。
安史之党在河南河北盘结，
死灰复燃终不得熄灭。
驻扎号称精兵的地方，
有齐蔡燕还有赵魏。
合兵足可环绕千里疆土，
争相勾结只为连成一家。
叛逆家的女儿嫁给胡虏孙子，
好似西邻下聘东里。
火热情同手足，
唱和就像宫徵。
法度自己制作，
礼仪争相僭拟。
临阶装饰着螭斗角，
屋壁画的是龙交尾。
颁公文渐不署名，
分发赏予也称“赐”。
挖掘城濠到万寻，
筑设城墙迭千雉。
发誓权位定要传予小儿孙，
直到血统断绝才休止。
大唐九庙仰仗神灵，
资财仍需四海供奉。
为什么长达七十年，
脸红汗流忍着羞耻？
韩信彭越不能复生，
英公卫公都已死去。
如今凶门出征的爪牙之辈，
扰扰攘攘如同儿戏。
历朝天子只能终日叹息，
城门之外将有谁可托付？
屯田兵虽有几十万，
提防乱事仍多忧惧。
紧急征收以供军旅所需，
加重赋税以制作战器具。
毁坏了祖宗画一的法度，
姑且追逐眼前的利益。
朝廷官员流品多庞杂，
律令也日渐松散废弛。
夷狄一天天嚣张，
百姓愈来愈憔悴。
今世离太平年月太遥远，
满目萧条尽是骚动耗费。
直到德宗贞元末年，
风俗越加绮靡颓废。
艰难已极泰会来，
来了元和圣天子。
好个元和圣天子，
英明高在商周上。
茅草覆盖宫殿顶，
奏章封套缀帷帐。
队伍里选出勇武将，
梦卜用上真宰相。
好像乌云勃起疾雷震响，
河南之地一举平荡。
接着时至长庆初，
燕赵百姓终也舁襁，
率领妻儿前来投奔，
争向北阙叩拜顿颡。
老人们抚摸着儿孙道：
“你们这辈子有了指望！”
如同咽喉狭窄难吞鱼骨，
就像负重还嫌体力欠壮，
运筹帷幄缺少奇兵，
致使吞舟大鱼漏网。
蓟门外平沙上新添白骨，
滹沱河鲜血流涨起大浪。
只说天子出兵有征无战，
哪能够真正地讨问无状？
一天里派出五节度，
如同飞鸟般往来奔忙。
取之艰难如攀梯登天，
失之却轻易犹如反掌。
茫茫太行山路，
重又生满榛莽。
我这关西的贱男子，
发誓要把逆虏作肉羹！
请让我列举捕虏之策，
可又有谁为我倾听？
荡荡乾坤广大，
曈曈日月光明，
喝起周代文武功业，
可以开豁深广幽冥。
哪能让天子封疆之内，
长有征讨扈苗的战争？
当年商周只有七十百里地，
又何尝有过与人纷争。
常常想到这里，
一醉但愁清醒。
闭口不言屈辱了壮心，
呼吁宫门又无人支持响应。
姑且写下这篇《感怀》长诗，
付之一炬赠与知我贾生。
高文：高指唐高祖李渊；文指唐太宗李世民。高祖、太宗都是庙号，文皇帝则是李世民的谥号。会：适逢其时。季：末世。
提剑：汉高祖刘邦曾说自己“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这里喻李渊、李世民在隋末起兵夺取政权。徇：顺从。
步骤：步，缓行。骤，快跑。三皇：神话中上古的三个圣皇，较早的说法是天皇、地皇、泰皇，以后还有几种不同的说法。这里是称颂高祖、太宗的功业能赶上三皇。
云：语助词。
酌：酌酒使饮。生灵：指百姓。
沉酣：醉酒。
旄头：昴（mǎo毛上声）宿七星的别名。昴、箕、尾均是二十八宿中的星宿名，古人认为昴宿星光闪烁若跳跃状是人间兵事大起的预兆。古人又以天上星宿的分布对应地上的各个地区，即所谓“分野”，尾、箕宿则正当燕地。
蓟（jì计）门：又称蓟丘，故地在今北京德胜门外，这里指蓟县，范阳节度使的治所，即今北京。以上两句讲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乱。
咸阳：本是秦国的国都，唐人多用咸阳来称西京长安。
宣皇：唐肃宗。肃宗谥号为文明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走：使人为之奔走。犹如说“驱使”。
开中否（pǐ痞）：扭转唐朝国运中衰之局。“否”是《易经》中卦名，象征闭塞不通。以上两句说唐肃宗中兴。
两河：指当时的河北、河南两道。
弭（mǐ米）：止。以上两句说安史之乱虽在代宗时最后平定，但朝廷仍不得不任命安史余党李宝臣、李怀仙、田承嗣等为河北诸镇的节度使。
齐蔡燕赵魏：指当时兵力最强最跋扈的五个藩镇。齐指淄青节度，治青州（今山东益都）；蔡指彰义节度，治蔡州（今河南汝南）；燕指卢龙节度，治幽州（今北京）；赵指成德节度，治镇州（今河北正定）；魏指魏博节度，治魏州（今河北大名）。
逆、虏：指闹独立的藩镇。
急热：形容打得火热。
宫徵（zhǐ止）：宫商角徵羽，中国古代音乐所使用的音阶名。这里用来喻配合协调。
僭（jiàn渐）：超越本分。
压阶：临阶。螭（chī吃）：传说中的一种无角龙。
替：废除。封建时代君主下诏只用玺，不署名；官吏在公文之后则必须署名。
刳隍（kū huánɡ枯皇）：挖掘城濠。㰹（xián咸）：贪欲。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
缭：围绕。垣（yuán元）：短墙，这里泛指城墙。雉：古代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周代制度，诸侯之城的周长不得超过三百雉。以上六句描绘了藩镇称雄逾制。
孱（chǎn产）：弱。
血绝：血统断绝。然：这样。已：停止。
九庙：指唐政权。古代制度，天子立九庙以祭祀祖先。
输委：输送，指各地财赋输送到中央。
七十年：自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反，至文宗大和元年（827）杜牧作此诗时，前后共七十三年。这里取其成数。
汗：汗颜，因惭愧而出汗。赩（xì隙）：大红色，指因羞愧而脸红。
韩彭：指韩信、彭越，都是汉高祖时名将。
英卫：指英国公李靖、卫国公李勣，都是唐太宗时名将。
凶门：北门。古代将军受命出征，凿凶门而出，以示必死的决心。爪牙：指武将。
穰（rǎnɡ壤）穰：纷乱的样子。
累圣：指唐代历朝皇帝。
阃（kǔn捆）：门限。阃外，指城门之外，喻武事。寄：委托。
屯田：指军队屯垦。
慑惴（zhuì坠）：忧惧不安。
军须：指用兵所需的资粮器械等，今作“军需”。
厚赋：重赋。凶器：指兵器。
隳（huī灰）：毁坏。画一法：《史记·曹相国世家》说“萧何为法，顜（jiǎnɡ讲）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汉初萧何为相，制定各项法律制度，十分整齐明白；曹参继他为相，一切不改。这里指唐太宗规定的各项制度。
蒙尨（mánɡ忙）：芜杂。
网罗：喻法制。
黎元：百姓。
邈（miǎo秒）：远。
萧然：骚动的样子。烦费：耗费。
贞元：唐德宗年号（780—805）。
风流：风俗教化。恣（zì自）：放纵，听任。绮靡（qǐ mǐ起米）：华丽浮艳。
泰：《易经》卦名，与“否”相反，意为顺利通达。
元和圣天子：指唐宪宗。宪宗在位十五年，年号元和（806—820）。
茅茨（cí词）：茅草。
封章：官员的奏章用皂囊密封，称封章。以上两句，用传说中尧住的是茅草顶的宫殿、汉文帝集官员的奏章套子作宫中帷帐的故事称颂唐宪宗，实际上宪宗生活并非如此节俭。
“伍旅”句：说唐宪宗能从部队中提拔勇将，如宪宗初即位，便提拔高崇文为节度使，讨平了不服从朝廷的剑南西川节度使刘辟。
“梦卜”句：殷王武丁梦得圣人，后果真求得傅说（yuè悦），用他为相。周文王占卜说可以得到辅佐，果然在渭水边遇姜太公，立为师。这里借用故事，歌颂宪宗任用杜黄裳、武元衡、裴度等贤相。庸：用。
轰霆：疾雷。
“河南”句：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十月平定淮西吴元济；十四年二月平淄青李师道；七月宣武节度使（治汴州，今河南开封）韩弘归顺朝廷，黄河以南地区全归中央控制。
长庆：宪宗死，穆宗立，改年号为长庆（821—824）。
“燕赵”句：指元和十五年（820）十月，成德军观察支使王承元归顺朝廷；长庆元年二月，卢龙军节度使刘总归顺朝廷。舁襁（yú qiǎnɡ鱼抢）：背着襁褓中的婴儿。
北阙：指皇宫。阙，宫门两边的望楼。顿颡（sǎnɡ嗓）：叩头。颡，额头。这里描写老百姓争相归顺朝廷的情况。
茹：吃。鲠：鱼骨。
幄：帷幄，军中主帅的帐幕。
“吞舟”句：能吞舟的大鱼也因鱼网太疏而逃脱。指穆宗即位初年以为天下已安定，限部队中每年每百人可有八人逃散。后卢龙、成德、魏博复叛，逃散之卒去依附他们，朝廷不能辖治，于是再失河北。
“骨添”句：指长庆元年七月幽州卢龙军知兵马使朱克融反叛事。
“血涨”句：指同年成德军大将王廷凑反叛事。滹（hū呼）沱：河名，流经成德军治所镇州（今河北正定）。
徒：徒然地，白白地。有征：《汉书·严助传》：“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说天子之兵征讨哪里，不必交战就能成功。这里用以讽刺中央只是空说征讨叛镇却无力讨平。
无状：指不循王法的叛镇。
五诸侯：指长庆元年八月派魏博、横海、昭义、河东、义武五节度出兵征讨王廷凑。
翦翦：狭隘的样子。榛：聚生的灌木。莽：野草。以上二句说卢龙、成德、魏博等河北三镇都在太行山以东，他们背叛朝廷后，太行山路又被榛莽充塞了。
关西贱男子：杜牧自称。因诗人此时还未做官，所以自称“贱男子”；家在潼关之西，所以称“关西”。
肉：这里做动词用，吃。
数：列举。
曈曈（tónɡ童）：光明的样子。
豁：开。洪溟：深广的黑暗。
扈苗征：传说中夏代的有扈和有苗曾叛乱，后分别被夏禹和他的儿子启所平定。
“七十里”句：传说商汤初时只有七十里之地，周文王只有百里之地，都能开创基业，统一海内。
彼：指商汤、周文王。
韬（tāo涛）：藏。韬舌：指缄口不言。
阍（hūn昏）：宫门。
遗（wèi畏）：赠送。贾生：西汉贾谊，少年有高才，曾在汉文帝时上书切论时政。诗人在这里说，只有汉代贾谊才能真正理解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