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的欢乐和忧伤

那些年,我们的欢乐和忧伤

张静

草香

年少时,最好的时节是在春天里,说得再具体些,是在春天的野地里,草坡处。那个时候,日子很穷,阳光却很富裕。春天来了,伙伴们一堆堆躺在村子南边土壕里的苜蓿地里,透过指缝,看四下散去的日光。也有伙伴嫌草地里虫子多,喜欢去河边,专门躺在妇女洗衣物时搁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扯一撮野草当枕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睡在上面,看天上流动的云朵,然后,想远方美丽的世界。

似乎躺在草地上的人还是多一些。只要不上学,吃罢早饭,准有伙伴会上门,唤了张三唤李四,几个人一起,提着笼子,带上镰刀,疯了一般地冲向田野深处。二毛的身后,总少不了他家的大黄,汪汪汪,一路撒欢地叫着。

田野里,到处是草。荠菜、车前草、婆婆丁,绿油油、翠生生,铺天盖地,稍微用点儿心,很快笼子就填满了。剩下的时间,就很自由了。比如,水平哥喜欢趴在草丛中捉蚂蚱、寻鸟蛋,运气好还会撞见一窝野鸡下的蛋,乐滋滋地捧回家炒着吃;秀霞喜欢将五颜六色的野花变成发卡或项链,戴在头上、脖子上、手腕上,臭美得好像她自己就是一个小仙女;邋遢兮兮的狗蛋最捣蛋,草笼子撂下,张开双臂,扑腾一下就睡在地里,随意打滚儿;巧儿喜欢仰面朝天倒在地里,嘴里咬着苜蓿花儿。最疯的是红娟,她扯下苜蓿用花茎挠同伴耳朵、眼睛、脸蛋和胳肢窝,嬉闹声传得老远。

我那会儿比较安静,草笼子满了,也会躺在青草地上,更近距离地闻草的味道。躺得久了,仿若自己都成了一棵草,钻进土里生根发芽。只是,那些草种子是会飘的,风一吹,它们就飘远了,远得不见回来的路。一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将头偏过去,四下张望。这时,有风吹过来,那些草儿和花儿很不安分,有爬上鼻尖、蹿上耳朵根的,也有从裤腿钻进来,很调皮地顺着腿往上跑。那种感觉轻轻痒痒的,却又令人有几分沉醉,沉醉到暂且抛却一切烦恼和忧愁。

草香的味道最奇特。有的浓香,有的淡香;有的绵甜,有的辛辣;还有的苦巴巴的,甚于黄连。它们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飘散在空气里,萦绕在身旁。我的好伙伴萍儿书念得最好,她舒展身子,平平地躺在草丛里,闻着各种草香,眼睛却不停地朝天上张望,嘴里自言自语,红红,你瞧,天好蓝,云好白,要是能扯下一朵拿回家,种在田里,看能长出棉花不?若长出来,让我娘做成被子,盖在身上,多好。

我盯着她看了半天,说了一声,做梦!

二毛就在不远处躺着,白色的布褂子敞开着。他家的大黄一点儿也不消停,不是用舌头舔着二毛的肚皮,就是用嘴巴蹭着二毛的身子。见二毛不理他,它索性跑远了,好像是在追逐花丛中翩跹起舞的蝴蝶,又好像在追逐天边的云朵。最后,大黄看见远处有一只野兔,撒腿跑去,没撵上,耷拉着脑袋又回来了。

更多时候,我躺在草地里,看天空上那云朵好像总在变着模样:一会儿像耕田的牛,一会儿像吃草的绵羊;一会儿像威武的将军骑着马,耍着大刀;一会儿又像一位白胡子老爷爷,拄着拐杖,仰天长啸。真是变化多端,奇妙无穷。我一直看,一直看,看到有炊烟从村子里袅袅升起。然后,是母亲的呼唤,一声接一声。

土墙

少时,村子里随处可见土屋、土墙。土墙很低矮,矮得伙伴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爬上去。相比之下,我有些笨,总得踩着打墙时箍椽留下的边棱或者顺着墙缝往上爬,快到墙头时,还得二毛在上面使劲又拽又拉,要不然,准会哧溜几下,又滑下去了。相比之下,巧儿平时猴惯了,胆子大,爬墙时,身子轻得像燕子一样。她先上去了,坐在墙头上,见我憋足了劲,吭哧吭哧挣扎得满脸通红。她看得着急了,嘴里不停地喊,快,快,快,腿上使劲点儿蹬一下嘛。哎呀,你真笨。

我最终还是爬上去了。墙上的世界,高远开阔,别有洞天。但这不是唯一的想法。于我们而言,爬墙的目的不大一样。有时候,是为了解决嘴馋。比如隔壁的十爷家有棵杏树,麦黄时节,杏儿熟了,一只只黄澄澄的很诱人。午饭后,看着我父亲与母亲歇着了,想着隔壁家的十爷和十婆肯定也一样歇着了,我和堂姐爬到墙上,专挑粗壮的树枝和茂密的树荫遮住身体,偷偷摘一些,赶紧下来,躲到一边,美美吃一顿。有时,正摘着,猛然听见十婆在她家上房里咳嗽或者说话,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往下溜。溜得太着急了,裤子挂到树枝上扯开了,脚也崴了,不敢出声,随便找根针和线缝起来。连着几天,在大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背地里,一走一瘸,疼得龇牙咧嘴,很受罪呢!

更多时候,是正大光明爬墙的,大人允许,自个儿也乐意。这种情况多在秋天,母亲和二婶在院子的墙角里种的南瓜熟了,很调皮,长着长着就蹿到墙头了。低处的,已经被母亲和二婶摘下来炒着吃了。高处的,踮着脚尖,伸着脖子也够不着。眼瞅着熟好了,老掉了多可惜。于是,我堂弟一马当先,他脱了蓝色布褂子,“噌噌噌”几下就爬上去了,骄傲得好像他是家里的男子汉似的。中秋前后,院子里的枣儿熟了,红红的,像玛瑙一样挂满了枝头,高处的,依然吃不着,我们姊妹几个爬上去,一字排开,心安理得地摘着吃,那一刻,吃得最是舒心。

土墙,鸡和猫也喜欢爬。先是公鸡,吃饱了肚子,憋足了劲,扑棱着翅膀,一下就飞上去了,雄赳赳气昂昂地踱着步子,惹得墙下的猫儿、狗儿、鸭儿等眼巴巴地瞅着。偶尔也有母鸡,下完蛋,多用飞跳的方式,一蹦一蹦上去的。然后,它站在墙头,仰着脖子,嘴里“咯咯嗒”地叫个不停,好像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它下蛋了,功劳大大的。猫,似乎比鸡爬墙的时候还要多,尤其是我家的猫,大白天经常卧在墙头,时而眯着眼睛,时而竖立耳朵。很显然,它站得高,看得远,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这只是我的猜测,几十年过去了,我始终不明白,猫爬墙头,究竟为了什么。

我空闲的时候,喜欢坐在墙头,看远方。比如可以看到整个村子里高矮不一的房屋,土墙,灰瓦,长满了苔藓和野草。落一场雨,长得浓郁茂盛的苔藓和野草翠生生、湿漉漉的,像水墨画一般静美;也看坡下一阶一阶的棉花梯田,晴天时,天空湛蓝高远,棉田翠绿辽阔。天空上游弋的云朵和咧开嘴巴微笑的棉花衔接在一起,白花花一片,分不清是云朵下凡间,还是棉花飘到天边。当然了,还可以看到村子以外很远的地方。比如,顺着小路,向北和向西,可以通到镇上和县城,干净的街道,好看的衣裳,好吃的美食,都在那里,很热闹;向南,可以通到绛帐,有蛇一样蜿蜒爬行的绿皮火车载着不同的人走向远方;向东,是我向往了无数次的省城西安。很多次,我妈从墙下走过,远远吆喝着,瘦猴,看啥呢,还不下来,小心摔着!

我眼巴巴地看着向东飘去的一朵云,说,妈,啥时候能带我去西安城逛逛,多好!

我妈说,你好好念书,争取考到西安城上学,吃上公家饭,过上城里人的富贵日子,就可以不用背着日头风吹雨淋了。

我妈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那个时候,乡下孩子通向省城的路只有一个,那就是念书。用父辈的话说,不点灯熬油,不寒暑苦读,只能一辈子当个泥腿子了。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我很茫然,茫然得坐在墙头上,两只脚荡来荡去,一颗慌乱的心也在荡来荡去。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也离开这里,我会遇见什么,若是我想家了,又要面对怎样的孤独?如我的二姑,她远在邯郸,回趟老家,一票难求,几乎是山一程水一程地赶着。二姑曾说,想家的时候,她的思念就会越过邯郸城高高的墙头,向西北张望。

我最终离开那片村庄,跻身繁华喧闹的城市深处了,偶尔,会在某个画面上看见一堵土墙,爬满了狗尾巴草。土墙在风中静默,如我内心深处的某些思念,亦藏在心中,沉默不语。

耍水

夕阳落在村子时,我正与萍儿还有二毛几个商量着,晚饭后想去射弓寺看一场黑白电影。我们很快解决了肚子的问题,提上凳子从各家各户里风一般地跑出来。

走了一会儿,二毛突然停下,说他听见水声了,并朝跑在最前面的萍儿吆喝,停住,停住,别走了,好像井上放水了。

哦,还真是。秀霞站在凳子上,朝着机井方向看了一阵,也说。

那,咱还看电影去不?二狗问。

你傻呀,好些日子没耍水了,当然不去了。走在我旁边的刚子哥白了二毛一眼。

那好吧,耍水喽!

就这样,我们又原路折回了。

这时,远远地,我已经能看见从机井里抽出的白花花的水,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粼粼波光,像瀑布一样,从高处跌宕而落,撒欢似的奔向散落在窄长的土坡上一阶又一阶的梯田。

说起耍水,乡下孩子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段难以忘记的故事。尤其是我们村,伙伴们最初耍水,只能在小韦河里的。小韦河是从绛帐那边流过来的,一路被尘土漫过,等流过我们这边时,已是浑浊不堪的黄泥水,据说曾经吞噬过村子里好几户人家的小孩。而且,要去小韦河,必须下三架土坡,其中一架坡又窄又陡又长,有几处只能过一个人。加上下雨时,窄长的陡坡被雨水冲刷出几个大坑,一不留神滑下去会摔得鼻青脸肿,还要挨大人一顿猛揍。

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我娘担心我,就吓唬我说,不能去小韦河耍水,里面有水鬼,会将你们小孩子的手和脚撕了烤肉吃。我没亲见,当然不相信,依旧偶尔会跟着二毛、狗蛋他们偷偷玩儿。可后来发生的两件事还是让我们对小韦河望而生畏。其中一件是村子南头的三娃和狗剩去小韦河凫水,结果狗剩凫着凫着突然就不见了人,吓得三娃一路哭着跑回来。全村人出动,找了两天两夜,最后在马家沟找到了,耳朵和鼻子里塞满了血块,肚子鼓得像气球。还有一件事,就是三婆家的爱玲,因为不中意家里说的婆家,加之她自己看上了在村子里插队的知青高山,据说,两人都睡觉了。后来,高山回城去了,再没回来。爱玲觉得没脸见人,跳了小韦河淹死了。家里人觉得伤风败俗,尸体和两只红色的碎花布鞋在河边放了好几天才被收走了。从那以后,胆小的基本不敢去小韦河了。想耍水,只有等村里的机井里放水了,才解馋一般疯狂一回。

机井里放出来的水真清澈呢。调皮的秀霞将裤脚挽起来,跳下去,两只手使劲拍打,甩出一层层浪花,她的头发、脸蛋、眉毛上,都是亮晶晶的水珠。相比之下,萍儿比较安静,她坐在水渠边,用打碗花、牛蹄花等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对着水,一个人美美地笑着。我桃子姐双手掬起一捧水,吸进嘴里,一捧一捧,貌似很陶醉和享受的样子,她的唇红润湿滑,似几滴小水珠从两瓣桃花上安静滚落。有晚风吹过井边的老槐树以及水渠边的老柳树,凉爽得让人忘记了日子的贫困与寡淡。

那水从机井里抽上来,顺着水泥砌好的渠一路向半坡的梯田蜿蜒而去。二毛和狗蛋几个每人手里攥着一根柳条“啪啪啪”地抽打着浅浅的水面。其实那渠水从十米高的土崖落下来之后,流速慢了很多,脱得只剩下裤头的二毛甚至躺进去,任水将他冲出好长一段。

只是,戏水带给我们的快乐并不长久。那日,放水后,邻家四哥的女儿兰花也来玩水了,正玩得起劲,脚上穿的鞋子被水冲走了。她猫着腰,伸着胳膊,在水渠里小跑着,眼看马上就要撵上鞋子了,结果不小心绊了一下,整个人跌倒在水渠里,由于水压大,流速快,半天爬不起来。那水就带着她一路狂奔,最终将她带进一截水泥管道中,然后从十几米高的崖背冲下去了。我们几个吓得六神无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还是二毛反应快,撒开脚丫子,跑回村里去喊人。

看水的二牛他爸最先听见,第一个赶来关了水泵,紧接着,我爹、二伯他们都赶来了。二话没说,他们分几路顺着水渠四处寻找,最终在沟底棉花田里寻见了兰花。可怜的兰花脸色惨白,满身是伤,早已停止了呼吸。闻讯赶来的兰花娘像疯了似的,抱着女儿的尸体大声哭号,声音凄厉惨烈,吓得我们几个小孩子躲在一边,不敢说话。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夜的梦,梦见兰花提着鞋子在水里蹒跚着,鞋子是新做的,红色的灯芯绒鞋面上,一朵小兰花,静静盛开。

从那以后,我真的再也没有耍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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