粹
东京隅田川边上建起一座自立式电波塔,高634米,超过广州电视塔,成为世界第一高度。大白天望去确然有横空出世之感,四周的老街区更显得低矮陈旧,不论设计者怎么说它融入旧风景,也像是恐龙立鸡群。日本有一句谚语:女人在笠下看,远处看,夜里看,什么人眼里都能出西施。果然,万物被夜色尽掩,惟塔身通明,真的很好看。
灯光照明有两色,一夜映紫一夜蓝,交替演出。紫,叫作“江户紫”,仿佛给塔身披一件和服,表现的是“雅”;蓝是隅田川一江春水的蓝,表现“粹”。
江户时代(1603—1867)可算是天下太平,士农工商,武士是领导阶级,重视形式与礼仪,而农工商为庶民,居住在市镇上的一部分工商先富起来,追求享乐,活得很现世。也想像朝廷贵族或幕府武士那样活,执掌国柄的幕府就颁布禁止奢侈令,不许庶民穿红戴紫,只能穿不惹眼的茶、黑、灰。当时染色业勃兴,染出来各种颜色,类别数同超过三百,简直像一场颜色大众化运动。民众所憧憬的美的典型是妓女们的服饰,当红艺人和高档妓女引领流行色。颜色命名多是用植物,也有用人名。譬如“路考茶”,取自歌舞伎男旦“路考”,浮世绘师铃木春信也常用来画美女衣裳,不仅流行于江户,也波及京阪(京都大阪)。有人嘲笑这种发黄的暗褐色像马粪。还有用地名的,如江户紫,用神田川的水染成,是江户的一个骄傲。所谓“四十八茶一百鼠”,全部颜色中三分之一属于茶色和鼠色。庶民衣裳的粹,极致是黑,次之为茶色(褐色)系,以及鼠色(灰色)系。这些颜色也产生一种“涩味”,电影里的高仓健就总是一脸的这种苦涩。
如同“物之哀”、“寂”等,粹也是日本的审美意识之一。这些词语看似明白,却早已被彻底诠释成日本文化的了,中国人有时最不解或误解日本,往往就由于望文生义。喜田川守贞的《近世风物志》记载:京阪把坊间赶时髦叫粹,其人叫粹者;江户叫意气,其人叫通人。拿花打比方,牡丹艳丽,樱花优美,粹与意气是梅花,而京阪的粹为红梅,江户的意气为白梅。就是说,意气比粹淡泊利落。粹、通、意气,三个词同义。18世纪过半,京阪文化式微,江户变成文艺中心,也叫起粹来,表示一种庶民的美感。
粹源于烟花巷。所谓通,是玩家通晓烟花巷的习俗、教养,意气则是艺妓及妓女不拘旧规,为人飒爽,譬如江户的深川艺妓,脸上淡妆,脚上不袜,艺名、说话像男人,意气风发。烟花巷和戏剧舞台培养、磨砺了美感,逛不起妓院、进不起戏院的人借助浮世绘和通俗小说赶时髦。游乐的趣味在庶民生活中逐渐形成粹这一特殊的美的生活理念,会玩,老于世故,通晓人情的机微。我们总觉得日本人色了吧唧,那就是他们露出了文化底色。
哲学家九鬼周造有一本《“粹”的结构》,1930年出版,像《武士道》《茶书》一样极力发现并张扬日本美。此书虽然是日文的,但写于巴黎。西方各国语言里没有能完全跟日语的粹相对应的词语,引发他探究起本民族文化传统的特征,开一字论定日本的方法论先河,“甘”“缩”“纵”云云不绝于后。他说:“‘粹’,是东方文化的,不,大和民族特殊存在样态的显著的自我表明之一。”粹的结构被解析为“对异性的媚态”,以及来自武士道的“意气”和来自佛教的“达观”。
粹是生活美。三四十年前我这个东北人平生头一次进北京,被看大门的老头儿一声断喝:问事儿要叫您。如今想来那就是北京的粹。汪曾祺认识一个在国子监当过差的老人,他说“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五味神在北京”,拿到东京说,这就是粹。太宰治喜欢吃烤串喝酒,撒上很多山椒粉,说“这就是江户子的粹”。他不是江户子,身上流着外地“土农民”的血。芥川龙之介是地道东京人,所谓江户子,与人聚饮,人家要AA制,他大摇其头:不要那样无粹啦。荞麦面蘸调料汁吃,汁装在叫“猪口”的圆柱形杯子里,用筷子挑起长长的面条,略微蘸一蘸,使劲儿往嗓子眼里吸,滋溜滋溜作响,津津有味。这是江户人的粹,在京阪属于没教养。又有一句谚语:江户人没有隔夜钱;千金散尽,不管还复来不来,做派粹得很。莫非现今东京人大都来自外地,度日维艰,我从未遇上这么粹的人。
与粹相对的是“野暮”(土气)或“无粹”。雅是贵族的,与俗相对,而粹与不粹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差别。江户时代在三大城市江户、京都、大阪人眼里,外地的武士也不粹,土头土脑。粹不粹都属于俗,粹是俗中之雅。譬如俳句,本来是俗文学,芭蕉提升了它的品质,如夏目漱石所言,“使人高尚优美”,那也是“平民的文学”。对于王朝贵族来说,短歌才是雅文学。天皇家年年搞“歌会始”,曼吟长咏的是短歌,从不作俳句。爱用外来语,以洋话为粹,那就是说日语太土了吧。
粹,或许可译作近年被大加卖弄的北京话“范儿”,终归是土俗中的精粹。